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深蓝色的床簇着一片白皙,女孩子的后背全部都露了出来,衬着身下的床单,白得像奶油一样。

她好像睡着了,偌大的室内浮动着清浅的呼吸声。

他的视线落在她蝴蝶骨下方的某处——

那里盛开着两朵玫瑰。

一红一黑,以Y形的枝干,并蒂相连。

仿佛——

红的向生,黑的向死,却各自开得绚烂。

第二十五章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倾盆大雨,路上没人走动,一排路灯被浇得越发明亮, 仿佛一条通往天上的河。

室内没有开空调, 有的只是从窗外灌进来的凉风, 将床上昏昏欲睡的人身上沐浴过后的清香吹到霍寒脸上,他皱眉去把窗帘全拉上了, 遮得严严实实。

“你洗好了?”温千树仍闭着双眼,保持原先趴在床上的姿势。

床边有重量上来,微微陷下去一块,她安静的侧脸被男人高大的身影全然笼罩住。

“雷打得很响, 我自己睡有点怕。”

那会空气闷热,她此时的情况又不好吹冷气, 可身子刚挨上床,慢慢地起了一层薄汗,只好乱七八糟……这一次,温千树倒是真的没有起半分那种心思。

何况真的勾起了不该的什么东西……她也……灭不了。

“好看吗?”她又轻声问。

“怎么弄到的?”霍寒声音低哑, 透着一丝心疼。

那朵黑玫瑰上有一团褶皱, 撑得几片花瓣仿佛有了立体的形状, 妖娆之下,密布伤疤。

“不小心被碎玻璃扎到的。”

那场海啸中,姑父将唯一的希望给了她,姑姑伤心欲绝,哭得死去活来, 没有人注意到她后背被划伤了一大块,鲜血淋漓,连她自己都没有一点疼的感觉。

整个人都麻木了。

后来她背上就有了两朵玫瑰。

红玫瑰向生,黑玫瑰向罪,它们将伴随她度过漫漫余生。

“哪朵比较漂亮?”她轻轻地问。

男人略显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皮肤,温千树有点痒,笑着躲了一下,“我也喜欢这朵。”

黑玫瑰。

没有人可以代替我勇敢。

不去纪念,也永远不会忘记。

温柔而怜惜的吻落在上面,蜻蜓点水般,很轻,却带着一种莫名让人安心的力量。

“要睡了吗?”温千树往里面让了让,空出一个位置来。时间也不早了,外面的雨还下个没完,估计天亮也不会停。

霍寒擦干头发,关了灯,在她旁边躺下来,此时除了雨声,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今晚格外的脆弱。

一双柔软的手搭上来,接着她偎过来,枕在他胳膊上,馨香的长发铺在他胸口,“霍寒,七年前,你为什么不来?”

那时的雨比此时窗外的不知大多少倍,天边的黑云层层压顶,令人窒息,一如她心中的绝望。

霍寒脑中闪过一丝念头,快得他几乎抓不住,“什么意思?”

她肌肤如同冰玉,寸寸都沁着一股凉意,“我离开的那天早上,给你发了条信息,约下午见面,可是你根本没有出现,我就知道你已经给出了答案。”

霍寒腾地一下坐起来,连着将温千树也跟拔萝卜一样带了起来,他顺手“啪”一声开了灯,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里,声音一沉,“什么信息?”

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温千树诧异极了,“你没有收到?”

怎么可能?!

这当中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温千树猛地想起当时他那个冒雨前来的妹妹,一下将前因后果串了起来,只有看到信息的人才能准时来到约定地点,他没有看到,所以没有来,他妹妹看到了,所以是她来了。

她是代表自己哥哥来的。

那个时候,温千树情绪低落,根本就没细想那么多,她以为他是不想彼此都难堪,因而才没有出现,加上后来又发生了不少的事……

归根究底,怪不得其他任何人,是他们都对这段感情,对对方没有安全感。

霍寒十七岁时父亲癌症去世,不久后母亲也伤心过度追随丈夫而去,留下两兄妹相依为命,他对这唯一的妹妹很是疼爱,温千树完全能理解霍姝那种害怕哥哥被人抢走的惶恐心情。

何况那时,霍寒是真的很宠她,几乎是毫无底线地宠,自然惹得霍姝的眼热和不快,感觉像忽然间失去了哥哥一样,身为旁观者的她大概早已笃定两人不会有结局,于是当机立断地替他们将情丝斩断……

一场小小的误会,将他们隔开了七年的时光。

如果没有再相遇,这会不会是一辈子的遗憾?

以温千树的性子,她做不出将剑锋指向一个十六岁女生的事,更不会在事情过去的七年后还让他们兄妹俩心生罅隙,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霍寒知道真相后,有多疼这个妹妹就会有多失望,他们能够重新回到彼此身边,这已经是她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事了。

何况,过去的遗憾已经无法修补,幸而,继续往前走,还有光亮的未来。

她也无法想象,那样一场稚嫩的爱情如果在当时修成了正果,是否能抵挡得住风雨的侵袭?

所以说,命运总会有它的安排。

“霍寒,如果当时你知道我要走,你会来吗?”

轻吻落在她微红的眼皮上,男人的声音却带着很重的分量,“会。”

当年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他曾经把两人互发的短信从头到尾、从尾到头不知翻了多少遍,根本就没有她说的那条信息,他隐隐猜到这件事会和妹妹有关,也知道自己不会从怀里的人口中得到答案。

温千树笑了笑,这就足够了。

在这一刻,她已经全然释怀。

又想到什么,温千树轻敲了几下他胸口,“对了,你和那个糖葫芦到底怎么回事?”

她故意大着舌头咬不准音,眼眶却有些热,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有着非常独特的意义。

温千树曾经有过一个姐姐,当时就取名叫千忽如,可惜的是,她生下来就患有很严重的先心病,还没满月就夭折了。

因而,她得了“千树”二字,同时也得到了爸爸妈妈双份的疼爱。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春风一夜,千树永恒。

所幸的是,她真的如父母所愿在这世上留了下来,遗憾地是,她并没有留在他们身边,和任何一方一起生活。

霍寒低低地笑了,“她是以前的同事。”

“没别的关系了?”

“她是不是喜欢你,不然怎么会把筷子伸进你汤里去?”

他不说话了。

这算是默认。

“那你喜欢她吗?”

他摇摇头。

“那你喜欢谁?”

霍寒瞥她一眼,眸底有着笑意,“没有谁。”

因为——“喜欢”两个字的分量太轻太轻了,不足以概括他的全部感情。

温千树坐起来,目光笔直地看着他,“你再说一遍。”

她嫣红柔软的双唇在灯光下、霍寒的视线中,随着她的呼吸轻轻地抿着,美得不可思议,他的喉结动了动,声音低哑极了,“要说什么?”

心爱的女人就近在咫尺,除了想 她,他此时已经找不出别的要想、要说、要做的事。

他眼神极尽温柔地看她。温千树浑身像过了一道电,一个天旋地转……

快得她根本反应不过来……

她仿佛被烧成了一团水,轻飘飘地飘起来了,飘到天空,又化作雨,落在海洋,被海风轻轻推着……

……不知道为什么,霍寒忽然猛地抬起了头……

温千树看着他,笑得很是无辜。

……………………胡作非为~

这一夜对两人来说极为漫长,天终于还是一点点地亮了。

温千树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睁开双眼,她睡得很好,素净的皮肤几乎掐得出水来,在蒙昧的晨光里,笑容纯真又妩媚,“早。”

霍寒揉揉她头发,淡淡地笑了下,“昨晚的账还没算清。”

“你也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温千树不甘示弱。

“我和唐忽如除了同事之外没有别的关系,至于她是否喜欢我,这种事我无权干涉,倒是你……”

他不再往下说了,温千树从这欲言又止中,猜测他应该是想说唐海的事,当时看他一脸平静,还以为根本没在意,原来……是在这等着秋后算账呢。

“吃醋了?”她笑。

“没。”这个字只有一半真。他又不是当年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心思?然而,还是忍不住有些吃味。

男人在很多东西上都可以谦让,唯有关系到自己的女人,会斤斤计较到骨子里。

她在他怀里笑得花枝乱颤,不经意瞥见了地上的东西,又想到了昨晚的画面,忍不住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几乎她的话声刚落,床头霍寒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盛千粥来电,他接通,“寒哥,还没起吗?”

“我和小阳叫了早餐,可丰盛了,有好多以前没吃过的好东西,你赶紧准备一下出来吃啊。”

盛千粥想了想又说, “千树姐的手机打不通,该不会还没醒吧?待会你顺便叫一下她。”

霍寒说,“嗯,知道了。”

通话结束。

温千树突然间“哎”一声——

掀开薄被,低头一看,之前她躺过的地方,蔓延开一团……像极了她后背上那朵红玫瑰,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霍寒……”

她都忘记大姨妈还在造访中。

他肯定会有办法处理的吧?

她一点都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这样的窘事。

第二十六章

温千树穿好睡衣,留下个烂摊子就跑进洗手间了。

霍寒看着那逃也似的背影,勾起唇角无声笑了, 他从床头抽了几张纸巾, 叠好, 往上面倒些水,等纸巾全部吸收后, 将它们放到那团暗红下,又抽了一叠干净纸巾,覆在上面,几次后, 底下湿纸巾的水就被吸干了,连带那抹红也一同吸了上来。

温千树洗漱好出来的时候, 男人正站在落地窗下,长指托着杯子,慢悠悠喝着水,她走到床边一看, 原先那小块除了有点湿漉漉外, 已经看不出任何污渍了, 她惊喜道,“这是怎么办到的?”

团在乌云后的阳光从缝隙里钻了出来,霍寒下意识眯起眼睛,剑眉也微微挑起来,“你不用知道这个。”

温千树一时还没嚼出他话中的深意, “出门在外,多学一门技术,就少求一回人。”

霍寒轻哼,“你刚求我了?”

“刚刚没求,”她走过去,抢他杯子里喝剩下的水,“昨晚不是求了?”

可是求饶有用吗?还不是弄得她手腕到现在还酸得不像话?

她虽然嘴上和他顶,可看他时忍不住微微笑,看那片灰蒙蒙的天,也控制不住不停弯起来的唇角,就连杯中普通的凉白开,尝到嘴里也像蜜糖一般甜。

为什么不用知道?

以后一切都有他在。

“那就这样说好了。”荒芜许久的心底仿佛有暖流穿过,每个字都如同一朵盛放的花,撑得她心口又暖又满。

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话,偏偏霍寒听懂了,他看着她,淡淡地“嗯”了一声。

阳光慢慢盈满了整个房间,风也涌进来,撞得窗帘的流苏穗子不停地晃。

光可鉴人的地板上,两个人的影子渐渐叠成了一个……

等他们出去时,早餐都有些凉了,盛千粥往嘴里塞了一个红豆蛋挞,含糊不清地说,“寒哥千树姐,快来快来,给你们留了好吃的!”

唐海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低头吃东西了,因成长环境的缘故,他用餐的动作很优雅,不疾不徐的,连表情都掌握得恰到好处。

有情饮水饱。

吃的是什么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陪着吃东西的人。

吃过早餐,唐海和杨小阳再次以普通外来游客的身份到古玩市场摸底,而留在酒店的其他人,一直到日落西斜时分,也没有等来虹云斋的消息。

“在确保万无一失之前,那些人是不会轻易亮出底牌的,”霍寒在这方面颇有经验,“他们戒备心极强,甚至有的时候连身边的人都防。”

盛千粥急道:“可我们没有多少时间跟他们耗了,万一文物被运出关外,要再追回来就难如登天了。”

温千树弯起食指抵在太阳穴上,问霍寒,“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有动作?”

霍寒想了想,“两天之内。”

她点点头:“那就最迟后天。”

分秒间都可能发生变数,何况这么长时间,室内的气氛仿佛凝结了。

下过一场雨后,晴空如洗,连天边的晚霞都比以往绚烂不少。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看来明天会有个好天气。

温千树站起来,“霍寒,我们出去走走。”

盛千粥自动自觉灭掉自己这盏明晃晃的大灯泡,也不想留在房间,太闷了,于是和他们走了相反的方向,四处溜达去了。

白礼镇的景色确实不错,绿树蓊郁,绕着小桥流水,处处都是景,连空气都带着沁人心脾的清新。

温千树挽着霍寒在河边走,晚风吹起她的长发,“霍寒。”

“嗯。”

“没什么,只是想叫叫你。”

真觉得此时像在梦中,梦醒来她还是在深山的青鸣寺,每日不变地往返女寮和千佛塔之间,每日不变地形单影只。

“这几年,你都去过什么地方?”她把被吹乱的头发夹到耳后,白嫩的耳朵露了出来,耳后还有昨晚他亲吻留下的痕迹。

估计在某些看不见的地方,印子更深,看来以后要注意控制力度。

霍寒收回视线,“很多。陕西甘肃内蒙,青海西藏,广东广西云南……”

几乎文物贩子活跃的地方,他都跑遍了。

“去过香港吗?”

“嗯。13年七月份的时候去过。”

“七月什么时候?”

“中旬。”

温千树停下来,“那时我也在香港。你在哪里?”

“……九龙半岛。”当时执行秘密任务,走投无路的文物贩子被他们几个人逼近了一栋烂尾楼,双方展开激战,他就是在那次行动中挂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彩,一枚子弹射进胸口,离心脏只有2毫米……

他这条命,险些就交待在香港。

不过这些他永远都不会告诉她,她也没必要知道。

命运真是神奇。

2013年7月13日,香港九龙半岛的某条街上。

温千树坐在巴士靠窗的位置,刚认识的一个男性友人在她跟前不停地献着殷勤,她对他实在没什么兴趣,偏头去看街上形形·色·色的人。

前方的十字路口忽然拐出一辆救护车,它在路边停下,医护人员迅速下来,没多久,抬出来的担架上多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血如涌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