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说,众人都醒过味儿来,甘县令并不是颜肃之的嫡系,也没什么大交情,更不是亲戚朋友了。如今皇帝仍在,怎么不去临安,反来昂州?

甘令年高,一路疲乏,又喝了酒,此时未醒。甘迪不敢沉睡,听到声响,不等驿丞安排的人唤醒他,便匆匆起身,洗一把脸、漱了漱口,对着掌心呵了口气,一闻,略有点酒臭,又拼命灌茶冲去了气味,跑了出来。

正听到颜神佑此问,急忙上前道:“晚生甘令之子甘迪,见过丞相…呃,诸位。”

颜肃之对他十分和气,亲自扶起他来:“何须多礼?汝父是我老前辈,昔年多亏他指点。”

方章对甘县令很有感情,恐怕甘令与颜肃之有误会,又将颜神佑的疑问又问了一回。甘迪愤愤地道:“他们不可信!兄弟相争、叔侄兵刃相向,诸公卖主求荣,害得士庶朝不保夕。我等路过临安,原本想去面圣的,没想到他们大敌当前,还在争吵鸡毛蒜皮。没救了!”

颜肃之叹道:“你们这一路,辛苦啦。”

颜神佑也正式向他道歉:“是我多疑。”

甘迪苦笑道:“要是能够,谁不想当忠臣呢?可是…奈百姓何?奈苍生何?这位娘子,我们听说过你,你却未必知道百姓有多惨!这天下,不能再交到那些人的手上了!”

颜神佑心下恻然,山璞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进去说话罢。岳父大人,甘令”

颜肃之道:“我们等!不要去打扰他。”

甘令醒得也不太晚,驿丞到底不敢让颜肃之等太长的时间。估计着等了两刻钟,给了颜肃之这礼先下士、不忘旧交的面子,就使眼色,让人去请县令起来了。

县令一身敝衣过来,进门脱了鞋,袜子上还破了个大洞。驿丞深悔竟然疏忽了,没有给他马上准备一身新衣。山璞是甘令亲自领下山来的,方章是他提拔的,两人一见他干瘦如柴,破衣烂衫,便再也坐不住了。身子往上一拔,就要起来与他见礼。

颜肃之行动也不慢,远远先说一句:“老翁一向辛苦!”

甘令拜倒,颜肃之忙扶起了他:“何须多礼?”

甘县令道:“应该的,我在这里时,百姓穷苦。自明公来,安居乐业,富饶安康,这是应该的呀!”说着便哭了起来。

颜肃之垂泪道:“我不过占了有个将军爹的便宜罢了,实不如老翁之务实清苦。”

甘县令道:“不不不,宁愿天下官似明公,也休要似我。能让百姓过得好的,才是好官。这天下有好爹的人多了去了,却将百姓祸害成这个样子。明公可知,我这一路行来,也不是瞎眼赶路的,也会问些山川地理、人物风俗,有些地方,秋税已经收到二十年后啦!”

颜肃之轻拍甘县令的肩膀:“都会好的。”

两人叙话毕,各自落座。颜肃之问他一路辛苦。甘县令这一路历尽艰辛,简直能写一部西游记。可是到了此时,也许是苦吃得多了,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说:“都过去啦,都过去啦!”

颜肃之当场表示,要录甘迪做官,认为他是个孝子,又随父安于清贫,自然是做得官的。甘县令道:“有德无能,也是祸害。明公真瞧得上他,且试一试,可行,再用,休要坑害了百姓。”

颜肃之道:“听老翁的。”却先让人录了甘迪的名字。

颜神佑便说:“不管令郎如何,我们却是知道老翁的,”转脸对颜肃之道,“阿爹,同昌坊的房子,他们是住定了。”

方章小声向甘县令解释了一番,甘县令却连说愧疚。颜肃之道:“先前之事,并非老翁之过,还请不要推辞。”又要请甘县令做官,颜神佑知道山璞对甘县令感情颇深,也跟颜肃之争。

甘县令道:“我原是朝廷命官,明公用人,此时恐还要上报朝廷,到时候又是一件麻烦事。”

颜肃之道:“朝廷?皇帝连自己都没能囫囵个儿逃出来,往昔之行状名册,全没啦!”必要留他做官。

甘县令却郑重离席,向颜肃之一揖:“是我们将天下弄成了这个样子,又怎么敢贪图安逸?请予一县,我愿做亲民官。”

颜肃之哪会让他做县令这么累?方章也不肯让老上司比这自混得差这么多,颜神佑干脆说:“我有一事,正合适老翁去做。”

颜肃之便问何事,颜神佑便要请甘县令做她昂州府的吏曹。甘县令不知这个吏曹是从哪里来的这乃是后来经颜神佑提议改的,只有在南方四州才是这般,甘县令在北方,并不知晓。方章低声道:“便是原来的功曹。”

甘县令辞以能力不符,颜神佑道:“我看老翁很明白道理,只要务实便好。不瞒老翁说,吏曹我都空下来亲领,就怕不得其人,只管看虚名。老翁要为百姓好,便多多提携务实的好官。”

甘县令这才答应了,从此,就该称为甘吏曹了。录名时,颜神佑才知道,甘吏曹单名一个铭字。从此,颜神佑的州府里,便又多了这么一位让人敬佩的老先生。

甘老先生到后,颜肃之带着全州上下给他庆祝,山璞、方章等旧人日日请他赴宴。甘老先生皆辞以家人新丧,不肯欢宴,众人便改为送东西。颜神佑把他全套家什都给配齐了,颜肃之划给了他五十顷地,方章等各送金帛、奴婢,将甘府的架子先给撑了起来。

甘老先生以自己受了这许多礼,更当用心做事,将务实的作风带到了州府,惹得杜黎得言必称师,以为自己大有不如。虽无法见贤思齐,却也着实佩服。

至如有不曾为杜黎推荐,又或自荐而被甘老先生打回者,便嘲讽老先生没骨气,为做官却奉承女人。甘铭也不以为忤,只说:“先时我的上司全是男子,却丢了大半座江山,开门揖盗。现在我的上司是女子,却将这里治理得很好。我为百姓计,个人之荣辱且抛到一边吧。”

他在原归义之境颇有德声,有了他这话,附和者众,州府之政令便更畅通,颜神佑对他也是心存感激的。有了他这话,颜神佑再启用女子,阻力便小了许多。

正当一切走上正轨之时,临安却传来消息岳茂提议,以郁陶的孙女郁氏为后。

第231章 岳茂被完虐

以甘铭路过之人,在临安呆了那么几日都能得出“城里为皇后人选掐得腥风血雨”这样的结论,可见朝廷上掐得有多激烈了。就像前面说的,正经的国家大事,没有他们决策的份儿,这些人,也就剩下磨嘴皮子了。

所谓朝廷政令,连丞相都在皇帝跟前…呃,从这一点上来说,岳茂等人挑剔颜肃之,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反正,京城就是这么个情形了。大家闲着没事儿,一点小事都能吵半天,何况立后这样的大事?照颜神佑的看法,哪怕大长公主很着急给侄子娶媳妇儿,朝上至少也得吵个一、两年才会有结果。

这个估计原本也是不错的,朝上真是吵得乱七八糟。这个朝廷,还是延续了旧传统旧族居多,大家提名,多是名门淑女。可谁都不服谁,有些家族,比如柴氏之旁枝,纵有淑女,就被翻出柴丞相“献城卖主”这样的黑历史来了。当时参与这件事情的人太多了,基本上谁家都会沾个边儿,情况就又僵住了。

虞堃比较信任蒋廷尉,询问他的意见。蒋廷尉的意见就是,虞堃一提,他就哭,哭得倒抽,一边哭,一边喊:“七娘,痛煞我也!”佐以捶胸的动作,真是想孙女儿想得想死了。三回过后,虞堃就不敢再问他了。

直到大长公主在虞堃面前抱怨:“照我看,什么名门都是狗屁!出了事的时候,卖你最快的就是他们!也甭管什么家族姓氏了,掰开了看,哪家都不干净。小娘子人好就行了!都说颜二家的闺女太能干了,要我说,她要没嫁,越是能干越好,我就把她说给你!”

艾玛!这想法真是太好了!对啊,要是已经娶进自己家门的媳妇儿,能干一点有什么关系?还不是给婆家拉犁?

受此启发,岳茂却又想到了一个人郁陶!

对啊,现在的名门,手上有势力的没几个,还不如将眼睛放到实权派的身上了呢。郁大将军从来忠心耿耿,手上又握有重兵。将他争取了来,比什么都有用!岳茂等大长公主走后,便以此游说虞堃。虞堃一想,也对。

这个人选一出,许多人就息了声音。闲人们吵归吵,还是挺识时务的,虽然依旧有些嘴炮在刁难,说郁家是暴发户,郁陶的地位与声望还是让争吵之声平息了许多。连大长公主听了这么个人选之后,都觉得事情可行。事情,几乎就要这么定下来了。

却把郁陶给急坏了!

他一点也不想当虞堃的长辈!

自虞喆时起,郁陶就有了“你们家算了吧”这样的想法,现在虞堃活着,他已经觉得仁至义尽了。虞家的气数也是尽了,非是他不肯忠心,只是不想逆潮流而动。天下已经够乱的人,再为了他们这些人争一个“忠臣”的名头,拖延时日,让战乱再多几年,那是天下的罪人。

有这么个想法,他就不肯让孙女儿去跳火坑了。不顾自己还在前线跟阮梅僵持,一天写八本奏章,就一个中心思想:对不起,我孙女儿真的不能当皇后。

最简单的理由:我孙女们都定了亲了啊!虽然他的孙女很多,年纪也是参差不齐的,不可能马上就订下来。可他说订了,那就是定了。原因也简单,因为他当初要领兵,怕自己回不来,所以临走之前把能订的都订了。

岳茂傻眼了。

受岳茂的启发,反对派们也像被打通了仁督二脉,又提出一个可以与大将军抗衡的人来太尉。楚丰自虞喆时期便奔回了自留地雍州,虞堃登基他就没回来,虞堃复位,他还没来。如果能以此笼络他,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虞堃与大长公主颇为心动,大长公主还觉得,楚丰是颜肃之的亲舅舅,有这样的亲戚关系,倒也不错的。

岳茂更傻了,楚氏一出,此时的名门,大约也就姜、唐可与之抗衡了。其余各家损失惨重,虽有令名,实力却是大减的。楚家也不是没有可挑剔的地方,但是综合看来,也就是他了。

于是发出诏书。

颜神佑接着邸报,整个人都不好了,匆忙跑到隔壁家后院找楚氏去。

楚氏听到消息,静默了半晌,道:“看缘份了。”

颜神佑:“啥?”

楚氏却好像心情很不好的样子,摆一摆手,叹道:“都是命。”

颜神佑见她的情绪实在不高,也不敢再问,悄悄退了出来,迎面看到走过来的颜肃之,忙拦下了他。

颜肃之道:“怎么了?”

“阿爹也是为立后的事情来的?”

颜肃之道:“正是。”

颜神佑道:“我才跟阿婆说过了,阿婆兴致似乎不高。”

颜肃之吁出一口气,吐了吐舌头,对女儿道:“既然你阿婆知道了,那我就不去打搅她了。”又命令奴婢等守好门,都不许扰到楚氏。

颜神佑道:“阿婆是个明白人,咱们迟些时候再来看她,兴许她就已经有成算了。眼下却有一件急事,须得阿爹拿个主意。”

颜肃之因问何事。

颜神佑道:“皇帝大婚,阿爹是丞相,去临安不?去了…回来吗?”

颜肃之:“…”MD!开会!

开会的时候,颜神佑一点忌讳也没有地跟山璞坐了邻座,其他人也只当没有看见。只有颜孝之,正坐在他俩对面,狠盯着两人座位间的空隙看了一阵,才气咻咻地收回了眼睛,也不知道他气的什么。

与会诸人都已知此事,也就不用再做一次情况介绍了。

李彦此时又肯在相府里露面了,听了这个人选之后,哼了一声道:“螳臂挡车而已。”

也对,楚丰又不傻!

颜孝之道:“不如修书往雍州去,好歹通个气儿。”

颜肃之不置可否,道:“晚间咱们去见阿娘,请阿娘执笔为佳。”

颜孝之便不再多言了。

颜神佑道:“这些只是小麻烦,我只怕有人以此为借口,召阿爹去临安。”

丁号冷笑道:“难道还要扣住了人不让回来不成?”他是个结巴,这么个冷笑法,真是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叶琛道:“无论如何,丞相都是不能不去的。去,要想好了怎么去。哪怕去,昂州这里也不能无人留守。”

霍亥却一捋须,笑道:“诸位差矣!天子娶妇,怎么可能说娶便娶?没个一年半载的,不到时候。一年之后,情势如何,那便不由这些人作主了。”

这个…好像也对啊。

颜神佑还是觉得不对劲儿,如果真是这么乐观,楚氏就不是那个样子了。与颜肃之对望一眼,颜神佑发现,她爹好像也是这么想的。看来,等会儿得去朝见太后了。想到“太后”这个词儿,颜神佑心下一哂,这词儿可真应景。

无论如何,这终究是一件大事,最后还是议定。如果真的天下太平的时候虞堃结婚,那颜肃之就去,而且得带兵去。还得先跟唐仪串通好了,还要让蒋廷尉盯紧了朝廷动向。又有李今,颜神佑建议:“还是请阿姊往临安走一趟吧,总是分居两处,也是不好。好歹去探望探望。”

颜肃之知道大侄女儿比大哥靠谱,但是大哥在此,他还是征询了一下颜孝之的意思。颜孝之瞅瞅侄女儿,再瞅瞅坐在下手的闺女,郁闷地道:“去罢。孩子留下来,你阿娘最近心情不太好,就这一个孙子辈儿,让孩子多陪陪她,也好解忧。”

颜希真道:“阿爹与二叔都放心,我必看紧了临安。”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听说颜家要派个女儿到临安去,都觉得没那么紧张了。方章看看古尚书,古尚书看看方章,都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颜肃之道:“皇帝要大婚,自然是要有许多事情准备的了。诸臣少不了进贡方物,从现在开始,都准备着吧。”

颜孝之却忽然下了决心道:“我与大娘一同去。”

颜肃之:“?”

颜孝之冷笑道:“你是丞相,我是尚书令,我们两个都不在,难怪有人要说我们了。再者,有雍州来客,我也好见上一见。”他还是觉得不能放闺女独个儿去冒险,如果只是去跟丈夫团聚也还罢了,这明显是另有任务的。当爹的,怎么能让女儿独自涉险?颜孝之虽然为人刻板了一点,从肯担责任来说,他还是相当称职的。

颜肃之道:“无论如何,都要见过阿娘,哪怕要走,也要吃顿团圆饭的。”

团圆饭就摆在楚氏的前厅里,出嫁的女孩子都回来了。连颜氏,也带着儿女过来给大哥饯行。

颜神佑看楚氏的脸色,没有下午的时候难看了,知道她已经调适过了只是依旧不太开心就是了。

分别总是让人不开心的,尤其是乱世里的分别。颜氏的表现最直接:“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就不能让人好好一处过了么?又要搬!”

她女儿悄悄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就听楚氏道:“行了,不要再提了,听了就心烦。临安离这里也不算远,但有事,休要管旁人,只管奔回来就是了。且吃酒!”

有些重要的话,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说。吃过了饭,将不适合知道秘密的人送走,颜静媛则被姜氏拉去说话。楚氏这里,这才开始了正式的对话。

楚氏仿佛不能忍受一般,先丢下了一句话:“他们只要答应了,楚家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对,楚丰是不傻。但是李彦还是对世家不够了解。想当年,阴差阳错之下,竟然能将楚氏嫁给颜启,现在又如何不能将孙女儿嫁给虞堃呢?楚丰是心疼妹子,也会护着外甥,但是不会拿全族的利益来开玩笑。

现在颜肃之看起来势力也不小,然而南方开发得晚,新得的地方还没有收拾好。人口少、头上还有虞堃,北面阮梅是个疯子,旁边还有一个济阳王。便是楚家,也是雍州的土皇帝。又有益州,一直关门装死。这天下,将来究竟会如何,楚丰心里,肯定会打一个问号。

楚家此时,其实是有这个争天下的心,却没那个胆顾虑实在是太多了。家大业大的,几百年的积累,不到了万事俱备,东风刮起,他们是不肯冒头的。家族历史悠久,有时候也是一种负担,容易影响进取心,一切都是以自保为要。

眼下的情况,在楚家看来,哪怕是支持外甥,也还没到万事俱备的时候。楚丰不怕别的,就担心朝廷内斗。

用楚氏的话说就是:“你忘了赵忠是怎么死的了吗?”

对啊,赵忠是怎么死的?被关门打狗打死的!颜肃之的武力值虽然不低,可比赵忠还要差着一点。赵忠都被弄死了,颜肃之呢?

楚氏道:“你若要入京,袍内着细铠,片刻不得离身。带甲士,凡命你解剑之处,都不可踏入半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与神佑必有一人在昂州,六郎必须在昂州。听明白了么?”

风行草偃,一群儿孙俯首称是。

楚氏喃喃地道:“又来了,他们又来了。也罢,看那个丫头的造化了。能拖,你们就拖一拖吧。”

颜肃之小声答应了。

楚氏又嘱咐颜希真道:“你自己也要小心。你也是,多带甲士到临安去。如果有事,不要管李今了,自己逃出来再说!记着,你还有孩子在等你!孩子能没亲爹,却不能没有亲娘。”

这话说得,就十分露骨了。颜希真不得不分辩一句:“郎君也是…为了尽一份心罢了。”

楚氏道:“我只盼他对你,也有这样的心。”

颜希真面红耳赤,发誓必要将李今给掰回来。

楚氏道:“都散了罢,二郎留下。”

诸人告退。

颜神佑与山璞走到一走,遇到阿方送颜静媛过来:“夫人将三娘好好地交还姑爷啦。”姜氏其实更想跟女儿多说说话的,又怕催得太紧,小两口反而不好意思,搞不出孩子来,那样就不好了。只得憋着,然后天天烧香拜神,求让她闺女早点生个孩子出来。

颜神佑跟阿方极熟,对她道:“跟阿娘说一声儿,我们这就回去了,我明天再来看阿娘。”

阿方与姜氏是一般的心思,忙道:“小娘子且去,我说与娘子。”

山璞亦请阿方致意,阿方见他跟颜神佑正手牵着手,心说,你们行的,以为我上了年纪看不见吗?我眼神可好使了!娘子现在给外孙做点针线,都是我给穿的针!娘子连给小孩子的肚兜都开始绣了,你们倒是给她生个外孙啊!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问题,山璞觉得这个中年大妈眼神很可怕,拉着老婆飞快地跑掉了。出了大门,才跟颜神佑说:“刚才阿方的眼神真奇怪。”

颜神佑回忆了一下道:“我也觉得很奇怪,”耸耸肩,“明天来问。”

山璞翻身上马,向颜神佑递出一只手来:“天黑了,别撞到一起。娘子跟我共乘一骑吧。”

颜神佑伸出手去,顺着他一拉的力道,翻坐在他身后,将下巴搁到他的肩膀上,轻笑道:“你以后说话,把前面那一句去了罢。”下巴底下,山璞全身都僵掉了。惹得颜神佑一路笑个不停。

次日,颜孝之父女启程。两人作个伴儿,家里人也放心。颜肃之见哥哥侄女带了近千的部曲,也觉得安全。

颜孝之父女晓行夜宿,不几日便到了临安,恰遇到雍州来使,果然是应了这门亲事。

颜孝之叹道:“还是你阿婆看得明白。”

颜希真道:“阿婆就是太明白了。只盼过了这一件事后,这世上少些让她老人家烦心的事儿。”当着颜孝之的面,她就没好意思再深说。毕竟,晚辈说长辈,还是有些不礼貌的。

颜孝之道:“好啦,我去面圣,你去家里等女婿。”

颜希真无奈地道:“阿爹,我也要面圣的。”

颜孝之慢半拍地想起来,他闺女也不是个正常人,颜希真也是虞堃钦封的四征将军之一,来了,自然是要面圣的。只不过平常因为颜神佑过于不正常,倒让他忘了,还以为自己闺女是个正常人了呢。

面圣的时候,父女俩都发现虞堃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也对,要结婚了呢。虞堃的态度是相当好的,更兼颜孝之也来了,就代表着颜家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有异心。尤其颜孝之的水平比这里这些水货强太多了,颜孝之是在原来的朝廷里担任过尚书令的人,对于各种事务十分熟悉。经他之手,又有蒋廷尉等人配合,虞堃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朝廷运转得流畅得许多。

这种感觉在处理他的婚事上,越发地明显。不但是各种礼仪,还包括用器、典章制度、乃至于皇后属官的设置,不需要争吵,尚书令的脑子里都记得清清楚楚,且都有佐证。

京城为阮梅所占,所有典籍都不在手里了,颜孝之的经验和知识就显得尤为可贵了。颜孝之在他那个神(经病)一样的弟弟面前,是显得木讷而刻板的,可再刻板,他也是混朝廷混得风声水起的人。多少纨绔子弟,出身并不比他差,可能混到尚书令的,还真没几个。这还真不是凭着有个好爹好岳父好舅舅能办到了的。

他也烦临安总拿他家说事儿,于是伸伸手,把跟岳茂掐得最狠的那一位能人的弟弟,给推出去当了皇后的詹事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这一位詹事也是安心展奇才,想用出色的表现刷一刷存在感,压岳茂一头。他一努力,事情就更顺畅了。

然而,正是因为这样的顺畅,使得另一件颜神佑期盼已久的事情,飞快地来临了。

皇后詹事也被颜孝之坑了一把,分派他去掌管有关中宫的布置事宜。皇后不但有詹事,有女官,照例,那还是得有宦官的呀!

詹事目前是没有办法命令各地进贡宦官,又或者发命令招募宦官的。他还得打申请。这申请一打,好戏就开锣了。

临安离昂州并不算很远,在颜神佑有意经营之下,消息来得特别快!就在詹事的申请打上去的第三天,山璞就开始炮轰詹事了。

山璞能被颜肃之相中当女婿、还让他在荆州这样新占领的地方去主事,能被颜神佑推出来吵架,心肠自然不是一般二般的坏。是金子总会发光,是嘴炮终有开喷的那一天。

事实证明,山璞没让颜神佑失望。

山璞经妻子稍一占拨,很快就参悟到了真谛。他先祝贺皇帝要结婚了,继而说,听说您结婚要做一些准备,祝您顺利啊,我也送点礼物来。

然后再提出自己的疑问好奇怪,你们为什么要把人阉了呢?“要阉人做甚?”

接着解释对不起啊,我是山上才下来的野人,不太懂规矩的,真的,我啥都不懂,这回是纯属好奇啊“新近归化”、“颇为不解”。

这一招真是太贱了啊!我知道你肯定会骂我是野人不懂事儿,所以我先自骂,对,我就不懂你们的道理,那你说说呗?

然后就提出疑问了不是说万事万物都得遵循规律的吗?不是说要阴阳有序的吗?你们人为制造不男不女的怪人来,这特么是符合天道的吗?你们倒是解释解释给我听啊。现在天灾人祸的,少了那么多人口,不是得鼓励生育吗?你特么鼓励阉割,逻辑呢?逻辑是抽象画老师教的吧你!

不得不说,山璞写个话的时候,是带着浓浓的怨气的MD!叫你们拿封建迷信攻击我老婆!再深层次地挖掘,山璞他亲娘,也是个会干预正事的女人,他妹妹也是…这个,骂他老婆多事,就是把他家女人全骂了。难怪他的怨气这么深了。

朝廷看了他的书信,哭笑不得,顶多顺着他说一句“新近归化,不懂礼数”,再要说什么,发现山璞已经自骂完毕了。连虞堃都哑口无言了,下令解释。颜孝之自然不肯自己去当炮灰了,认为这事儿不归自己管,还义正辞严地说,一个规范化的朝廷,就是要各司其职。

推了岳茂去送死。

岳茂一面骂跟颜神佑沾边的人都麻烦,一面去解释。他写的解说词是相当用心的,说这是为了防止后宫有淫乱之事,同时也说了妇人最好就守在后宅里,出来闹腾会出事等等。并且,阉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在岳茂这样的士人的心里,阉割是可耻的。不管因为哪一种原因,男人肯做太监,那都不是好人!

不好意思山璞在其他方面是很羡慕山下礼仪的,但是对于这个“女人生孩子煮饭当保姆就好”,他是持异议的。除了生孩子这一条,那是得老婆去亲力亲为,其他的方面,他从小就是特权阶级,自然有人去做,不用他家女人去干。

山璞一看岳茂拐弯没角骂他老婆,当时就取了另一份草稿出来,还临时修了一修。然后发了出去。

他发稿的时候,把原先跟颜神佑说的话作了个调整,问岳茂你明知道这些人不是好人,还要把他们弄到皇帝身边,这是几个意思?你想死啊?我成全你!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掐死你,免得你再祸害皇帝。

岳茂暗骂这个野人真是太难缠,不按牌理出牌。颜孝之肚皮都要笑破了,却抄着手看热闹,说“一事不烦二主”,让岳茂自己解决。

岳茂只得解释:不是的,亲,你误会了,不是让小人跟皇帝亲近,真的,真的不是的。此“小人”非彼“小人”,不全是罪人啊,还有良民啊,失业贫民什么的…

山璞这时候就拿出来下一封奏本来了,就问,贫穷是罪吗?百姓贫穷,难道不是你们的过错吗?怎么能对贫苦百姓“非罪而刑”呢?你咋不自宫呢?

岳茂这个时候才惊觉,自己好像落到套儿里了。更可怕的是,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道为什么,他跟山璞对掐的贴子已经被置顶飘红还被各大论坛转载,围脖轮了八万多圈…

他、岳茂、名门之后、读书人,被山璞、武夫、下山的野人…在嘴炮项目中…完虐了。

简直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失败!

 

第232章 一家大忽悠

这事儿还真不能怪岳茂轻敌,实在是山璞招数太贱了。对掐,哪有不许别人还嘴的呢?山璞虽然没有明着说“只许我骂你、不许你骂我”,可他抢先自骂了,把岳茂的词儿都抢光了,岳茂还能怎么办?骂不能骂,难道要学习山璞,进行一下自我批评吗?

自省这样的事情,岳茂不介意做,但是要让他当着大家面儿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对不起啊,骂不出来啊!

岳茂就这么被山璞给坑了。岳茂本来是不大瞧得上山璞的,非但瞧不上,心里口上,还会说他几声“野人”。可现在山璞开口前先自称“野人”,自骂完毕之后,就接着说“:我读书少,学问不好,所以请教…

他问出来的问题,搁到后世,那就是捣蛋学生的风格。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偏偏他还摆出一付特别向学、特别认真的学术范儿跟你讨论!岳茂回答了,被他抽回。不回答,那就是自己认输。

岳茂就这么被架到了墙头上。

岳茂受到打击,是许多人乐见的,他这一派虽然不开心,只是战斗力又不如了。输人不输阵,要死一起死!岳茂闭着眼睛就把皇后詹事给拖下水了!我焦头烂额,你也别想清清爽爽!

阿米豆腐!

这一位正在一旁看热闹呢,冷不防被岳茂一把拉进战场,整个人都不好。岳茂的理由也很充份,事情是因为你跟朝廷要宦官引起的,你说说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吧。他也学会了无赖,直接说,他自己也说不太明白了,谁有需求谁来倾诉好了。

詹事:“…”岳茂坑我!岳茂坑我!

这一下,原本正在争执的两派都笑不出来了。

不但是这两派,连虞堃也被坑了一把。虽然这事儿他是躺枪,但是事情因他而起。

两派心里,都是好气又好笑的。许多人认为,山璞这个野人真是多事。宦官这种事儿,有需要才有市场,对吧?之前皇权再被辖制,也没人想过拿这个来说事儿。理是这么个理,可是吧,皇宫对于宦官也是有实际需求的不是吗?在这些人的眼里,这好比一个人跑到大街上要所有人都当红领巾。

你嘴炮能干赢了又怎么样?我还是不鸟你。

这些人里,以皇后詹事为代表,果断地回答说:你甭问了,跟你说不明白。你不是才“归化”吗?对,你就是见识太少,只管看着就行了,时间长了,你就明白了。

可是不好意思,他们大概忘了,野人的老婆是个狠人,野人的岳父是个病人。并且,最重要的是,现在的虞堃,还真是寄人篱下的。颜家人对于虞家,实在是没有什么正面的感情。

于是,在并不遥远的昂州,颜肃之和颜神佑父女两个,开始了给山璞的加油打气行为。一个白天女婿谈心,教授许多无赖知识,并且对于他先自骂这么贱格,表现出了由衷的欣赏。一个下班后跟老公聊天,兼为他审骂战稿。

受到了鼓励的山璞越战越勇,在詹事兄“挺身而出”之后,再次发扬了勤学好问的精神。调转炮口对准了詹事,很认真地问:我读书少,你别绿我!不是说为了表现你们是文明人,所以已经废除肉刑了吗?!

这个问题本来是给岳茂准备的,没想到岳茂战斗力太弱,没用上。

詹事也傻眼了,开始跟山璞扯。山璞却不傻,凭你怎么扯,你扯,我听着。扯完了吧?再问你: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肉刑是怎么说的?

如果说,提出宦官的事儿出来,又是君子又是小人的,还有许多人觉得山璞这货就是来挑事的坏学生。现在一旦扯到废除肉刑这么有学术性的话题,再一想,还真特么是啊!

詹事和岳茂一起,做了难兄难弟。

自此,山璞才算是真正的“一战成名”。

蒋廷尉在一旁看了,不由翻了个白眼。心说,一对傻货,也不想想山璞后面那个人是谁?此时,蒋廷尉的心里,还是觉得这事儿是颜神佑代为捉刀的。目的也很简单,颜神佑这个丈夫嫁得,略亏。凭颜家现在这个样子,这是绝对的低嫁了。嫁都嫁了,为了面上好看,怎么着也得给丈夫刷点存在感不是?

由于他是廷尉,关于刑罚的讨论,他就不能置身事外的。拉偏架也不能拉得太明显,只好装成无奈的样子表示:没错,肉刑什么的,早就废除啦!现在只有五种刑,笞、杖、徒、流、死。死刑分绞、斩两种,再往上,有三族刑。但是,杀就杀了,绝对没有虐杀!国家法律是不支持的。

他说的这些,正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也是不偏不倚想偏也没法儿偏呐!虞堃也郁闷了,他就是想好好在呆着,娶个媳妇儿,能盼到光复河山最好。为了这个目标,他都已经放权了好吗?哪怕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担忧,也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啊!为什么事情还是会闹到这么个地步?

虞堃年纪虽小,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却也不是没有长进的。山璞发声,要说后面没有颜家的意思,他也是不肯相信的。

那这个问题就值得玩味了。

原本颜家的态度还是相当不错的,怎么到了现在就…一细寻思,似乎就是从临安这里闹得太凶开始的?可虞堃还能怎么办呢?这个时候会过来投奔的,都是忠臣呐!他能将人拒之门外吗?收了下来,这些人就开始吵!吵!吵!

自己掐架就算了,还特么掐起颜肃之来了。虞堃原本就在京中,颇知虞喆那一伙人跟颜肃之的恩怨,现在又出这等事,想让颜肃之不起戒心,怀疑是他授意,似乎有点强人所难。

虞堃一个头两个大,想做个安静的美男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的智商显然比他大哥高出好几个档次,直接召了唐仪过来,请这个表哥做个中间人。好歹想个办法,把这个事儿给糊弄过去吧!宦官的事儿,他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非要宦官,他的名声就完蛋了。不要宦官,就给人一种好拿捏的印象,那就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