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闻言,白梓岑怔在原地,连带目光都是混沌的。

梁延川听见琴盒掉在地上的异响,忙不迭地放下膝盖上的女儿,立刻跑到了白梓岑的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小岑,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颤抖着嗓子,吃力地翻起眼皮,看向他:“延川,他醒了。”

“谁醒了?”

白梓岑蓦地抛开了手机,一股脑地冲向了梁延川,也不顾老师和梁语陶在场,直接扑倒在了梁延川的怀里,声嘶力竭地大哭了起来。

“延川,他醒了!我哥,他醒了!”

听完白梓岑的话,梁延川才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也不说话,只是温柔地拍打着白梓岑的脊背,会心上扬的嘴角,与她有着感同身受的雀跃。

“你终于等到了。”

白梓岑不说话,只是埋首在梁延川的怀里,失声痛哭。

梁延川也不出声安慰她,只是柔软地抚触着她的长发,动作缓和且宠溺。

梁延川知道,哭是白梓岑唯一的发泄。因为没有人知道,她为了等待这一刻,到底吃了多少的苦。

白梓岑拼死从山里逃出来,是为了与家人团聚。可是面对她的却是父母的死亡,以及哥哥变成植物人的窘境。

自那以后,她所有的生活重心都变成了三个字——“白梓彦”。

她奋力读书考上最好的大学,是为了给白梓彦用最好的药。她发了疯似的报复梁延川,是为了给白梓彦出一口气。她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是为了给白梓彦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白梓岑活了二十六年,实则,都是在为等待一个希望而活。

等白梓彦醒来。

得知白梓彦醒来的消息,白梓岑整个人都处于浑浑噩噩的惊喜中。所幸,梁延川比白梓岑清醒许多,他第一时间就载着白梓岑和梁语陶直奔了医院。

病房门口,乳白色的瓷砖已开裂,白梓岑曾在这个熟悉的门口来去过无数遍。但这一次,她却忽然逡巡着不敢上前。她只敢小心翼翼地隔着探视口,踮着脚尖观察里面的动向。

病房内围了许多了,皆是统一的白大褂,白梓岑根本无法看清白梓彦的方位。她犹豫了一会,才终于旋开了房门把手,走了进去。

梁语陶是跟着梁延川和白梓岑一起来的,她见白梓岑进去了,就忙不迭地也要跟上去。但还没等她迈开小脚丫,身后就有人牵住了她的手。

“陶陶,别跟着妈妈,让她一个人去。”梁延川伸出臂膀,将女儿拦进怀里。

梁语陶睁着大眼睛,不解:“可是妈妈一路上一直在哭,我很担心她。”

梁延川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陶陶知道病房里住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

“病房里住的是你的舅舅。”

“舅舅是什么?”久居美国的梁语陶,显然难以理解这些家族的称谓。

“舅舅就是妈妈的哥哥。”

她托着腮帮子问:“可是妈妈从来没说过,她有哥哥呀。”

梁延川无奈地笑着,“那是因为你的舅舅病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他可能永远都醒不来了。你妈妈大概担心你小小年纪承受不了这些,所以才没有告诉你。”

“那舅舅现在醒来了吗?”

“嗯。”梁延川点点头:“你的舅舅睡着了十几年,你妈妈她现在一定有很多的话要跟他说,所以我们先不进去好吗?”

“好的。”

过了会,梁语陶又问:“爸爸,十几年的话,是不是那时候陶陶都没有出生呀。”

梁延川微微笑着,眼色温和:“是啊,那时候我跟你妈妈都还不认识呢,哪里来的你。”

听完,梁语陶咯咯地笑出了声。

病房内围了许多人,白梓岑数不清人数,只能看到白晃晃的大衣来回地在她眼前转悠。

——白小姐,你哥哥刚刚醒了。

——植物人醒来实属不易,白小姐恭喜了。

有人在白梓岑耳边说话,但她却充耳不闻似的,只是扶着病床上的栏杆,一点点地往人群里挪。最后,有医生让开了一条道,数步之后,白梓岑终于亦步亦趋地走到了白梓彦的身旁。

植物人仅靠灌输营养液为生,因此,即便是护工和白梓岑再惊心的照料,也免不了出现肌肉萎缩以及无法发言的症状。没有任何运动,十几年的卧病在床,让白梓彦的脸颊都整个凹陷下去,只剩下一双眼睛,骨溜溜地转着。虽然眼神浑浊,但庆幸的是,他的目光仍是清醒的。

时隔十几年,白梓岑终于见到了白梓彦睁开的双眼。

白梓彦看她的眼光里有一丝的陌生,白梓岑显然察觉出了这一份疏离,她慢慢地抬起手掌,背过身掩住了自己的唇,眼泪不由自主地拼命留下。

待情绪稍微缓和,她才转过身,小心翼翼地伏在白梓彦的面前,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哥…”

尾音绵长而柔软,带着白梓岑谨慎克制的怀念。

亲人相见的场面,令在场的医生护士,都忍不住热泪盈眶,在场有几名护士甚至已经哽咽着跑了出去。十几年卧病在床的植物人,记忆是否仍然存在,这仍旧是个未知数。

白梓彦没有任何动静,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白梓岑看。

白梓岑以为他是不记得自己了,情绪明显有些激动,只是她又怕自己的行为吓到白梓彦,只能猛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胸口,满眼期待地看着她。

“哥,你还记得我吗?”

白梓彦没有回音。

“哥,我是小岑啊…”

仍旧没有回音。

白梓岑崩溃地凑近了他一点,说:“哥,我是白梓岑,我是小岑啊,你的亲生妹妹小岑,当年走丢的小岑啊…”

白梓彦的表情混沌而不解,像是个天真的婴孩。

那一瞬间,白梓岑的全世界已然崩塌。她整个人僵持在原地,睁大了眼睛,眼珠子都像是要掉下来似的。她喃喃地朝他低吼:“哥,你不记得我了吗?”

有医生出来劝解:“白小姐,病人刚刚醒来,还需要休息,您别太激动了。病人作为植物人已经昏迷了太久,失忆的可能性很大,待会做个全面的检查就知道了。”

听完医生的话,白梓岑整个人从病床上滑了下去,颓然地坐倒在了医院冰凉的地面上。

幸而,还未等她倒下,梁延川已经赶过来扶住了她。

他将全身无力地她拥在怀里,低声安慰:“小岑,怎么了?快别哭了。”

梁语陶站在梁延川的腿边,很是识相地牵住了白梓岑的手,学着白梓岑平日里安慰她的样子,轻柔地摩挲着,给她往手上吹气:“陶陶呼呼,妈妈不哭。”

可惜,白梓岑却什么都听不见。她只是歇斯底里地哭着,从哭声中,分崩离析地蹦出一句话。

“延川,他不认得我了,我哥他不认得我了…”

梁延川抱住白梓岑的那只手猛地一抖,片刻之后,才恢复了平静,他温和地安慰着她:“没关系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总有办法让你哥记起来的。一年不行,我们就用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三十年,总有办法的。”

“可是,他都忘记我了。”

然而,还她话音刚落,从病床那端就蓦地传来一阵呜咽的声线,如同是嗷嗷待哺的鸟儿发出的轻啼,一声声地传进白梓岑的耳廓里。

白梓岑的表情忽地顿住,而后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去,这才终于确定声音的来源竟是出自于病床上的白梓彦。

她慌张地窜了过去,一股脑地坐在他的病床前,探出耳朵,凑近他的唇边。

“哥,是你在说话吗?”

果不其然,半秒后,病床上的白梓彦再一次张开了唇,用细不可闻的嗓音缓慢发声。

白梓岑附在他的嘴唇边听了很久,才终于听懂,他艰难开口吐出的那个单音节,竟然是一个“岑”字。

他还记得她。

那一刹那,白梓岑喜极而泣。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医生给白梓彦做了最为缜密的身体检查,然而情况却不如所有人预想的那么好。

当年的那场车祸实在严重,白梓岑的父母当场毙命,而坐在后驾驶座上的白梓彦虽是逃过一劫,但却也因此变成了植物人。

现如今,他昏迷十几年能够醒来已经是个医学上的奇迹了。并且,由于车祸的严重伤及脑部,脑神经多处坏死,虽然白梓彦幸运能够醒来,但并不代表着这些症状能伴随着他的苏醒一同治愈。

那些坏死的脑神经,以及车祸遗留下来的后遗症依旧随时有可能要了白梓彦的命。

医生的话已经极尽委婉了,实则,白梓彦的症状,更适合用一个苍白的成语来表述。

回光返照。

当医生将这些话告诉白梓岑的时候,她意外地没有痛哭失声,只是呆愣愣地看着旁边的梁延川一眼,又转过脸来问医生。

“那我哥…还能有多久?”

医生摇摇头:“病人昏迷十年仍旧能够醒来已经是个奇迹,至于未来的话,多则数年,少则一个星期。”

“那病发的时候会疼吗?”她又问了一句。

“会。”

“我知道了。”

她干净利落地笑了笑,就好像完全不把这件事当一回事一样。

一周后的周末,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天。临近冬日,天气也着了几分寒意,相比之下,就显得阳光格外的奢侈。

白梓岑推着轮椅上的白梓彦,慢悠悠地散步在草坪上,享受着难得的阳光。

由于部分肌肉萎缩,白梓彦已经无法站起来了,甚至连饮食起居都要靠白梓岑照料。再加上十几年没有开口说话,白梓彦的语言功能,也一同退化到了三岁的程度。

不远处的草坪上,有一对父女正在打排球,一大一小的身影交叠在光线的沉沦中,莫名好看。见白梓岑推着白梓彦过来了,那对父女才停下了动作,不约而同地朝白梓岑的方向看。

白梓岑眼角微微上翘,粲然向他们一笑。

阳光细细密密地打在父女俩的脸上,一面朝阳,一面背阴,温暖地不可方物。左侧拿着排球的是白梓岑的女儿梁语陶,而站在她旁边的,则是她的丈夫梁延川。

父女俩与白梓岑相视一笑之后,又重新打起了排球。

白梓岑也不过去打扰他们,她只是不紧不慢地将白梓彦的轮椅停下。而后,绕到白梓彦的身旁,指着父女俩的活跃的身影,问他:“哥,你还记得他们俩吗?”

“陶…”白梓彦浑浊地吐了一个字,暗示着陶陶的名字。

面部肌肉失去功能,白梓岑刚说完话,口水便立刻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去。白梓岑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温柔且冷静地替他揩去。

她朝他笑:“那旁边那个人你还记得他吗?我前几天跟你说起的。”

白梓彦咿咿呀呀了好久,才吐了个“梁”字。

白梓岑嘴角上扬,眼神柔和地与他对视,淡淡地笑着:“哥,我前几天是不是跟你说过,梁延川是我的丈夫,陶陶是我的女儿。”

白梓彦点点头,动作僵硬。

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将白梓彦的短发吹得有些凌乱。白梓岑伸手替他理了理,待理完之后,又重新朝他笑笑,只是这一次,眼神笃定了许多。

“哥,其实我一直有事瞒着你,梁延川…他远不仅仅是我的丈夫那么简单。”

白梓岑知道,有些事情瞒着,或许瞒到白梓彦老死,他都不会知道。可是,白梓岑不愿意欺骗他,那样的欺骗,无异于是虚构了一个世界给白梓彦,那里面尽数都是谎言。

白梓岑在白梓彦的轮椅前蹲下,温和地握住了他的五指,像是在忏悔。

“你还记得,当年那个害得我们一家不能团聚的梁振升吗?”

医生说过,虽然白梓彦昏迷了十几年,但记忆仍是未有受损的。而关于过去的事,只需要稍加提点,他也应该是记得的。

“梁延川他姓梁,梁振升的那个梁。他是梁振升的儿子,而我嫁给了梁振升的儿子,陶陶也是梁振升的孙女。”白梓岑低垂下眼睑,不敢再去看白梓彦瘦削的脸颊。因为多看一遍白梓彦虚弱的身体,都会让白梓岑觉得,她像是家庭的背叛者。

她说:“哥,我知道我错了,你骂我吧,打我也好…”

白梓岑拎起白梓彦的手,就要往自己的脸上抡。然而,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有一双手轻缓地落在了她的头顶。

多年的卧病在床,让白梓彦的动作有些明显的僵硬。他像是个机器人似的,动作迟缓,明明使不上力气,却还不甘心地来回摩挲着白梓岑的发心,像是在安慰她似的。

白梓岑仰起脸,隐约能看见白梓彦脸上裹挟着的温柔笑意,如同儿时一样。

白梓彦长着嘴,两片唇瓣上开下合,每字一顿,最后终于吐了几个词出来:“当年、不是、梁振升。”

白梓岑皱着眉头,一下子愣在了当场。

白梓彦知道白梓岑听不懂他的意思,这才又重新张开了唇,吃力地往外吐字。这一句话,说得很是艰难,但在白梓彦的坚持之下,终于成了一段句读完整的话:“爸妈…和梁振升…和解,车祸…也不是他。”

末了,他还不忘艰难地朝白梓岑笑,脸部萎缩的肌肉倔强地拧成一团。

“不怪…小岑。”

那日,白梓岑虽是听梁延川解释说,当年的事情非梁振升所为,但她也仅仅是将信将疑的。毕竟,她和梁延川是同一种人,他们都擅长将所有的重担往自己身上扛,不惜隐瞒,不惜欺骗,只为了让对方过得轻松些。以前,

白梓岑瞒着梁延川她坐过牢是为了让他不那么悔恨,瞒着梁延川产后抑郁是为了不让他那么心疼。所以,当梁延川说出当年的事情并非梁振升所为的时候,她也只一笑置之,并未当做一回事。

现如今,白梓彦将这些话说出口,不禁令白梓岑有些动摇。

“所以,当年的事情和梁振升无关,是我恨错了人吗?”

白梓彦微笑着点头。

得到白梓彦的回应,白梓岑蓦地笑出了声来,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惊讶:“我一直以为我糊涂,没想到我竟然糊涂到,恨错了半辈子的人。”

“小岑…受苦…”白梓彦断断续续地说。

白梓岑不说话,只是从他的身旁站起来,朝着不远处正在打排球的父女俩的身影,眼神柔和。她说,“哥,我突然好感谢他,感谢他事到如今都从没有放开过我。我还很感谢他,把陶陶照顾地这么好。”

她慢慢推动轮椅,将白梓彦往草坪的方向推,一边推,她一边说:“哥,等你身体好的差不多了,我跟延川就带你出院吧。延川已经物色好了新房子,等过些日子你出院了,我们就回家一起住。”

白梓彦咯咯地笑,说了声“好”。

听着他囫囵吞枣的声线,白梓岑不由地落下泪来。她有着畅想好的未来,那里有梁延川,有梁语陶,还有她的哥哥白梓彦。只是,白梓彦能不能撑到那时候,白梓岑也不知道。

她总觉得,白梓彦能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就觉得很是心安。就像是小时候,每每有人欺负她,白梓彦都会毫无顾虑地保护她。只是现在角色变换了,换她保护白梓彦了。

白梓岑不敢说生死,也不敢说以后。对于白梓彦,她只敢说当下。

一只圆滚滚的排球忽地从翠绿色的草地上窜了出来,直直地滚到白梓彦的脚边。大脑的条件反射,让白梓彦忍不住地想伸出手去捡。然而,他将身体来回摇晃了很久,脊椎骨也没有丝毫的动容,他依旧笔挺着身子,没能弯下腰捡起那个球。

就在他准备再一次尝试的时候,突然从草坪一侧,跑过来了一个粉色运动装的小女孩。她扎着双马尾的小编,一跑一跳的时候,两个小辫子就随着她的动作一起晃,好不可爱。

有那么一瞬间,小女孩的样貌就与白梓彦记忆中的白梓岑重合了。

“陶…”白梓彦张开了唇,艰难地吐出她的名字。

梁语陶一边蹲下身去捡球,一边扬着肉嘟嘟的小脸蛋朝白梓彦笑:“舅舅,你记得我吗?我是陶陶。”

“陶…”

“对的,就是陶陶。”梁语陶抱着排球,摇摇晃晃地往白梓彦的轮椅上蹭:“舅舅,这是我妈妈给我扎的小辫子,好看吗?”末了,她还不忘用脏兮兮的小手拽着辫子,向白梓彦炫耀。

“好看。”

白梓彦张开了嘴,憨憨地笑出了声,口腔里的咬肌失去活动的功能,口水滴滴答答地从嘴角淌了下来,险些要沾到衣服上。

梁语陶见状,也不嫌脏。只是静默地提起衣袖,往白梓彦的嘴上擦。

“舅舅,是不是都怪陶陶长得太漂亮了,所以你都要流口水了。”

白梓彦继续笑着。

梁语陶浑圆的眼睛也笑成了一条缝,抬头求助白梓岑的肯定:“我想一定是陶陶长得太漂亮了,妈妈你说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