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缕炊烟,也能叫失火来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她一定是有些皮笑肉不笑了。她真的很想撇开一身的冷汗平静下来,无奈心火未灭,烧得正烈。

“哎哟妈呀——”远远地就传来一声哀呼,随即一个年纪颇大的男子跑来跪在她面前,原是内务总管刘颐。

“皇上息怒啊皇上息怒,实在是误会一场啊…容奴才去教训他!”他忙不迭地磕头,又回身向前爬了几步:“这是哪个瞎了眼的在那里嚷嚷,惊扰了圣驾?”

“刘总管,是,是小的…”一个还很年少的宫人怯生生地答话,就像一只离开娘胎还不久的羊羔那么生涩。

“宫里的规矩,自打你第一天来,我不就都教你了么?今儿御厨房要做烤物,才在这儿生了火。你若是没脑子记不住,生了一张嘴还不会问问么?难道这嘴儿除了乱喊,就没别的作用了?”

说着,他扬手狠狠地扇了小宫人两巴掌,啪啪两声清澈响亮,小宫人的脸上立马出现了红红的指印。刘颐拍他的头:“知错了还不求皇上恕罪?”

小宫人忙不迭地连连磕头求饶,刘颐也是嘴上求着饶命,毕竟没有管教好新来的宫人对他来说,难辞其咎。

闵湛翔见状有些于心不忍:“算了吧皇姐,没事就好,今次就小惩大戒吧。”

苍蓝冷冷道:“都听到了?还不快多谢十二嫡主?”

众人纷纷谢恩,闵湛翔有些窘迫地摆了摆手示意可以了。冷风吹过浑身是汗的苍蓝,她不由起了一身寒意,觉得脑袋越来越沉,鼻子里似乎尽是那白烟弥漫的烟火味。

只见刘颐离去的身影有些佝偻,一只脚似乎还有些行动不便…

一瘸一拐…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了,她小的时候,他的腿似是没有问题的…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看他的背影慢慢模糊在白色烟雾里,苍蓝的头愈来愈痛,令她几乎站立不稳。

“皇姐?怎么了?”叫了几声而不得应的闵湛翔回头见她面色有些苍白,担心道:“没事吧?”

苍蓝摇头:“没事。可能是刚才跑得热了,冷风一吹…有些受寒。”

“那咱们快些回去吧。”

“嗯。”

她忍着不适将闵湛翔送回了行宫,莲幻已经闻声而到,见苍蓝这般模样,知道她定是忍着不舒服又不吭声。他二话不说,轻轻松松地就将她抱了起来,足尖点地一路飞奔回月泠宫。

倘有宫人路过见到,也不会太过惊奇。女帝唯一的贴身近侍兼同近卫,向来就是个怪人,他的世界里似乎没有规则,所以他做什么大家都没法用世俗的标准去衡量。

被安置在龙床上的苍蓝额上不停冒汗,已经接近昏睡。是应该为她脱去外衣的,但莲幻伸出的手却有些犹豫。正在这个时候,竹君来了,他便顺利地假手于他,默默退到了门口。

王雅竹利索地为她脱去外衣,又抹干净她脸上的汗。苍蓝似乎很痛苦,是不是掐着自己的太阳穴,喃喃呓语。

御医赶到,出宫办事的秋尽和冬无也回来了,在门口抓着莲幻焦急询问。三个御医不敢马虎,战战兢兢地瞧了半天,才跪在王雅竹面前道:“按常理,皇上应当是着了风寒。可在短时间内就发起了高热,又昏睡不肯醒来…臣等怀疑这并不是普通的风寒…”

“那究竟是如何?”见御医吞吞吐吐,王雅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也不由得急了起来。

“回,回竹君,皇上的病来势汹汹,臣等…还要再观察一下。臣先开一帖药,是去寒毒的,让皇上先服下再看吧。”老御医也是满头大汗。

王雅竹深吸一口气,“也只能这样了。”说着,他回头对门口道:

“秋尽冬无,你们去操办煎药的事吧。来人,再多请几个御医来为皇上会诊!皇上龙体贵恙,就算是再小的病,也怠慢不得!”

几人得了令,各自办事去了。其他四君和珮璃得了消息都尽速赶来,见着躺在床榻上的妻主,如此辛苦的样子,都忍不住又急又悲,任御医怎么说都不肯离开床边。

然他们却不知道,此刻发着高热的苍蓝,正煎熬在自己的梦境里——她的梦魇,她的痛苦,她被遗忘的回忆之门,因为某种契机被轻轻敲开,向她露出无边的黑暗来。

起初是头痛,裂开一般的疼,疼得她睁不开眼睛。到后来,已经有些麻木,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只觉得全身像火般燃烧着,沸腾着,耳边的喧闹人声慢慢置换成了母皇诞辰那一夜,宫中的人声鼎沸。

“姐姐,你看我的这支星光烟火,很漂亮吧?”是了,那天的湘玉,和她绾了一模一样的双环发髻,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缎衫,笑容羞涩明媚。长得一模一样的她们,自小感情亲厚却没有太多机会能够亲近。像那天那样的场合,十君们都围绕在女皇身边了,她们姐妹两个,还不趁机溜走玩个痛快?

“湘玉,我这支烟火点不亮啊。要不,我和你换吧?”苍蓝心急火燎,湘玉却是笑吟吟的,将手里的烟火棒递了过去。

“好妹妹,好湘玉。”苍蓝推回她伸过来的手,“我知道你心底好,可是你怎么能好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呢?别人说什么你都能说好,这样可不行,要被欺负了怎么办?”

湘玉笑道:“我要被欺负了,姐姐会帮我的呀,有什么好担心的?”

两人在御花园笑笑闹闹,别提有多欢快了。在这和风习习的凉夜里,姐妹俩,避开喧嚣的人群,就像是躲进了世外桃源。

“…你,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两个小脑袋好奇地从树丛后探出,却在刹那间看见了修罗般的鬼魅脸孔!

黑白分明的脸谱,分明是画着小丑妆面,穿着表演服的民间戏子。她手持一把长刀,刀尖上还淌着温热的血…是那个倒下的,宫人,还未瞑目的鲜血…

湘玉手里的烟火棒掉到了地上。苍蓝握住她的手,又将头探出去一点点——

满地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到着,死状极其残忍。有的没有了手,有的被拦腰对砍,还有的没有了头颅,鲜血汇成了细细血流…在这小小的绝对禁区,小丑女人遇到谁就杀谁,猩红刀柄闪着寒光,嗜血双目冷冷阴厉。

烟火棒烧到了草丛,烧上了两人的脚,挪动中草丛簌簌作响,暴露了她们的行踪。

“什么人?!”小丑女人一步一步逼近她们,举起了手中的刀——

“湘玉,快跑!”苍蓝将湘玉一把推向前去,湘玉踉踉跄跄地跑了起来,将手向后伸去——

“姐姐!”

第七十七话 融合

湘玉跑了几步,回身向后伸出手去:“姐姐!”

苍蓝紧随其后,紧紧握住湘玉伸出的手:“快跑!跑出这里,一定会有人救我们的!”

不明白为什么在固若金汤的皇城中忽然出现这样的罗刹,两个十岁的女孩彼此紧紧牵着对方的手,在噬人的黑夜中拼命狂奔。

尽管不知前因后果,在宫里生活了十年的苍蓝心里也明白,这回是真的出事了!出大事了!跑了这一段,竟然连一个女卫、一个宫人都看不到,绝望越来越多地弥漫上她的心头。

然而,纵使两人用尽全部力气去跑,比起用了轻功的杀手来说,终究是白费力气。小丑女人很快追了上来,苍蓝将湘玉护在身后:

“谁派你来的?伤害皇子,你可知这是诛九族的罪?”

女人像是冷哼了一声,“天皇老子我都敢杀,何况是她的崽子!我今天要灭的,就是你闵琳儿全家!小姑娘,你要怪,就怪你有这样一个娘吧!”

“你妄想!”小小年纪的苍蓝勇敢地一脚上去,用她全部的功夫捍卫躲在身后的妹妹。小丑女人挡了几下,笑道:“倒是有几分功夫底子…可惜,我们要就此别过了!”

绝顶高手出招,苍蓝自然不是对手,微弱的抵抗就似以卵击石般脆弱。对招中,女人一脚踢中她的腹部,她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姐姐!”湘玉惊恐地叫出声来,扶着她的手抖得厉害。

“我没事,湘玉,我,没事…”苍蓝回身,很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我答应过你,做姐姐的…一定会,在任何时候,都保你周全…”

湘玉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她摇头道:“不,姐姐,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我,是我没用,是我拖累了你…”

小丑女人没有再给她们说话的时间,举起寒刃就向下刺去——

喘息中的苍蓝,微微睁大了眼睛:那一霎那,泪流满面的湘玉,紧紧咬住嘴唇,以一种毅然决然的姿势忽然扑到她的身前。那时刻太快了,快得她几乎还不曾看清,只听得刀刺入皮肉的声音,看到喷涌在她脸上的温热液体、湘玉惨白着微笑的脸慢慢倒下…那一瞬间世界无声,所有的一切在她的眼前变成黑白、在她的脑海永远定格。

“湘玉!——”苍蓝撕心裂肺地吼叫着,就像是一只受伤的狮子,发出绝望而又震怒的哀嚎。她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湘玉却软趴趴地倒向了一边。

“啊——”她发了疯似地冲向那个女人,对着她又咬又撕,紧紧抓住她的腰似要拦腰将她扯成两半。

苍蓝天生怪力让女人挣脱不开,她举刀要向她刺去的时候,她的同伙在不远处喊道:“已经解决!不要做无谓的事,争取时间快走!”

她对着苍蓝的下盘狠狠一扫,趁着她双手松动的时刻点地离开了。披头散发的苍蓝回身去看湘玉,她的胸前汩汩流血,一息尚存。

苍蓝横抱起她就向前跑。谁来,谁来救救湘玉!血,那么多血,那全是心爱的妹妹的血——为了保护她的妹妹,和她异体同心的妹妹!她多么希望她能她自己的血给了湘玉,她多么希望现在倒下的这个是自己,跑着的是她!为什么,为什么要发生这样的事情!

湘玉在震动中微微睁开眼睛,用虚弱的声音呼唤她:“姐,姐姐…”

苍蓝低头看她,看如同另一个自己的那张容颜,“湘玉,你别说话,姐姐很快为你找到御医,很快,马上,你一定要坚持住!”

湘玉的笑容很透明,就好像风一吹,就要在夜色中融化。苍蓝惶恐地将她抱紧,生怕她的体温就这样一丝一毫地溜走:“湘玉,你一定要顶住!记得吗,小时候,我们知道彼此是双生子的时候曾经说过…”

“同,生,之缘,同死,之份…”湘玉替她说了下去,“姐姐,湘玉最后,终于,能勇敢了一回…湘玉觉得,真的,很开心…”

向来坚强的苍蓝此刻鼻尖酸涩,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我知道的,湘玉从来都很勇敢…湘玉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只是礼让,只是…为他人着想而已…”

话未说完,声音已经哽咽。湘玉的笑容却愈来愈深:“姐姐真真是了解湘玉…不过姐姐,倘若这一次,湘玉、湘玉不能…有一件事,姐姐,一定要听湘玉的…”

“你说,你说什么我,我都听你的。”

“这场变故,怕是母皇也,危在旦夕…在宫里,湘玉跟着凌君,很安全…姐姐锋芒太露,父君又是得宠…湘玉是怕,她们、她们不会就此放过姐姐…所以,从今以后,姐姐就,用湘玉的身,身份,好好生活下去…反正我们,是双生子,怕是看不出来的,她们、她们…”

湘玉忽然急喘起来。苍蓝的眼睛上泪水混着血水,透过模糊不清的视线,看到湘玉的小脸愈来愈苍白。

“湘玉,你别再说了!为什么没有人,为什么?!”除了尸体,那怎么也跑不到尽头的御花园,再也没有可以救活她怀里危在旦夕的妹妹的希望。

远处火光漫天,映红了近半个皇宫。光吞噬着影,以最大的速度吞吃掉这里的一切。

不知是多大的火,竟然烧得离开那么远,都能感觉到风中夹杂着热浪。然苍蓝此刻无心再看这些,因为湘玉已经闭上了眼睛,任凭她怎么摇都不再醒来。

“湘玉…”苍蓝抱着湘玉无力的身躯,哭得不可抑制。那种从灵魂深处发出的痛,让眼泪如倾泻一般喷涌而出,快要窒息,却发不出半点呜咽声。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被人掏空了一块,皮壳犹在,血肉却是□裸地暴露在空气里,一刀一刀被割下。

湘玉…她的好湘玉。那个羞涩内向的妹妹,从小便与她心灵相通。尽管她们一个外向,一个内向,个性南辕北辙,但什么都能为着彼此的心,却能够互相感应。双生子,双生心,纵然血肉没有相连,都像是共用了同一颗心。

现在,她的心死了。因为她至爱的妹妹,已经再也不会睁开那漆黑的眼眸,也再也不会笑得如梨花般纯美动人。那个谦和礼让的湘玉,那个巧手玲珑的湘玉,那个总说着自己懦弱但却比任何人都勇敢的湘玉…

再也没有一个字,会从那张紧闭的口中吐出了。湘玉,失去湘玉,苍蓝的灵魂已经空了一半。

茫茫然中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依稀有了慌乱的人声。苍蓝想起湘玉最后的嘱托,下定决心履行对她的最后一样承诺:

“湘玉,你放心。从此以后,我一定会用你的名字,好好生活下去。不仅如此,我还要连你的份,一切活下来,让你用我的眼睛,慢慢地看这世界。这样,你把你的命给了我,我把我的人生给了你。我们把彼此的幸福互相匀一些,就能都幸福了…我们能从此生活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从那一天以后,再睁开眼睛开始,苍蓝就变成了湘玉。从她的意识中,抽去了原来的自己,而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了湘玉。

王雅竹、宁昭颜、柳容、夏绯砂、冷幕月、珮璃,六个苍蓝最亲、也是最为得宠的男子在龙床边围了一圈,看苍蓝被梦魇纠缠着,表情一度非常痛苦,嘴里不停呓语着的,朦胧是湘玉的名字。

知情的人都明白,苍蓝有一段谁也涉足不了的过去。在那个故事里,主角永远只有她和湘玉。这是她生命里最初的痛,也是她的人生转折的开始——

他们清楚地看到,一颗泪水,从昏睡中苍蓝的眼角,骤然滑过面颊。

就像是,夜幕中的流星,擦空而过,转瞬即逝。然看到过的人,却一生一世,再不能忘记。

第七十八话 新生

梦再冗长,必究是梦。恍然而过了一天一夜,苍蓝终于从当年事中重返现在。朦胧的光亮,映着六张不同姿色、相同神情的面庞。不知怎的,在梦中重新品尝了大喜大悲、大生大死的滋味,经历了失去至亲、毁灭的疼痛之后,再看到十君,竟感觉前所未有地温暖。

“平时身子骨这么硬朗的人,怎么说病就病了?”

“这天还没彻底开春呢,就只穿这么几件单衣,还好这一次、只叫你昏睡了一日!”

因为人多而微醺的空气里,苍蓝刚睁开眼,听到的就是冷幕月和夏绯砂,恶狠狠的一人一句抛了过来。

她不知道,他们说这些话之前,以为她这次生死难卜,暗自流了多少眼泪。

“皇上的寒热来得又急又险。不但短时间内发起了高热,最糟糕的是,她的神智不太清醒…倘若她烧得愈久,对她身子的伤害就愈大,后果…臣并不敢估测,只能是尽力而为之…”

御医的那一番话说得他们个个闻者心惊,一遍又一遍地替她换敷在额头上的湿巾。倘若谁觉得鼻酸忍不住要落泪,就会借口如厕偷偷离开一会。回来时眼红红,不消说其他人也都是心中分明。

就这样经过黑夜迎来白昼,苍蓝知道他们的牙尖嘴利不过是着了急了。她努力睁开双眼看得清楚些,感觉自己的右手被包裹在宁昭颜柔软的双手中,王雅竹和柳容都是掩不住的又倦又眼红,站在偏后的珮璃平静柔和地看着他,仿佛相信远走的爱人一定会归来那样,带着期许的微光,淡淡牵动嘴角。

“…让大家,担心了。我,没事。”她一张口,便是嘶竭的沙哑。大劫归来,身体里的两个灵魂终于合到了一起。前尘往事,打通了所有记忆的苍蓝,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从十岁到十五岁,这五里的时光她不是丢了,而是一直都没有想起。湘玉在自己面前死去,而发誓要带着她一起活下去的苍蓝,在自己的意识中,造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湘玉。把自己完全当作是另一个人——想来,这也算是癔症的一种。她用她的湘玉过了五年之后,因着夏绯砂一次偶然的失手,打通了她后脑上的一条筋脉,从此那些回忆就像是挡不住的洪水,一点一滴地从缝隙中涌出,最终崩溃决堤。

这一切都是机缘。忘记也好,记得也罢,这些都不会阻断她追寻当年真相的脚步,也不会阻止她成为一代明君的决心。无论这结果是为了湘玉、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苍生,她已经走到这一步,就绝对不容放弃。

心上的大石终于被搬开,十七年的记忆再没有蒙尘的地方。苍蓝还是那个苍蓝,她鲁莽、任性、急性子;她重武不重文、她不喜拐弯抹角、她有些不解风情。然,有一些东西,还是悄悄发生了变化:

那潜意识里要造出湘玉的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细腻,学会了三思,学会了多情——哪怕只有一点点,她总觉得,那五年里某些原本不属于她的东西,慢慢融入了她的骨血,与她合而为一。

“蓝儿!”宁昭颜第一次在人前叫出了她的昵名。到了这个时候,看到她故作坚强的笑容时,那六个人才放开了自己,哭的哭,笑的笑,纷纷靠近她将她拥入怀里。

如果曾经害怕失去,那一定会珍惜未来能够拥有。

这场来势汹汹的高烧就好像是当年一把大火,烧完她的童年又送回她的记忆。神智清醒后,到了下午苍蓝就能坐起身来了,接连几个御医看了都啧啧称奇,说皇上的生命之火旺盛,自是大可不必担心日后,康复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到了晚上,几个人围在一起用膳。听她说话的声音还是沙哑得可怖,他们坚持不让她下床,只令人在龙床上架了个矮桌,什么菜都给她夹点儿。人围绕着她,心集中向着她,就像众星捧月一般。虽然这顿饭的阵势有些奇怪,但七人已经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聚在一起吃饭,又是经历过那样多的事情之后,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番感触。

饭后陪皇上说说现在,讲讲童年之后,看她笑眯眯的模样大家都感到宽慰。夜深了,再热闹的戏终究要散场,珮璃首先告退去侍奉凌太君就寝,其他五人彼此对望了一眼,今夜谁留在月泠宫好呢?

气氛有些微妙之际,宁昭颜开口道:“皇上身子刚好,夜里需要人服侍…大家昨儿都没睡,我看就留下两个人吧,有什么事也可以轮换着休息。”

柳容走到他的身边:“依我看,就我和竹君留下吧,你们先回去休息,明儿白天再来和我们换。”

王雅竹没多说什么,只是走到苍蓝床边。其他三人心里明白,这二人都是侍过寝的,留夜自然要方便些。只是平时不觉得,现下大家都站在这里,那三个没有侍寝过的就好像被比了下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苍蓝看出了其中的微妙,缓缓道:“就这么办吧…我倦了想睡了,你们不用担心,都多睡会。”

夏绯砂、冷幕月和宁昭颜请安离去。冷幕月走的时候还回头望了一眼,见柳容的一个侧面,云发都被理到一边,显得柔情妩媚,坐在她的床头不知在说些什么。

难道皇上比较喜欢那种的。他冒冒失失地想,跺着重重的步伐回宫去了。

是夜,偌大的龙床上又一次睡上了三个人。苍蓝左手揽着柳容的细腰,右手握着王雅竹的手。可能是第一次与别人一同侍寝,王雅竹有些紧张,僵硬地睡在那里。

苍蓝在他耳边轻轻笑道:“别紧张,今儿依着我的情况,就算是想使什么坏,也是不可能的了…”

热风吹得他面红耳赤,好在有夜色的完美掩护。向着苍蓝而睡的柳容笑得清脆:“好在我有一次经验…”想起那一次,夏绯砂险些要了苍蓝的命,他又敛了声音:“不过,也就是那一次以后,皇上就变了性子了…”

苍蓝探究道:“那容儿是喜欢以前的我,还是如今的我呢?”

“有什么区别吗?皇上不还是皇上吗?”柳容笑她,“性子再怎么不同,也是同一个人。不过要真说起来,容儿还是喜欢现在的皇上…因为这两年,我们有很多共同的回忆…”

空气静默了片刻,苍蓝的声音有些开朗:“你们知道吗?我,把过去五年的事情,都记起来了。”

王雅竹支起身子,在夜色中寻找她的眼睛:“真的?”

“真的。我如何继位,如何迎娶雅竹哥哥,如何在幻月楼邂逅容儿…还有好多好多,这一切,我都记得了。包括那时候,湘玉是怎么死的…”

在一片漆黑中,苍蓝静静地将那段回忆告诉了王雅竹和柳容。两人听了皆是不作声,良久,才听得王雅竹的一声叹息:“湘玉同蓝儿,真真是姐妹情深!小时候,总也以为湘玉是胆小内向的,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终究是世人看不懂她!没想到当年事背后,竟然有这样一个令人意外的真相。湘玉是为了你…目睹了这样的情景,也难怪你难以记起。这样的悲怆,谁都希望,不过是梦一场吧…”言语之外,依稀有淡淡的鼻音。

柳容淡淡道:“虽然不曾相见,但如果说容儿最初遇见的皇上就是湘玉皇子的性子,那容儿也算是有几分了解。皇上能有这样的姐妹,两个人能这样互相珍惜一场,也许就是上天给的缘分。现在缘分尽了,老天要将她叫回去,说不定她会过得更好…只是湘玉皇子的一番苦心,皇上不要辜负了才是。”

苍蓝嘶哑而轻微的声音在这安静的空气里尤为清晰而悲凉:“你们说的都对,我也都明白。虽然这事已经过去七年了,但予我,就好像是发生在不久前。好像就在不久前,我们还在御花园玩耍,一转眼,我已经长大成人,而她,却永远留在了那美丽的花丛中…我既然应了她,就不会负了她的一片心意…终究是要向前看的,也是因为想起这一切,反而使我变得坦然了。”

“嗯。”柳容吸了吸鼻子,悄悄搂紧了妻主的腰。王雅竹也难得放松下来,转向她的一侧,将脑袋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

只是湘玉,这样的家恨国仇,我怎能忘记,我怎能不报!

在这样的夜里,苍蓝暗暗告诉自己,不管再过去多少年,只要有一点点线索,她都要将当年的一切真相彻底掀开。她要用小丑女人的鲜血,祭撒在每一个死于非难的亲人的坟前,以慰她们的在天之灵。

夜里王雅竹和柳容轮番起身为她擦汗换湿巾,在他们的周到服侍下,她睡得很安心。然她却不知道,这一夜她的寝殿门外,还有一个人静静守候在那里。

秋尽和冬无住在皇上寝殿旁边。秋尽夜起去茅房,提着灯笼走到皇上寝殿门口时,险些被绊倒。他提高灯笼一照,那屈膝坐在皇上寝殿门口,窝成一团的人,不正是莲幻么?

“莲幻,你在这里做什么?”他记得莲幻虽然一直是皇上的贴身近侍,但守夜这样的事,也不是需要他做的。

莲幻抬起头,掩在黑发后的面庞令人看不真切,只觉他的眸子从容坚毅:“皇上的风寒才好,总得有个人留着,万一有些个什么差遣,我也能顶上。”

秋尽笑道:“你也算是忠心耿耿了。不过今儿里头有竹君和容君呢,可用不着你多操心。我看你呀,还是快点回去睡会吧,要让皇上知道了,八成明天就不让你侍候,要让你回去睡觉了。”

“请你不要告诉她。”莲幻说完这句,就重新将脑袋埋进了双膝。秋尽摇了摇头,转身离开。须臾,莲幻觉得周身一暖,原来是秋尽带了一条毛毯过来,盖在他的身上。

“谢谢。”秋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这声谢谢听得实在是有些别扭。也罢,莲幻本就是个别扭的人。

“道什么谢,大家都是皇上的近侍。”秋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回房睡觉去了。

寂寥的黎明前,天色如墨暗沉。春寒料峭间,莲幻拢了拢身上的毛毯。若不是秋尽的一番好意,他还不知道原来早春的夜是这般冷。

只要主子身暖,他便是暖。他以为,他从来都是这样的。

第七十九话 表白

元景六年春末夏初,苍蓝提拔蔡珊为御前翰林院侍读,直属她个人管辖。冯书波则是顶了先前方静源的位子,做了清云的都城守备。两个年轻人本怎么也想不透自己怎会如此平步青云,直到见了皇上的真容才明白,原来是一次冥冥中的际遇,竟然改变了自己一生的仕途。

抽抽调调中,升几个,降几个,再劝走几个告老还乡。这两年多来,苍蓝已经逐步将各重要位置的官员替换成自己的心腹。官场上不再是只有三大阵营,而出现了第四个——确切的说,是新的第三阵营。代表人物有纪允如、董厉、林莘烨、何眉欢、刘正勤等等。而兵力方面,除了几位王爷私下的旧部署和她们可能自己培养的兵力,四大将军中,杨宣、夏洁连、江裴荣都愿意任何时候全部听她调遣。剩下的一个守边疆的飞天大将军万衡,常年驻扎与飞凤、柳国两相接壤的边关,性情又是孤僻鲜少回城,苍蓝对她知道得不多。但八成兵力在手,比起最初,已然是底气足了许多。

这个夏天,提前而来的燥热就像是棘手事那般叫人心烦。飞凤女皇差人送信,五日后将亲临闵国造访,苍蓝回信应允欢迎。

事情一如她最初的推测。柳国对闵国的试探、柳国使节团的明访暗查,曾一度让闵国官员都忧心忡忡。然柳女皇终究将枪头一转,把野心向着较为弱小的飞凤而去了。

“这么说,倘若柳国真的攻打飞凤,皇上也打算出兵了?”夏绯砂是将军之子,生母和养母是两国将领,又对战事尤其敏感:“如果飞凤女皇这次是来请求帮助,柳国看到闵与飞凤结盟,会不会有所忌惮不敢贸然出兵?”

“我国与飞凤交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苍蓝呷了一口清茶,慢悠悠地看着杯中雾气之后,夏绯砂眉心的朱砂若隐若现:“她并不害怕我们两国结盟。事实上,她早就知道我们会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