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打,一面还骂:“你长本事了,出去这几天,学会骗你阿爹了!山下人没教你,你自己倒想起来了!”

要不怎么说山璞是个实诚孩子呢,卢慎挨打还知道护着脸,他就直挺挺跪着认打。一面挨打,嘴里还要撩闲:“不是学的,我是为了大家好。”

头人更怒了,开始捶他:“好个P!”

山璞被捶得声音都不对了,还在顽强地道:“要是直说了,我怕有人阻挠嘛,到时候事也办不成,阿爹也要为难。”

头人啐道:“呸!你不会悄悄地派人跟我说?我悄悄地派人去啊?”

山璞郁闷地道:“悄得起来么?这么多人,还不如我的借口呢。”

头人老脸一红,他是被大树老先生给赖上了呢,于是打得更用力了。正打着,房门被人从外面暴力踹开:“哪个敢打老娘的儿子?!”

头人脚一软,跟儿子跌作一团。山璞开心地道:“阿娘。”

嗯,亲妈救驾来了。山娘长得一点也不雄壮,大大的眼睛,细而长黑的眉毛,跟儿子一样都有一个略尖的下巴,红红的嘴唇,整个人如同一朵艳丽的山茶花。当然,脾气相当地艳丽。头人这个老婆,是整个山上有名的暴力份子,认真干起架来,跟老公胜负在五五之数。通常情况下,头人怕她怕得要死。

嘿嘿傻笑两声:“我这是教他呢。”

“呵呵,你教他揍人呢,还是教他挨揍呢?”

头人差点要说教揍人,然后就很快地发现了这是一个语言陷阱,抹一把汗,软着脚爬起来,还顺手把儿子给拎了下来,弯腰给儿子拍拍膝盖上的灰尘:“”

山娘道:“他们山下人,一向不痛快。那个甘什么的老头儿,说是好人,却也磨牙难缠。这一个倒是有点意思。”

山璞深知家中的食物链,忍着痛,上来抱他娘的大腿:“是呢是呢。不过甘县令也很好的,他就是…”能力好吧,背景、后台,都不大够,“这个颜县令人也很好,娘子也很和气,小娘子也很好。”

头人忍不住哼了一声:“你将来是要做头人的,咱们的势力比他们还强,你这般没志气的样子,真是欠打!”

山璞背上犹疼,眼睛带点水光地看着他娘:“阿娘,山下真的挺好的。我好不容易才找着这个机会哩,这样合适咱们下山的人,可不多,不不不,几乎没有的。”

山娘心疼地摸摸儿子的小脸,再一把揪开儿子的衣服,一看,就对头人怒吼:“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儿子一扔,她开始揍老公。头人两只耳朵都被拧红了,连他们那个十岁的闺女都被引了过来捂着嘴巴笑:“哎哟,阿爹,你又欺负阿哥被阿娘抓到了。”

头人老羞成怒,叫人来把闺女带出去,山娘一笑:“去,别他们学腌肉去。”小姑娘一嘟嘴,对头人扮了个鬼脸儿:“不长记性哟。”嘲讽完她爹,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留下头人气个半死,哼哼地道:“你长本事了,不但自己想着山下,还要带着大家下山去被欺负?”

山璞有亲娘撑腰,更加放心大胆地说真话:“阿爹要是无心,也不会答应我去读书了。”山娘抚着儿子的背,翻箱倒柜找药油来给他擦,找来找去只找到半瓶,发现不够用,又嫌弃丈夫昨天用得太多。

头人心腹诽:那是你打得太用力了,好吗?!不敢跟老婆顶嘴,头人一张脸憋得铁青,对儿子道:“放P放P!我是让你去学点山下的话,以后省得被骗的,谁叫你说这个的?”

山璞诚恳地道:“阿爹,难道阿爹不觉得他们过得比咱们好么?咱们用的盐、铁,都是山下来的。儿带来的首饰、绸子,阿娘和阿妹都喜欢呢。他们比我们过得好,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人多,智慧就多。归义的人少,可归义外面,他们的人多得多了。我们总是呆在山上,是没有出路的,与别人差得只会越来越多。眼下还不显,再过几代之后呢?越来比人越差,连谈条件的资格,都要丧失了。不如趁现在,山下郎君人也磊落,与我们交情也好,还好多得一些个宽限。否则…”

头人一摆手:“不要再说了!你说的这些好的,咱们现在都有。咱们还有他们那没有的药哩!就如今这样,很好!”

“阿爹难道忘了,先前山下人好的时候,可是直接进山的!难道,咱们还要等到他们再进来吗?那时候,就真的没得谈了。打又打不过,又要过得好些,不如…与他们合同为一体。”

头人再顾不得老婆在场了,跳起来就要揍他!山娘将他拦住了:“行了,他还小,你不会好好说吗?你这小子,山下是好,你看你阿爹拦着你下去了吗?可你也不能…将自己什么都不要了罢?下了山,合同为一体?将什么都交与旁人,还有你什么事儿?还有我们什么事儿?”没了话语权了,你懂吗?

山璞道:“我不过这么一说罢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咱们也下山,山下还垦荒呢,五年都不收税的。到时候,咱们也有人,也穿绸,也住大房,大家都能吃饱穿暖,多好?”又将颜肃之一家夸得各种好,还说,“咱们还是咱们呀。”变的不过是生活方式而已。而且,还不是被暴力掳下山,失去话语权。

山娘不耐烦地道:“你们父子两个,这两年总是为这个争吵,真是讨厌!既然阿郎说山下的人好,那就让我见上一面!收拾收拾,不是还要送他下山吗?一起去看一看!再作定夺。你也别黑着脸了,就算在山上,也不是什么都是你说的算的,老头子的脸色,你也要顾及到一些的。”

老婆说的就是圣旨,头人屁都不敢放一个,哼哼地道:“凭什么是我下去见他?就因为他长得好看?”

“咦?还长得好啊,那就下去见一见罢。我很久没去山下看热闹了呢。”

头人:“QAQ”

第95章 第一次握手

夫人如此痛快,实在头人意料之外。他这位娘子是个爽快人没错,对于重大事务也挺有发言权也没错,但是在这件事情上面,夫人是一向跟他站一边的。为什么为一回却站在臭小子这一边了?总不会是因为自己揍儿子手太重,激起老婆的义愤了吧?

想也不可能啊!

她只是想调和一下丈夫和儿子之间的矛盾而已。山璞也不傻,没少找他娘拉票。山娘能嫁这么个丈夫,自然也不会太弱,此女日常有千人战队,老公不得不接受其家暴,不然就不是家庭矛盾,得改成双方对阵了= =。

山娘一向是站在丈夫这一边的,一是因为固定思维,山民跟山下人,确实有着历史上的许多矛盾,而且生活习惯上也有很大不同;二也是因为儿子年纪小。一个成年人和一个小朋友,说出来的话,你更相信谁一点呢?当然是年长的那一个。

直到近年来,儿子年纪渐长,又下山读书,山娘也不能免俗地要多听一听儿子的看法了。毫无疑问的,山璞的想法影响了他的母亲。尤其山璞的语气相当诚恳,且用了比较亲近的人,比如他乳母一家的情况,来做一个举例,让他母亲不得不去考虑一下“让大家过得更好一点”这个命题。不得不说,这件事情思考起来还是挺带感的。

山璞的分析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反正,这么封闭是不太行。

山娘本身是一个性格活泼的女子,年轻时还喜欢往山跑。当时山下生活自然也是清苦的,可是县城还是比山上热闹,她也挺喜欢的。

当然,她并没有被儿子给安利住毕竟生活阅历在那儿摆着。所以她问山璞“将什么都交与旁人,还有你什么事儿?还有我们什么事儿?”真是一针见血。

而山璞答“咱们还是咱们”,这才让山娘产生了考查的兴趣。如果只是改变衣食习惯之类的,山娘一点也不介意。本来就是嘛,怎么过着舒坦怎么来呗。况且她也觉得山下的衣服首饰很好看,山下的饮食也不错,调料也很好。山下的屋子、卧榻、帐子、被褥令人舒适,山下的胭脂各类繁多,惹人喜爱。刺绣的工艺也比山上好很多,还有许多山上无法见到的珍惜。

山娘的房里到现在还摆着一个螺钿的铜镜,还是年轻的时候,头人送给她的,她一直小心地保养,用到现在。

山下的物种也丰富,天地也宽广。

当山娘对儿子表示出一定程度上的赞同之后,头人也沉默了。想了半天,还是吭哧道:“我只怕隔得远了,彼此好相处,一旦离得近了,又要生出事来,反而不美。”

山娘嗤笑道:“就跟在山上你不跟人磨牙似的,前年还干过一仗呢,你怎么不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此话不假。朝廷里还有个派系斗争,皇帝还要防着亲弟弟。山民这么多的人,怎么可能就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呢?摆在明面儿上的就有两类,一类是山璞这样向往山下的,一类就是大树君这种仇视山下的。这两个人彼此还好,只是争吵,也是因为大树君太老,山璞有礼貌,这才没有打起来。

除此而外,便是大树君身边聚集的那么一拨人,也未必全是因为仇恨山下。还有一些个人,也是有一些自己势力的人,乃是因为担心,到了山下他们言语不通就罢了,武力值也不算很高,山下种种生活都不会,只会享乐,怕到了山下失去了在山上的身份优势,被淘汰呢。

这才是真像山娘说的“还有我们什么事儿?”那是必须不行的。

便是大树君有朝一日放下仇恨了,想要下山了,他们也是不想的。

在山上,延续着自古以来高高在上的地位,漂亮的姑娘他们先挑,别人给他们干活,他们坐享其成。哪怕生的孩子是智障,也能得到最好的资源。穷人家的孩子再聪明上进,除非有大造化,不然还是得给他们服务。

到了山下,谁知道山下人会怎么做呢?换了他们,也会要能干的人,而不是要只会吃不会干的人。

这些人,真是比大树君还让头人头疼的,每天总要吵那么几回。全是因为头人态度受到了开化派的影响,有所松动,两派就开始吵。吵而不行,便用最简单的办法,打,用拳头说话。别看这些人整体水平差一点,内里也有几个武艺出挑的。自己出挑也就罢了,旗下还有几个武艺不错的奴隶,反正…又不能真的撕破了脸,是以双方势力居然是势均力敌的。

开化派呢,虽然以山璞为大旗,但是自身的势力也不错。是通过比如贸易等等,与山下接触比较多的人。自以水平不错,如果与山下接触了,正可借机机会洗牌,将那一群老朽、已经只知道吃白饭的家伙踹走,自己要凭能力多占一些资源。

头人一年里,除了组织生产,协调这两边的关系就占了日常工作的很大一部分时间。头人自己水平也不错,又有一个比他还厉害的老婆,一个懂事的儿子,一个可爱的女儿,倒还真不担心下山后自己会被人篡位。他担心的,是山下人的诚意,他怕血本无归。

山璞的撺掇,跟电视广告似的,见缝就来插针,由不得他不往心里听进去一两句。

相对于守旧派,山璞的话无疑有很大的煽动性,见他爹被他娘说的进入深思了,他也跟着忽悠:“阿娘说的是,在山上不也打么?哪怕到了山下还是争吵打闹,要争的也不是山上这一点地方!山下天地宽广,儿读书,知道四海之大,人口之众,财富之多。便是要争,要吵、要打,都是出力,争点大的不好么?”

头人的眼睛闪了闪,故作无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行了,说不过你们!你给我滚到山下去,看看山下是个什么样子罢。近来有没有什么热闹好凑,你娘怕是在山上呆得闷了,你阿妹长这么大,也还没见过山下有意思的事情。要是好玩,就下去看一看。给他收拾行装,好歹带点土产下去,别像下山就为占人家便宜似的。”

艾玛!大成就哎~山璞安利了这么久,终于见到一点曙光了!他爹娘要下山了!真是太好了,一定不能搞砸了这件事情。山璞打小就听大树君给他讲什么山下人曾经诱拐山上头人下山,然后趁机把人杀掉之类的事情。虽觉颜肃之必不会这般干,但是山上的阻力还是很大的,便立意要将此事做好。

答应一声,山璞开心地去准备,没走两步,被他娘喊住了:“我看你走路怎么都不对了?腿是不是也被这老东西打了?”

“老东西”:“…”老东西结婚很早,十五岁就拐了个山妹子,十七岁生了这么个儿子,儿子如今十三岁,他刚刚三十。眼睁睁看着儿子被老婆推出去:“去叫他们给你上药好好揉揉,我晚上去看去。”然后就看到儿子乖乖把门带上,老婆开始卷袖子…

新一轮鸡飞狗跳,开始了!

山璞因为挨了揍(虽然挺划算的),养了几天伤,等他大包小包下山的时候,山下已经平静了,准备开始大生产运动,以及发动群众搞联防了。一派繁忙而又兴旺的景象。

山璞看了,居然生出一丝“与有荣焉”的心情来。

到得县衙,衙里也颇忙。又要登记今年春天新垦出来的地,又要整理牛、羊两家的家产,还要把这两家人都打包送到流放地按血缘远近,流放五百到两千五百里不等。这个流放的里数,也不是绝对的,乃是以京城为中心,划分几个等级,五百里也不一定就是准了五百里一个圈儿,上面的点随便选,而是比京城周围政治经济人文环境降一档的地方。其他以次类推。

有卢湛和马家求了点情,颜肃之很给面子,把这些人差不多的都放到一个地方,而不是打乱了。

颜肃之将将搞定了这些,山璞就来了,还带了不少山珍过来。比如山里比较常见一点的狼皮一类,又有一张虎皮,都是给颜肃之的。一些比较稀有的药材,都送给了姜氏。还有山娘给颜神佑和六郎准备的银饰。山民的银饰,份量十分充足,虽然冶炼水平略低,花纹也有些奇特,但是无一不是很大只。

颜神佑当时就挑了一只大大的银项圈儿给六郎挂到了脖子上:“这个好,他那么大个儿,也只有这样大个儿的项圈能配得上,旁的戴上了,都跟玩儿似的。”

颜肃之看了,也笑道:“是很搭!”又问山璞过得可好。

山璞这几天,过得“痛并快乐着”,自然是回答:“很好。在山下时,想父母,回到家中,又有些想念在山下读书的日子了。”

颜肃之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又问他父母如何之类。

山璞便趁机道:“家父家母听闻山下繁华,倒想下山来看上一看,只是家父家母出行,怕随从有些多。县里又新遇变故,恐惊扰到了百姓。”

颜肃之感兴趣地一挑眉:“哦?这里百姓吓过一回之后,可比往常经吓了。令尊要带多少人下来呀?能把他们吓着了?”

山璞憨厚地笑了两声,这个动作由他做起来,意外地不显得笨拙,反而有些羞涩与腼腆。姜氏看了,十分叹气,人家儿子都比她闺女斯文。其实她闺女正老老实实在一旁坐着呢,非常大家闺秀,到现在也就说了刚才那么一句话而已。

那边的羞涩少年又说了:“家父百余亲随,可是家母…”阵仗比较大,她老人家还要带着闺女来,随从加起来上了将近三百。

颜肃之笑道:“无防,来便来嘛。”

山璞又说了他的难处:“山上有些人,总念着旧时事,想阻挠,还请郎君给个理由。”

颜肃之眼睛眨都不眨地道:“海贼清退了,如今通匪之人也已经流放出县,伤亡业已抚恤。正合该大庆三日,再晚,又要忙着收获了。”

这个理由相当地好,山璞又问日期。颜肃之道:“看令尊令堂何日能下来了可不能太晚,太晚了,这个借口就不好使了。”

山璞笑道:“晚生这便安排人回去送信。”

颜肃之道:“不忙,总要我下个帖子嘛。你让他们且去用些饭食,歇上一歇,再一同上路。”

山璞领命。

颜肃之又设宴,款待山璞。山璞因保护姜氏有力,虽然被颜肃之两口子认为略呆傻,还是得到了足够的礼遇。比如,能跟他们一家一块儿吃饭。这也是颜肃之定下的政策了,本来就是要跟山民友好相处,从腐蚀人家下一代入手的嘛!

山璞这一餐用得很小心,他的动作也比较斯文有礼,大大地博得了姜氏的好感。傻就傻,心肠好就行了。吃完饭,姜氏还问了山璞他父母和妹妹习惯住哪里,要不要在县衙住呢?还是在城外安营扎寨之类的。

颜肃之也接口道:“随从太多无法全住下,是要在外扎营的。”山璞对此表示理解,颜肃之又表示,如果头人想来县衙住下,也没关系。如果觉得县衙拥挤呢,也没关系,他刚刚抄了牛、羊两家的大宅,随便山璞挑一处认为合适的,可以作为头人落脚处,以后,这处宅子就由颜肃之作主,收归县里当招待贵宾的住处。

这也是颜肃之用来安置伤残兵员的一个地方,看门啦、洒扫啦、修剪花木啦…还能安排下一、二十个人。对于这样的大宅来说,人手刚刚好。

山璞喜道:“这样便好。实在是舍妹有些顽皮,怕惊扰了府上。”在他看来,郎君一家是京里来的,斯斯文文的(大雾),他妹子像只小猴子,他娘更是凶悍,虽然交际上没有什么问题,就怕相处的时候有什么文化冲突。

颜肃之心说,也好,一步一步来。便答应了,让山璞等下去挑房子。

山璞道了谢,去挑了牛家的宅子。牛家宅子也大,关键是…跟马家、卢家中间隔了羊家的空宅。自家有点什么事,至少不会太吵到那两家。

颜肃之当即批准了,又下令赶紧打扫。山璞自然是指派了自己信任的乳兄带着两个人,与捧着颜肃之帖子的何三几人一道,往山上请头人下山来了。

头人接到帖子,按照约定好的,便说要下山。

此言一出,山上一片哗然。不止是大树老先生了,便是先前对女婿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山璞外公,都觉得此举不妥,这让头人夫妇始料未及。原本头人挨了一老婆的打之后,便跟老婆商量:“待有人反对,我们一道说要下山去看看。”其实是自己扛不住,拉着老婆来个混合双打。山娘对于其他人来说,是相当有威慑力的。

但是不包括山璞的外公,这位老人家是被闺女气着长大的,不对不对,是气着变老的,免疫力超强。别人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出去就是家暴女婿了,亲爹从此解放了。他们家不一样,女婿是头人,每次开会的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怜的老父亲总要再被闺女挑战一次神经。所以战斗力越发强大了。

父女俩从早上吼到了中午,何三大开眼界。他们县衙里小娘子如此手辣,见着亲爹还要软软地问好呢,还要给亲爹做点针线呢。这里…卧槽!别别别,别拔刀啊!咱们小娘子真是个孝顺女儿,真是个淑女啊!她一点也不手辣,至少她不会殴打亲爹。

最后以父女俩大打出手,结果俩人谁也没伤着,误中副车,以把劝架的山璞舅舅打成个熊猫眼而告终。山璞的妹子又跑了出来,表达了很想到山下看看的愿望,因为…她听她哥说,山下有很多新鲜的物事。

这也是山璞的策略了,又有颜肃之每每十分配合,山璞要回来了,他都让姜氏准备一些好料给带上来,糖衣炮弹果然好用。

山娘仿佛觉得她爹活得太长似的,还吆喝了一声:“山下这三天有会,什么都有,想下山看热闹的跟我一块儿去,每家只能去三个啊,带的随从不能太多。不然没人看家了啊。”她又招呼了好几家有势力的闺蜜跟着一起下山,连嫂子都拐了两个一起。

山下也热闹了起来,颜肃之也是为了山民下来得太多,万一有个什么误会打起来,他先召集了一些士卒来临时充当治安警察。又出了告示:为庆大捷,某日于县城及周边进行庆祝。

什么耍百戏的、说唱的、出各种小摊子的,都来了。这会儿春耕已毕、收获未到,去年冬天水利工程做得也挺不错,且不用抢水抢太狠。四里八乡的,也都赶来看热闹。

县城不大,于是城外又搭起些芦棚一类,也有卖茶水的,也有卖零嘴的,也有卖各种小玩艺儿的。经过颜肃之的治理(最主要的功劳是减税),本县经济比往年松快了不少,也有人兜里有了点零钱,至少爹妈舍得给疼爱的小闺女买两朵鲜花插带了。

人人脸上都带着笑。也是,海贼传闻虽然凶,可是真正遇着的,也就那么一个不走运的村子而已。其他人愣是毛事儿没有,海贼还被打跑了,县令还很靠谱,可不得欢庆一下么?

人一涌进来,治安就成了问题。大事儿没有,小偷小摸的也得加紧查呀。颜神佑是个鸡婆性子,一想到很多人涌进来,就向颜肃之建议,什么除了防止斗殴之外,还要抓小偷啦,尤其是人贩子什么的。颜肃之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这个我还能不知道么?往年京里,比这个乱多啦。哪年不丢几个孩子的?我有数儿。”

颜神佑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愤愤地冲她爹吐了好几下舌头,差点被颜肃之眼明手快把口条给揪下来。捂着嘴巴,颜神佑怒瞪她爹。颜肃之笑得直捶桌:“哈哈哈哈,看你的傻样儿。好啦,去看看六郎,教他读书。”

颜神佑放下手,哼唧道:“不怕我这傻样儿把他教傻了么?”

颜肃之笑着摇头:“我怕你把他教得太聪明了,反而不好。聪明不是教出来的。”

颜神佑笑嘻嘻地道:“有阿娘在呢,六郎必是个正人君子。”

颜肃之听到“正人君子”四个字,整个人的表情都丰富了起来。认真地说:“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颜神佑笑得直打跌。

六郎到现在也还没有个正经老师,楚氏虽然跟颜肃之提了,只是不幸遇到了海贼等事,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办。姜氏现在倒想让颜神佑给六郎开个蒙什么的,教六郎读一点书,以为如果颜神佑的性格放到六郎的身上,她就开心了。颜肃之却反对,他对姜氏道:“我怕画虎不成反类犬,不能都交给神佑,你也要多看着点儿。其他的,慢慢学。”

姜氏认为此言有理,便与颜神佑分了一下工,两人分别教授相应课程。

颜神佑还不知道,在她爹眼里,她是个可能会教坏小朋友的危险份子。娉娉袅袅地起身,从从容容地备课去了。留下颜肃之看着闺女这怎么看怎么淑女的背景发愣:真是造孽呀!

山下才手忙脚乱地准备好,山上的人也下来了。山娘刚刚掐赢了亲爹,神清气爽,带着评估的眼睛,扫射着一路的风景。颜肃之命卢慎到城门口迎接这一行人,头人知道卢慎的身份,与他打过了招呼。山娘对于卢慎的长相十分满意,心道,就算县令长得丑,这一个也能洗眼睛了。

卢慎又说了安排云云,山娘一看,城外也挺热闹的,便同意将大部队留在城外驻扎,她们一行人只带了几十个随从,随卢慎一道入县衙去。一路上两边都是摊贩,人挨着人,山娘眼睛尖,还看到几个像是山民打扮的人。随行的人多半是爱热闹的年轻人,还有几个小孩子,看到有些不错的摊点,就有点走不动道了,道大家拽着,一路到了衙门口。

颜肃之,正在县衙门口等着他们呢。

颜肃之见头人,笑道:“别来无恙。”

头人亦迎了上去,两人四只手,握到了一起。

第96章 有来必有往

山璞见父亲与颜肃之两双手握到了一起,松下一口气来,然后被山娘拿眼角瞄了一下,又挺直了腰肝儿。

有卢慎的脸保底,山娘对于颜肃之能长成什么样儿,倒不那么期盼了。不料一打照面,还是惊了那么一下。颜肃之这副尊容,能支持着他中二之后被大家接受,自然是有一番能打动人心的美的。山娘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突然眼角看到丈夫耳根动了几下。

头人有一项绝技,或者说神经病一样的敏感,就是觉得老婆不对劲的时候,他耳朵会动!

为了不被丈夫抓到自己看美男时的样子,晚上打翻醋缸,山娘转了个头,就看到儿子没出息的样子,由不得不恼。将山璞瞪得像个样子了,山娘才肚里冷哼一声,借着跟老公交换一个眼神的功夫,顺便再看一看美男。

只听颜肃之道:“前日一别,便盼再见,久候君不至。”

头人也文绉绉地道:“久慕繁华,恨不得见。”

这两个货上一回见面的时候还在那儿两军对垒似的搞双之谈判,在那儿说盐价呢。这

第二回见面就成了老朋友了!不明真相的归义百姓表示:本地真是各民族大团结大河蟹啊!

知道内情的人表示:得,又得有得讨价还价了。

门口儿上说了两句,颜肃之又给头人介绍一下本地士绅。庆祝大捷,怎么能没有本地士绅参与呢?好不容易把山民搞了下来,怎么能不让士绅过来见识一下县令那令蛮夷都来见的高尚品德呢?

于是颜肃之就从卢湛开始介绍起,顺便说了他是卢慎的父亲。头人心说,这儿子生得可比他老子好看多啦。又及马家等士绅。马家等人平素也与山民交易,是既想要人家的钱,又有些看不起人家是蛮夷。包括卢湛在内,都有一点这么个意思。头人呢,也懒得见他们。

可这里面夹着一个颜肃之。颜肃之最近凶名赫赫,好吧,对卢湛来说,凶狠的是颜肃之的闺女这也差不太多。颜县令表示,大家要睦邻友好,要做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所有与会的人,都捏着鼻子跟头人笑,生怕得罪了颜肃之,脚上被套小鞋。

头人感觉到了一股别扭的欢迎之风,倒也肯相信颜肃之的善意了。

颜肃之对山娘口称:“嫂夫人。”一眼扫过,光看站位,以及头人与她之间不时相视一眼,就知道这位是个说话管用的主儿。就见她一身蓝衣,裙子上镶着宽宽的黑片,绣着色彩鲜艳的花儿,颈上、手上皆是银饰,头上的更夸张,几乎像是罩了个银桶子。饶是如此,也没压下她那一张明媚的脸。

山璞有些肖母,气质上却与这位相差得有点大。颜肃之判断:多半是因为这当娘的太痛快了,所以儿子就得在这方面缺失一点。

山娘是个爽快人:“大令休要这么客气,我家这傻小子多亏了大令照应啦。”

颜肃之笑道:“小郎君可是帮了我大忙了呢。”

山璞连说不敢。一时其乐融融。

山娘又让女儿来见颜肃之,山妹子比颜神佑小一岁,一大双眼水汪汪的,手上、颈上都挂着漂亮的银饰,只是没有她母亲身上的饰物多,鬓边簪着朵大红的花,看起来是个活泼的姑娘。可是颜肃之认定,这姑娘一定不像他家姑娘那么不正常!于是相当慈爱地道:“令爱真是活泼可爱啊!”

头人道:“也不省心。”

颜肃之心说,肯定比我家那个省心!

当下头人又介绍了跟着他来的随从,颜肃之也一一记下了。这些人里,也有会些雅言的,也有根本不懂的。颜肃之又问山璞:“随你来的那几个同学,可都来了?叫来做通译才好。”

山璞笑应道:“晚生这便去。”

颜肃之道:“你寻个人去传话。”又请山娘和山妹妹到后面去:“娘子与小女久候多时了。”

山娘就带着嫂子、女儿、闺蜜,一行八、九人,到了后衙。一路走,一路看,心道,这衙门比咱们寨子要小好些,县城倒是比寨子大。这山下的房子,看着却比咱们住得好多啦。又看花森扶疏,错落有致,心道,这树比咱们的细,可花儿却更整齐些。

姜氏携一双儿女,在正房里等着这山娘来。她的身后,也是殷氏等丈夫在县里有些脸面的人。

山娘倒会些雅言,只是说得并不太标准。姜氏也不以为意,笑盈盈地等着山璞来介绍呢。山璞忙里忙外,先给他爹那一干人找了通译,再跑过来给他娘做介绍。

姜氏对山璞的印象很好,对山娘也十分客气。山娘见姜氏生得也温柔可亲,虽然觉得有些绵软,却也有些羡慕她这通体温柔似水的味道,两人相处颇为愉快。寒暄几句,便请屋里坐。姜氏事先问过了山璞,晓得山民也不忌讳跪坐,但是多半还是有些不惯。室内设的便是枰【1】,也可坐,久坐腿麻,也可以垂下一条腿来休息一下。

及见颜神佑,山娘道:“她生得像她父亲。”

姜氏笑道:“都这么说。”

颜神佑亦道:“都说我这样长法有福气。”被姜氏嗔了一眼:“长得像我就没福气了?”

山娘却喜欢她这个性子,道:“你生得像你阿爹,是有福气的。我家这个,”说着拉过女儿来,“要生得像她爹,这福气就小啦,还是像我好。”

颜神佑笑道:“这样好看。”

山娘道:“对吧?我看也是。”

山璞在旁边,听着他娘埋汰他爹的长相,然后颜神佑还在那儿附和。已经不知道是要先抗议,还是先介绍他妹子好了。脸都要憋红了。终于咳嗽一声,介绍起他妹妹来:“这是舍妹,我们山里起的名儿,译过来就是最漂亮的花儿。不曾取山下的名字。”

山娘当场就说:“我看大令给他起的名字就很好,不如娘子也给这丫头请个好听些的名儿罢。”

姜氏一怔:“娘子想要什么样的名字呢?”

山娘道:“您看着办罢。”

姜氏想了一想,依旧让山妹妹惯性姓了山,取名为婉。山娘念了两声“阿婉”,觉得这个“婉”像是绕在舌尖,朦胧又轻柔,笑道:“就是它了!”

姜氏又介绍了六郎。六郎比起他姐姐来,实在斯文太多,乖乖给山娘行了个礼,虽然力持老成,可声音里还带着一股奶气。山娘见这么个团子装老成,一时笑得阳光明媚:“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呢。我们家臭小子小时候也这样,到大了就不好玩了。”

六郎&山璞:…

六郎小脸被捏,表情变得滑稽了起来。山璞看不下去了,咳嗽一声,便即告退。借口他爹还在外面,他要去看看。山娘知道他心里有事,便说:“你去罢,这里都是女人家,你还是找你阿爹去的好。”

姜氏又给山娘介绍这些娘子们。殷氏原本是跟些非世家出身的人一处坐都嫌掉身价的,此时也乖乖跟个野人共处一室,还要笑盈盈的。没办法,县令拳头大。颜神佑用她的行动,忠实地执行了她对世家的理解世卿世禄,拳头大的说话算数。

嗯,在明晃晃的拳头之下,见面还是相当和谐的。

姜氏让颜神佑带着小朋友们去花园里玩,颜神佑理所当然地,一手牵着新得了名字的阿婉妹子,一手拎着她弟弟的胖爪,身后是一些侍女。县内几个娘子们自己来了,却不曾携带晚辈。正好便宜了颜神佑跟山妹子套近乎。

阿婉的雅言说得不错,颜神佑道:“你雅言说得很好呢。”

阿婉笑道:“我阿哥教的。”语气既骄傲又矜持。

颜神佑道:“我也常听阿爹说,你哥哥很用功。”

阿婉一面随意又好奇地看着花园,一面道:“我阿哥常说山下好,山下真的很好吗?”

颜神佑道:“那你从山上下来,这一路看来,觉得好不好呢?”

阿婉诚实地道:“热闹,有趣,有好些山上没有的。可是…”

“嗯?”

“不痛快。”

“咦?”

阿婉的眉眼灵动了起来:“我们雪地里抓雀儿,还能射兔,那一次,我还逮了只羊呢。可惜,他们打狼不让我去。”

颜神佑笑道:“你喜欢习武呀?”

“对呀!”

之后的半个时辰里,两个女孩子的友谊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旁观了全过程的颜先生表示:心好累,感觉再也不会爱了。

他就眼睁睁看着他姐这个变态,带着阿婉这个野人,一气刀枪剑戟耍了个遍。有些武器是阿婉先前没见过的,颜神佑一一为其演示,衣服都没换,臂绳儿一捆,就虎虎生威了起来。阿婉姑娘一头一身叮当响的银饰,她也不取下来,就跟着比划。

因为打斗不便,两人便较量一回射箭。颜神佑以微弱优势获胜,都有些惺惺相惜了起来。

直到前面开席,可怜的六郎才从“这些是姐姐不是哥哥”的错误画风中凌乱地走了出来。真心觉得:女人真可怕!

庆祝活动总共三天,当天在县衙里用过了饭,头人便带人,在山璞的引导下回了礼宾馆。里面一应铺陈都是抄了牛家的东西,自然是不错的住得十分舒服。

从第二日起,便开始逛街,头人逛了半天,吃了些小吃。一转身,又钻进了县衙,与颜肃之密谈了起来。山娘、山璞、卢慎、颜神佑都在,就听着这两个人在那里讨价还价,间或帮那么一两句。

颜肃之自然是充分地表达了自己的友好,头人却依旧有些疑虑,毕竟他手上人很多,而且还分了派系。山璞这一回却并不似在山上那般为山下人说话了,他只是用心地听着父亲与颜肃之之间的言辞往来。

颜肃之的目的,当然是将山民纳入麾下。在此基础上,才是主张保留原先头人这一阶级人的权益这也是应有之义。

头人并不能一时全盘接受颜肃之这样的目的,他认为,山民不能全部下山。当然,如果山下给地,他们是愿意下山来耕种的,但是:“若下得山来,他们便算是朝廷的人了吗?”其实他想问,是不是就不算我的人了?

颜肃之大方地道:“这天下,都是朝廷的呀。他们如今,也算是朝廷的人。”

头人便皱眉。

颜神佑对颜肃之使了个眼色,颜肃之这才抛出那个颜神佑山寨来的民族政策来。且说:“君在山上,便是说一不二了么?在山上,能管得了几人呢?再如何,不过是原先那些人口山头罢了。若肯向化,朝廷也未必有几个人肯入山,君等却可参与到山下来了。君可知,这外面有多么的大?”

政策确实很优惠,头人有点心动,然而谈到了现在,还是没有触及到实质问题:原本的特权阶级,以后有哪些特权,其特权能得到保证么?

于是又是一轮谈判,颜肃之表示,可以划给一定的土地,供山民使用。税收他可以压一压,开始五年当垦荒了,下面与大家一样。当然,头人等按地位高低,会有土地方面的优惠与税收上的特权。可以为头人申请荣誉头衔…等等等等。同时,头人也得给颜肃之一定的支持,必须如果遇到“剿匪”和“保家守土”这样的事情,山民得出兵。至于武器,与抚恤,又是另一个条款了。

庆祝大会开了三天,县衙里的磋商朝廷了两天。最后,头人带着松动的态度,再次见面的邀请,以及硬记下来的条款他是个半文盲回去了。表示,他还得研究研究。同时,留下了儿子继续读书。

条款的本质,说穿了就一条:开放。山上可下,山下可上,一视同仁,适应照顾。具体的细纲因为是颜神佑拟的,这货很细心地连山下会组织人教授语言、文字,以及一定的耕种技术都写了进去了。甚至还有给山民子弟主要是特权阶级子弟在县学里单开一个文化速成班的条款。

不可谓不优厚了。

两天这么磨下来,颜神佑精神奕奕,很有一种见证历史的荣誉感。在她看来,如果这些条款能够执行,是个双赢的结果。没有道理不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