蛇弋:“你住在哪里?我要去你住的地方。”

獍胡:“你说我家?我家也在山中,但比这雪山要美丽许多。青山滴翠,山花如荼。”

蛇弋:“山花……如荼?”

獍胡:“就是有许多花。雪山中我还没见过花,你离开过这里吗?”

蛇弋摇头,晃荡的黑发披在肩上:“我从出生起就在这。你说的花是怎么样的,真的很好看?”

獍胡摸出了一粒种子放在手中。种子在她手中破土发芽,抽出了一个小小枝条,绿色枝条上冒出几朵嫩黄小花苞。

漆黑面具被她往上推了推,露出下巴与红唇。微微启唇吹了一口灵气,几朵小花苞发出轻轻的啵啵声,霎时全都开放了。

柔嫩的黄色小花被她拿在手中,连空气里都有了一股淡淡的馨香。

“这是迎春花,冬雪之后开的第一枝花,所以叫迎春。”

蛇弋呆呆地看着她露出的下半张脸,又愣愣地接了过那枝花,等到獍胡重新拉下面具遮住下巴,他才低下头,试着用手碰了碰嫩黄的花瓣。

他第一次见到花,第一次碰到花,第一次闻到花,从不知花是这样的的东西。

手中的花枝掉在了地上,蛇弋忽然紧张地捂住胸口,在胸口处摸索了一下。

獍胡:“嗯?你怎么了?”

蛇弋望那地上的迎春花枝一眼,“这是传说中的毒花吗?我刚拿着它,身体里感觉很奇怪,仿佛血液变得灼热了,心口处又突然缩紧,不太好受。”

獍胡:“……”

獍胡似乎有些无奈,又有些叹息,甚至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怜悯:“不是花有毒,你只是……心动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獍胡此人,应该是“道是有情却无情”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这一处雪山, 只有千千万万年不融化的雪, 除了他们这样的东西以外, 并没有其他的活物, 也没有任何花草。

从未离开过雪山的蛇弋,第一次见花, 就被迷了眼, 或许, 不是被花迷眼。

那一枝迎春很快就凋零了,这样的花该活在青翠山中, 雪里是活不下去的。

“它死了。”蛇弋拿着枯死的花枝来到獍胡面前, 将枯死的花枝递给她看。

“确实死了。”獍胡道:“你还想要?”

蛇弋:“想要。”

他说这话时, 就如同孩童一般直接, 漆黑的双眼期待地望着她。

獍胡就笑道:“不如你放我出去, 我给你一树花?”

蛇弋放开监牢的栏杆,往后退了退, 低下头轻轻甩着尾巴。他很想再看獍胡催开的花,但放她离开是不行的……

过了一会儿他也没说话, 这时却有一只手穿过栏杆,拂开了他垂在脸颊边的长发, 将这长发勾到耳后, 将一小枝新开的迎春勾在他耳边。

她的手碰到他的脸颊和耳朵, 那种温热轻微的触感,就像他第一次碰花。

“跟你开玩笑呢,就算你想放我离开也没有办法, 你打不开这监牢。”

蛇弋抬起头,看见半抬起的面具下一双勾起的红唇。

獍胡说:“或许我不该让你看到花开的,这花在这里开不久,这样短的花期,你一看见它开就要谢了,若是真心喜欢,又得不到长久,岂不是很难过。”

蛇弋不知道什么难过,也不清楚獍胡的感叹,他只感觉到柔软的花枝蹭着他的脸颊,他的胸膛里有什么在生长,剧烈地生长。

他忽然很想和这个叫獍胡的人族一起离开这里,去到迎春能生长的地方,每天都能看到花开看到她,每天都可以这样相伴——不要隔着这个栏杆。

“我……我喜欢……”他的胸膛起伏,不知不觉又匍匐在了栏杆上,眼神热烈地看着她。

獍胡为他补完一句激动的话:“你喜欢花。”

蛇弋摇头:“我喜欢……你!”

獍胡站在那一动不动,将面具盖下,仿佛回答他,又仿佛自言自语:“蛇怎么会喜欢花,大约是条傻蛇。”

蛇弋畏惧着自己的母亲,他像这雪山上所有雪山神的后裔一样,对他们的神明畏惧且尊崇,他从未想过违抗母亲的命令,只要雪山神需要,他能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这仿佛是他们被创造出的天性。

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不想献出獍胡的生命,哪怕她并不是属于他的。

獍胡一直待在监牢里,就待在他身边,哪里也不能去,就好像是被他藏起来的宝物。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能属于他,蛇弋觉得自己只想要这个人而已。

雪山神现在使用的身体快要没用了,獍胡很快就要成为母亲的新容器,所以她不再属于他了。

知道自己死期将近的獍胡十分冷静,仍然和从前一样坐在那修炼。蛇弋见过母亲从前使用的人类,那都是母亲用某种办法从外面的终山雪山中摄来的,那些人面对死亡时异常悲痛恐惧,从没有一个人能像獍胡一般冷静从容。

“你快要死了。”蛇弋如今看着她,就觉得自己在看凋零的花枝,可是心中的难受远比看花枝调零要强烈千万倍。

獍胡说:“人都会死,我当然也会。何况我来这里,本就是送死的。”

蛇弋:“我听说人族有魂魄,肉身死去了,魂魄还能转世。你是不是以为你死了魂魄还能转世?不是的,母亲要用你的躯体是连你的魂魄一起用,等到你的魂魄被一起消磨光了,你的身体才会跟着彻底死去。所以你要是死了,就再也没有转世了。”

獍胡:“我知晓。”

蛇弋犹豫,犹豫了许久才说:“你要自杀吗?”

她是无法逃出去了,但如果在母亲用她之前自杀,或许还有下一世。事实上蛇弋被遣来这里看管獍胡,为的不是防止她逃走,而是防止她自杀。

獍胡笑起来:“我不会自杀。”

“我要是自杀了,你岂不是会被惩罚。”

蛇弋一愣,蜷缩起尾巴。他抱紧自己的长尾倚靠在监牢边,看见獍胡像一块冷色的山岩,一动不动坐着。他看着看着,又慢慢躺下来,把自己的手伸进去,轻轻抓挠着监牢中的山壁,弄出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想要吸引獍胡的注意。

獍胡:“怎么。”

蛇弋:“你们人族的魂魄,是什么样的?”

獍胡:“这我却不知,或许是无形无影,似一阵清风。”

蛇弋又问:“那你们人族转世,还记得前世吗,会记得前世遇见的人吗?”

獍胡:“不记得。”

蛇弋:“那你能不能记得?”

獍胡仍是道:“不记得。”

蛇弋爬起来,往外游走了。

他好几日没有过来,在附近徘徊,只是不肯来见她。又过了几日,他才缓缓游走进来,那种蛇尾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比往日更沉重些。他带了满身冰雪的气息,头发上结了霜,蛇尾的尾巴尖结了冰,略僵直地拖在地上,才发出那样沉闷的声响。

他来到监牢边,看见獍胡还好端端坐在那,仍是他离开前的模样。

“你没有死,为什么,你真的不怕魂魄也消散吗?”

“我不是说过吗,我不会自杀。”獍胡的语气还是那般从容,听上去有些冷,但细细一听,似乎又带着股柔和与笑意,缠着人的心。

蛇弋忽然狠狠一摔尾巴,砸在了栏杆上,碎冰四溅。他焦躁地在监牢外面游来游去,长尾时不时砸到监牢上。

獍胡:“你满身杀气,看来很想杀我的样子。”

她说着,竟然起身走过来,走到栏杆边,距离蛇弋极近,只要蛇弋伸出手就能勒住她的脖子。

蛇弋真的伸出了手,他的手和胸膛一样的冷白,指甲异常尖锐,在獍胡的脖子上一勾就抓出了一道血痕。

她脖子上有细小的血丝,几颗鲜艳血珠溢出来,顺着她的颈脖缓缓流进黑色的衣衫里,但她负着手一动不动,甚至没动她的剑。

蛇弋知道,如果她用她的剑,可以在这时切下他的手臂。

鲜红的血也沾在他手指上,温热的血和皮肤,烫的他浑身忍不住地颤抖。不知不觉,他的呼吸都沉重急促起来。

来见她之前,蛇弋心中想过,不如杀了这人,至少她还有来世,或许来世还能再见,可是来到这里,碰到她,他就下不了手了,甚至看见那血,他只想凑上去舔干净。

冰冷的手抖抖索索往上摸索,微微推开了鬼面具。

獍胡仍是一动不动,垂目望他。

蛇弋见她没有阻止,便将面具越推越高,露出她的下巴、嘴唇、鼻子还有……眼睛。她脸上是带笑的,在看一件很有趣的事一般。

终于完整地看见她的脸,蛇弋呆了,他下意识摸索上去,手指上的血擦在她的唇角,血色和唇色一样鲜艳。

他察觉不出自己的呼吸有多急促,着魔般望着那点血色,神魂颠倒地凑上去,想要为她舔舐干净。

快要接近的时候,獍胡动了,她后退一步,避开蛇弋的动作,叹道:“蛇,你好像不是想杀我,而是想自杀啊。”

蛇弋紧紧盯着她,用力扒在栏杆上,伸长手臂,嘴里喃喃道:“求你……”

不知道是在求什么。

獍胡摇头笑了声,伸出手握住蛇弋冰冷的手臂,往他胸口弯折,上前一步,在他鲜艳的唇上亲了一下,一触即分。

“求这个吗?”

蛇弋说不出话,只用力拉着她的手,眼睛亮的吓人。

獍胡:“好了,你走吧,在送我去见你们的雪山神之前,不要再来这里见我了。”

她拉开蛇弋的手。干脆利落,就像当初放过他,收剑时一样干脆。

蛇弋浑浑噩噩地离开,蜷缩在自己的巢穴里。

他从前整个身体连血都是冰冷的,但如今,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在烧灼,大火从心里涌出来,好像要把他烧成灰烬了。

……

数十个雪山神后裔,警惕望着从监牢里走出来的人族。他们来押送獍胡前去见雪山神,今日之后,她就要成为雪山神的新容器。以往也曾有过厉害的人族成为雪山神容器,但被如此慎重对待的,獍胡是第一个。

她看了一圈周围各种模样的雪山神后裔,目光随意地掠过了双尾的蛇弋,没有稍作停留。

她们走在风雪中,风忽然大了起来。獍胡身侧骤然响起好几声惨叫,所有雪山神族裔都在警惕獍胡动手,却没有人料到,致命的杀机来自于身边的同伴。

蛇弋折断了身边一人的头颅,捅穿了另一个人的身体,将他们撕碎,又扑向另一个没有反应过来的人,凶狠地挖出了他额心的眼睛。

这些雪山神族裔终于反应过来,扑向蛇弋——那场面,真正的怪物厮杀。

蛇弋一人,对着这么多敌人,很快受了伤,但他毫不在乎身上的伤,异常凶悍。

獍胡望见厮杀中蛇弋投过来的眼神,看见白色的雪地溅满了鲜血。微微叹气,一指勾出背后的剑。

刀光雪亮——

蛇弋看见她挥剑的模样,她毫不留情斩杀他们,身上的黑衣被血浇透,仍是深沉的黑色,看着无比干净清冽。

最后就剩下他们两个,獍胡走到他面前,语气略有些苦恼:“你看你,现在要怎么办?”

蛇弋如梦初醒,紧紧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往雪山之下奔逃,“我们快逃!离开这里!”

他以为獍胡不会答应的,但她却没有拒绝,被他拉着奔跑在风雪中。

蛇弋浑身是伤,但他感觉不到痛了,也感觉不到冷,只有说不出的沸腾和兴奋。

“你的肚子,好像在蠕动?”獍胡将他拉住,指了指他的腹部。

蛇弋勉强低头看了眼,“肚子里这东西要出来了而已。”

说着毫不在意地伸手一划,划开肚子,从肚子里拽出了个东西,随手丢到一边雪地里,拽着獍胡要继续跑:“别管了,我们快跑。”

獍胡却用剑柄一勾,把那孩子勾到了怀里。蛇弋伸手要抢,有些焦急:“别管这东西了,我们要赶紧离开,要是被雪山神发现,你就跑不了了!”

獍胡:“既然是你的孩子,还是带上吧。”

蛇弋不愿和她继续争执浪费时间,拽她继续跑,只是似乎因此生气了,再不像刚才那样时不时扭头看她,而是梗着脖子努力不看她。

獍胡笑笑,倒不在意,端详自己抱着的这个孩子。和人类的孩子不一样,天生雪白冰凉的皮肤,没有性别,连哭也不会。

挺有趣。

跑了一阵,獍胡见蛇弋还是梗着脖子僵硬的模样,笑道:“怎么不看我?”

蛇弋:“我生气的时候不能看你。”

獍胡:“哈哈~那你还真是很生气啊,都不想看我了。”

蛇弋:“我看见你,就生不起气了,所以不看你。”

作者有话要说:大师伯:芳 心 纵 火 犯

☆、第一百四十六章

静谧的雪山是很美的, 有种说不出的圣洁, 但是当这座雪山发怒, 就宛如末日来临。

“她发现了!雪山神发现我们了!”蛇弋骤然扭头, 看见风雪翻涌,雪浪奔腾, 从山顶朝他们扑来。

他脸上满是畏缩与恐惧, 但拉着獍胡的手拽得更紧, 往前奔逃的速度也越发快。

铺天盖地声势浩大的雪崩比他们更快,他们就像是两只蚂蚁妄图躲避洪水。面对着雪山这个庞然大物时, 根本无法逃离, 蛇弋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雪淹没他们, 在轰隆的震荡中迎来灭顶之灾。

或许他就要死在雪山神的怒火下了, 他要为自己的贪婪和背叛付出代价。可是想到死亡, 蛇弋却意外地没有感到恐惧和不甘,反而有些欣喜。因为他手里抓着的人是獍胡, 她的温度让他不畏惧风雪。

如果能和这人死在一块,好像也令人喜悦。

蛇弋没想过自己还能醒来, 眼前是一片炫目耀眼的白,阳光照耀下的雪地异常刺眼, 他动了动脑袋, 就有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醒了?”

蛇弋一惊, 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被獍胡背在背上,她背着他,步伐从容地走在雪地上, 周围没有风雪了,只有他们,显得很安静。蛇弋刚醒来时下意识警惕竖起的蛇尾,又迅速软下去,拖在地上。

他的蛇尾太长了,獍胡不太好背。

“既然醒了,不如下来自己走?我这样可不好抱孩子。”

蛇弋被她背着,又被太阳晒着,浑身暖融舒服地快要化了,长尾不由自主想往她身上缠,听到她说了这一句才发现,獍胡怀里还抱着个孩子,蛇弋一下子溜了下来,表情冷漠凶狠:“它对我们没用,为什么不扔了它!”

“哦,因为我不想扔。”獍胡说道:“孩子长得还挺可爱的。”

蛇弋敏锐地察觉到,如果自己偷偷杀死这个孩子或者想办法丢弃它,獍胡会生气,虽然没见过她生气的模样,但蛇弋对于让她生气这件事感到畏惧,那是不同于惹怒了雪山神的畏惧,好像还更煎熬一点。

他于是选择了退却,又试图往獍胡身上缠,“你要是喜欢就给你玩好了……”

獍胡转头看了他一眼,没管他蠢蠢欲动的长尾在自己腿上缠啊缠,而是迈着步子,指了指前方:“你从未离开过雪山吧,如今,已经算是离开了。”

他们在雪山脚下,黑色的石滩和白色的积雪交汇在一起,有一条分明的界限,那条界限就在不远处,再走几步就到了。

蛇弋这时好像才发现他们逃脱了雪山神,他的眼睛明亮,和獍胡说话时的声音也甜蜜过分:“是你把我从雪中挖出来,带我来到这里的。”

獍胡仍是那个乍听无情,细听多情的语气:“你今后打算怎么办?雪山你怕是回不去了,虽然出不了旧乌,但距离雪山远一些的地方,温度挺高,或许会适合你。”

蛇弋听不出她言下之意,他只觉得快乐,不管去哪里他都愿意跟这个人走。

他们离开雪山,往外走,大片荒芜的土地,一些荒山上长着奇形怪状的植物,偶尔还会遇上一些来找麻烦的东西。那都是旧乌里上古遗族杂交繁衍出来的种族,有些变得更厉害,有些则退化了,变成一些低级的怪物,连神智都没有。

獍胡从这里去雪山时,杀过不少怪物,但这一回,蛇弋代她解决了所有来找麻烦的怪物,他像所有陷入爱河的普通男子一样,试图展示自己,保护心爱的人,哪怕知道她并不畏惧这些。

距离雪山很远之后,獍胡停了下来,“就在这里吧,我记得这荒山下有座洞穴,洞穴里有暗河,潮湿,适合你。”

蛇弋蹭在她身边:“不去更远一点的地方吗?”他仍然畏惧着雪山神,希望离那座雪山更远一点。

獍胡笑,“算了,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位巨人朋友太热情了,还是别被他看见比较好。”

他们在这片荒山暂时住了下来,就像獍胡所说的,山岩缝隙里有地下洞窟,蛇弋喜欢这里。但是獍胡大部分时间都在荒山的山顶上,她遥遥对着雪山的方向,打坐修炼。

蛇弋时时刻刻都想在她身边,便用尾巴盘起来绕一个圈,把獍胡虚虚圈在圈里。獍胡不管他这划地盘的行为,自顾自修炼,只有结束修炼时,她才和他说话。

“想看花?”她微微而笑,“这么喜欢迎春的话,我想办法给你种一点吧。”

蛇弋趴在她膝头目光灼灼望着她,长发流水般散在背上,“种在这里?这里不是开不了你说的花吗?”

獍胡:“所以我替你想想办法。”

她确实想到了办法。她将自己百宝囊中一个小圆盆拿了出来,在荒山顶上倾倒。

“这圆盆中另有一方小小天地,里面放了蜀陵土。我那师弟炼制的好好一个法宝,倒被我糟蹋了,可惜可惜。”嘴里说着可惜,动作却爽快。她带着笑将荒山覆盖了一层土,又在上面布置了一个阵法。

蛇弋坐在一边的大石上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洒下种子,獍胡又拿出来一块充满生机的透明结晶,那坚硬美丽的结晶在她手中被碾成粉末,洋洋洒洒的粉末从她的指缝中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