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不能办!

哎,这段时间,看着三个野孩子出事儿,他心里有答案,却没办法说出口,这滋味也实在难受。

难受归难受。

这老头,却也有那种万一不是的奢望。

他想着,那几个孩子,没那么大的胆子吧?

那可是价值万贯的玩意儿啊!

何林邓秦这四户,那也曾经是老三巷乐器行手艺人的后代。

早年城中大戏班子,小戏园子兴旺那会儿,这几户也是有饭碗的。

后来老秦家跟着戏班的老东家走了之后,也就预兆着,老行当完蛋了。

时代不一样了,如今听曲儿的都听流行的了,那老乐器没人摸,这几家这些年是越来越不好活了。

黄伯伯跟老何家是姻亲,他大姐嫁给了何明川他爷。

自己那个甥孙能有多大胆子?

那几个孩子就是个低等瘪三儿,二混子,十七八岁儿的小毛孩子,他们攀不到那么高的地方去。

这万一来,万一去,到底黄伯伯没能躲过去,他老姐姐到底哭哭啼啼的求上门了,再看这几个孩子这一身狼狈,遮遮掩掩,十几天连着倒霉,断胳膊,断腿儿,牙都飞了,也硬扛着一言不发这样儿……

还有什么不清楚么?

罢了!

这是杆子爷头顶动土,混蛋王八玩意儿,坏了老街下的规矩,他们是在圈里做了罪了!!

黄伯伯一口老血喷出,却也不得不管,他黄一开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他心里欠着这老三巷子每家每户一碗饭。

哎呦!这口气闷在肚子里,他难受的紧。

你说不去吧,再倒霉下去,这就出人命了。

去吧。

他脸太小,且都卖过一次了。

牛角尾的江鸽子,那是个什么人物?

甭看人家不爱出门,经了泉大家那件事,这常辉郡世面上的,凭他是谁,你看哪个敢招惹他?

咋办呢?

这是犯人家手心里了!

愁了一整天,到底这老头还是提着老酒,带着这几户一起来了。

本想着好多天儿了,万贯的玩意儿都没人报案,肯定这里有机巧,那被抢的不敢声张,就是上一家也不清白。

如此,今日黄伯伯带着街坊邻里,这做了罪的野孩子登门,认的是杆子爷头上动土的罪过,这里面可还没连赐什么事儿呢!

江鸽子站在家门口跟老狐狸互相对视了老半天儿。

他找到罪恶源头了,就想着,一会我去报案去,总之我不舒坦,大家都甭想舒坦!

这就是一个地球来的,没啥江湖经验的假冒杆子。

黄伯伯被盯的没办法,最后只能让开身体,回头对那些人说:“先跪下吧……”

说破天儿,我们跪下跟您赔情道歉,您能杀了我们么?

竟然?这么大的阵势?

江鸽子一愣。

有点过了吧?

你去地球华夏,随意找个人,问问他,你一生给人跪过几次?

除却长辈儿,给外人,那是死都不能给人跪下的,脑袋断了能倒下,膝盖不能软!这就是地球华夏人朴实的底线。

人得活的有尊严!

泉大混混给江坝头磕头,那个江鸽子能接受。

给他跪下磕头,江鸽子心灵上的那条线,当下就断了。

他不愿意别人给自己跪下。

人家别人也不愿意呢!

那边好几天一言不发的何明川,一听他舅爷叫他跪,就忽抬起他青肿的大脑袋来了一句:“凭什么?我凭什么给他跪!”

是呀,凭什么啊,一样的十七八岁,一样的老三巷居民,谁也不欠谁的,我们凭什么给你跪下呀。

又没抢你的!

不跪自己最好,江鸽子满意的拦着门,想着回头就带着连赐去报案。

犯罪分子一个他都不能放过。

其实,成了杆子爷,他也就遇到过两件没规矩的事儿。

一件是赵淑那事儿。

人至今没来。

一件就是这几个野孩子的事儿!

听到何明川他们不想跪着。

那太好了,咱谁也别低头,回头咱该怎么追究,就怎么追究。

他想的美。

那头何明川他爸对着自己儿子那条没断的好腿,上去就是狠狠一脚,还红着眼大声说:“跪下!我怎么生了你这样的一个……”

他说不下去了。

都快一米九几的壮汉,一脚把自己儿子踹跪了,流着眼泪,这位沉默寡言的父亲他也跪了。

都多少天了,这没完没了的折磨,十几年的积蓄成了医药费,家里大的大,小的小,一直出事,一直出事,他要撑不下去了。

随着何明川这一跪,何先生这一哭一跪,随即又跪下两位父亲……

邓长农傻乎乎的看着他爸的背影。

他今年十八岁零九个月。

在他的人生感悟里,他认为,他父亲就是个废物,还好意思看不起他?

他总有一日,一飞冲天,成为大音乐家,歌星,最后赚了钱,他要尽数都甩在他爸那张老脸上……

他有一万种有关威风的幻想,他都没想到过,有一日,他老子会因为他给别人在大街上跪下。

这一刹……邓长农他们三个以前的人格,算是彻底碎了。

面前扑通一连串儿,跪了好些人。

江鸽子都吓的有些慌张了。

什么杀伐决断,什么称霸四方……那是地球艺术家创造出来的幻想人。

真正的地球庶民,有百分之八十一生吃鸡,没杀过鸡……

他有点方,赶紧真心诚意的劝说:“哎~哎哎,过了啊!过了啊!这是弄什么呢?伤的这样严重,那赶紧着……你们……该送医院送医院,该自首,自首!都……来我这儿做什么?我一卖牛肉干的,这也……帮不上啊!”

能送医院,能通衙门,还能来找你?

黄一开拱手,好声好气的哀求:“杆子爷,借一步说话。”

江鸽子摇摇头,刚想说什么呢,不成想,那边却蹿过一个老太太,一把就抓住了江鸽子的胳膊哀求,老太太语调都是颤抖的:“他……他,杆子爷!孩子还小,不懂事儿,您老别跟他们计较,成不?”

这老太太一头白发,衣着打扮真算不上好,你能从她眼睛里看到寿数的狼狈,以及多日不眠不休的红血丝,还有一样东西特别抓江鸽子的心。

他丢在地球的老人家,最疼爱他的老人家,令他后悔二十几年没孝敬到的老人家,也有一双一模一样的劳碌到几近瞎了昏花老眼。

还有她右手的大拇指因为常年给人做鞋,拉麻绳已经变形外翘。

那根指头畸形的外翘着,你能从一根指头上,看到一位老人家完整的生命线。

她一生啥也不干,就是给全家人做鞋。

她总是坐在大门洞,从学会针线那天起,就一双,一双的给人做鞋,一直做到死。她都觉着你没鞋子穿。

江鸽子以前总是抱怨他奶。

哎呦,您老歇歇成么?好吃好喝的您就开开心心过晚年,我给您钱您去个烧香团,全国拜菩萨好不好?您甭给我做鞋了!现在谁还穿这个呀……

他说了好些话。

没有一天儿不后悔的。

江鸽子慢慢侧身,给老人家让开了路。

你们想进屋,那就进吧。

江鸽子不知道。

这些人一进屋。

从此,他家里的堂屋便叫做“执事堂”了。

一群人围着三个神色恍惚的孩崽子进屋,又停在了八扇门边上立着。

大家脸上神色都不算好,操心劳力,精神已经几近垮塌。

到了现在他们都不敢相信,这几个孩子怎么就敢胆子大的吃窝边草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就只恨以前没有好好管束孩子,成天就想着,还小呢,还小呢,等他吃点亏,大点儿就好了。

邓长农他妈悄悄拉了一下儿子的袖子,哀求他:“儿呀,你跪着说话吧!你先给杆子爷跪下,好不好?妈回家给你炖鸡腿儿,好不好?”

她这个儿子脊梁硬,可这一跪,以后一生都在老三巷直不起来了。

邓长农看看他妈,咬咬嘴唇,他又跪下了。

接着,何明川也被林苑春扶着单膝跪在一边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鸽子在门口愣了好半天儿,一直到连赐喊他,他才看看天空,再看看身后,再无措的摸摸自己的胸口。

最后,他无奈的笑了一声,小声的对天空嘟囔了一句:“算了!!”

说完,他硬是挤了一脸的笑容,露着一口小白牙的坐在了堂屋正中的椅子上摆摆手。

“赶紧起来吧,都什么社会了!这礼数大的,我跟他们也是差不多大呢!”

连赐安安静静的跟着,看到江鸽子笑了,就立时丢开刚才的担心,也随着开心起来。

至于那些身外之物,他也是不气的。

他就别扭两件事,一是给他扒的太狼狈。

二是连累江鸽子失了机缘,他还给不回去了。

他就伴生物一般的跟着,江鸽子要坐他就擦椅子,江鸽子坐下,他就持壶站立,跟个虔诚的狗腿子一般。

至于其他人?

看不到!

都是透明的!!

黄伯伯也有个座位,却不是江鸽子让的。

是对门四太太主动搬来的,见黄伯伯坐下来了,四太太却没走,人就假模假洋的先假意厨房烧水,接着就顺着墙根溜达到了偏屋,放了门帘儿支着耳朵听。

黄伯伯心里难受,好半天他才抬起老脸,语气有些干涩的问江鸽子。

“杆子爷……这老街坊邻里的……”

江鸽子赶紧摆手:“哎!哎呦!啥时代了,还杆子爷!我说老黄,我就喊您一声大爷,您也当得!

你看你这阵势?我算那路的爷,我才多大,您老多大?我这根杆子还是您带人立的,谁能来?我都没想到是您来……”

黄伯伯惭愧,拱手说:“惭愧,这是根本想不到的事情……杆子爷……”

江鸽子立马截住了插话:“哎!哎呀……说好了,以后都别叫这个,什么杆子扫帚的?啥时代了?如今法律都不承认了!我一个卖牛肉干混日子的小商贩,您老是民艺家,您要是愿意,您叫我鸽子,小江,小兔崽都是可以的。”

黄伯伯被堵的一愣一愣的,却只能无奈的伸手捶胸口。

他是民间规矩,这位可是人鬼神三道都认同的规矩。

哎呦,一辈子的老脸呦!

他这个年纪,马上都要八十多岁了,街坊叫爷爷都不亏,可为什么他是伯伯?

这是郡里的土话来的。

伯伯,也有爸爸的意思,是被人尊重的男性长辈的意思。

老街里的规矩,行的端,立的正,懂得多,有德行的老人长辈,便是老街坊男丁的榜样。

大家尊重他,皆称为伯伯。

看这样的老爷子都气的捶胸口了,那屋里就开始有人哭了。

这是发自内心的心疼他们伯伯呢。

当然,杆子爷执堂里,他们哭也不敢高声哭,就低着脑袋哽咽。

这一哭,倒是哭的江鸽子有理也觉着心里讪讪的。

想起自己辛辛苦苦四年多,杀鸡杀到吐,而一切的恶果,皆因为这几个小兔崽子,他的心就稀碎那般疼。

谁又来同情他呢,没人理解的悲哀才是最悲哀的。

他哀着呢,哭都哭不出来那样的哀!

黄伯伯低头等了一会,最后见江鸽子不说话,老太太,老婆娘们哭这样惨也得不到同情。

没法子,他到底是站了起来一本正经的按照规矩来了。

他走到堂屋正中,很认真的与江鸽子行礼。

江鸽子没看他,却对生身后一伸手。

一把小茶壶立刻递到了他的手里。

恩!不错!有眼色!

江鸽子十分满意,回头点点,赞许了一下。

连赐顿时美的要飘……

对着壶嘴喝了两口水之后,江鸽子这才站起来,双手扶过去说:“这是干啥呢?您老可别这样,咱有事说事,咱坐下来先把前因后果整清楚,咱再详说,您老说是吧?”

黄伯伯挺窝囊憋屈的点点头。

江鸽子想着,一会问清楚了,他就给衙门警署通个消息,倒霉孩子不关个一天两天的,他这心里真是平衡不了的。

黄伯伯坐好,这才絮絮叨叨,用他那特有的语调,将这些天三个野孩子身上发生的事情,怎么发现的,怎么生气的,怎么质问的,怎么怀着不安的心,立刻抓了来赔礼道歉的说了一遍。

说到最后,他一脸抱歉的说:“虽时代不一样了,可规矩就是规矩,如今我们是把这三个混账都给您带来了,您该打打,该骂骂,我们绝无二话,就只求您一件事……”

说到这里,黄伯伯抬脸看看表情平静的江鸽子。

哎……到底是生来的杆子爷,瞧人家这城府,当真是端的住的。

再看身后这三位,也是一样的十八岁。

想到这里,他站起来又施礼说:“杆子爷,求您老高抬贵手,我们愿意包三年全街的尾戏份子,您老宽宏大量,就放过他们几个不懂事的吧!”

尾戏就是年尾给籍道开国帝唱的那场年戏,这个是杆子爷每年都要贴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