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不见,八爷比以前长高许多,还是一样的口甜舌滑,若不是婉潞曾经撞见过,楚夫人信里又写过缘由,赵思贤还是不会相信堂弟背地里是这样的人。

问候过京里的老少都平安,智哥儿兄妹也出来见过八叔叔。八爷先捏一捏智哥儿的小脸,问他可还记得自己,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荷包塞进瑾姐儿的袖子里:“叔叔出来的忙,也没给姐儿准备什么,这个荷包拿着玩吧。”

应酬完了,婉潞带着孩子们下去,让他们兄弟叙话,走出厅就叫过春燕来:“八爷带来的人是哪几个,你男人见过了吗?”春燕生了个女儿刚满月,这里人手少,她又是婉潞身边得用的,寻了个奶妈在家奶着孩子,自己就来前面当差。

听到婉潞问,春燕忙道:“除了送八爷来的吴管事,八爷随身带的也只有他的两个小厮,不过八爷的行李着实沉重。”果然四太太是舍不得儿子受苦的,银子给他带了许多,却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十里秦淮河,人称销金窟的地方。

别说是他这么个十六的孩子,就算是老成的人,也会被诱的失了主张。婉潞昨日的主意既已打定,笑着对春燕道:“都安排好了吧。”

春燕对婉潞忠心耿耿,婉潞也对她交了底,春燕急忙应道:“都安排好了,只是姑娘,八爷若不是那样人呢?”婉潞笑了:“他要不是那样人,倒也正好。”

八爷在外书房住下,开头几天倒也还老实,每日规矩看书,大门都不出一步。相熟的乡绅知道本县知县的堂弟来了,不免也来拜一拜,他也只是出来见一见,之后也就回到书房。

这倒让婉潞奇了,难道说真的是他本性极好,不过是被美婢引诱?但楚夫人从不口出恶言,对几个侄子也是爱护有加,况且自己也曾撞见过,那他今日的行径究竟是为什么?

三月的金陵是最好的时节,春风吹的秦淮河两岸花团锦簇,两边门户人家的女子,也脱下厚厚的冬装,换上轻薄的春衫,脸上的妆容也从浓厚变的清淡。秦淮河里的船又多了起来,船上常传出丝竹之声和女子的笑声。

也有读书人穿了青衫,叫一只小船坐在船头看景,再让船家烹上一壶毛尖,眼却常往岸上望去,希冀被行首们青眼望见,成就一段佳话。

这样的春色浓的满城都是,婉潞也被各家太太请去赏春游河。赵八爷本就是个活泼的人,这几日关在书房里已觉闷的不行,见他们日日出去赏春,想出去又不好说。

事情也凑巧,外书房拐个弯出去就有道便门通往外面,本是预备知县一时不便从大门走,就从这里出去的主意。

这道门知道的人少,只有个老衙役守门,赵八爷听小厮来报,心里就动了主意,先自己去瞧过,然后又让小厮给了老衙役一两银子,买住他不许多口,就日日和小厮从这里出门逛去。

老衙役见知县弟弟要出门,又给了银子让自己打酒喝,自然乐的不管。八爷来了金陵这么几天,总算可以出门去赏春光,江南风景比起京城来又是另一番情形。

世面上又少不了游滑光棍,见八爷衣衫齐整,带了小厮,京里声口,晓得他必是京里人来江南寻开心的。借了由头就和八爷搭上,这样的人也没什么常名常姓,一个叫张大,一个叫王二。

八爷在京里时候就想往烟花地里走走,只是一来家里管的严,二来也怕出什么事装了幌子,一直不敢去。见张大王二两个来引诱,正中下怀,却不敢拿出真名实姓来,托了自己外公的姓,改姓乔,自称乔二爷,和这两个光棍往烟花地里逛。

逛了几日,八爷品出滋味来,只是有一件事不好。每每逛到好时,酒刚端上来,吃了两口菜,粉头刚调起琵琶唱一小段,小厮就来催该回去了,不然就是晚饭时候,六奶奶寻不到人就会出大事。

这让八爷顿生败兴之感,恹恹放下筷子,张大王二还笑哪个像他,门户人家来逛自然是要夜里才无尽的趣味,白日里来不光是粉头没了情绪,就算听曲也听不到什么好的。

一来败兴,二来担心哥嫂晓得自己出门逛去,只怕又要生出风波,左思右想让他想出个计策。金陵多的是空房,何不借口衙门里太吵,不好读书之故,寻间房搬出去?

主意打定,这日就回到衙门要和哥嫂说,谁知平日常走的便门今日关的死紧,这下急坏了八爷,忙坏了小厮,小厮上前敲门,但门后就是无人应声。

主仆急的团团转,这进不去就无法解释怎么会在外面,要知道自己可说的是在衙门里用功读书。小厮瞧一瞧:“爷,看来只有走正门了。”

走正门?八爷拿起扇子敲小厮脑袋一下:“走正门怎么和六哥说?”小厮摸一摸脑袋,正在着急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八爷急忙进去:“今儿开门开的怎么这么晚,险些急坏…”

话没说完,八爷瞧着开门的丫鬟,那话就说不下去,开门的是秋烟,她手里还拿着东西,也是满脸诧异:“八爷您怎么从这里回来?不是说您在书房吗?”八爷支支吾吾不晓得该怎么说。

还是小厮机灵,急忙拉住秋烟道:“姐姐你听我说,方才八爷想起有什么书没买,本来是吩咐我去的,我想着爷来这么几天,也没逛过金陵城,这才撺掇着爷出去的,这里这道门不是便宜吗?”

秋烟咦了一声,摇摇头道:“奶奶方说这道门开在这里总是不好,吩咐把门关了,有什么事才开,想不到爷今儿就走了这里,奴婢还要往同知府去,回来再和奶奶说。”

八爷已经溜了进去,小厮忙紧紧扯住秋烟的衣角,千姐姐万姐姐的恳求:“姐姐您就不要和奶奶说了,本就是我的主意,到时奶奶发起气了,我的差事不就丢了,可怜我爹娘还躺在床上等我这点钱拿回家买药呢。”

秋烟虽知道里面有蹊跷,但主人们的事自己还是少问为妙,见小厮都要哭出来才道:“罢了,就这一会,我也不说什么,以后要有什么事还是从前面进出吧,这门开的多没好处。”说着秋烟就往外走了。

小厮摸把冷汗,脆脆地答应一句,这才进了县衙往外书房来。书房里面八爷拿着本书在装模作样地看,那书却是拿倒的。小厮上前道:“爷,还是不要出去逛了,不然被六爷发现了,小的脑袋只怕都保不住。”八爷此时可不慌乱了,把书放下拿过茶喝着,白小厮一眼:“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担着,反正我已有了主意。”

想到搬出县衙,自己一个人住,那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八爷心头不由泛起得意,小厮又摸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怎么做就全凭爷,自己也只有舍命陪他。

八爷的举动婉潞夫妻是清楚的,吩咐把便门关上不过是想给他个警告,谁知八爷到了晚饭时候就和赵思贤说要搬出去住,这倒让赵思贤有些始料不及,皱着眉头道:“你在这衙门里面住着,有什么事你嫂子也好照管,出去外面住,花费倒是小事,吃穿没人照管。”

八爷此时脸上一片诚恳,笑着道:“哥哥嫂嫂心疼做兄弟的,做兄弟的是清楚的,只是六哥,我现在已经十六,也该见识交往些人,这县衙里虽事事便当,但有来往的总觉得衙门势大,不肯往衙门里来,小弟出去外面住着,见识交往也要方便些。”

见赵思贤的眉头还是皱着,八爷又笑着说:“至于吃穿服侍,我本就带了两个小厮,六哥再不放心的话就让个老妈妈跟了我去,我又不是一个人住在外面,六哥担心什么?”

赵思贤还是不说话,八爷伸手扯了他袖子:“六哥你就答应了吧,做弟弟的总要自己顶一片天,怎能老要别人庇护?”赵思贤心里只是在交战,一时让他出去,吃些苦头也好,另一时又舍不得他吃苦头,想起妻子的话,堵不如疏,赵思贤的眉头终于松开:“好吧,等我去和你嫂嫂商量商量。”

八爷得了这句话,晓得十有八九,心里只乐开花。面上却要和平时一样。赵思贤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盼着他吃了这番苦头之后能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子的媳妇真不好做啊。

入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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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赵思贤进去和婉潞商量,那眉头皱的就没松开过,嘴里一直不停念叨:“八弟怎会变成这样,原本是极乖巧的。”见丈夫郁闷,婉潞只是轻轻捶着他的肩,一个字也不说,赵思贤叹了会儿气,闷闷地躺了下去。

婉潞顺势躺下,见他皱着眉,推一推他的肩头就道:“这金陵城里,那些光棍们不少,到时你借了这个由头也好整治一下光棍们,还地方一个清静。”赵思贤的话里带有苦涩:“哎,用自家堂弟做饵,传出去也会被人笑。”

婉潞轻敲他胸口一下:“你这叫一举数得,两面都教训了,还能讨老人家的喜欢,这样的好事要多做才好。”赵思贤再没有说话,脑里只是算着该怎么和八爷说。

听到赵思贤同意让自己搬出去住,八爷欢喜的不得了,忙忙就要去寻房子搬。赵思贤命管家出去外面寻,八爷只摆手说不要这边帮忙,自己也十六了,该去做点正经事。

赵思贤心里明白他寻的房子要离自己极远,心里恼怒又不好说出来,只得任由他去寻。张大王二两人知道八爷要寻房子搬出来,这是从中谋利的好事,撺掇着八爷去寻河房,又说再过几日就热了,河房凉爽不说,往来也是方便的。

这正合了八爷的意,欢欢喜喜选了一处房子,挨着秦淮河边,小小三间布置的精致,大门平时可以关上,从后面一个便门出去就能到了秦淮河,一月房价四两银子。喜得八爷合不拢嘴,爽快地秤出二十两银子,三月租钱,一个押钱,还有四两酬谢张大他们。

瞧好了房子,八爷就忙着搬过来,他从京里带的东西不少,足足赶了两辆车才把东西全搬过去。张大王二也来帮忙,见八爷箱笼里的衣衫极多,荷包里的银子沉重,连古玩摆设都有一箱。

心里喜的乐开花,搬过来当日就叫了两个粉头过来陪酒歌唱,那两个粉头见八爷生的年轻俊俏,囊中有物,放出浑身解数,奉承的八爷真是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要知道八爷虽在京里和美婢偷过,那是要瞒着众人做事,两人又都是处子,做事之时还要提着心,哪似现在这样像心像意,任由自己取乐?

两个粉头又多是经过人考试的,那手段岂是美婢可能比的?虽则面貌不如美婢,年纪也长了那么几岁,也把八爷迷的如堕温柔乡,生出乐不思蜀之感。

只是还有件事八爷有些不像意,赵思贤派了个老妈妈过来照顾他的起居,这老妈妈在赵家也是几辈子的人了,虽然八爷让她别去到处说嘴,又重赏了她银子,但见八爷日日夜夜只和粉头帮闲在家里混闹,着实有些不成样子。

有时仗了酒意也劝八爷几句,不是说要去告六爷六奶奶,就是拼了这吃饭的本钱不要,也要回去说一说。八爷初还当耳边风,渐渐见她不理自己的粉头帮闲,心里大怒。张大王二两个见这老妈妈有几分见识,只在八爷跟前说那有做下人的说主人的?

那日早起八爷让小厮搬洗脸水来,小厮出去后进来垂手:“爷,妈妈还没把热水烧好。”八爷本就是公子哥儿的性子,两个粉头又披了衣衫在那里说道:“哎呀,这是厨下的妈妈还是别的什么?若在我们院里,哪有厨下烧火的敢这样对待?”

八爷失了面子,披了衣就往厨房去,老妈妈正在厨下吹火,见八爷来了,刚叫出个爷八爷就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呸,不过是见你有了几岁年纪,称你一声妈妈,你就真当自己是我长辈了,对客人都不客气,到现在都没烧好洗脸水,要你何用?”

老妈妈先被八爷打了一巴掌,又见他这样劈头盖脸地骂,人还在发懵,那两个粉头已经娇滴滴开口:“爷,休气恼了身子,这样的下人,撵出去就好。”

老妈妈是赵家积年的下人,眼里可看得起这样粉头?主人惹不起,难道还不能惹粉头,用手捂住脸就手指粉头骂道:“你们是什么东西,敢来说我,我家下三等的人也比你们高贵些,不过是奉承的爷好了,爷开心抬举你们一下,你们就真当自己是奶奶了?”

粉头们见老妈妈这样说,伸手拉住八爷的袖子:“爷,您瞧瞧,她还这样说。”八爷年轻气性大,听到老妈妈这样说,只当自己是在美人面前失了面子,先哄美人一句:“我的乖乖,你们别生气。”顺手就扯起一根柴往老妈妈身上打去:“你还有没有上下,先得罪了客人,现在又来说我,就该撵你回去。”

老妈妈被打了两下,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把袖子一放道:“我在赵家也几辈子了,没听说过爷包住粉头的,爷既然如此,少不得我回去禀了六爷六奶奶,问六爷六奶奶个清白。”

听了这句八爷一头冷汗出来,伸手就拦住老妈妈去路,嘴里叫道:“今儿你敢出这个院子,我就让你活不成。”老妈妈没料到八爷竟会如此,嘴张的老大,八爷已经沉下脸让小厮们把这老妈妈捆起来。

两个小厮又不敢,正在闹的时候,张大王二两个来了,他们自从搭上了八爷,除了夜里不在这里睡,就当这里是自己家一样。见八爷气势汹汹,问过粉头出了什么事。

王二在那里劝八爷先回房,张大这里眉头一皱就对老妈妈道:“大嫂你瞧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若不是我们来,今儿就要闹出人命,大嫂我劝你还是退一步,回去后也不消和你们主人说什么,我劝劝你们爷,多给你点银子就是。”

老妈妈只是慢条斯理地把袖子放下,看也不看张大一眼,王二已经又进来,哎呀了一声就说:“张大说的对,就算你今日拼了这条命,他是主人,你是下人,告到官去也伤不了分毫,横竖花的不是你的钱,你拿了银子落的自己逍遥有什么不好?”

俗话说,财利动人心,老妈妈也晓得劝不转来,若是回去告诉赵思贤他们,只怕也会落的埋怨,倒不如这时拿了银子,回县衙门去,横竖八爷闹的再不像,自己一个做下人的也劝不了,点头应了。

张大王二又回去让八爷拿些银子,八爷听说老妈妈不在赵思贤跟前乱说,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大方地拿出五十两银子,张大王二还打偏手,只给了老妈妈三十两,老妈妈也不到八爷跟前谢赏就扬长而去。

八爷拔掉一个眼中钉,还有些怕赵思贤说话,倒让粉头回去了几天,谁知县衙门只是无声无息,八爷心里欢喜,又把粉头接来,在寓所里朝欢暮乐,乐不思归。

老妈妈回去那日婉潞就晓得中间有蹊跷,淡淡问了老妈妈几句,老妈妈被银子封了口,只是说自己年纪太老,伺候不来。婉潞吩咐她下去歇息,转身就找来春燕让她悄地打听。春燕心里明白,过了两三日果然打听清楚,只气的婉潞一个劲咬牙,赵思贤明白底里,恨不得现时就把八爷抓回来敲几板子打醒他。

还是婉潞再三劝住,他现在正在火热头上,拿回家来只会怪东怪西,要等他银子花完,吃过苦头没人帮忙时候再拿回来,那时才晓得事情艰险。赵思贤心里明白,也只是叹息一声,接着就道:“只是不晓得家里老人家们知道了,会不会怪我这个做哥哥的管不好弟弟?”

婉潞微微一愣,接着就笑道:“这好办,你细细写封信给家里,务必要让老太君知道,老太君虽心疼孙子却是个明白人,只要她这关过了,别人的话就无所谓了。”

赵思贤文才胜过婉潞许多,果然连夜修书一封到了京里,信上只说是自己的主意,堵不如疏,趁八爷还小好好管教,也是一件好事。

这信来的紧急,让家人送信来不及,赵思贤索性走了平日极少动用的羽信,这要比下人送信快许多,十天就能到京城。

信送出去,赵思贤在等待回信的日子里十分煎熬,不晓得京城那边会怎样说,还要派人盯住八爷,瞧他能荒唐到什么地步?

回信过了大半个月就到了,信上的字迹却是侯爷所写,里面有一句:养子不肖终成大祸,若能改好也就随你们吧。赵思贤得了京城的准信,那心也就放下来,安心等着八爷的银子花完那日。

八爷荒唐了半年左右,算是领略了人间无尽春光,渐渐地两个帮闲也来得少了,粉头见八爷囊中的银子少了,各自寻个理由,从八爷这里拿了二十两银子也就回院里去了。

八爷和这两个粉头混了半年,心里也着实想跳槽,乐的她们两个不来,帮闲不来也无所谓,自己带了小厮,揣了银子就往秦淮河继续寻芳。

此时却比不得那时便利,八爷手里的现银子花的差不多,只得把箱子里的古玩拿出,一块汉玉佩押了四百两,又燥的几日脾胃。

他是看银子如粪土般的人,四百两银子哪勾一个月,就花的一分不剩,又拿出一块田黄石,押了两百两,这点银子更是花的快。八爷也不以为意,吩咐小厮去县衙寻赵思贤借钱,谁知小厮回来只是说:“六爷说了,八爷若吃饭钱都没有,就快些回衙门里来,住在外面开销大不说,还会被人引诱。”

八爷气的骂小厮不中用,只得自己开箱子取出一块蜜蜡做的佛手,开箱子时候八爷倒吓了一大跳,叫过小厮就问:“我这箱子里的东西呢?”

小厮探头进来一瞧:“爷您忘了,那块和田玉是给了张大爷,还有个黄金项圈是拿给王二爷,金锁片是上次那两个姑娘说要打金镯子,您拿出来给她们打成金镯的,还出了十两的手工钱。”

八爷把小厮一把推开,慌张地去开别的箱子,现银子自然是没有了,里面的衣衫倒还都在。小厮还凑上前来问:“爷要寻什么东西,让小的去寻。”八爷还没说话,外面就传来娇滴滴的声音:“乔爷,您昨儿去了我们院里,许下的二十两银子还没给呢,这赌账嫖钱,是最不能欠的。”

随着说话声,走进个老鸨模样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大茶壶。八爷把佛手往小厮手里一塞:“先去变卖这个。”脸上就笑着道:“妈妈你也忒韶刀了,难道我还欠你那二十两,你先坐下喝茶,等会就拿出来给你。”

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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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小厮拿着蜜蜡佛手走出去,老鸨脸上的笑才变了样子,笑着坐下接过茶:“乔爷,你也晓得我们门户人家,吃客穿客,二十两银子在您老眼里,不过是一根汗毛,在我们眼里,也能过个十来天,乔爷您就休怪我今儿上门?”

八爷只得唯唯称是,不一时小厮拿着银子进来,八爷称给老鸨二十两银子,老鸨接了银子起身笑道:“乔爷,多有得罪,今儿晚上要不再去我们院里,我让女儿给您唱新鲜曲子?”有了银子,八爷只觉得自己胆气又壮了起来,瞧都不瞧老鸨一眼。

老鸨是什么样的人,笑吟吟辞了出去,小厮关上门就开始抱怨:“爷,要在京里,她敢在爷面前这样说,早被管家们打出去了。爷,我们回京去,要不就回六爷那里去,不然在这里,银子也没了,连这样的人都敢欺上来。”

八爷玩耍的正酣,哪肯听小厮的,拍一拍桌上的银子:“这不是吗?”小厮急的额头冒汗:“爷,咱们押的急,不过就押了两百两银子,给了那边二十两,这里够用几日,倒不如拿着这银子回京去。”八爷怎是肯听劝的,他坐了下来,瞧也不瞧小厮:“要回去你回去,我可不回去。”

另外一个小厮见八爷这样,上前来拉这小厮出去,小声地道:“我们不过是下人,要管,还得六爷出面。”话音还没落,八爷就摔了个笔筒:“呸,你们这吃里爬外的东西,爷不过多花了几两银子,你们从中赚的也不少了,就这样罗里罗嗦,还要去告六哥六嫂,你们若不愿意伺候爷,趁早滚回京里。”

见八爷怒气冲冲,两个小厮急忙跪下,八爷骂了几句,想起还要这两小厮做事,上前用脚尖踹起一个:“去,给爷把现在用不到的夏天衣服全都拿出去当了。”小厮虽然站起,但还是迟疑:“爷,都当了,回京太太问起,小的们要怎么回话?”

八爷伸个懒腰:“不就是几件衣裳,娘哪会管这些,况且年年都做新的,我又不缺衣裳穿。”说着进屋再去睡会,等晚上好去**。

两个小厮你瞧我我瞧你,唯今之计,只有悄悄去告诉赵思贤才好。

都到当衣服的地步了?婉潞手里玩着一块玉佩,脸上露出叹息之色:“亏的八叔叔还小,手上的银子不多,不然真到当家时候才这样,那就是败家子了。”还不多?赵思贤苦笑一下:“娘子,这七八个月来,他现银子就败了千数,再加上这些东西,少说两千两银子没了,我赵家虽时代簪缨,这些钱也够我们全家过个半年,他就这样眼眨也不眨地花掉,长此下去,怎么得了?”

婉潞端给他一杯茶:“你先消消气,这时候你把他叫来训诫一番,他还要怪你拦着他玩耍呢,倒不如瞧着他败,等连衣裳都空了,被人赶出去,吃了些苦头,那时再慢慢教导。”

这也是原先商量好的,赵思贤捶着桌子只是不说话,婉潞笑道:“既然如此,明儿你就让人把他叫进衙门里来,摆上酒用远话问了,若他一味推脱,就还是按了原来的计策行事,若他有一分半分的悔意,咱们就派人把他送回京,也尽了你的心,如何?”

赵思贤自然是盼望着堂弟有一分半分的悔意,次日就命人把八爷寻来,远远用话问他可有去秦淮河走走,八爷只是笑道:“六哥怎么说这样的话,做兄弟的年纪还小,那些地方怎么能去,每日不过是在屋里读书,再和三五好友会会诗文。”

这话让赵思贤气的手抖,勉强才道:“你既会了诗文,就做几首诗给做哥哥的赏鉴赏鉴。”八爷没料到赵思贤会这样问,但他素来机灵,只愣了一下就道:“做诗总要有个由头,弟弟今日的诗兴不在家,等明儿见了好景致,定约上六哥一起去,好好做几首诗。”

见他全无悔改之意,赵思贤心里叹气,恨不得立时就喝出他的所为,想到妻子所言,只得忍了下去,含笑道:“既如此,我也就等着了。”八爷心里还当自己已经敷衍过去,脸上喜悦自不必言。

转眼日子又过了三个月,金陵虽然比起京城要暖和些,但今年冬天特别冷,早在十月就飘起雪花,街上的人,个个穿了厚厚的冬衣,况且又是年边,人人都要赶着回家过年。秦淮河边冷清了不少,一大清早就传来骂声:“呸,不知趣的东西,欠了我们三夜的宿钱,还赖着不走,还不给我滚回去。”

一座楼门大开,老鸨正叉着腰在骂人,被赶出来的正是八爷,他只穿了单衣,脚上的鞋只着了一只,另一只脚只穿了袜子,对老鸨怒道:“爷来你这里是瞧的起你,爷堂堂定安侯府的人,本县知县的堂弟,哪里少的了你的银子?”

老鸨一甩帕子:“呸,这贼小厮,到现在都还说谎,本县知县姓赵,不姓乔,知县奶奶姓平,哪里来的野狗,也妄想攀上定安侯府,瞧你这样子,做定安侯府管家的儿子,只怕人家都嫌你贼眉鼠眼呢。”

虽然清早又冷,但这样的吵闹也引来不少人围观,听了老鸨的话,已经有人指着八爷笑起来,就他长的这样子,一点贵气都没有,还说是定安侯府的,真是笑话。

八爷从生下来到现在,也是被人捧着长大的,哪里受过这气,用手理一理头发:“呸,等我去了县衙,见了哥哥,再让他来找人敲死你。”说着伸手:“我的裘衣和鞋子呢?”

老鸨从门背后捞出一只鞋子丢给他,冷笑道:“你还有脸问裘衣?你在这歇了三天,难道就不要钱了,那衣衫虽然破了,也能抵几天,再说,谁知道是真是假?”八爷这下急了:“那衣衫我娘说光皮子就值三百两,这里的宿钱多不过三十两,你还要找给我。”

老鸨红唇一抿:“呸,一件破衣衫,我好心收了抵银子,你还敢要我找银子给你,做你的大梦去。”那件衣衫是八爷最后一件御寒的,少了这衣衫,冬天怎么过?八爷冷的发抖,上前就推老鸨几下:“你还我的裘衣。”

老鸨怎能让他推到,已经往后退一步大喊起来:“快来瞧啊,这不给银子还要打人啊。”喊了几声,就听到后面响起声音:“于妈妈,大清早的你不关着门睡觉,在这做什么呢?”于妈妈伸手就扭住八爷,对说话的人道:“张头你来的正好,这人嫖了我们女儿,不给银子不说还要打人,还冒充本县官亲,张头你快些把他抓了。”

见了衙役,八爷心里喜欢,忙叫道:“本县知县是我堂哥,我是定安侯府的,快些把这奴才抓进牢里。”张捕头的眉皱起来:“知县老爷奉了知府大人的札子,去常熟县公干,临走前并没说过金陵城里有这样一位官亲,况且你若真是官亲,为什么小厮也不带,银子也没有,定是假的。”

说着就招呼身边的人:“把这冒充官亲的先打五十个板子再说。”衙役们发一声喊,上前就要抓八爷,八爷急的大嚷大叫:“哥哥不在,嫂嫂也在,再不成还有董管家,他们都认得我。”张捕头施施然道:“你这小厮倒也知道几个衙门里的人,只是奶奶趁着无事,去栖霞山进香去了,没个三五天回不来,董管家进京去了,你这冒充官亲的,还是随我们去牢里走一走。”

八爷见衙役们就要抓来,身子一低,竟从他们中间一个小缝钻了出去,没头没脑地跑起来,身后虽传来喊声,但只追了几步也就罢了。

跑的口干舌燥听不到声音了,八爷才停了下来,此时寒风吹过,八爷只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用手抱抱双肩,还是先回下处去,那里总还有床被。

两个小厮早被八爷撵回京,屋里冷冰冰的,没有热水也没有熏笼。比起外面寒风刺骨,又是天堂一般,八爷抱着肩膀冲进屋里,踢掉鞋子就冲到床上用被把自己包起来。

躺了许久,被里总算有了热气,想起平日的热闹,八爷不由流下泪,瞧着这空荡荡的屋子,箱子虽还在,里面全空的。八爷披着被下床,打开箱子仔细搜寻,别说银子,那些古玩衣衫,全都不见踪影,只有在一个箱子的角落,寻到件旧衣衫。

八爷把旧衣衫拿出来,摸一摸也还暖和,手往旧衣衫里寻,希冀能寻出两把银子也好,摸了半日,只在衣角那里摸出一个铜钱来。

一文钱济的什么用?八爷倒回床上,身上暖和了,肚子又开始饿起来。披着被到了厨房,厨房里也一样冰冷,锅干碗净,什么吃的都没有。找了半日,在橱柜一角发现半个馒头,那馒头干的开裂,也晓不得放了多久。

八爷这时肚里饥,拿起馒头就要嘴里送,咬了口咽了半天也咽不下去,又到井边打起半桶冷水,拿个碗舀了,冷水就着干馒头,总算是肚里有点东西。

吃完八爷还觉得饿的慌,回到屋里躺下,茫然地盯着床顶,今日才初八,哥哥去公干定要到年边才回来,嫂嫂去进香,路上若再玩耍几日,只怕也要十天,等他们回来,自己已经饿死在这里。

想到伤心处,八爷不由哭了起来,早晓得这样就不该把银子看的土块一样,拿着不要命地使,或者当时也留下件把东西,没有当尽也好。落到现在没有寒衣,也无吃的,这十天要怎么熬啊?

八爷在这里伤心,外面传来喊声:“乔爷在吗?”八爷刚要坐起来人就走进屋里,见进来的是房东,八爷刚要擦泪起身行礼,房东就冷笑起来:“好乔爷,这时候还躺在这里呢,您欠我的房钱可有两个月了,乔爷,我这一家老小可还等着过年呢。”

八爷刚说个通融,房东已经伸手把他拉下床来,脸上变色:“呸,我通融你,谁来通融通融我,还不给我滚出去。”八爷也知道欠房钱欠的太久,只得穿了鞋抱起被准备走,早被房东拉过被:“这被还值那么几两银子,也罢,就拿这被抵了吧。”

身上的温暖失去,八爷几乎是含泪向房东道:“我没有御寒的衣物,还求把这条被给我。”房东手里扯了被,就在房里四处搜寻起来,听到八爷这样说,把那件破衣服丢给他:“拿这个去,也是我好心,不然就该光身子赶你出门。”

八爷到了这时再说不出什么话,一走出门,更觉寒风刺骨,天上又飘下一点雪花,该何去何从?有人推了推他:“哎,前面周大户家舍粥,你还不赶紧去?”

八爷低头一瞧,见是个破衣烂衫的乞丐,这样乞丐怎可近的自己的身子,八爷刚想呵斥,猛然瞧见自己身上穿的,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乞丐还在拉他:“快走快走,晚了就没有了。”八爷身不由己被乞丐拉到一户人家门口,已经排起好长的队,乞丐兴奋地说:“王大户家的粥最好,去年我吃过,里面竟然还有红枣和枸杞。”有红枣和枸杞的粥算什么好粥?

八爷刚想说话,已经闻见粥香,肚里的馋虫被勾起来,不由咽了口吐沫,那乞丐还笑呵呵地道:“你是新来的吧?”新来的?八爷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已经排到了他们跟前,乞丐把破碗伸了过去,嘴里就道:“主人家善心大发,来年大大发财。”打粥的给了他一碗。

那勺到了八爷跟前,管家看了八爷一眼:“新来的,不晓得规矩吗?”先前那乞丐已经在喝粥了,还用手拉一下八爷:“快些说吉利话,好讨碗粥喝。”八爷舌头在嘴里抖起来,看着面前挺胸凸肚的管家,那吉利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小时候说吉利话是讨大人喜欢,可为了一碗粥?

八爷愣了半响,终于开口道:“不食嗟来之食。”管家咳了一声:“这倒稀奇,想必也是个刚败落的人家吧,我可告诉你,我们主人施粥,就是要讨吉利话的,再让你们知道,任你们之前是什么样人家的子弟,极败落了,就该低头才是。”

说着管家冷哼一声:“您啊,要风骨,当初就不该把家产荡尽,这时候讲风骨,真是笑话。”说完管家就把八爷一推:“让开,我还等着做事呢。”

八爷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瞧着人群不停地往前走,先头那乞丐已经喝完了粥,笑着说:“我和你说,谁没有过过好日子?你现在刚刚败落,不晓得肚皮最重要,等过上几年就知道了。”说着乞丐拍着肚子唱着歌走了。

旁边有人议论说:“那个不就是金老爷的独子吗?金家败了也才四五年,他怎么就这个样子?”议论声传进八爷耳里,难道自己以后也要这样?

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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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刮的更紧,雪已经从点点渐渐变成雪花飘下来,王大户门前的施粥已经结束。拿到粥的人嘴里说着感激的话离开,没拿到粥的骂骂咧咧往下一个施粥点赶去。

八爷又冷又饿又没去处,四顾茫茫,街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该要到哪里去?越站越冷,方才那个乞丐又来拉他:“哎,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这么大冷的天,你站在这里不怕被冻死?”见这姓金的乞丐一张黑脸,身上的衣衫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八爷甩开他的手就大步往前走,先去县衙门口守着,说不定有认识的人路过,能够看到自己。

八爷哈口气暖暖手,往县衙走去。知县不在,县衙门前挂了告示,让告状的往别处去。这样冷的天,衙役们乐的清闲,都在屋里烤火赌钱,哪有一个人出来。

八爷蹲在县衙对门的一户人家檐下,眼巴巴地瞧着县衙,期盼着有眼熟的人路过,也好把自己带进去。等了足足一天,没有半个熟人路过。

这样的天在京城里,该是穿了裘衣,烤着火,吩咐下人们扫雪煮酒,再在炉灰里埋上芋头山药,等熟了时拿出来下酒最妙。那时那觉得冬日寒冷,只觉可以扫雪煮酒,因景吟诗,是何等的快活。

八爷觉得鼻子里有芋头的香味传来,勾起八爷肚子里的馋虫,吸吸鼻子,八爷听见后面的门打开了,随之而来的除了芋头香味还有酒香。八爷顿时觉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开门出来的是个喝的半酣的男子,正回头对主人说:“留步,别送。”八爷只顾着闻酒香,没有让开,那男子一脚差点踢到八爷身上,一个踉跄差点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