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干人等加紧了串连,同时也制定了一些对策,这些对策,计划得是相当周密的。只是有一个缺点:需要实权派的配合,光有卢慎还不够,他们需要颜神佑的支持。

颜肃之这里,已经默许了这些人的主张,却是不能直说的。再问他,难道能让他现在就扯旗造反吗?

甚而至于,李彦的本心里,对李今这个同姓晚辈的评价还是很高的。他不喜欢虞家,却不反对李今对于虞氏的忠心。从来忠臣义士,都是值得钦佩的。这些人里,只能暗恨李今怎么就把虞堃给找到了呢?如果李今继续忠于虞家,他们也只好搞一搞李今了却没有一个说李今做错了。

各为其主吧,咱们本来就不是奔着虞家去做官的。在这一点上,卢慎尤其看得开。

几人过来寻颜神佑,听了颜神佑将临安城中事一说。

山璞先关切地道:“竟有小人君前作祟么?真是岂有此理!”岳茂本是为了虞堃才出的主意,没想到对方并不比他傻,一旦被识破,反而起到了反效果。如颜神佑、山璞这些人,对于虞堃这么个好相处的老板本有愧疚之心的,现在被这么一弄,将这愧意去了,再没什么事能阻拦他们的脚步了。

李彦拿眼角瞄了他一下,心道,你也长本事了,啧,以前都不怎么发言的。

霍亥却毫无顾忌地道:“逢此乱世,虞氏气数已尽,中兴无望了。为天下苍生计,我等也不得不从权一回了。”

颜神佑道:“只是不知道大长公主母子,又当如何安置?他们要是出事,我是不依的。”

李彦道:“这也不难。”本来就不难,近世颇乱,改朝换代很频繁的!也没见哪个前朝公主要闹腾着复国造反的。还不是改个封号,老实趴着了?他并没有贸然将此言道出,只是说:“唐氏与丞相结为姻亲,又怎么会有事呢?”

颜神佑赞同地道:“这倒也是。”

李彦便不再说其他,只与颜神佑说这宦官之事。同样的招数,楚氏已经用过一次了。那一次,是为不让虞堃好过,不让以虞堃为代表的势力在昂州这里扎根。现在朝廷建在临安,政令不出宫门。能出宫门的政令,都是颜肃之遥控指挥认为可行的内容。

监控人:蒋廷尉。

再用这一招,就是杀气腾腾了。如果说上一次是守,这一次就是攻。颜神佑要用它来试探一下朝廷的虚实,看这个新朝廷硬气不硬气。而李彦这里,却又有另一层心思,他把这当作一次进攻,目的是削弱这个朝廷的声望。

包括丁、霍、卢等人,他们乐见颜神佑去喷虞堃,让虞堃下不来台。坏了这个小皇帝的名声,让这小皇帝下台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哪怕这个小皇帝死了,都没什么人说他可惜。

李彦知道颜神佑掐架的功力了得,听她这一说,登时就开心了。赞完之后,再问颜神佑有什么说辞。颜神佑道:“非罪而刑,还不够么?如今正当休养生息之时,却又取宦者,难道是明君所为?肉刑原就不可取。”

李彦便趁机指点颜神佑:“不要将话说得太绝,不是取,是多取。”

君子是不大瞧得上宦官的,他们恨不得宦官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是却又知道,宦官消失不得,宦官没了,后宫怎么办?这不是在跟皇帝作对么?

颜神佑知道此事急不得,谢了李彦的提醒。

李彦见她很配合,便也说出了自己做的一些事情。比如说,已经在编各种儿歌、谶语了。主要内容就是虞家不好,以及“将有圣人出”。都说出来,也是为了去疑。他算是发现了,颜肃之不好说,但是颜家的女人们,都是搞这些的好手。这些女人,虽然也敬鬼神,但是更多的时候,真是太会利用鬼神之说了。此类手段,她们玩得精熟,瞒是瞒不住的,不如摊开了说,开诚布公,以示自己无私。

事实上,李彦筹划的可比这个多得多,这其中包括往临安渗透,以及借刀杀人等等。阮梅、济阳王,哪个不能当替罪羊呢?虞堃要结婚,要祭祖,总有办撺掇着他北上。到时候…

山璞听李彦这么“坦白”,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近期以来,尤其是见识了荆州门阀的下限之后,他对世家的认知碎了。李彦这会儿,又给他刷了一遍三观。于是山璞又成了沉默的那一个,默默地拼着自己的三观。

那一厢,话题已经进入到了一个诡异的阶段。

颜神佑下巴都要掉了,吃惊地问李彦:“先生是说,霍征西与舍妹?”

李彦一捋须:“然也。”

颜神佑:“…”下巴真的摔碎了啊!

不是颜神佑看不起颜静娴,颜静娴好歹是她堂妹,拖后腿的爹妈的亲戚都已经死了。单从颜家来算,颜静娴的身价是相当可观的。

只是霍家不同别家,虽不是门阀世家,却也不是轻易就会与人联姻的。尤其出了霍亥之后,隐隐地在仕林之中颇有声望。更兼霍白本人也相当地不简单,在同辈几十号人里脱颖而出,一路跟着霍亥来到昂州,可见是家庭中的佼佼者。

连楚氏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去把颜静娴说给霍白。楚氏看人倒是准,这个霍白本事有,脾气也有。万一婚姻不合意,结婚结成仇,那还不如不结。

是以颜神佑再次跟霍亥确认:“霍征西(霍白)是麒麟种,舍妹多有不及。纵先生与他父母有意,不知征西意下如何?”

霍亥听颜神佑夸他侄孙,嘴角一翘,也一捋须,有些得意地道:“我已经问过他啦,他自己是听命的。”

颜神佑道:“他是真的愿意?”

李彦听她这话有些不对,便问道:“我尚未向丞相提及,先请咨之娘子,此事是否不妥?”怎么觉得颜神佑像是另有隐情的样子?难道是颜家另有安排?那这事儿,霍亥就脸上无光了啊。

一家有女百家求,不论男家身份之高低,是否女方高攀、是否女方先提出来的。最后走礼的时候,都是男方主动去女家求娶。但是,这不代表男方就要受气受挑剔。

颜神佑也明白这个道理,打死她也不能说他家觉得霍白不太好收拾,所以盯上阿胡了。听李彦这样问,忙说:“并不是,只是眼下只有这一个妹子的婚事要操心,不免就要仔细些。”

霍亥矜持地点了点头,再次保证,这事儿他已经确定了。放心,霍白那小子也是愿意的,并没有人逼他,还特别说:“他那个样子,我是不敢强压着的。”言语之间,不无得意。霍白的表现,委实不错。

颜神佑心里抹了一把冷汗,笑道:“真要是这般,祖母与家父自然是乐意的。”

霍亥心里舒坦了,李彦笑道:“既如此,我便去向丞相提亲去。”言毕起身,霍、丁等人也离席告辞。

颜神佑急忙站了起来,还拖着山璞,口上道:“正好,我们也一同去,这般好事,正好凑个热闹。”心里念了八百回老天保佑,别让颜肃之已经跟阿胡说了!

毕竟是夫妻,山璞觉出她情绪不对来,也说:“我与娘子同去,请先生们乘车。”却又吩咐给颜神佑也套车,他自己也不骑马了,跟着颜神佑钻进了车里。

颜神佑一放下车上竹帘,脸就垮了。山璞极少见她这个样子,不觉有趣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是霍白不妥?又或者是五娘那里不妥当?五娘听说不错呀。难道是…岳父对她另有打算?”

颜神佑哭丧着脸道:“我本来就说,能将她说与霍白最好,只是担心霍白不好相处。大家看着阿胡老实本份,最后…”

山璞:“…”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还是山璞道:“不急,到了府里,我拖住他们,你抄近路去见岳父!还有,家里还有旁的姊妹没有?”

颜神佑道:“六娘?”

山璞一想起六娘的年纪,整个都不好了。沉吟道:“舅家那里呢?又或者姑家?”

颜神佑想了一想,道:“舅家有些不大妥,还是姑家吧。”她姑妈颜氏倒是有个女儿,与她年纪相仿。清远侯家在京城变乱里就逃出这么几个人来,小姑娘的娘家已没什么势力了,随着母兄,依着舅家居住。

山璞道:“她为人如何?脾性如何?”

颜神佑道:“倒是个爽快脾气,与五娘有些相似。”

山璞道:“那倒差不多了。”先把这事儿给糊过去再说!

颜神佑却有些紧张,这种类似“换嫁”的事情,可比不答应还膈应。霍亥的心思她明白,这其实就是对于将来派系的一次站队。要紧紧地跟颜肃之拴牢了,免得以后有人来摘桃儿。也是为了在颜肃之面前说话更有份量,更好撺掇着颜肃之另起炉灶。这婚姻,是一定要结的。

就是这样才坑爹!颜神佑就想起她家往上两辈的代嫁风波来了,十分为表妹担心。

老天爷显然喜欢跟她开玩笑。

到了府里,山璞去拖着李彦,颜神佑去找颜肃之。李彦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文章,但是作为一个聪明人,就要知道不要去自找难看。就像去动物园里看孔雀,你看着它正面开屏就行了,非得绕后面去,活该看菊花。

如果颜神佑抢先一步,能跟颜肃之沟通一下,不管之前有什么变故,只要他们过去一提亲,事便成,结果好就行了。何必要去找不自在呢?

是以李彦故意放慢了脚步,顺了山璞的意,跟他一起慢慢踱步。口上却还说:“山侯先时只说荆州公事,未尝言及私交,不知在荆州时,看征西如何?”

山璞自然是要夸奖霍白的,说他十分整肃,又屡立大功一类。

那一边,颜神佑在颜肃之书房的门口却遇到了阿胡,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显然是说过了啊!

阿胡见了她,倒是很规矩地行礼。颜神佑压下焦虑,也回一礼。看他这个样子,又觉得先前将人家当备胎,现在又嫌他碍眼,自己这等心思未免小人。说话时便分外地客气。

阿胡心道,我并没有答应啊,您这样客气,我怕…想到这里,一个哆嗦,溜了。

颜神佑冲进颜肃之的书房,见颜肃之正在揉额角,心说,这是有为难的事儿了?这么想,也便问了出来。

颜肃之苦笑道:“可不是!这个傻货!真他妈是个好东西!可惜了,我又要寻侄女婿了。”

颜神佑开心得差点哭了出来:“你侄女婿这就来了。”

“?”

颜神佑便将李彦如何来探她口风又为霍白提亲的事情择要说了两句,再问:“阿胡竟没有答应?这是为什么?看不上五娘么?简直岂有此理!”自省归自省,还是容不得别人瞧不上自家女孩子的。

颜肃之叹道:“并不是。他与我说,原先从军前,他有个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未婚妻,小娘子等了他这些年。从他还是个小卒子起,因他不在家,便为他照顾老娘。那一年,他老娘独个儿在家,燎了房子,小娘子为了背他老娘出来,将眼睛也熏坏了。他便立誓衣锦还乡时,必要迎娶的。先时事情急,没来得及操办。如今正好将事办了。”

颜神佑道:“恭喜阿爹,恰得其人。”

颜肃之道:“也罢,你们都多多与他贺礼。”

颜神佑道:“这还用说?”

父女俩才说完正事,颜肃之还没来得及让闺女去后面见老娘老婆,李彦等便至。

颜肃之一见这几个人,脸上就笑开了花:“可把你们盼来了!”

于是李彦有所请,颜肃之无不答应。两家遂约为婚姻。颜静娴爹死了,自然是叔伯做主。霍白人不在,霍亥受其父母之托全权负责。

颜神佑笑道:“你们都有喜事了,岂能忘了圣上?”

颜肃之道:“正是,我这便具本!”

颜神佑却又提出一事:“勘刻石经一事,还请暂缓。”

山璞问道:“要做是娘子,要缓也是娘子,这是为何?”

颜神佑道:“圣上南巡了啊。”这会儿刻出来了,算谁的啊?她一点也不想把这笔账算到虞堃头上,以后有人拿这个当理由,要“除旧立新”。

山璞默,颇觉得这个小皇帝也真是个大麻烦。比他更郁闷的是李彦等人,石经之事,提议的是颜神佑,出了大力的是他们。现在搞出来了,不能刻,眼看着书稿堆在家里,真是令人惆怅。

丁号不以为意,轻声道:“也不用等多久么…”

还是颜肃之看得开,一挑眉:“正好,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人手又少,还是让石匠们种田吧。我这便去禀告家母,究竟如何操办,你我皆不如她们。”

说得众人大笑。

颜静娴与霍白之事,就此定下。而准新郎和准新娘,其实并不曾见过面,也不曾搭过话。颜静娴对这门亲事还是很满意的,霍白也是新贵,颇有战功,前途无量。又有颜静媛之婚事在前,颜静娴深信伯父不会害她。

事定后,颜静媛回娘家来看妹子。她自怀孕,便有些多愁善感。与妹妹亲起门来说悄悄话,没开口便先落泪,对颜静娴道:“我又想起阿姊来了,她要不犯那个糊涂,长辈们给她的安排也不会比我们差,她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颜静娴将脸一沉,捂着耳朵啐道:“呸!我的好日子,你又提她!她那不是人做的事情!你是嫌自己过得太舒服了,非要找不自在么?你是颜家女、卢家妇,与她有何干系?我劝你,甭自己过得好了些,就觉得可以四处散你那慈悲心肠了。你拿什么去慈悲?你有的,都是旁人给的,慷他人之慨,你真气派。”

说得颜静媛又哭一回,搞得颜静娴也不痛快。

楚氏等知晓此事,一哂而已。颜静媛天生胆小,纵有些想法,从来不敢自己去做。楚氏便也懒得去管她想什么了。

颜肃之也没功夫去理会一个不出挑的侄女,奏本写到一半,觉得烦了,便唤了卢慎过来,让他代笔。

奏本上时,旁人不知,大长公主却是没口子地夸:“我说怎么着?那是个好孩子!还有奸贼说他呆在昂州不过来是有异心,有个甚的异心?这不,我还没想到的,他都想到了。”

这个“奸贼”她也是意有所指的,说乃是岳茂等人。岳茂出入宫廷越发的频繁了,随着他的出入,关于颜肃之这个丞相“居然不在陪都呆着、恐怕有什么不好的打算”的流言就越来越多了。并且随着一些自北方逃来的士人的增加,类似的说法也多了起来。搞得大长公主十分心烦,拿出街霸的气势来与人吵了两架,就有人上本,说她这个妇道人家太霸道。

大长公主更生气了。

其实士人们并不是针对着她,至少现在,她没这么大的吸引人。众人不过是指桑骂槐而已,借着参她“骄横”,实际上却总想捎带着把颜神佑给绕进去,醉翁之意不在酒。

同是士人,岳茂以为自己目光深远,怂恿虞堃将颜神佑捧高,等着昂州系内乱。而自认比他更正统的士人们则以为,一介女子,管事太多,真是阴阳颠倒、以地为天。

没等大长公主开骂,这两拨人便先吵了起来。

虞堃自己倒没他们这么多的心思,虞堃就一个念头:光复山河。是以他支持岳茂,认为颜神佑如果有本事,就让她去搞好了,只要搞死那些反贼,能让他回京重祭陵庙。

临安城里,掐得热闹非凡。搞得蒋廷尉老当益壮,一天里能掀八回桌,身体得到了极好的锻炼。一面掀一面骂:“纵无阮贼,竖子辈也要亡国破家!”就你们这眼神儿、这素质,大敌当前,还特么内乱!还是老子眼光好!

老先生骂完,麻溜就给昂州写信去了╮( ̄▽ ̄)╭

蒋廷尉的信才送出,颜肃之的奏本便到了。临安城中,又是一套好忙。大长公主骂完了“奸贼”,一头就扎进了给侄子讨老婆的大业中去。大长公主自己的孙女儿都嫁了,她便想让虞堃娶颜家的女孩子,算来算去,颜静娴正合适。

这么个人选,又让岳茂等人吵作一团,自己人吵还不算,又与大长公主吵。

直到蒋峦一路急奔,带回来颜静娴已经定了亲的消息,这事儿才作罢。吵架的各方,都是没赢没输,又开始争执起什么样的人合适做皇后来了。

颜神佑在昂州等得不耐烦,她一直等着这些人广招宦官呢,然而皇后比宦官重要得多啦,且还没有讨论到。这让颜神佑颇为遗憾,每每看着自己的掐架稿叹气,弄得山璞暗笑不已。

颜神佑还怕他太正义凛然,指责自己这种坑老板的行为不厚道。不想山璞同志作为一个原本三观十分端正的孩子,这段时间正处于世界观重组中,媳妇儿跟人掐架居然不阻拦,反而有种“放着我来”的冲动。宦官这种生物,在山民中是不存在的。是以山璞初次知道宦官的时候,还大大惊讶了一把。今见颜神佑拿宦官说事儿,不以她无事生非,反觉得妻子这样做是很对的。

颜神佑对于他说:“宦者本不该存于世,不过是帝王之贪念作祟。”十分感兴趣,问他是怎么想的。

山璞皱眉道:“当初,是在甘令那里听到有宫刑的。我便想,明君当亲贤臣、远小人,为何当世却要反其道而行之,使犯罪之人侍君王,与人主朝夕相伴?这可比与贤臣相处的时间多得多啦。刑余之人,本就不该在人主面前侍奉的。”

颜神佑骇笑道:“你这想法可真难得!”

山璞得了妻子夸赞,很想摇一摇尾巴,清清嗓子,低声道:“否则,便是非罪而刑,这也不是做人的道理。为人君者,爱护百姓且来不及,何以令人绝嗣。至于贫而无计,不得不入宫之人,这难道不是君主和丞相的过错吗?百姓不能安居乐业,不但不去想办法,反而趁火打劫。只为了…咳咳,自己不戴绿帽子?明君本来就不该好色,要那么多后宫做甚?”

颜神佑将写好的掐架稿一扯,撕成了碎片,对山璞道:“我是白写了!这事儿,你来办罢!”

真是没想到啊,你还是个嘴炮潜力股!

第230章 务实的老人

山璞听妻子建议他去上表,当时被吓得不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我?”

颜神佑觉得他这个表情实在太好玩,含笑回道:“当然是你,不然是谁?”

山璞在这件事情上却颇不自信,带一点扭捏地问道:“我能行?”

颜神佑反问道:“你怎么就不行了呢?”

山璞道:“我怕应对失据。”

并非他妄自菲薄,实际情况是,文化课原本就不是他的长项。在山民里,他是拨尖儿的,原本的归义县里,他学得也是不错。只是自从去京城见识了国子监与太学的宏伟,更有丁号等名士陆续来到昂州之后,山璞对于自己的文化水平,再不敢有什么好评了。

再者,山璞更是明白,就算文化课好了,吵架能不能吵赢,那也是两说。尤其掐架语言博大精深,朝臣们吵不赢颜神佑,不代表吵不赢他。万一吵输了,他自己倒是能看得开,就是怕耽误事儿。

颜神佑肯定地:“你刚才不就说得很好么?”

山璞还是有些踌躇的,上阵砍人,他是不怕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近来随着日渐站稳了脚跟,便有些爱惜羽毛之意了。他倒是相信,纵然这一回他有些小失误,颜肃之方还有这么多的嘴炮技能满点的家伙,应该也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但是,会不会就此影响山民整体的评价?

说完,自己也失笑:“我是不是太胆怯了?”

颜神佑看了他半晌,才说了一句:“大勇若怯,”又正色道,“你不试上一试,又怎么知道自己不行?”

山璞道:“那我便试试罢。”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小胆怯的。不管是哪个时代,跟一群专业掐架党干仗,都是一件让人头皮发麻的事情。

颜神佑道:“你信不信我?”

山璞认真地点了点头。

颜神佑道:“我说你行,你就行。”

山璞露出一个给自己打气的微笑,道:“好。我这就去写。”

留下颜神佑一个人抱着个茶壶在那里感叹,没被“文明”荼毒过的人,看问题还真是一针见血啊!

山璞这里,得到了妻子的肯定,心里也挺美。他的字虽然不顶好,却也写得颇为工整,一遍一遍地打着草稿,力求尽善尽美。他怕开始写得不好,

居然有一点“红袖添香夜伴读”的风味来了。只是别人家是“添香伴读写风流”,他们家里是“夜半无人写骂帖”,真是…天差地远。

更难得的是,小两口没一个觉得这样不对。于山璞,得到妻子的肯定,令他信心大涨。作为一个“归化人”,他对于自己的文化底蕴是颇不自信的,纵现在觉得门阀里也有些银样镴枪头,对于文章还是觉得不如人家。现在得到了认同,山璞的心里比自己做了将军还美。

颜神佑见他近来红光满面的,啐道:“你这出息。”

山璞却正色道:“娘子,你不明白的。你本生在□,只消知道‘军功最重’即可,纵然本是武勋出身,只要立住了,略读一读书,几代之后,自然是名门望族。我…唉,我本是山野之人,要比娘子多走一步,才能有结果呢。”

颜神佑伸手拍拍他的狗头,山璞将她的手抓了下来,道:“如今倒要辛苦娘子了,说来…”原本想说,是他高攀,可转念一想,婚都结了,再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他原就比人要多走一步的,只要尽力追赶妻子就好,别总让老婆在前面为他趟路。便又住了口。心道,这件事,也是为她解忧,我只尽力去做便是了。

颜神佑道:“世人谁个不辛苦?”

山璞笑道:“正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罢了。不说这个了,我打了个稿子,娘子给我看看?”

说完,便将稿子拿给颜神佑。颜神佑细看了一看,这一篇作文山璞写得极认真,将他先前说给颜神佑听的论点都给写了出来。洋洋洒洒,居然写了好有万把字。颜神佑指着这厚厚一叠字纸道:“还说自己读书不好?你用典可真扎实。”称得上是旁征博引了。

山璞挠挠头:“是不是有些累赘了?”

颜神佑当即给他指点:“不要一次将话全说了出来。”掐架么,这一回是闹事儿的不嫌事大,就是要闹得大一些,传出去让大家都知道了。临安城里的事情,她多有耳闻,晓得现在还有人要掐她。她得搞个更大的事情,把掐点给转移了才好。这一架,就得掐得大些、持续的时间长一些。

想闹大,就不能一击脱离,就得有来有往。比如说,山璞的头一篇作文,就不能把要说的话全都说了,只要抛出一个主要的观点就行了。论据的填充,是后面的事情。先说广招宦官不好,等人反驳了,再拿现在休养生息、当恤民来说事儿。等到对方说以犯人充做宦官时,再抛出远小人之论。

山璞颇为受教,将这草稿当时裁作三份,每份再拿去扩写。触类旁通,他还特别狡猾地在每一份奏折上都留那么一点小尾巴,让人去抓!

颜神佑看了他的新草稿,顿时觉得压力很大!

山璞是武职,从前线回来之后事务就少了许多,原本的部族那里,许多已是编入了户籍,自有地方官来操心。山上的旧址那里倒是还有些族人,却是阿婉一直在管理。如今山璞与阿婉见下山的族人生活得挺不错,正在计划着让这一部分住在山里的族人也迁出来。毕竟,山下的生活更便利些。

这一件事情,山璞便放手给妹子去做了。作为一个兄长,他对自家妹子了解甚深。她跟颜神佑还不一样,别看颜神佑能掐能打,搁家里,也是个称职的主母。阿婉从小就不是当成山下淑女的模式去养的,颜神佑不掐不打的时候,还能在后宅安逸,阿婉如果没一点事业,非得憋屈死不行。姜家算是讲理的人家了,可是风俗毕竟是不同的。

所以,山璞就要给妹妹再安排一条出路。哪怕做山下的主母不是特别让人满意,至少还有个事业做借口。两项成绩一累加平均,能让婆家人觉得她还不错。

颜神佑听了他的安排,笑道:“你还真是操心的命。”却一点也不反驳。山璞便知道,他这个主意,是对的。

因山璞有了计较,颜神佑也乐得轻松,休息几日,开始着手组建她的那一套班子。原本颜肃之做昂州刺史的时候,这一套班子就是七拼八凑才凑出来的。几乎是把最有能力的人都收拢了去,能力差一点的就拿亲友去凑,至少比较值得信赖。

现在,那一些人跟着颜肃之来了一个乾坤大挪移,成了相府的工作人员了。颜神佑版的昂州府,空了。她现在手底下,就那么几个人好用了,还有一大半儿是女人算上女人,还缺了很多职位。虽然眼下有颜肃之坐镇,帮她管着,还没出什么问题。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颜肃之还要着眼大局,现在不可能只盯着一个新昂州。

颜神佑第一件要干的,就是把这些空缺给填满。她比颜肃之当初倒是有一条好处她不计性别!在她看来,一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反而比好些个酸丁更能做实事。比如她现在用的这几个小娘子,就没见着有不称职的。更有甚者,因为出身的关系,受父兄长辈的熏陶,对于一些业内的规则,反而比寒士们更了解。

这么想着,她就开始划拉人了,比如说她大表姐姜宗,再比如,她堂妹颜静娴。姜宗自不必说,颜神佑打小的时候就跟舅家更亲厚一些,姜宗的素质她也是相信的。就是颜静娴,颜神佑也觉得这个姑娘的脑筋是清楚的。至于能力问题,好歹也是楚氏教导过的,颜神佑观其行止,实在是比颜静媛靠谱太多了。

考虑到新州府也需要一些武力,尤其是刑曹那里(昂州府的建制,仿现在的相府,只是称六曹而不称六部,颜神佑的用心也是昭然若揭的),目前来看,还是有个男子为宜。颜神佑便将郁陶的一个孙子郁科也划拉进了名单里,同时,又录李彦之孙李纪入府。再请霍亥搬取家着来昂州,也给霍家人留了一个职位。

继而又召来杜黎,问他那里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杜黎终于是等到这一天了,想当初他领着一干同好,不远千里,从京城一路跑到了昂州。到了之后,虽然生活算是比较平安了,到底不如想象中的那样能够一来便得到伯乐之三顾。不得不说,同行者里,太平难求之时,是想求太平的。太平来了之后,就开始想要求抱负了。此时便已经忘了最初只要太平就好的想法,一旦不能如愿高官得做,怨气也就渐生。

偏偏杜黎知道自己的本份,晓得颜家父女不是善茬,并不敢在初到之时便大肆推荐自己人。这些日子以来,他顶着很大的压力。识时务的,自然不会催他,反而在努力学习新知识,适应昂州的风气。就是那一等酸丁,嘴巴又毒,一面摇头晃脑,说颜肃之纵容闺女这样搞不好,一面又要当官。搞得颜肃之不把亲闺女拿下,换了他们去做昂州刺史,便是识人不清一样。

杜黎恨不得抽死这些人!

现在好了,轮到杜长史发威了。他先推荐了两位同来者,一姓朱名芳,字长华,一姓王名宜,字子安。皆是他观察许久,都颇有能力之人。且两人年纪都在四旬上下,又接了家眷来住,在男女大妨上,可说嘴的地方也少。世人的嘴巴最能伤人,杜黎既不想这艘船沉了,就得方方面面都考虑那么一下。

颜神佑听了他的说辞,赞道:“长史有心。”

杜黎心里高兴,面上不显,还要谦逊地说:“这是应该的。”

颜神佑便避二人入昂州府,授与官职,具表到临安去,一并请批准。事实上,她就算不打申请,也一点不妨碍她在昂州本地任命官员。昂州人被朝廷来回折腾,是不大肯认这个朝廷的。况且,有朝廷的时候,大家日子过得苦,等颜家管事儿了,大家的日子过得好极了!谁TM还想再回去呢?您老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只要您老别走!

而朝廷,现在真是“临安”,兵,不听他们的调遣,钱,他们丢了京城国库,粮,现在被阮梅吃一碗倒一碗!剩下的,也就是一张嘴了。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更何况,朝廷现在的精力放在了皇后的人选上。没错,现在颜肃之是权势熏天。但是,一旦皇帝有了岳父家,那未尝不可以一争了。尤其,颜肃之的闺女和侄女们都嫁了。这是给人让路了。 皇帝要倚重岳父家,这没话说吧?或许可以趁此机会,削一削颜氏权柄,再搞起一股势力来分庭抗礼也说不定。

此时向朝廷推荐人材,不但写明本人年龄籍贯履历,通常还要附上父祖三代的姓名、官职一类。由于都是男人做官,这个性别,反而被忽略了。姜宗和颜静娴就这么被夹塞进去了。

于是有杜黎、朱芳、王宜等,又有丁琳、李家姐妹、金家姐妹、姜宗、颜静娴等,竟是差不多男女对半开了。思及杜黎的顾虑,又重划州府之布置。

原本的昂州府现在改作相府,新的昂州府,便在相府旁边的一处房舍里。这个时候,颜神佑就庆幸当初昂州人少,她又比较有小市民心理,当然,你也可以说是有远见她手里屯了不少房子。

颜肃之不想女儿离他太远,指了最近的一处给她装修。颜神佑也无可不可,这样摸鱼回娘家也方便。新州府里的布局,不按各处职能划分,只按男女主官之性别划分,男左女右,倒也相映成趣。

州府人手配得差不多了,众人皆来与她道贺。

方章前后一看,叹道:“旧年在归义县时,是万万没想到会有今日的。甘令昔年衙署…”说了半句,想到这是个好日子,便住了口。

颜神佑知道他的意思。方章是个有良心的人,颜肃之给他前途,他便为颜肃之出牛马力。生于斯长于斯,便为安乡父老尽心尽力。是甘县令将他带入仕途的,尤其甘县令现在没什么消息,他自然要牵心。

于是也不顾什么好日子坏日子,对方章道:“我已使人去寻他了,只是不好声张。怕一旦有人知道咱们寻他,又要生出事端来。”

方章心道,当时甘县令是往那富饶一点的地方去的,那里后来出了事,就是重灾区,多半…摇了摇头,忙岔开了这个话题。

人最不能背后说人,才说完甘县令,没想到他老人家就跑了过来了。同来的,除了他带在身边的一个儿子,还有一些路上遇到的士子。

甘县令的模样很寒酸,一袭破衣,蓬头垢面,就是个逃难老头儿的模样。事实上,这些人这一路也近乎讨饭了。他到了驿站,那老驿丞还认得他,细细辨认一番,当即拜倒:“老令,您老怎么来啦?”

甘县令也是老泪纵横:“你还记得我!你还记得我!”

驿丞道:“你是好官,我自然是记得的。”

甘县令便哽咽难言,驿丞也是大哭,周围人等也触动愁肠,都哭了起来。哭了好一阵儿,已经有人开始打哭嗝了,才渐渐止泪。驿丞一叠声催着烧热水,上好菜!

甘县令道:“不忙,先给丞相递个名帖求见,我有事要禀。”

驿丞擦着眼泪笑道:“您不说,我也是要报的。”

驿卒见驿丞热情,办事效率很快提升了八档,不消片刻,先上热茶,再奉八碟糕饼垫肚子。甘县令等人风卷残云般消灭了这些茶点之后,那边冷菜也来了,酒也上了。驿丞知道甘县令原本就过得清苦,此时再见他这些人眨眼功夫连冷碟都划拉得半片菜叶不剩,心里酸得要命。

驿卒见状,飞快地又端了一大盆粥来,请他们垫着。每人一大碗粥下肚,甘县令以为饭食结束了。这个时候,正菜才上桌也不过是一刻的功夫而已。先是易熟的,接次才是吃火需要慢炖的。

甘县令看着这一桌子菜,对驿丞道:“你不要太破费了,我只是个丢了百姓的县令,不当吃这么好的东西。”

驿丞道:“您老只管用,这个不违制,咱们昂州日子好了。”

甘县令捏着筷子,垂泪道:“他们做得好啊,我做得不好。”竟没吃多少东西。驿丞左右劝慰,灌了他一壶酒,甘县令有些糊涂起来,才在驿丞的劝导下又多吃了两碗饭,再吃了一条鸡腿、半碗大肉。

驿丞看他是饿得狠了,不敢让他再多吃,怕伤了身。亲自扶他去房里躺下,见服侍甘县令的人与甘县令相貌有些相似,便问他是不是甘县令的晚辈。甘县令之子道:“晚生名迪,一路随家父来此。”

驿丞便问甘迪:“这是怎么回事?”

甘迪道:“一言难尽。家父去到那里,那里的门阀便难缠。贼起时,家父劝众人出资修葺城墙,无人肯应。贼来时…家父欲招募壮士与贼决战,他们又不肯,各人自扫门前雪,紧闭坞堡不出。不但如此,还与五逆勾结,晚生的家人、晚生的家人QAQ”

驿丞道:“别哭,慢些说,老令搬取家眷了?”

甘迪道:“那里富裕些…”

驿丞道:“你们自那时逃了来?花了这许多功夫?”

甘迪气愤得话都说不全了,手抖了好一阵儿,才说:“他们勾结五逆,要献城与贼,家父不得不携众出奔。路上人又散了一大半,他们都不想走。五逆初时…并不抢掠的。家父却不肯从逆,家人死伤累累,家母又亡故了。家父伤心难当,路上病了一场,又没有好医药,就拖了这么久…”

驿丞知道,这一路之艰辛必然不止这些,看甘迪情绪太激动,忙安抚他,让他先休息。自己却又问了同来之人,前面的事情他们不知道,却是中途与甘家父子遇到的,都想来昂州,就结伴而行了。

驿丞心里有数,等颜肃之带着女儿、女婿,身后跟着方章、何三过来亲自迎接甘县令的时候,先将这些事汇报了。

颜神佑道:“不对!他们为什么不奔临安?那里才是朝廷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