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兰舟的心思不知道跑去了哪儿,胡乱绉了一首。

谢长瑜虽然比不得那些才子,但是马马虎虎写一首也行,写完便去看哥哥的,自觉其中一句甚是难得,便提高声音念了出来。

众人听了都夸好,一来的确不错,而来也有彼此吹捧之意,反正大家出来不过是图个乐子,三分好也要夸成七分了。

谢长珩自然谦虚了几句,众人继续夸赞,一时间气氛十分的好。

独独一人偏生唱起了反调,上前瞄了一眼,不屑道:“不好,不好!”

谢长瑜自幼拿哥哥当做楷模崇拜,岂能忍受别人当众嘲笑?上前质问道:“徐世子倒是说一说,哪里不好了?”

徐灿今天穿了一身朱色锦袍,头戴金冠腰玉带,反正怎么华丽怎么打扮,一副公卿侯门里的纨绔子弟模样。手里还摇着一把一尺来长的折扇,“啪”的一声合拢,十分不礼貌的点了点那首诗,反问道:“哪里好了?简直就是狗屁不通嘛。”——

这种话,纯粹就是来找茬的。

谢长珩本来就是心思通透之人,略略一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对方去傅家求亲不成,继而打听了出了自己,所以故意搞了这么一次破诗会,实则是想专门挑事,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周遭的气氛顿时很尴尬,有人出来打圆场道:“世子爷…”

“你再说一遍?!”谢长瑜早在旁边涨红了脸,一把将打圆场的人推开,气呼呼的瞪着徐灿,“说我大哥做的诗不好,那你做的呢?拿出来看看,到底是狗屁不通还是通了狗屁!”

“长瑜…”

谢长珩还来不及拉人,徐灿便一把抓住了谢长瑜的领子,仗着自己身材挺拔,把人扯到跟前,“你敢说爷做的诗是狗屁?!找打啊…”

“世子!”谢长珩上前一用力,将两人分开,然后把弟弟拉到了身后,忍了忍,对徐灿欠身道:“都是我家小兄弟不懂事,还望世子不要计较。”

“大哥…”谢长瑜在身后委屈大喊,“我有什么错?!”

“闭嘴。”谢长珩一声低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叶兰舟,“兰舟,你带长瑜到旁边歇着去。”转回头对徐灿道:“世子…,唔!”

冷不防的,徐灿一拳砸在了他的眼眶上,“骂我是狗屁,今天这一拳算是便宜了你们!怎么样?不服气要打架啊…”

“大哥!”谢长瑜本来还在忍耐,眼下见哥哥挨了打,立马暴跳如雷冲了过来,差点把兰舟给掀翻了,“你敢打我哥?我跟你拼了!”

谢长珩一手捂着眼睛,忍着痛,冷冷的看向对方,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了弟弟,以他的心思和反应速度,很快看清了徐灿的用意——

不仅设了圈套给自己,还把自己兄弟也圈了进来,否则以自己的脾气,肯定闹不出今天这场乱子。

虽然不明白对方是何目的,但既然知道他是存心闹事的,就断不能让他的计谋顺利得逞,况且打回去两拳也没太大用处,只会让事态越发混乱。

旁边的人见状不对,早分成两边把双方拉开了。

“什么狗屁京城第一公子?我看也不过如此。”徐灿却继续挑衅,还故作不屑看了两眼,“哦…,你得维持第一公子的风度,是不能打人的。”咧嘴一笑,“嘿嘿,那今儿可是便宜我了。”

谢长珩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微笑转身,拉着弟弟到了另一边,然后找到今天办诗会主事的人,淡淡道:“劳烦把画舫靠岸。”——

镇南侯徐家固然不好惹,但是谢家也一样不能轻易得罪。

那主事见他肯息事宁人离去,赶忙点头,“公子稍等,这就去跟艄夫们交待。”

“多谢。”谢长珩保持着一贯的风度,继而看向弟弟,“不许多言。”

他的声音很轻,但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

谢长瑜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的瞪了徐灿好几眼,最终还是没敢再吭声儿。

叶兰舟不防闹出这么一档子事,上前问道:“谢大哥,你没事吧?”

“没事。”谢长珩看着渐渐靠近的岸边,淡淡一笑,“我和长瑜先回去了。”甚至还有耐心客套,“兰舟你什么时候空了,过来说说话。”

“嗯。”叶兰舟心绪复杂,谢家肯定是暂时不会去的了。

徐灿却是心下一沉,没有想到谢长珩这么能忍,自己就差扣一个屎盆子过去了,居然还笑得出来?还屁事没有一样的转身离开?!

这个人可真是…

特别叫徐灿心里不舒服的是,谢长珩临走时,深深看自己的那一眼,无缘无故的叫自己心里发毛。

甚至…,有一点后悔今天做出的事情。

虽说和自己预期的有些差别,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看见了,徐家和傅家结下了梁子。今后不管自己是走路摔了,还是喝水呛了,或是被人算计了,就算抓不到谢长珩的证据,也可以直接上他谢家砸门!——

阴的玩儿不过,就直接捋袖子玩儿明的!

46、惊雷(上)

“大哥!”谢长瑜憋了一路,——在外人面前,不能不给哥哥面子,回到自己家,再也忍不住大吼起来,“徐家那个混蛋,你为什么不让我打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们谢家的脸都丢光了!”

谢长珩淡淡道:“若是真的打了起来,那才更丢脸呢。”眼里闪过一丝阴霾,声音里透出凉意,“他以为闹得人尽皆知,我就会畏手畏脚缩起来?一点点小聪明,也敢拿出来卖弄!”

谢长瑜一头雾水,“哥…,你到底在说什么?”

谢长珩站在镜子跟前,看着左眼上紫青紫青的眼圈儿,还微微有些肿,肌肤之痛倒还罢了,——只是自己活了这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受过这等羞辱!

“大哥,还疼吗?”谢长瑜又是恼火,又是心痛,“就算那人是镇南侯世子,咱们也犯不着怕他啊!这口气,我可真是咽不下去。”

“不用咽。”谢长珩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声音笃定道:“不着急,将来总有吐出来的时候,只是暂且忍一忍。”

谢长瑜有些不甘心,看了看哥哥,最终在那沉静如水的目光下平静,只是眼里还残留着一丝委屈,点头道:“好,我听大哥的。”

“大爷。”门外丫头的声音怯怯的,“鸡蛋煮好了,要不要趁热滚一滚?”

“进来吧。”谢长珩长相原是极出众的,眼下多了一个大大的眼圈儿,——像是一张赏心悦目的画卷,被人泼了一团墨汁,怎么看怎么碍眼。

那丫头先前就瞧见了,生怕小主人心里不快迁怒到自己,剥鸡蛋的时候,手都有点微微发抖,小声询问道:“要不…,让雨桐姐姐过来服侍?”

“拿来。”谢长珩伸一直出修长的手,淡声道:“我自己来,下去吧。”

那丫头顿时如蒙大赦,却不敢露出庆幸的表情,低了头慢慢退出去。

谢长珩拿着雪白光滑的鸡蛋,走到镜子前,正准备对着滚一滚,却突然停住,琢磨了一会儿,把鸡蛋扔回了盘子里。

“怎么不滚了?”谢长瑜不解,“赶紧趁热滚一滚,好快点把淤青消下去啊。”

谢长珩没有解释,而是道:“你先去母亲那里报个信儿,就说我有点事,晚上再过去说话。”径直走到门口,喊了一声,“平安!”

一个长相机灵的小厮跑了过来,垂手道:“大爷有事?”

谢长珩上前耳语了几句,“你这样…”

平安一面听,一面点头,脸上的神色有些怪异,最后拍了拍胸脯,“大爷放心,一准儿给你把事情办好。”

“什么事?”谢长瑜走出来问道。

“你别管了。”谢长珩看了看他,“你先去母亲那里,上午的事等我过去了再说。”

“谢家老大被人打了?”宋氏惊讶道。

京城官宦之家就那么大个圈子,出事的徐家和谢家都不是小门小户,不到中午消息就传开了。

宋氏皱眉问道:“什么人?这么张狂?”

那回话的婆子便有些尴尬,咳了咳,“听说…,是镇南侯家的世子爷。”

宋氏脸色微沉,——亏得自己没有答应徐灿的提亲,这么毛毛躁躁的人,怎么能把女儿许配给他?想了想,又问:“到底为了什么事?”

“听说是起了点口角,具体的不清楚。”

“嗯,你下去吧。”宋氏挥了挥手,静下来却是心内一动,——那徐灿不会是提亲不成,得知谢长珩跟傅家走得近,所以就…,那也太没有道理了!

继而又否定了这个念头,不然说起来,自家女儿岂不是成了招祸之人?反倒是打定主意留意外面,谨防传出什么流言蜚语。

眼下既然知道消息了,不管傅家谢家联姻与否,多年来的交好之情仍在,便吩咐丫头们准备了点东西,送过去算是慰问。

哪知道丫头们回来的时候,身边还多了一个人。

“伯母。”不知道从几时起,谢长珩称呼时连姓都省略了,“不过一点小事,劳烦伯母专门让人探望,所以特来道谢。”

一袭月白色的淡纹绸缎袍子,头上别了一根白玉簪,面如冠玉的脸上,那一处紫黑发青的眼圈越发显眼,叫人看了不胜同情。

宋氏皱眉道:“那世子真是好没轻重的人,居然打成这样?快坐下说话。”

谢长珩淡淡一笑,“世子脾气急,偏生长瑜年纪小不懂事,忍耐不得,两个人就争执了起来,我拉开了长瑜,结果自己却挨了一拳。”——

那徐灿以为自己颜面尽失,会躲在家里都不出门吧?却是想错了。

宋氏听了他的话,越发对徐灿不喜,说道:“瑜哥儿还是个半大孩子,徐世子怎么能跟小孩子计较?争吵几句也罢了,居然在外面还动起手来,真是不像话。”

“伯母不用生气,过几天消了便好了。”谢长珩招了招手,叫了外面的一个丫头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大笼子,上面用素缎盖着,不知道装了什么。

宋氏看着奇怪,“这是…”

谢长珩笑了笑,解释道:“我想着既然过来,顺道给盈妹妹捎了点小玩意。”却不说里面是什么,只问:“盈妹妹这会儿可有空?”

既然是专门过来送礼物的,岂能没空出来看一看?

宋氏唤来丫头,“叫阿盈过来。”

初盈在家打扮的很是随意,斜斜的堕马髻,只别了一根长长的珍珠簪子,耳上坠了两粒翡翠珠,手上连镯子都没有带。因为今儿睡得有些晚了,此刻还未尽醒,越发显得眉蹙春山、眼如秋水,一举一动间都带了慵懒之态。

“盈妹妹。”谢长珩不防看到如此小儿女模样,眸光闪了闪。

初盈本来还在窗边发呆,被母亲叫了过来,又是专门见谢长珩的,心情自然不会太好,懒懒道:“谢家哥哥。”一抬眼,突然瞧见了他的黑眼圈,惊讶之余,抬起手掩了掩嘴,好歹没有当面笑出来。

谢长珩瞧在眼里,并没有说什么,而是起身把大笼子放在椅子上,然后掀开了上面的素缎,微笑道:“我给你捎了两只兔子,你看喜不喜欢?”

两只雪白如玉的小白兔,干净的好像一根杂毛也无,仿若两个小雪团儿,圆嘟嘟的十分可爱,叫人爱不释手。

因为有些怕人,两个小东西紧紧的挤在了一起。

初盈走进过去细看,——其中一只纯白的倒罢了,偏生另外一只不知道怎么长的,居然跟谢长珩一样也有个眼圈儿,黑白分明好不可笑。

宋氏也瞧见了,忍不住笑道:“怎么找来这样一只?”

初盈看看兔子,又抬头看看谢长珩,再也绷不住,“哧”的一声笑出来,“你这是做什么?自己弄得可笑还不够,还找来这么一只兔子来凑趣。”

谢长珩淡笑道:“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你觉得有趣就好,拿回去养着吧。”

这会儿气氛实在是很好,初盈断没有拒绝不要的道理。

宋氏反倒说女儿,“行了、行了,别笑了。”

初盈便叫凝珠过来拎笼子,说道:“我可不会摆弄这些小东西,养坏了别怨我。”看了看谢长珩,心下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转身出了门。

谢长珩对宋氏欠了欠身,“伯母,我去院子里跟盈妹妹说两句话。”他很有分寸,点明了不会追到屋子里去,话也不会多,免得引起宋氏的反感。

“去吧。”宋氏笑着点了点头,等他走了却是叹了口气。

初盈正走到了连廊栏杆的端头,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顿住脚步,回头问道:“怎么了?难不成舍不得兔子又想要回去?”

谢长珩听她跟自己开起了玩笑,眼神闪了闪,继而笑道:“怎么会呢?你要喜欢,再捉一百只过来也使得。”

初盈知道他是有话要说,——自己跟他有没什么瓜葛,不是可以扭来扭去闹小性子的关系,便在栏杆上坐了,低头去逗弄小兔子,嘴里道:“一百只就算了,我家可没有那么多萝卜。”

此时夕阳西下,金灿灿的霞光铺天盖地的落下。

站在谢长珩的角度,看着笼罩在霞光里轮廓柔和的初盈,越发显得娇小玲珑,她一低头,还能看到半截白皙的脖颈,有一种亲近随意的感觉。

一时出神,事先想好的话反倒打乱了。

初盈等了小半晌没有声音,心下有些奇怪,抬头道:“要是没事,那我可就先回去了。”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你就不能放松一点,正正常常的说几句话吗?非得什么都在肚子里想一圈儿?也不嫌累得慌。”

谢长珩眸光闪烁不定,仍然没有开口。

初盈把笼子递给了凝珠,让丫头们都退到一边,然后方道:“以前你不是这个样子的。”语音略顿,“那时候…,伯父还没有去世。”

谢长珩一挑眉,脸上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痕。

那时候自己是多大了?初盈想了想,大概是三、四岁吧。

如果自己不是重活了一世,有着成人的灵魂,那件小事,大概早就遗忘在记忆的角落里了。

这份记忆,还是这一世跟着母亲去谢家才有的。

当时母亲和谢夫人在榻上说着话,自己和初芸年纪小,便被放在了一边玩儿。

正巧谢长珩进来给母亲问好,因为心里反感谢家的人,于是起了捉弄之心,拿了一个窝丝糖递过去,稚声稚气道:“大哥哥,给你一块儿。”

窝丝糖吃起来最是狼狈,又是糖丝又是豆粉的,很容易糊得满嘴的都是。

“多谢妹妹。”以谢长珩的性格肯定是不爱吃的,至少不会当众吃这种小糖点,可是碍于情面,又不得不接了。

“大哥哥你尝一尝,可好吃了?”

当时是半大少年的谢长珩,容貌虽然与现在差别不太大,但是却不如现在沉稳,还有属于少年的一丝丝青涩。无奈之下把窝丝糖一口一口吃了,很是不好意思,拿出手帕出来擦了擦嘴,脸色微微涨红,“母亲、伯母,我先出去了。”

看他吃瘪难堪,叫自己当时在肚子里乐了好久。

谢长珩听初盈说完,想了一想,终于回想起记忆深处的这件小事,诧异道:“那个小丫头就是你?”

当时尴尬万分,自己一心只顾急着离开了。

“是我。”初盈看着他一笑,“这会儿想报仇也晚啦。”

谢长珩略有沉默,“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像是想起了什么,眸色里带出一缕落寞,只是话未说完,便见一个小丫头跑了过来。

“何事?”初盈问道。

“外头来了个叫平安的,说是有事找谢家大爷。”——

找人都找到别人家里来了?初盈抬头看过去,谢长珩又恢复平日的样子,欠了欠身,“想是有事,我先回去看看。”虽然比较急,但还是去给宋氏辞了别。

初盈看着那渐渐远去的飘逸背影,半晌才收回心神——

不管自己嫁不嫁给他,实在不喜欢被一个无懈可击的人惦记。

今日之事便是要拨开一丝缝隙,让他以后就算带了面具,在自己面前也不是完美无缺的,总归还是有一处痕迹可寻。

可惜这人自我修复能力太强,别说看清,这缝隙才刚出现就被打断消失了。

初盈独自坐了一会儿,起去了宋氏的屋子,问道:“是什么人打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宋氏不是很想说,不过继而想了想,这种事瞒也瞒不住便说了,又道:“我看那徐世子太毛躁了,好好说话,便是有些口角,也不至于动手啊。”——

谢长珩居然是被徐灿给打了?!

初盈有些诧异,以自己的感觉,徐灿好像不是这么莽撞的人,比如那天专门扮成戏子看人,显然是之前有过一番思量。

难道…,只一转念便否认了心里的念头。

若说是为了自己才打架的,那也太可笑了。

反正两个人都不是小孩子了,做事都有各自的打算,再说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爱咋折腾咋折腾,别牵连到自己就行。

心下倒是突然明白了,谢长珩为什么想起送那黑眼圈兔子过来。

“太太。”一个婆子脚步匆匆赶了过来,竟然顾不上丫头通报,就直接进了门,“方才宫里的人送老太爷回来了。”

“老太爷?出什么事了?”宋氏豁然站了起来,扶着椅子微微晃了晃。

那婆子脸色惴惴,回道:“仿佛说是头疼病犯了,瞧着不是太好,还跟了一个太医回来,我赶着过来报信没仔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