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锦哥儿傍身。”晏夫人也是伤心,哭了一阵,“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心疼女儿,若是有冒犯的地方,切莫怪了锦哥儿。”

谢夫人冷淡道:“锦哥儿是我嫡亲的孙子,老五留下的独苗,夫人不用担心。”语气里已经有了疏离,更是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

晏夫人只得无奈起身,去领自己女儿。

晏氏原是不愿意的,奈何婆家不要,娘家坚持,再者想想去了丈夫,又有哪一点值得自己留恋?唯一舍不下的,便是儿子。

晏夫人劝道:“傻丫头,锦哥儿是谢家的嫡子嫡孙,五房的独苗,你大伯又不是不讲规矩的人,将来少不了他的那一份。”红了眼圈儿,“你才多大一点儿,哪里能够一辈子守寡?那可是要苦到黄连心里去的。”

“我舍不得锦哥儿。”晏氏大哭,丈夫再不好,儿子却是自己怀胎十月生的,一天一天看着他长大,——那可是自己的心头肉啊。

母女俩哭了半日。

晏夫人又道:“你的嫁妆咱们也不要了,算是对得起谢家。”

生怕谢家的人反悔,迟则生变、夜长梦多,最后不管女儿愿意不愿意,叫了晏家的仆妇进来,连拉带扯就要强行带走。

“娘。”晏氏跪了下来,决然道:“我走,请容我去拜别一下婆婆。”

不走又能如何?母亲已经来接人,自己坚持留下来婆婆一样不喜,而且一想到丈夫是为苏氏死的,心头就有无限怨气。

狠一狠心,暂且不去想儿子便罢了。

跪拜婆婆原本就是应该的,晏氏去了上房后,又去了长房,竟然给初盈磕了头,“我自问不配做锦哥儿的母亲,今后恳求大嫂多加照看。”

简妈妈皱眉,“五奶奶起来吧,别折了我们奶奶的寿。”——

侄儿父亡母嫁,做大伯母的本来就有责任养育,哪里用晏氏来磕头?传出去,倒似自家主母不情愿一样。

“不为锦哥儿,大嫂也受得起这几个头。”晏氏坚持磕了头,红着眼睛道:“自我嫁进谢家,多亏娘的关心,大嫂一直以来的照顾。”语音哽咽,“这怕往后…,再也没有这么好的福气了。”

初盈说什么都不大好,只能道:“好好过日子罢。”

奶娘抱了锦哥儿过来,晏氏搂着他哭了一阵,方才道:“哥儿,以后要听大伯母的话。”泪流满面搂了儿子,再也说不出话。

锦哥儿年纪还小,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见母亲一直哭,自己也吓得哭了,还有些害怕,伸了胳膊要奶娘抱抱。

奶娘赶忙上去抱他,晏氏舍不得,又是一番难舍难分,一通乱。

后来还是晏夫人追了过来,才结束了这场热闹——

等谢长珩中午回来时,晏氏已经走了。

“果然是个薄情的。”他道,转目看向妻子,带着几分探究和疑惑,“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说丢就丢下了。”

初盈静默了一阵,方道:“那也得看什么样的夫妻。”轻轻握了丈夫的手,“你我自然是有恩情的,可是老五你也知道…,他看重的是苏姨娘,心里并没有晏氏,这情分自然有些淡薄。”

谢长珩的表情略缓,轻声道:“你终究不会像晏氏那样。”

“胡说什么呢?”初盈嗔道:“这也是好比的?”心下又是一片黯然,“认真说,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养好,只怕…”

“不让我说,你还说?”

“不说了。”初盈轻轻倚了过去,柔声道:“我瞧着锦哥儿长得像老五,怕娘看了又是伤心,就留了下来,正好和重哥儿两个小人儿做伴。”

谢长珩目光担心,“你身体不好,别累着了。”

“不会。”初盈浅浅微笑,像是一株迎风颤栗的娇嫩玉兰花,美则美矣,终究脆弱了一些,“都有奶娘她们照看着,我不过空了过去陪着玩会儿。”

谢长珩想起她的病情,心头一紧,却云淡风轻道:“嗯,你自己多休息一些。”——

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还得再找大夫瞧瞧。

没过几天就是大年夜,虽然到处都是装点一新、披红挂绿,但是谢长瑜才死,晏氏刚走,气氛怎么也热闹不起来,反倒有几分凄凉。

初一这天,是重哥儿的周岁生辰。

抓周的时候,抓了一把镶满宝石的剑鞘,惹得大家夸赞不已,“是个能武的。”正说着,又抓了一本彩锦薄书,“竟然是文武双全!”

不过是把颜色鲜艳的东西,故意放到近处罢了。

初盈跟着笑笑,没有放在心上,只要重哥儿能够平平安安长大,甚至庸碌一些都没有关系,自己只想过安宁恬静的日子。

谢长珩却是很有几分高兴,回来认真道:“等他再大一些,我来教他。”

重哥儿走路早,这会儿已经走得挺稳当了。

眼下正满屋子的乱蹿,慌得奶娘跟在后头追个不停,锦哥儿看了觉得好玩,也跟着去追,——到底年纪小不记事,几天功夫就忘了娘。

两兄弟只差半岁年纪,过年都穿了大红衣服,远远看着,倒像是一对双生子。

这个时侯,大家都选择性的遗忘了晏氏。

到了元宵节这天晚上,吃了饭,谢夫人让小孩子们去暖阁玩儿,留了两房儿子儿媳说话,一开口便是,“趁着我如今身子骨还行,脑子还不糊涂。”目光落在谢长盛和盛二奶奶身上,“把家分了吧。”

盛二奶奶目光一跳,悄悄的看了丈夫一眼。

初盈则没吭声儿。

谢长珩略有些吃惊,——分家分家,要分也是长辈都不在以后,哪有现在就分的?母亲最近一件一件的安排,越想越觉得向交代后事。

144、聚散(上)

谢夫人不过是起个头,分家不是张嘴说说就算了的,还得请族中老人做个见证,族长进行支持,必须一次性的敲定了。

日子定在三天后。

“娘,怎么又急着分家了?”说话的,是有些难以接受的谢长珩,“便是二房的人庸碌一些,有我在,肯定少不了他们一口饭吃。”

“你呀。”谢夫人一阵唏嘘,“你愿意养着人家,人家还未必愿意仰人鼻息呢。”笑容里有些淡然,“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些日子我病里冷眼瞧着,老二两口子,都不是很有耐心,有了自己的心思。”

谢长珩脸色一沉,“他们敢对娘不尊重?”

“没有。”谢夫人摆摆手,但却道:“不是自己的肉,终究贴不到自己身上去。”轻声叹气,“常言道强扭的瓜不甜,他们想单独出去就出去,我也懒得看见心烦,分了大家清净。”

“娘…”

“你听我说。”谢夫人打断儿子,“如今我是婆婆,二房的人再有心思,也得对我这个嫡母恭恭敬敬的,可是等我走了呢?你媳妇虽说是长嫂,却年纪小,未必好说重话的,难道还跟妯娌吵架不成?再者她身子不好,何苦去为旁人烦心?”

谢长珩想起羸弱的妻子,不由默然。

“他们只想着从这个家里拿东西,何曾想过添上半分?”谢夫人轻声冷笑,“所以家由我来分,免得将来你难做人!”

到了分家这天,请了族中的长辈们过来见证。

虽说名义上嫡子和庶子一样分,但是祖产、祭田不能分,嫡母的嫁妆不能分,只能平分父亲挣下的东西。

谢大老爷去世多年,又没做过外省的肥差,哪里能积攒多少?加上谢夫人对二儿媳有些寒心,手头上把得紧,最后折腾一番算计下来,能分的居然只有七千多两银子,另外加上一点薄田。

谢长瑜虽然不在,锦哥儿却是有一份的。

平分下来,二房得了二千两多银子,一些田产。

这和盛二奶奶的预期差得太远,更何况她还有两个儿子要养,哪里甘心?想着反正都分家了,情分也不顾了,当即哭道:“…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意思是,谢夫人这个嫡母刻薄了庶子一房。

谢夫人当即接话道:“你们爹在世的时候,出了名的清廉,并没有积攒下什么东西。”看向低头的谢长盛,“你也是我的儿子,还有礼哥儿和信哥儿两个孙子,总不能叫你们一家子去吃苦。”

盛二奶奶一听话里有话,目光闪烁不定,寻思着家里有好几处大宅院,该开口跟婆婆要哪一处?又觉得难为情,便不停的给丈夫递眼色。

“这样吧。”谢夫人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只道:“我的嫁妆里,在西井胡同有一所三进三出的宅院,这次也分给你们二房,然后再把身边的丫头们带走。”

婆婆连嫁妆都拿出来了,还能说什么?可是宅子不够大,不够好,又偏远。

盛二奶奶心有不足,但总还记得要脸面,况且当着族中长辈的面前,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敢多开口?只是着急,恨不得把眼睛飞到丈夫身上。

谢夫人又道:“老二一直赋闲在家,回头让你哥哥给你寻个差事。”

一句话,就把谢长盛给堵死了。

要么乖乖听从安排,要么以后就别想依附家族出力。

别说谢长盛,就连盛二奶奶都回过味儿来。

“是。”谢长盛率先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妻子,恭恭敬敬回道:“都听娘的安排。”又看向谢长珩,“有劳大哥为兄弟奔波。”

谢长珩淡淡回了一句,“原是应该的。”

这个家,就这么散了。

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一直想着要光耀门楣、重振祖业,却不想胞弟早亡,庶出的兄弟不是一条心,最后竟然各走各的路。

就好像一棵大树,被砍掉了枝桠,剩下光秃秃的树干立在那里。

送走了族中的长辈们,安置好了母亲,回去长房的路上,心里竟然是一片茫然,好像一瞬间找不到归属,没有落脚的地方。

分家之后,谢家陡然清净下来。

要不是有两个孩子依依呀呀,跑来跑去的,初盈都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

每天早上去看看婆婆,回来事情也不多,拢共三个大人和两个奶娃娃,能有多少事儿?就连吃饭都省了,凑一块儿勉强坐半个桌子。

谢夫人让人清点了五房的东西,两把大锁,把五房和二房的院子都锁了起来。

眼下家里人少,用不了太多下人,除了二房带走的,剩下的卖得卖,散的散,豁然少了一大半的人,颇有几分关起门过日子的味道。

日子平平静静,清净也有几分淡淡凄凉。

初盈总感觉到倦怠发困,但在婆婆、丈夫和孩子跟前,还是打起精神,衣服也多选了鲜亮的颜色,海棠红、鹅黄、玫瑰金,尽量让自己看着神采奕奕。

可是这种把戏,哄外人还行,又如何能够瞒得过身边的人?

谢长珩看在眼里觉得心酸,瞧着母亲最近还算好,便提了提,打算找个日子带妻子去锦州瞧大夫,原可以请人来,偏生那个大夫十分倨傲不愿意走。

“去吧。”谢夫人点了头,“年纪轻轻的,落下病根儿可是不行。”

谢长珩有些犹豫,“一来一回,怕是得小半个月功夫。”

“你请好假就行。”谢夫人直了直身子,微笑道:“我没事,能看着两个哥儿。”看了看苏妈妈,“还有她们帮衬着我呢。”

话是这样说,初盈到底不放心一老二小在家,琢磨了下,回娘家把母亲请了过来,陪着婆婆说说话,顺便看着小家伙们几天。

宋氏自然是千情万愿的,一则巴不得女儿早点好,二则能陪一陪外孙,再者她和谢夫人年纪相仿,说起儿女家事也谈得来。

不比谢长珩自己出门,一番大费周章,光是丫头婆子就跟了两车,还有小厮长随,最后同去的有十几个人。

初盈有些不安,“太兴师动众了。”

“自己家的人,不用也是白闲在家里。”谢长珩不以为意,搂了她道:“这一路去锦州不算近,吃饭、住宿都要用人跑腿儿。”

初盈微笑道:“有些想重哥儿。”

一想起儿子圆嘟嘟的小脸,乌黑的眼睛,心里就柔柔的要滴出水来。

谢长珩笑道:“才分开不到半个时辰。”

不知道为什么,初盈突然伤感起来。

斜倚在丈夫的怀里,用手轻轻摸着他的脸庞,心里有些哽咽难受,舍不得丈夫,也舍不得儿子。

可是自己的病看了好多次,来来去去的大夫都是那句话,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而每一次失望过后,更加灰心。

这一次折腾动静如此之大,丈夫陪着自己出了京,是存了很大的希望的,万一…,甚至想着不如不看,就那么静静的过日子算了。

可是这话,自己又无法对丈夫说出口。

“快到歇脚的地方了。”谢长珩轻声,低头看过去时,妻子已经伏在自己腿上睡着,不由又是诧异又是担心,最近妻子时常犯困,但眼下是在马车上,一路颠簸不停,她居然也能睡着过去。

心里甚至有点着慌…

静默片刻,掀了帘子对外面的人道,“慢一点儿。”

走了七、八天的路,停停歇歇,终于了到了锦州。

初盈因为连日坐马车,觉得浑身僵硬酸乏,自己揉了揉,听着外面声音甚是吵闹,掀了车帘子透了缝儿,往外看了两眼。

这里和京城的繁华兴盛不同,带了一点淳朴的味道。

正看得有趣,恍惚间瞥见一个眼熟的身影。

那人约摸二十左右的年轻,身量清瘦,一袭月白蓝的素面袍子,侧首间,露出半张斯文秀气的脸,神色匆匆进了城门。

初盈使劲眨了眨眼,一定是眼花了。

兰舟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远在齐州,岂有随意走动的道理?也没听说他回京,更不用说胡乱跑到这儿。

不过眼下齐州动乱不安,兰舟要能早点抽身回京就好了。

这么想着,马车依依呀呀进了城。

找了最好的客栈,要了一处单独的清净小院子。

“天有些了,还得安顿一下。”谢长珩拧了热水帕子,递给妻子,“已经让人去跟大夫打了招呼,明日在馆,咱们好生歇息一晚在过去。”又道:“听说脾气大的人,都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语气里,带着几分期盼和希望。

初盈擦着脸,笑道:“想来是这样的。”

145、聚散(中)

“贵府小少爷多大了?”锦州的大夫姓古,不问病情,反倒先问起重哥儿的年纪,听着叫人甚是稀罕。

谢长衍回道:“一岁三个月。”

“也就是说,生产之后都有一年多了。”古大夫微微摇头,叹息道:“尊夫人的病,有些被耽误,应该早一点诊治的。”

初盈忙道:“瞧了大夫的,只是都没有一个准话。”

——自己是嫡长媳,平日里轻易走不开。

加上后面谢长瑜死了,宴氏改嫁,婆婆气得病倒,一连串的事哪里能够脱身?但却不想多说这个话题,免得丈夫心里愧疚不安。

谢长衍微有沉默,问道:“那现如今…,如何了?”

初盈的心像被细线提了起来,生怕大夫说出什么不好的来,自己伤心只是其一,丈夫何尝又不失望难过?一份苦楚,笙笙变成了两份。

“先吃药罢。”古大夫没有多说,已经提笔开始写方子了,“吃上半年,再过来瞧一瞧情况,我再给夫人开个药方,这得看夫人的福缘了。”

话里意思,是自己会尽力的治,但不保证。

——算不上什么好话,还好总归不是坏消息。

初盈松了口气,换了微笑,对丈夫轻声道:“既然古大夫这么说了,回去照着方子吃上半年,想来就会好转许多的。”

谢长衍心里有些失望,可是见妻子小心翼翼的维护气氛,自己也不好去揭破,再说总不能逼着人家大夫,非得答应治好病才行。

因而笑道:“是啊,有能吃的方子就好。”

“两个方子。”古大夫晾了晾墨迹,推了过去,“夫人身子有些亏虚,上半月吃滋补的这一副,养了点元气,下半个月再吃调养的这副。”

“好。”谢长衍认真的瞧了,仔仔细细看了两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