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柱香的功夫,当阿清再度返回道曾身旁时,除了受伤的人还在惨叫外,已无兵刃相交之声。她对道曾道:“四十一条人命,你记个数罢。”道曾脸色苍白,合十念经。

正念着,只听后面响动,几十个幸存的村民渐渐聚拢过来。当先一个干瘦的老头脸上兀自还有残血,颤巍巍地道:“多谢两位…咳咳…若非两位出手相救,我一村老小今日恐怕就要悉数丧命…”说到这里老泪纵横,周围妇人都跟着痛哭起来。

阿清打马上前,刚要开口,忽地一块小石头向她扔来。阿清侧头避开,只见几个妇人拉扯着一个孩子道:“二福,你这是干什么?”正是刚才她救下的那个小孩。

阿清对他一笑,那孩子却一脸怒容,旁边一个妇人蹲下来问道:“怎么了,二福?这位姐姐刚才救了咱们,快给姐姐磕头。”那孩子小小的手指着阿清,道:“羯人…我听她说话…”

周围立时响起一阵惊唿,所有人都惊诧地看着阿清,既而面露鄙夷之色。那老头喃喃地道:“怎么…这可怎么是好…”

阿清一时没有回过神来,道:“怎么了…”话还没说完,道曾突然走到她身前,对那老头道:“施主,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我等告辞了。”说着拉着阿清的马就向外走去。

忽然人群中有人骂到:“羯奴!杀千刀的羯奴!”顿时数十人齐声附和,破口痛骂。

阿清一股血直冲脑门,一拉缰绳就要回身,道曾死死抱住马头,沉静地道:“走吧,不过是普通百姓罢了。”阿清狂怒道:“放手!放手!”

正在此时,有一名汉子举着锄头从人群中冲出,骂道:“杀千刀的羯猪!我叫你烧我房子,还我老婆的命来!”一锄头向阿清噼来。阿清闪电般张弓搭箭,咄的一声轻响,那人只觉虎口剧震,把持不住,锄头被箭射得向后飞去。他耳朵被那弓弦之声震得嗡嗡直响,正有些木然地回头看自己的锄头,肩头一凉,身体腾空而起,飞出两三丈远,重重砸入人群中。人群里爆发出一片惊叫之声。

阿清一脚将道曾踢开,两眼血红,喝道:“是!我是羯人!我是羯人!谁上来杀我!谁!”马刺一夹,马猛地一跳,人立起来,向人群踩去,当先两人被马踢倒在地。众人顿时你推我攘,纷纷闪避,便有不少老弱妇孺被人流挤倒在地,放声惨叫。

阿清喝道:“谁!谁来呀!你吗?好!”弯弓搭箭,噗嗤一声,又射倒一人。十几名壮年汉子发一声喊,也都红了眼冲上前来,阿清纵马在一干棍棒中跳跃,怒极而笑:“哈哈!哈哈!好啊!都来,都来砍了我的头,去做将军!”飕的一箭,向身旁一人射去。忽见道曾猛地一跳,扑到那人身前,那箭正中他左臂,力道之大,从另一头穿出来。

阿清一惊,弓上又搭上的一支箭便没有发出。道曾左臂的血喷溅了那人一头一脸,那人只十五、六岁大,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吓得浑身抖个不停,连裤裆都湿了。道曾伸手将他脸上的血抹了一把,笑道:“回去吧,孩子。回家去吧。”

那人呜地哭出声来,却怎么也动不了分毫,木头一般站着不动。蓦地有人从后将他拉倒在地,跟着几个人拖着他就跑。那老头举着拐杖,不住向年轻人背上、头上打去,叫道:“滚回去!滚!你们想死吗!”

那些年轻人个个眼中露出不甘与恐惧混杂的神色,纷纷回身。倔强不走的,人群里冲出他们的母亲或妻子,哭着叫着往后拉。阿清听到悲愤的哭喊声,望着一张张痛苦而麻木的脸,觉得全身冰凉,手足仿佛僵硬了般,再也无力拉弓,慢慢地放下。

那老头走到道曾面前,浑浊湿润的老眼看着他,干瘪的嘴颤抖着想要说什么,然而终于只是道:“你们走吧。”

道曾点点头,也不管臂上如泉一般涌出的血,回身拉过缰绳,牵着马走了。村里的人渐渐停止了哭闹,望着那一人一骑蹒跚着转上山头,渐渐消失不见。便有人切切私语道:“她真是羯人吗?为何还来救我们?”更多的人恨恨地道:“看她那残暴的样子,自然是羯人!羯人都是禽兽变的,你看她杀人吧!”还有人道:“我看是那和尚镇着她的,若不然…”众人谈着嚷着,莫衷一是。

阿清心中如火一般烧着,然而四肢五藏却一片冰凉。她失魂落魄的任马一步一步走上山林,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

走着走着,似乎听见扑通一声响,马儿停了下来,低头嘶鸣。阿清僵直地低下头,只见道曾一身是血倒在路旁的草丛中,那马低头去咬他衣服,他却一动不动。

阿清啊的低唿一声,终于回过神来。她跳下马,将道曾翻过来,见他脸因失血过多而白的发青。她把道曾身体放平了,封了他几处穴道,抓住那箭的两头一折,道曾大叫一声,猛地醒过来。但他穴道被制不能动弹,只死死咬住嘴唇,两眼翻白。阿清取了一枝箭,凑到他嘴前,道:“咬住!”

道曾好容易才颤抖着张开嘴咬住箭杆,阿清见他神智渐渐不清,知道不能再耽搁,咬牙用力一扯,将断箭扯出一半。道曾浑身剧颤,阿清叫道:“还有一半,忍住!”噗的一下,扯出另一半箭身。她撕下一块布,手忙脚乱的替他裹住伤口。然而伤口创面极大,包上一层布,立即就被血浸透,连包了几层都是如此。阿清包着包着,突然“呜”地哭出声来。

道曾听到她的哭声,微微睁开眼,笑道:“傻孩子,那…那么容易哭吗?”阿清抹去泪水,却抹得一脸的血。她恨恨地道:“不许死!我一定要救你,不许死!”

道曾叹道:“为什么呢?人都要死的…”

阿清怒道:“我就是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混蛋!”眼泪禁不住地又夺眶而出。她转身跳上马,叫道:“我去找药,你不许死!”用力一拍马臀,旋风般冲下山去。

那村里的人正自开始收拾尸体,清理残局,忽然一阵马踢声,正在村头挖坑的人群里有人抬头看了一眼,立即惊慌地喊道:“羯人又来了!”

众人顿时大惊,纷纷丢了锄头往村中跑去。没跑几步,忽地头顶风响,阿清纵马从一干人等脑袋上飞过,仿佛从天而降。那马落地,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阿清喝道:“拿药来!拿治伤的药来!”

她这几声灌足内力,吼得远远近近的群山纷纷回响。她策马前行,冲入村子里,所过之处人畜回避,有来不及跑的人都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突然有一人冒险地冲出房门,横到马前,阿清一拉缰绳看去,正是那老头子。

阿清双腿微一夹,马儿打个响鼻,踏着泥地一步步走近老头子。那老头子又矮又瘦,拼命仰起了头,还没有马身高。阿清纵马到他身旁,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冷地道:“药。”

那老头子一脸悲愤,干着嗓子道:“我们村里伤了这么多人,一点伤药尚且不够…”

阿清扯动缰绳,那马前蹄高高扬起,将那老头子踢翻在地。老头子撑了一把没撑起来,脸上被马踢出老长一条口子,血滴到泥地里,立即浑浊一团。

阿清道:“人多不够吗?我一个个杀过去,总有足够的时候。”

正在这时,十几个年轻人赶到,齐声发喊,举着棍棒向阿清冲来。阿清哈哈大笑,手中铁胎弓慢慢举起,正要动手,那老头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跳起来,喝道:“都给我滚回去!你们想死了么?滚啊!”

那当头的青年一脸愤怒至极的神情,道:“爷爷,我们跟她拼了!”

老头子咳了几下,费力地弯下腰,拣起一块石头,道:“你…你再往前一步,不…不用外人,我先砸死自己。去,拿药来,快去呀!”

那青年盯着阿清的眼几乎喷出血来,架不住老头子拼命催促,他终于扔了棍棒,恨恨而去。过了一阵,几个妇人匆匆忙忙拿了药过来,见到老头子,个个失声痛哭。

那老头子拿过药,蹒跚着走到阿清身旁,高高举起。阿清抓过药包,见上面兀自血迹斑斑,心中颤了一下。她也不再说话,从马背行囊里掏了几把钱,丢在地上,打马就走。后面哭喊声更大了。

从几间烧焦的屋子里,探出一些黑黑的小脑袋,黑黑的眼珠看着阿清。阿清被这些眼睛注视着,突然害怕起来,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怕什么,可就是止不住的背嵴发凉。她使劲打马,往前猛冲,只想早点逃离此地。

她赶回山上时,道曾已经昏死过去。阿清替他上了药,背着他深入林中,以免被人发现。

道曾直到晚上才醒过来,见自己的伤口包扎整齐,有一股强烈的药味。他叹了口气,道:“业障,为了贫僧,不知又有几人受苦。”

阿清正在一旁烧火,闻言道:“你想错了,我没有伤人。”

道曾勉强撑起身体,道:“可是你索要伤药,岂不是便有人没有伤药?”

阿清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和尚,你真该死。你对自己无情,为什么对我也这般冷酷?我…我真想一刀杀了你。”

道曾毫不迟疑地道:“那为什么不动手呢,为何还要救我?”

阿清有些疲惫地道:“不为什么。”她丢了一会儿柴,又道:“你想死,我就偏不让你死。”说着顺手丢给道曾几个野果子,道曾拣起来咬了一口,扯动伤口,痛得一皱眉头。他苦笑着道:“姑娘为何认定贫僧想死呢?贫僧只是不愿牵连无辜而已…”

阿清望着火,一字一句地道:“不。你只是想死而已。我感觉得到。”

道曾沉默不语了。

阿清吃着了东西,想到件事,问道:“对了,小靳…真是你的徒弟么?”道曾点点头。阿清道:“你骗我罢。你的武功这么好,他却一点也不会。那日你身受重伤,居然仍在水里闭气那么久,可是他呢?只怕掉到一尺深的水里也会淹死。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道曾道:“姑娘不明白,在贫僧眼里,功夫只是一种负担,一个无法摆脱的孽业。我为什么要再传给他?姑娘,小靳在你眼里,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阿清皱起剑眉,微微叹息一声,低声道:“他…是个小混混。”

道曾道:“他是孤儿。当年石虎包围长安,把前赵国皇帝刘熙等贵族百官三千多人全部杀死,行进到洛阳附近,又将五千多俘虏通通活埋。可是洛阳城中已断了两年的粮,于是就有人挖出尸体来吃,没想到由此引发了洛阳城附近肆虐三年之久的大瘟疫。小靳的父母兄弟既是在那时因瘟疫而死的。他是混混没有错,但是他于小节处随意,大节却不煳涂,已经比当世很多人强了。”

“是吗?”阿清添了点柴,选了个肉厚汁多的果子递到道曾手里:“多吃点。”

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多谢姑娘。”

阿清跳回火堆旁,仰着头想了一会儿,又道:“可惜他被水匪抓住,逃不出来。”她抱着膝盖,头枕在臂弯里,咬着下唇出神。过了一阵轻声道:“你…不去救他吗?”

“其人自有祸福,此是因缘,亦是天意,非人力所及呀。”

阿清恶狠狠地看着他道:“可是你也应该去救他呀,你是他师傅,不去救他吗?哼,说不定…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他是因你而死,我可得记住。”

道曾摇头道:“贫僧既已无踪影,贫僧的徒弟奇货可居,又怎会有事?救他的事,姑娘想必比贫僧更有主意,贫僧自当听凭姑娘差遣便是。”

阿清哼道:“什么主意,我也没把握…不过你自己说的话,到时可别不算!”

道曾笑道:“出家人怎能妄语?哎,小靳得姑娘垂青,也不知是福是祸?”

阿清瞪圆了眼,道:“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他的?”

道曾道:“姑娘每次说到小靳,温柔了许多,看起来才象个正常少女模样。”

阿清怒道:“什么?那我平常就不正常了么?等等…为什么得我垂青,就不辩福祸,难道我是妖孽吗?”跳起身来就要发作。

道曾不慌不忙吃完了果子,道:“姑娘知道你的师傅么?知道三十三年前,白马寺发生的事么?”

阿清一怔,摇了摇头。

道曾抬头望着夜空,看那一伦圆月慢慢升上树梢,说道:“我想你应该知道,因为你是须鸿的弟子。如果不了解你背负的究竟是什么,你就不会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你的武学修为也不可能再进一步了。”

阿清疑惑地道:“你又骗我?我才不信你!”

道曾不理她,自道:“那是中秋前一天晚上,月亮已经浑圆了,就跟今天这样的月亮差不多,但是却出奇的昏暗。已经过了戊时,寺院里却没有人敲钟。因为此时白马寺里,共计有四十七人被杀,二十六人重伤,轻伤无数。戒律院九大长老死在各自的蒲团上。经律院十三棍僧有九人被削去脑袋,其余的溺死于后院水塘之中。藏经阁守卫以十八罗汉阵称雄于世,亦被人尽数杀死,肢体不全。仅次于林字辈三大高僧的三十九位行字辈僧人,竟只有一人存活,且双腿残废。我师傅说,那一刀本不是噼向他的,只不过在杀死他身前一名僧人时,刀气透体而过,伤了他足上经脉。在之后的三个月里,始终未能阻止肌肉骨骼溃烂,不得已只有自行斩去双足,才保得一命。天下武林之首的白马寺,就这样沦为阿鼻地狱。据说藏经阁里有整整一面墙的经书因浸满血肉,不堪阅读或供奉,僧人们花了十年时间才重新抄完经,其间累瞎累死者亦有十数人之多。”

阿清遥想当日的惨状,禁不住脸色苍白,喃喃地道:“是…是我师傅?”

道曾道:“不错。因为…因为你师傅刚生下来的孩子,被人盗走了。”

第十九章

“喂,小钰!你猜我打到了什么?”小靳一阵风般冲到车前,叫道:“你绝对不会相信!哈哈!”

小钰探出头道:“小靳哥,我猜不到。”

“…”小靳翻了阵白眼,咽口口水,循循善诱地道:“就算你很可能猜一百次也猜不到,可是我这么辛苦地跑来让你猜,至少也应该随便乱七八糟猜一猜呀,对不对?”

小钰脸上一红,抱歉道:“是,对不起啊。我猜…是老虎。”

“…”

小钰听不见小靳说话,忙道:“小靳哥,我说了我猜不好的嘛。”

小靳揉着太阳穴道:“不是…为什么你会猜是老虎的?”小钰道:“我…我想既然要猜,那就猜一个最不可能的罢。究竟是什么?”

小靳双手一拍道:“是老虎!真的是老虎!妈的,你第一下就猜对了!”忽觉在小钰面前说了脏话,忙捂住嘴。幸好小钰并未在意,只缩回身子,笑道:“小靳哥,你…你欺负我。”

“我…我骗你是小狗!”小靳跳起老高,差点搬出十八代祖宗来保证,可是在小钰面前实在说不出难听的话,便道:“就、就在不远处,来来来,你来看!哎,你…你怎么走呢?”想到小钰不肯睁眼,这一段路崎岖难行,顿时大是烦难。

小钰张开双臂,道:“小靳哥,背我罢。”

小靳心砰地一跳,几乎撞断几根骨头。他看见小钰淡红的唇微微抿着,嘴角上翘,几缕乌发贴在微红的脸颊,突然有一个念头,觉得此生再也不会见到比之更纯净动人的脸了。

他只觉心中一片坦荡,弯下腰,背起小钰往林中跑去。小钰两只手轻轻搂在他胸前,有些担心地道:“真的是老虎么?小靳哥,你不怕么?”

小靳道:“待会你摸摸老虎皮,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不瞒你说,我刚才在林子里找野鹿,转过一簇树木,突然见到它躺在岩石上,冲我一吼,吓得我屁…咳咳…魂飞魄散,还以为今日死定了。谁知它只吼了两声,头一歪,死了,你猜怎么着?原来它背上插了几箭。看来是别人射中了它,它挣扎着跑到这里才死。”他原本打算吹牛说是自己打的,可是在小钰面前,好象连撒谎的勇气都没了。

小叹道:“哎,老虎是山林之王,可是也逃不出人的追杀。”小靳道:“可不!这个就是所谓…所谓…咳咳…呀,马上要到了!”

两人说着说着,来到一块巨石前。小靳明知虎已死了,还是压低了声音,生怕它听到般道:“就在那上面。小心,我背你上去摸摸。”当下四肢着地爬上岩石。

小钰毕竟胆怯,身子微微发抖。小靳对她耳语道:“别怕…我给你摸一摸尾巴就好。”小心地提起尾巴,小钰伸手摸索,触到尾巴,“啊”的一声缩回手,随即摇头道:“是老虎,我…我不摸了。”

小靳赶紧将尾巴甩了,一面仍做大丈夫状,中气不足地笑道:“不过是只死老虎,怕什么?不过你既然不摸了,那我们还是回去吧。”小钰点点头,又道:“小靳哥,你真勇敢。”

“小事!哈哈哈哈…”他弯腰背起小钰就跑,觉得背小钰来此,摸一下老虎尾巴,又背回去,甚值甚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