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大晋的礼教对女子要求并不是那么严苛,否则也不会出了一个女战王,而且这女战王还从堂堂世族卿家改嫁到阴家,且在不惑之年后生下了阴极皇朝的掌舵人阴九幽。因此大家小姐出门游玩,在外人面前不遮掩容貌也不是特别出格的事。当然也有一些经历过无数朝代更替仍然屹立不倒的士族门阀自持身份,仍延袭着前朝的繁琐礼仪与森严规矩,并以此为血统高贵的向征,城越萧氏便是如此。

岸上已有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在等着,见到十一郎,她显然也吓了一跳,有些慌乱地行了个礼。“姑爷!”心里却在想原来韦管事并没看花眼,果真是姑爷。只是姑爷一向敬爱小姐,如今为何竟不怕小姐着恼,竟带着一个女子来见?

十一郎没有理她,直接越过人往前走去,梅六原本还在猜测发生了什么事,闻言不由一惊,压低声音问:“你成亲了的?”若事实如此,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岂不可笑。

“无。”十一郎回得简洁。

他虽对她无情,却从不曾谎言欺哄过她。得到答案,梅六也就不再追问,情知若事情与她无关的话,他定然不会回答。

“十一少请稍等,待奴婢先去通传一声。”红袖紧赶几步拦住了十一郎,怕他就这样闯进去,冲撞了小姐的朋友,也让小姐没脸。

十一郎对于见不见那小姐倒不是如何在意,他来此的目的是为了另外一个人,以及确定一件事,因此闻言便在原地停了下来。

红袖匆匆去了,片刻后帷帐后传来一声清脆的茶杯碎裂声,而后是无尽的静默。大约过了有一柱香的功夫,红袖才脸色不甚好看地回转。

“小姐说,今日所邀皆是女客,又突遭船破之厄,惊魂未定,不便见外男,还请公子见谅。”红袖虽然行事稍显冲动,在见过小姐之后也终于回过味来,即便心里万般不愿,也不得不打消让两人见面确证事实的想法。“小姐还说,既是故人,毁坏船只之事便不再计较,公子既有急事,自去便是。”

这样的结果十一郎并不感到意外,若萧家小姐这般容易见到,当年他离京前或许便会多了一份牵挂,之后屡遭厄难必也会多珍惜自己两分。然终究不过是两面之缘,便是心动也是浅淡,后家逢巨变,这些小儿女心思也自敛了去,就算偶尔想起也不过如三春的一抹桃红罢了。

“你家姑爷今在何处?”他淡淡问,虽没有被拒的恼怒,但自也不会任由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姑爷在蔚城。”红袖犹豫了一下,才又道:“管事已使了人去,让蔚城家里派马车过来接小姐与诸位夫人,姑爷应当会来。”也许是当年根深蒂固的念头,也许是从心里看不起如今那位姑爷的作派,当然也不乏与小姐不同一般的情份,总之红袖下意识里总是还偏着当年那金鞍白马温润如玉的少年十一郎,说话间也少了一些顾忌。

“那我便在此等他。”十一郎沉吟了一下,如此决定。此地离蔚城并不远,来回一趟不过个把时辰的样子,他可不想在路上与之错过。

红袖愣了下,便让人捡了块与众女眷隔着一段距离的空地,铺了张足够几人跽坐的毯子,又用帷帐屏了风。

“十一少,你……”她看了眼趴在十一郎背上一句话也没说过的梅六,顿了顿,才继续道:“你和这位姑娘且在此地稍歇,奴婢给你烧茶。”

“多谢。”十一郎微微点头。

红袖不觉便漾开了笑脸,离开的步伐似乎都轻盈了许多,直看得旁边的小厮丫头都啧啧称奇。要知平日这红袖姐对姑爷可没这么殷勤,倒是姑爷巴结她更多一些,谁让她是小姐面前最得脸的人呢。

“可要下来躺躺?”十一郎对于四周好奇偷窥的目光以及窃窃私语恍若不觉,回手摸了摸背上的梅六,问。

梅六恼他总是不顾自己的意愿,要揉腿就揉腿,要检查身下是否弄脏就检查,如今还要被强逼着在这么多人面前现眼,因此闻言立时出言相讥:“你不是想怎样就怎样么,还问我干什么?”

可惜十一郎如今却是个对好言恶言都没感觉的,她的怒气注定是无处可发泄了。他也没回话,直接将人给放了下来,还顺便探进衣底摸了摸看有没有弄湿,直气得梅六差点没厥过去。

“那么多人,你不知道给我留点面子吗?”被半抱在男人怀里,又做出这等让人羞耻之事,梅六忍不住拽住他的衣襟,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问,原本苍白的脸布满红晕,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但看上去总是健康了不少。

第三十一章 (5)

   “别使劲,伤口会疼。”轻轻掰开梅六的手,十一郎很认真地说。

梅六定定看着他没有丝毫表情的脸,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无力的感觉,对于这样的十一郎她真是气不起来,也恨不起来,就像当初对那个失去神智的他一样。

“十一郎,如果我再也好不了,你难道要一直这样把我带在身边吗?”叹口气,她颇为无奈地说。

十一郎微怔,显然他从未想过这个可能,因此半天没能回答。

梅六说不清心里是否有失落,但是觉得他没有立刻说出要养她一辈子的话却是好的,至少让她知道他没打算敷衍她。在出事之前她已不再对他抱有期待,如今自更不会有这种想法。

红袖端着一壶热茶和几碟精致的小点心走进来,见到两人亲昵的姿势,眼中掠过一抹阴霾。

“十一少,小姐得知你要此等姑爷,特吩咐奴婢送些吃食过来。”将东西和着托盘一起放在他们面前,红袖笑着道,而后目光看向梅六:“这位姑娘不知如何称呼?”

“梅六。”作为女人,梅六很轻易地察觉了对方微笑下的敌意,但是她现在压根没心思去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闻言只是平静地回了,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

“梅姑娘可是双腿不便,我家老爷与太医院的几个老太医都有些交情,奴婢去跟小姐说说,小姐心好,看在十一少的面子上,必然是肯帮姑娘请太医来瞧瞧的。”红袖看似热心肠,然而眉眼间的倨傲与轻视却将她的真正心思透露了出来。

听到太医,十一郎眉梢微扬,显然颇为意动。梅六原是个急脾气,如在以往有人用这种态度语气和她说话,她就算不直接发作,也会想办法将对方噎个半死,但是现在她却只是觉得这样意气之争毫无意义,因此只是淡笑道:“不必麻烦了。”

“姑娘难道不想早些好起来么,总不能一直让十一少这样背来背去的吧。”红袖一边给两人斟上茶,一边笑道:“这样实在不好看。就算姑娘不担心自己的名节,也该为十一少想想……”她注意到梅六梳的还是姑娘的发式,因此猜到两人并非夫妻,故而有此言。

梅六被她的话气笑了,心道什么名节,自己连身体都给了这个男人,还要什么名节?而且,自己与十一郎怎么样,又关其他人何事,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小婢女来说三道四了。想到此,她也不理正要将茶递给十一郎的女人,头微微后仰,喊道:“十一郎。”

十一郎闻言反射性地低头,梅六抬起手勾住他的后颈往下拉,大概是怕她拉扯到腰后的伤,他几乎是完全配合地将头又压低了一些,然后微微惊讶地被她吻住了唇。

梅六其实做好了会被他推开的准备,但是这样的情况却并没发生,尽管他也没给予回应,只是原本清澈的眼神带上了一丝懵懂,大约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做。

梅六忽略掉心中的那丝尴尬,放开十一郎,侧脸挑衅地看向目瞪口呆看着两人的红袖。红袖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俏脸唰地一下通红,眼中浮起薄怒,腾地站起身:“姑娘如此不知羞耻,倒是我多事了。”语罢,匆匆对着十一郎行了一礼,“十一少,恕奴婢多嘴……”

“既知多嘴,还说什么?”十一郎冷淡地截断了她的话。

红袖不意他会如此说,脸色微僵,似乎这时才省起眼前之人并非那可由着自己使小性子的姑爷,而是一个有十多年不曾见过的“外男”。就算当年,她也不过是在他与小姐之间传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罢了,如今连这一点情分也因为小姐的避而不见没了,她又有什么资格对着他说这些话。想明白这点,她脸色渐渐恢复正常,屈身一礼,道:“奴婢僭越了。两位稍坐,若有何吩咐,直接唤人便是,奴婢告退。”

她这一走,梅六登时局促起来,想到之前做的傻事,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十一郎倒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倾身端起茶杯,问:“要喝点水吗?”

梅六唔了一声,算是回应。她其实并不渴,只是想找点事做打破尴尬罢了。

十一郎将茶杯放至唇边,原本是想试一试温度,却不想在吸进一口茶香之后眉皱了起来,又将茶杯放回了原处。

“怎么了?”注意到他的异常举动,梅六颇觉奇怪。

“茶中下了迷****。”他冷冷道,心中忆起多年前的一幕,脸上倏间笼上一层寒霜。

梅六吃了一惊,她原只以为是单纯的故人相见,如今竟弄出这一样一幕,不免生起几分疑虑。见十一郎似无找人扯破脸算帐之意,也无立即撒手离开的打算,忍不住问道:“那我们还要留在此地?”

“自然。”十一郎回得毫不犹豫。

梅六顿了一下,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你跟她们有何冤仇,要这般害你……我们?”

“无冤无仇。”十一郎说,没有更多地解释,但是他心里多少有些猜到那萧家小姐或者是红袖的意图。

“都下药了,还无冤无仇!”梅六冷笑,而后又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意思,于是别过头去,意兴索然地道:“算了,你不爱说就不说。”她却不知道十一郎说的都是事实,只是有的东西解释起来很复杂,而且也仅仅是他的猜测,所以才没说。

十一郎这时完全没有哄人开心的概念,加上自觉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梅六既然这样说了,他自然就闭口不再多说,就算明明感觉到她似乎有些不高兴,也没想过说两句温和的话缓和气氛。

与此同时,另外一边,萧家小姐萧槿月正避开一众贵妇人,站在一株刚长出新叶的枫树下,身后站着从十一郎他们那里回转的红袖。

“茶,他可喝了?”萧槿月探手折下一枝薄绿的地片,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回小姐,十一少一直在照顾那残废的女子,还没抽出功夫喝茶。”红袖不太明白小姐既然不肯与十一少爷相见,为何又这样关心他喝不喝茶吃不吃点心。

“可惜了我那极品的碧螺春!”萧槿月低叹,手中枫叶被揉成了团,浸出的绿汁将她白嫩的手心染上了几点惹目的青色。

第三十二章 (1)

 

 萧槿月出生城越萧氏,一个历经数朝不败的百年士族,自幼她就知道自己与普通女孩不同,她拥有着高贵的血统,非凡的出生,受着与大晋开放之风有别的传统贵女教育,与那些以张扬自己名声为荣的上层贵女不同,她秉承着家族低调却厚重的作风,将自己融于萧氏之名当中,即便她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容貌才能都是同一辈人中的出类拔萃者,也没在外流传出京城或者天下第一才女淑女之类的名号。

萧氏以血统为贵,不同与其它公候伯爵之类以女耀族,削尖了脑袋都想把自家女孩送进宫里去,否则也不会历经数代不衰。但是生为萧氏女儿,也知道自己的婚姻必将为了自己正享受着的尊荣出力,既要享有便需付出,但凡明白点的人都清楚这个道理。萧槿月从开始记事起,这个规则便深烙进了她的骨血中。因此哪怕她也曾如同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子那样春心萌动时做过望月幽思,对花垂泪的事,实则心里却早已做好随时承担起自己责任的准备。所嫁之人未必是心上之人,这是每一个萧氏女儿都心知肚明的事。萧槿月从来不认为自己会例外,即便她是姐妹中最受长辈宠爱的。

然而,那一年,她十七岁,正值家里为她物色婚嫁人选的时候,王十一郎出现在了她生命中。锦衣轻裘,眉目清润,轩昂劲拔,笑绽春阳,不过远远的一眼,却在她心里种下了颗芽,即便怎么压制,在春暖花开的时候还是会破土而出。

十一郎是梧阳问剑斋的少主,舅父为朝廷大员,这样的出生倒也与她相匹配,只是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就算她心中千肯万肯,父母不提,对方不提,她也没脸去说。后来机缘巧合,在花湖边见过一面,隔着马车帘子说了几句,隐约觉得他对自己并非无动于衷,心里还为此窃喜了许久。红袖知她心事,帮着传过几句话,但她终究是名门贵女,做不出私下收授的事,他也始终谨守于礼,从不逾越,所以两人间终究隔着层薄纱,直到他离京亦未曾捅开。

后来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暗自后悔没能在他离去之前鼓起勇气透露自己的心意,以至于两人生生错过,但心里又隐隐期盼着,他回梧阳禀过父母后,会突然上门提亲。

也许是这样的懊悔与念想太过浓烈,以至于数月后去别庄避暑的她再次见到伤痕累累的十一郎时,竟连犹豫也没有,便救下了他,并将他藏在别庄里,亲自请医照看。

后来……萧槿月狠狠折断攀着的树枝,连手掌心被划伤了也不自觉,绝丽无双的脸被阴郁笼罩,把前来寻她的某夫人惊得又悄然转了回去。

后来那人竟以情不自禁为借口强占了她的清白,后又以甜言蜜语相哄,且甘愿入赘萧家,她虽追悔莫及,也亦无可奈何,只想着自己对这人终究是有情意的,若对方所言真心的话,自己还可以继续留在家中陪伴父母,而不用嫁到一个陌生人家,去受姑婆妯娌的气。

也是她在家中太过受宠,族中兄弟虽然不少,却无同胞兄弟可支撑门庭,所以对于招赘之事父母竟也不是如何反对,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少年俊杰。虽然红袖无数次在她耳边说十一少有些不对,眼神没以前温柔清透,笑得也没以前好看。

只是谁家逢巨变,会没一点变化呢?更何况,就算他真变得面目全非,她又能怎么办?那人藏了她的红帕,她便是再恨再怒,又能怎么办?那时她才十七岁,又是娇养着长大,后宅的阴私龌龊一点也没学到,这个闷亏只能自己咽了下去。如果是换成现在……

萧槿月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而后像是突然回过神一般,将脸上表情全部收敛,代以得体温婉的笑。她转过身,一边招人拿来湿帕,将手上的血迹与绿汁缓缓拭去,一边走回众夫人的聚集处。她是主人,可不能待慢了贵客。

虽然随着相处的时间增加,她越来越怀疑自己当初怎会瞎了眼看上那样一个人,什么温润如玉,朗月清风,不过是一个绣花枕头,奸险小人伪君子罢了。但是当红袖真正跑过来告诉她又出现了一个十一郎,而那个与她同枕共眠了十多年的男人有可能是冒牌货的时候,她心中最先升起的竟不是被欺骗的愤怒,而是恐惧,恐惧这一切被其他人知晓,恐惧她和她的孩子将成为世人的笑柄。

所以——萧槿月面带微笑地倾听着定北候夫人与安宁伯夫人谈论京城里哪家男人纳了个花娘作妾,惹得不少人看笑话,手上却借抚发不着痕迹地拔下一枚金簪,以袖遮挡着在自己面前的酒杯里搅了一搅,之后并没将簪子再插上去,而是悄然收入了袖中。

“将这杯酒端去给十一少爷,不管你怎么说,一定要亲眼看着他喝下去。”她侧头对一直跟随在旁的红袖,低声道。

红袖自是将她的一举一动全部看在眼中,此时闻言,俏脸瞬间失去血色,想要说什么,却在看到她唇角绝然的微笑时,所有劝说的话全部吞回了肚里。

看着红袖离去的背影,萧槿月无声地叹口气,也不知是松口气,还是为亲手撕碎年少时那份最真最纯的美好而觉得悲哀,她只知道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她的丈夫必须是真正的也是唯一的梧阳问剑斋王十一,而这个突然冒出的十一郎,绝不能让在场任何一个女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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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郎端起红袖送来的酒,正要递至唇边,红袖却忍不住抬手一下子将酒打翻了。他扬眼看向她,漆黑如墨的双眸中没有惊愕,只有洞悉一切的了然。

“十一少,奴婢……奴婢……”红袖哆嗦着手,脸上一片惶然,有背叛小姐的不安,更多的是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慌乱。

“怎么?”十一郎定定看着她,明知故问。

红袖被他冷静的目光看得越加心神不宁,最终良知又或者是心中对他无法言说的爱慕胜过了一切,她向四周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注意这里,不由扑通一声跪下,压低声音带着泣声催促道:“十一少,你别等姑爷了……你走吧……带着这位姑娘走吧……越快越好!”

第三十二章 (2)

 

 “你去对你家小姐说,我只是想拿回自己的东西,至于她嫁予何人,与我无干。若再相害,尔等休想生离此地。”十一郎垂眼看着几乎哭倒在地的女子,语气冷淡如初,并没有因为萧家小姐的行为生怒,也没有因对方的维护而感动。

红袖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在触到他冰冷的眼神时不由打了个哆嗦,直觉他不是虚言恫吓,慌忙拭着泪去了。她不知之前的茶中亦曾被下过药,故不明他为何会说“再”相害,却也不敢多问。只是回转后将原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了萧槿月,引得萧槿月失去镇静,心神恍惚下频频失手打翻茶盏,然缓过神后眼中杀意反而更为坚决,只是暂时间倒也没再有更多动作。

“你倒底是走还是不走?你若不想送我便不送,何需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来拖延!”梅六被这一出出闹得心惊肉跳,见他仍不肯走,不由恼了,挣扎着想离开他的怀抱。

“别动。”十一郎环着她肩的手收紧,另一只手轻轻托住她的腰,以防她伤着自己。“走吧。”他想了想,说,然后小心地把梅六驮上背。

没想到他这次会如此轻易妥协,梅六有些意外,心里却悄然松了口气。她却不知他是认定了那人如今有家有室,要找并不困难,所以才会松口。

“你不必担心,这些人奈何不了我。”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吁气的声音,十一郎突然道。

梅六呼吸一窒,随即反驳道:“谁担心你了!我才懒得管你的事,我是怕在路上耽搁的时间久了,半年内好不了。要不是为了小汤圆,我宁可一生这样瘫着,也不稀罕你送……”她似想证明自己确实不是在担心他,却不知越描越黑,越扯越远,到后来连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十一郎没有接话,往外走去。梅六却开始心虚,双手环着他的脖子,暗想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了,于是将之前的话反复地琢磨了几遍,确定自己有些不知好歹,于是又磨磨叽叽地道:“那个……其实……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没有关系。”十一郎淡淡道。

梅六被噎住,没好气地撇撇唇,沉默下来,又不由有些后悔自己多此一举,明知无论说好听的不好听的,这个人都不会在意,还急着解释什么。

见到两人要走,那些守在外面的护卫都有些拿不准要不要拦,只是犹豫的当儿,十一郎已经走出了临时扎营地,准备往上游与船家约好的地方而去。就在这时,马蹄踏地夹杂着车轮碾过枯枝石块的声音自下游方向传来,十一郎顿住身形,回头看去。

河边树稀石多,蔓荆丛生,自然挡不住匆匆往这边赶来的一行车马。梅六跟着看了半会儿,竟看到几条熟悉的人影,尤其是为首骑马之人,让她惊诧莫名。

“你还有孪生兄弟?”白马锦裘,俊眉朗目,竟是与十一郎长得一模一样,难怪她有此一问。

“无。”十一郎回,冷冷地看了那人半晌,等到对方有所感应望过来时,他蓦然转身大步迎了上去。

“喂,你想做什么?”梅六大感不妙,低喝道。对方人多势众,他却带着自己一个拖累,如果是想寻仇的话,就算武功再高,只怕也难讨得好。

“去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十一郎道,静如深水的眸中闪过一丝暴戾。多年前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那曾经令他无数次从恶梦中惊醒过来的疼痛仿佛再次重临,让那张罕有表情的脸隐隐变得扭曲起来。

“什么东西?”即便看不到他的脸,梅六也能从手下突然间变得紧绷的肌肉察觉出他的异样,本想用言语逼迫他离开的想法不觉打消,轻声问了句。实在是因为太清楚身中帝皇蛊后的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脾性,所以更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他情绪波动至此。

“脸。”十一郎依然有问必答,哪怕答案总是让人一头雾水。

“脸?”梅六果然没听懂,看了看越来越近的男人,又自觉明白了似的哦了声,“你是说他易容成你的样子?”

十一郎沉默了一下,没有否认,也没承认,仍旧吐出同样的一个字,“脸。”别人易不易容跟他有什么相干,别说易容成相同的样子,哪怕是真变成他,又有什么要紧。

梅六窒了下,脑子里灵光乍现,突然想到一种可能,然而后背却因为这个可能而起了层白毛汗。她甩了甩头,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不等她再问,那一行人在前方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除了为首与十一郎容貌相同的那人外,还有两个眼熟的是年前在蔚城酒楼曾有一面之缘的罗青以及当时与他同行的另一个年青男人。

见到拦在路上的十一郎,为首的男人虽然面无表情,眼中却闪过一丝惊恐,如果不是梅六一直盯着他看,只怕还不能察觉到。其余之人皆面露讶色,尤以罗青为最。

“十一郎,如果我不是知道你没有兄弟姐妹的话,恐怕要以为这位是你失散多年的孪生手足了。”见拦路之人虽然面色冷淡,却不带杀意,故而罗青还能轻松地跟那为首之人开玩笑。语罢,转向十一郎,拱了拱手,笑问:“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话音未落,他俊眸蓦然一眯,看向十一郎背上的梅六:“这位姑娘,咱们可真是有缘哪!”

梅六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目光再次回到那也被称作十一郎的人身上,到了这个时候,她如果还不明白眼前之人冒充十一郎,就算在江湖白混这好几年了。

对于罗青的话,那人同样没有回应,只是目光警惕地看着十一郎,脸上浮起一个极为僵硬的笑,“这位兄台想必是去蔚城吧,请!”说着,他一扯缰绳,让到了一旁,就仿佛两方人马真是无意撞见一般。

其他人显然都有些错愕,且不论是否真是偶然路遇,便是要让道,也该是对方两人让自己这一队车马才是。但不管他们怎么想,还是顺着男人的意思,略略表示地往旁边让了让。

第三十二章 (3)

 

 十一郎没有动,目光冷冷地看着那人,而后突然笑了起来。他自清醒后表情便极贫乏,就算偶尔微笑也是浅淡的,此时这样一笑,竟似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哪怕笑中带着无尽的戾气。

“周巽,果然是你。”他缓缓吐出这两个字,笑容未敛人已暴起,直接向对面男人的脸抓去。

他如今武功与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当年周巽便不是他对手,此时自更不堪一击。好在他并无意取对方性命,连报复也不曾想过,只是一意要取回自己的东西,否则便是有十个周巽也不够瞧的。

罗青等人见他突然发难,纷纷出手拦截,奈何对方速度实在太快,等到他们刀剑拳掌击出时,十一郎人已退回原处,只有那曾在酒楼出手救回少女的青年堪堪扫到了他的衣角。

十一郎手中抓着一块脸皮,不再看措手不及下现出真容面色惨白难看的周巽,反而冲那差点击中他的男子微微点头,赞了句:“不错。”语罢,不再理这些神色各异的人,转身便往上游赶去,对于闻讯出来的一行女眷视若无睹。事情很顺利,所耗费的时间没有超过预计,对于这个结果他很满意。

直到两人走出很远,那些人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马蹄声乍然响起,竟是追了上来。

十一郎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对于后面的追兵完全不放在心上。梅六大约也看开了,此时竟还有心思趴在十一郎耳边说:“我看到你的那个小姐了,长得果真风华绝代,秀色天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明知不该,仍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事实上在听到红袖喊他姑爷的时候,她就上了心,到后来发生的一连串事让她更加确定他与那什么小姐关系不一般,因此在经过那一群女眷的时候,注意到红袖站在一女后面,而十一郎刚好与其擦身而过,她一时手痒顺手将那女子戴着的帷帽拔了开来,看到了下面的真容。

女子二十七八的年纪,五官精致如同雕刻,正如她所形容的那样美貌中透着贵气,端庄中有着妩媚,因为突发的状况而脸色苍白,却又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风韵。扪心自问,梅六虽然不想,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论在姿色还是气质上都逊了对方一筹,毕竟有的东西是由优越的环境濡养而成,慢慢渗进骨子里,并不是靠单纯的努力便能形成。

“她姓萧,不是我的,也跟我没什么关系。”十一郎将面皮揣入怀中,对于她的评论不置可否,只是很认真地分辨。

听到他这样说,梅六莫名就高兴起来,不过没等她再说什么,马蹄声已至身后,同时夹杂着那个叫罗青的男人的喊声。

“十一……两位请留步!”一阵疾风刮过,高大的骏马已擦过两人身侧,挡在了前面。

“什么事?”十一郎抬头看向坐在马上的罗青,脸上又恢复了一惯的冷淡,就仿佛对方是一个陌生人般。

罗青跳下马,两步走近,毫不掩饰自己探究的目光,而后眼中露出一丝不确定,有些迟疑地问:“你是王十一?”十一郎与他年纪相若,已近而立,便是保养得再好,也不该是十七八岁的样子,除非又是一层假皮。

“是。”面对昔日的好友,十一郎并没表现出更多的热情。

“如何证明?”罗青紧接着质问。显然在发现身边的竟是一个假货之后,他不由得也杯弓蛇影起来。

“何须证明?”十一郎疑惑,而后懒得再理他,绕过挡路的人马就要继续往前走。

“喂,王十一,你不认识我了吗?”罗青也顾不得牵马,又追了上去。

“罗子矜。”十一郎淡淡吐出对方的名字,“你还有事?”

罗青微窒,乍然得知相伴多年的好友不过是人假冒而生起的满腔愤怒,疑惑,迷茫等情绪被这一问砸得零零碎碎,看着十一郎冷漠的脸,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而后是更大的愧疚,愧疚自己认贼作友多年竟无所觉,难怪好友不愿理他。他这却是自作多情,不知十一郎对谁都这样。

“十一郎,你要去哪儿?你武功这般好,既知周巽假冒你,为何不早点来戳穿他?”只是片刻的愣神,他便又亦步亦趋。

“我今日方始得知他未死。”十一郎只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当年他死里逃生,等在末世地里将养得能够下地动弹之时,出来最先找的就是“至友”周巽,却只找到一座孤坟,以及里面腐烂得看不清容貌的尸骨。

周巽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孤客,无父母亲友,住在与问剑斋相隔一座山梁的冷枫谷,有一侍童相伴。十一郎幼时与他相识,因两人年纪相差十多岁,加之对方谈吐不俗,见闻广博,又不吝在武学上相指导,故一直敬他如兄如师,却怎么也没想到有一日会被他在背后狠狠地插上一刀。

“那你这些年在哪里,为何不曾来找我?”周巽与十一郎交好,当年罗青自然见过,周巽的死讯他也是知道的,还曾随十一郎去拜祭过,谁知那时十一郎已被人李代桃僵。

“我在越者渡。”十一郎说了一个罕为人知的地名,然后别无它话。为什么不去找罗青?有了周巽的前车之鉴,他还怎敢重蹈覆辙,在他以为大仇得报之后,他便回了越者渡,欲将所有前尘皆抛却,包括曾经的朋友亲人。

罗青还待再问越者渡在哪里,一直安静听着他们说话的梅六突然开口:“去年你见到他,不是未曾认出?”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讥讽。

“我去年什么时候见过十一郎?”罗青有些呆,一时竟没将那曾被他讥嘲过的丑脸男人与面前玉面秀容的十一郎联想在一起。他想不起,并不代表别人也想不起。

“你是那个折断宛儿手腕的人?”直到那人出声,其他人才发现刚才那个曾被十一郎赞过一句的沉稳男子竟也跟随在后。待十一郎和梅六同时转头向他看来时,他抱拳行了一礼,自我介绍道:“在下邓直。”

第三十二章 (4)

   经他一提醒,罗青也想了起来,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指着十一郎结结巴巴地说:“你……你的脸……”

十一郎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变得光滑的脸,面无表情地道:“真的。”无论是中蛊前还是中蛊后,他都不屑于用东西掩盖自己的缺陷。如果不是怕吓到人,连斗笠都会省了。

“那上次……”难道上次在酒楼他刻意扮成那个丑样子?罗青有些想不通。

“也是真的。”十一郎还是回答得干脆简略,又不愿多言解释,于是让听的人不得不全速运转想像力,以便猜出他要表达的事实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