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青被郁闷得差点吐出一口老血,恨不得揪住他逼他多说几个字,这让梅六不由得不生出一股优越感来,毕竟当初在归藏崖对面那高高的凌云柱顶,他还是愿意将自己成为帝皇蛊的原尾老老实实解释给她听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几个字几个字地吐。

“你们还跟着我干什么?想替他报仇?”十一郎话锋一转,问。

“报什么仇啊?我跟他又没交情,我识得的可是你十一郎,何况你也没怎么他。”罗青摆了摆手,不以为然地道:“我就觉得奇怪嘛,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他还一直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只道你那什么冷月泣花魂的剑法有驻颜之功呢,原来竟是戴着人皮面具。不过,啊喂,十一郎,你们不是朋友吗,他为什么要扮成你的样子?对了,你的脸怎么回事?上次怎么会变得那样丑怪,是不是中了什么毒?你是怎么治好的,怎么看着还跟个少年崽似的,难道冷月泣花魂真能驻颜……”

听着耳边喋喋不休的问话,梅六终于确定这个外表看似风流倜傥且喜欢招蜂引蝶的男人其实就是个呆货,难怪连身边朋友换了人都看不出来。

大概是他的问题太多太杂,十一郎虽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但却也不知该从何回起,故而沉默不言。

罗青没有得到回应也不在意,仍旧自顾自地道:“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咱们这么多年没见,找个地方坐下来喝两杯吧。”

“去塞外。没空。”十一郎很干脆地拒绝。

“你去塞外做什么?反正我没事,跟你一起去好了。”罗青陪笑道。

因着这句话,十一郎终于正眼瞧他了,似乎有些诧异他什么时候变得像狗皮膏药一样,而后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于是道:“你不必觉得愧疚,我不曾怪你。”

罗青确实是因为自己不带眼识人,竟将匪人作好友多年而愧疚不安,故而这样厚脸厚皮地贴上来,希望能补偿些什么,再不济也让自己心里好过些。如今被十一郎说破,他索性豁了开来,大大方方地拍板定了下来,“就这样说好了,我跟你们一起去。”说着,他转头看向悄然无声跟在旁边的邓直,“弯子,你去不去?”

“去。”邓直正对这突然冒出来的十一郎无比好奇,加上敬服他的身手,所以毫不犹豫地应下。

梅六听着他们的话却有些焦躁,她行动不变,事事皆由十一郎照料已够她羞耻懊恼,如今还要多两个男人看到她的狼狈,这无论如何也是不行的,故而不等十一郎说话,她已开口拒绝:“不行,你们不能跟我们一起去。”

罗青正如梅六所想骨子里是个呆货,打定了主意便不会去管别人高不高兴,愿不愿意,对于她的拒绝自然当成耳边风,但却也因此终于注意到她一直被十一郎背着这个事实,不由吃惊地对十一郎嚷道:“十一郎,这是你女人吗?怎么要你背着?我跟你说啊,这女人可不能这么宠……”

没想到会引来这么一番话,梅六只觉一股热气腾地直冲上头,恨不得掐死这个比女人还罗嗦还爱管闲事的男人。罗青却浑然不觉,尤在传授十一郎要怎么让女人服服帖帖的经验。

“咳咳!”对于他的没眼色连邓直都看不下去了,忙咳嗽打断,打圆场道:“王兄,不知这位姑娘身患何疾,我和子矜倒也认识几位小有名气的大夫,或可为两位引荐一二。”

罗青似乎永无休止的说话声嘎然而止,一双俊目又仔细地看了看梅六,这时才发现梅六的双腿以及腰部皆是绑在十一郎身上的,这明显就是怕身后人攀附不住而不得不添加的举措。他老脸一红,突然觉得自己的嘴真欠,忙补救地连声附和邓直,“是啊是啊,如果想找太医,我也能想办法。”

十一郎垂眼沉吟,似乎在考虑他们的建议,梅六生怕他会答应,抢先道:“不用,他们治不了我。”说着,她凑到十一郎耳边,带着些许乞求的味道说:“咱们别在其它地方耽误时间了,到时骨肉长合,也许便是姐夫和明昭先生联手也会束手无策呢。”若是只有他们俩,她是绝不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的,但是眼看着他就要被两个陌生男人拐走,可就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的了。

大约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十一郎也就没有反对,对于打定主意要跟着的两人倒没像她那样坚决排斥。

“明昭先生是个什么东西,能跟御医比吗?”在罗青的观念中,皇帝是天下最有权势身份最尊贵的人,那么给他看病的人自然也是天下医术最好的,至于梅六口中提到的那两个默默无闻的人怎么能相比,故而出口颇不客气。

且不论明昭在草原上隆盛的威望,便是他对于黑宇殿的诸多帮助,就足以让女儿楼诸女对他敬重有加,此时听到罗青无礼的话语,梅六不由怒盈于胸,怒道:“你嘴真贱,不懂得尊重人的吗!御医算什么?你孤陋寡闻没听过明昭先生的名号,白隐总该知道吧?”

中原人喜欢给人取外号,像卿洵的孤煞,像十一郎的冷月葬花魂,像什么血手霸刀孤峰客等等,多由其成名招式江湖地位性格喜好等等而来,明昭成加初来中原,虽行事低调,但终究医术出神入化,又顶着一副世所罕见的绝世容貌,想要不惹人注意也难。只是他真名罕为人知,故而遵循中原武林的习惯,糊里糊涂就有了一个白隐的尊称。

听到白隐两字,罗青和邓直眼神都变了,隐隐流露出激动和期待的光芒,更加坚定了他们跟着去塞外的决心。毕竟白隐这名字他们早已听闻,且极为仰慕,只是始终缘悭一面,如今有机会,怎肯错过。

梅六如果知道他们的想法,只怕后悔死了提到明昭的名字,但是她此时还在气愤中,自然没注意到他们的神色。倒是十一郎回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叮咛道:“别恼,伤口会疼。”

又是这句话。梅六纵有满腔怒火,也不免被他平静中透着关切的话语给浇灭了,她哼了声,果真不再发脾气,但也别开了脸去,不再看那个让她讨厌的罗青。

罗青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原本还为被一个女人骂而感到大失面子,随即便被白隐的名字给勾去了注意力,沉浸在要见到传说中人物的兴奋中,转眼便忘了之前的不快,转到十一郎另一面逮着梅六直问明昭的事,烦得梅六没了脾气。

【第三十三章 (1)】

船,逆流而上。

罗青发现十一郎竟是全手包办了给梅六煎药擦身,如厕换洗等一应事情,连衣服都是亲自浆洗,这比发现相处了十几年的朋友是个假货还让他吃惊。

“买两个丫环婆子不就行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去给女人做这些事?”他靠在船舷上,看着正用桶从河中打水的十一郎,完全无法理解。“我说你比那个妻奴周巽都不如,该不会又是假冒的吧?”他记忆中的十一郎虽脾性温和纯善,但绝不会为一个女人做到这个程度。

“你真聒噪。”耳边总有一个人在叽叽呱呱的,而且说的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十一郎体内本来就性情暴戾的帝皇蛊被勾得烦躁不堪,如果不是他极力压制,眼前之人只怕早就被拍得去躺下了。

简单几个字,终于成功让一刻不说话便憋得难受的罗青闭上了嘴,只是那满脸的憋屈郁闷让站在甲板上赏江景的邓直看得发嚎。对于十一郎为梅六所做的这些事,邓直倒不像罗青那样嫌弃,反而心生敬佩。他犹记得当日在酒楼初见这两人时,女子娇美如花,而男人却丑陋痴傻,那时女子轻哄暖笑,端得将男子护在了心尖上,如今女子行动不便,男人亲手照料又有何不该?若换作他,遇到这样一个无论他变成什么样都不离不弃的女子,也愿如此倾心相待。

安静了一会儿,罗青又熬不住了,磨磨叽叽地走到十一郎身边蹲下,问:“十一呀,你怎么对这个女人这么好呢?我看她的发式还是姑娘呢,你们没成亲吧。”

“没有。她也是这样待我。”只要对方不是同时提出一大堆问题,十一郎还是有问必答的,尽管他并不认为自己待梅六有多好。

罗青顿了一下,大约也想起了去年蔚城酒楼的事以及自己做过的傻事,任是他脸皮再厚,此时也不由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将调戏朋友妻这事小心翼翼地撇开,他继续问:“对了,去年酒楼见面时,你怎么没认出我?”

“被下了蛊,什么都不知道。”

“谁做的?娘的,欺负我兄弟,爷帮你去收拾他!”罗青一听火了,想到十一郎当时痴痴呆呆的样子,就恨不得将害他的人大卸八块。

“不用。”十一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为什么不用?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这不是天经地义的!”罗青想不通了。他倒是忘了被自己扔下的假货十一郎周巽。

旁听的邓直忍不住扶额,为这脑子里似乎总是缺一根筋的朋友,真不明白那些女人看上他什么。

“可知奚言巫家?”十一郎从来不爱多言解释,自不会告诉他子万已去找奚言家麻烦,害他之人现在是否还活着都还难说,何况自己还要去给梅六求医,哪里有时间耽搁在这些事上。

罗青张了张嘴,摇头。岂止是不知,根本是听都没听说过。

于是,十一郎低头搓着手上的衣服,又不理他了。

罗青觉得很郁闷,哪怕他再粗枝大叶,也察觉出了现在的十一郎与少年时有多么不同,可是偏偏他还没办法像轻易接受之前那个是周巽假扮的那样,认定眼前这个也是假的。倒不是因为完全相似的容颜,而是因为,无论是以前那个温和爱笑的少年,还是现在这个沉默冷淡的男子,他眼中的那抹清澈与沉静从来未曾变过。也是在看见他眼睛的那一刹那,罗青才赫然察觉自己有多蠢,竟然被那个假货蒙骗了这么多年。

“那你的脸也是那什么蛊弄的吗?”他深刻反省了一下,让旁人难得清静片刻,又故态复萌。

“周巽。”十一郎很干脆地给出了答案。

罗青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张了张嘴,似乎还想问些什么,结果却什么也没问出来,最终沉默地转身走了开去,站在甲板另一面,盯着水面,神色冷凝。

十一郎当然不会去管他的反应,手上的衣服用皂角搓洗过后,又起身去打河水清洗。倒是邓直知道自己这个朋友难受了,不过他也没凑上去安慰,因为根本没必要。果然,没过多久,罗青便恢复如常,继续回过头缠着十一郎问东问西,只是在后来私下里跟邓直说了句,把那混蛋这些年植下的人脉都拔了吧。

在被揭穿真面目之后,废其耳目手足,相信比直接取其性命更能让一个贪慕权势荣华背信弃义的人生不如死。

在认错兄弟这事上,罗青一直心怀愧疚,因此决定帮手报复的事自不会跟十一郎说。他不知道的是,就算他跟十一郎说了,十一郎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洗完衣服,看天色尚早,两岸青山隐隐,花繁如锦,十一郎决定抱梅六到甲板上坐坐。一直趴在床上,便是他,也会觉得受不了。然而当进到梅六的舱房时,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却又该是意料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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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巽长得很平凡,大约是常年戴着人皮面具的缘故,脸色苍白。他已近不惑,如今没有面具掩盖,岁月的痕迹便显露了出来,让他本来就不出色的容貌隐隐有泯然于众人间的趋势。

而此时,周巽正悠然坐于椅中,一手端茶,一手扼着梅六的肚子。梅六头被逼仰着,身体却拖在地上,腰背被男人的膝盖抵着。她头发凌乱,脸色青白,额发被汗水黏贴在脸上,显然痛极,然而她只是定定看着进来的十一郎,哼也没哼一声。

十一郎眼中幽光一闪,在舱门边停了下来。

“十一郎,真没想到,你命竟如此贱,那样都死不了!”周巽啧啧了两声,神色轻松,显然已从之前被揭穿的恐慌中缓过了神。

“你武功不如我,为何要来?”十一郎只扫了梅六一眼,便不再看她,而是冷淡地问。之前不杀他,是不想那样轻易就便宜他,而若做其他事,自己又没时间耽搁,故而暂时寄下,却没想到他会自己送上门来。

周巽嗤地一笑,满不在乎地道:“当年我武功一样不如你,不也让你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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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2)

 

 十一郎唇角不由抿紧,身体的记忆仿佛被唤醒,四肢肌骨竟是有抽搐的迹象。他垂下眼,竭力将那刻骨铭心的疼痛抛于一边,眸中暴戾之气一闪即逝。伸手入怀掏出取回来还不曾细看的人皮面具,淡淡道:“你若是想拿回这个,那还是别想了。”语罢,手指收拢,原本柔韧细腻的人皮竟瞬间化成齑粉,被从窗口吹进来的风一刮,转眼消失不见。

虽然之前已经知道他功力较十多年高了不少,但此时再见,周巽仍被吓了一跳,扼着梅六脖子的手不觉收得更紧了些。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正常,冷笑道:“毁了也好,那张用了多年,我也腻了。”说着,下巴点了点桌子上的另一杯茶,“咱们多年不见,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吧。”

梅六亲眼看着他将药粉放进茶杯中,此时闻言自然急了,即便下一瞬间就有可能被人捏断脖子,她仍然挣扎着想开口提醒十一郎。

周巽也不阻止,只是像猫玩老鼠似的由着手里的女人在那里扑腾,手指刚好扼在她声门上,无论她怎么努力,也只能发出啊啊呜呜含混不清的声音。

十一郎眼睫微颤,却没抬起来,平静地道:“你又想故伎重施?”

闻言,周巽哈哈大笑起来,显是对自己当年所作所为颇为得意,“没想到你倒是好本事,整张脸被剥了都还能重新长好,早知如此,我倒该把你好好养着。不过现在也不晚,你害我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说到这,想到之前仿佛浑身被剥光了站在众人面前的狼狈,以及萧槿月看过来的冷漠眼神,他神色倏然转厉,射向十一郎的目光充满了怨毒,语气阴冷地道:“我总是要好好回报你才是。”

梅六虽然呼吸困难,腰背剧痛难当,却还是将他的话听进了耳中,证实了之前一闪而过却不敢深想的猜测,心瞬间揪了起来,恨不得一爪撕烂背后男人的脸。

“所以,你还想生剥我的脸?”十一郎不恼不怒,让人看不透心思。

周巽莫名地感到一阵危险,但是他看对方站在门边动也未动一下,眉一皱,突然想起到现在都没出现的罗青和邓直,神色微变,突然扔掉手中茶杯,咔嚓一声卸下了梅六的一只手臂。梅六猝不及防,闷哼一声,挣扎的身体安静下来,豆大的汗从脸上滑下,钻进颈项中。

十一郎脑子一炸,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胸而出,让他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快点喝,罗嗦什么?不想你女人四肢都废了的话,就照我的话去做!”周巽没看到十一郎微微扭曲的脸,以为他是在拖延时间,因此下意识地将椅子挪离窗口,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匕首,在梅六手腕上比划着。

“不准喝!你既不喜欢我,我也不稀罕你救!”因为移动的关系,梅六感觉到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微松,于是趁机怒喝道。虽然因喉咙受损声音有些嘶哑,却丝毫不减她的傲气。

十一郎尚未有所反应,周巽手中匕首一转,血光飞溅中,梅六的右手碗软软地垂下,却是被挑断了手筋。

“女人不要多话,否则吃苦的还是你自己。”收紧扼颈的手指,用沾血的匕首拍了拍梅六脸颊,周巽语气温和地劝告,而后示威地看向十一郎。“快点,别考验我的耐性。”

十一郎像是没听到他的话,目光落在梅六右手上,只见血从外翻的伤口漫出,顺着无力垂下的纤白手指流淌而下滴在地上,一滴一滴,仿佛溅落在他的心上,又似漫延盛开的红杜鹃,绚烂得染红了他的双眼。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片刻,他终于移开目光,往上,对上她狠狠瞪视着自己的眼,体内叫嚣着要冲破理智撕碎一切的野兽突然安静下来。恍惚中,他想起这双眼满含泪水,可怜又忐忑地看着自己说她叫梅六时的样子,原来是那样地好看。他以前为何没有感觉,后来又为何会忘记?

“谁说我不喜欢你?”仿佛云破月出,他突然笑了起来。就在闻言梅六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周巽眼中露出意外神色的时候,他动了。

没有人来得及做反应,包括发现异常躲在窗外准备伺机而动的罗青和邓直,就见他大步走到桌边,拿起杯子一仰头饮尽茶水,然后便在旁边的空椅上缓缓坐了下来。

“我喝了,给她止血。”将空杯倒转,他目光沉静地看向周巽。

梅六发不出声音,却不妨碍她无声地破口大骂笨蛋,只是原本满含倔强的眼中却浮起了水光。

“想不到你竟是个痴情种。”周巽啧啧赞叹道,尽管之前隐伏于船底时就知道十一郎对这个女子照顾得无微不至,所以才兴起以之为要挟让他就范的念头,但心中倒底有些忐忑,如今见计策得逞,不免惊喜异常。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打算放手,只是笑道:“急什么,流这点血死不了人。”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耻。”像是在意料中,十一郎并不愤怒,眼睛也不再看向梅六仍在汩汩流血的手以及她因缺氧已略微透出青紫的脸。

“过奖了。”周巽只把他的话当成赞扬,厚颜无耻地接受了。“你的眼光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差,连这样的货色都看得上。”

十一郎知道他是在等药力发作,于是也不做无用地催促,自然更不会愤怒,只是淡淡道:“她喜欢的可不是我这张脸。”

一句话正正戳中周巽的心病,然而不等他发作,十一郎已接着道:“原本我只是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没想在这个时候找你算旧账。如果你聪明的话,在我走之后,找个地方藏起来,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江湖上,那样寿终正寝也不是不能。”

他仿佛跟老友闲话家常一般娓娓而谈,即便说的内容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仍不由得让舱内舱外的人专心听了下去。

“可是你偏偏还要找上来,还要动我的女人,都四十岁的人了,蠢成这样,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第三十三章 (3)

 

 舱外罗青和邓直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说出如此毒辣的话刺激对方,还用的是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别说是正主儿周巽,便是他们这两个听壁角的都有些不知要如何反应。

看着周巽苍白的脸因愤怒而胀红,手腕颤动,似乎想要挑断梅六的另一只手筋,十一郎不紧不慢地说出一句话,成功地制止了他的动作。

“你若敢再伤她一下,我不介意收一具尸体。”见对方果然不敢再动,十一郎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扼在梅六颈间的手,又继续自己之前的话,“当初你毁我全身经脉,断我四肢,生剥我脸皮,又将我坠于断沧江中作饵戏鱼。我不知道自己如何得罪于你,让你如此恨我。而今我也不再想知道。因为这些,我将一一还报于你。”

说到还报两字时,原本还在讥笑他死到临头还嘴硬的周巽突觉屁股下面一空,座下的椅子仿佛突然消失了般,整个人往后便倒,饶是他反应机便,猝不及防下也不由闹了个手忙脚乱,虽然仍抓着梅六,心神终究还是松懈了一下。而只是这短短的片刻松懈,对于十一郎来说已经足够。

未等周巽坐到地上,他的天灵盖已落入突然暴起的十一郎手中,一股力道自百汇穴而入,让他浑身一阵软麻,哐当一声,手里拿着的匕首掉在了地板上,同时抓着梅六的手无力地松了开。

原来十一郎饮下掺了药的茶,不仅仅是为了让周巽放松戒备,还为了能够靠近他,以便能把握最佳时机出手控制住他。之后在说话间,一边刻意激怒对方,一边暗自从足底输出真气,透过船底直接摧毁其座下的椅子。他要的便是对方坐空的那一刹那慌乱。

“你、你怎么……”周巽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显然想不明白在喝下他的药之后对方怎么还有能力提聚真气。要知道,对于自己的药,他是极具信心的。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帝皇蛊更毒?”十一郎语调没有起伏地反问,同时弯腰小心地抱起梅六,然后对着窗外道:“你们还要看多久!”

邓直和罗青没想到在外面蹲了半天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事情就解决了,不免都有些尴尬,先后从窗中穿入。罗青一眼看到被折磨得面如金纸,血流一地的梅六,再看向被十一郎封了周身大穴软瘫在地的周巽,想起之前听到的话,眼中闪过厉色,走过去就是一脚,直把周巽踢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最后狠狠地撞在舱壁才停下。

“见过混蛋的,没见过这么混蛋的,他娘的,老子还跟这贱人称兄道弟了十多年,这双招子怎么就瞎成这样!”他忿忿不平地吐了口唾沫,恨不得连自己也揍一顿。

你的眼神一向不大好使。邓直暗道,看向狼狈地趴在地上哆嗦成一团的男人,眼中充满了鄙夷和厌恶,却并没像罗青那样也上去踢上两脚。对于他来说,无论怎么讨厌这人,这事都跟他没太大关系,也轮不到他去做什么。

“把他扔到外面去,别弄死了。”十一郎将梅六放到床上,头也不回地道。

罗青闻言没有二话,上前拽住周巽的衣领,拖死狗一样把人拖了出去。邓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走到床边看了眼梅六的伤势,在十一郎赶人前拿出一个白玉瓶递过去。

“这是冰魄寒玉膏,止血甚效,且可延缓伤口愈合,又不令之生腐。”此时无大夫可为梅六续接手筋,若用一般的伤药,自也会好,但伤口肌肉筋络愈合时是会挛收萎缩的,到时这只右手肯定会彻底废掉。就算之后找到好的大夫能够给她重新接好,但所吃的苦头必然要翻数倍,且好了以后也不见得还能和正常时一样。就跟断骨一样,最好是在骨痂形成前对合固定,那样自然比长歪了重新打断来接恢复的效果好。

十一郎也不客气,道了谢接过打开挑出一大坨给梅六敷上,那药润洁玉白,透着幽幽的莹蓝,散发出清雅冷香,一看便知极品伤药。刚一用上,立时便止了血,而后便似一层薄膜将疮面保护起来。

用干净的布带将伤口包扎好,十一郎才微微松口气,直起身时发现邓直仍在后面,于是将手里剩下的药膏递还给他,同时道:“这里我一人就可以了,劳烦邓兄去跟船家说一声,让他帮我把药煎上。”

邓直没有接药,只是说:“留着用吧,不是一次就够的,我去熬药。”语罢,便干脆地转头离开了舱房,还不忘将门拉上。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十一郎眼神变得温和,他没想到罗子矜那个不着调的倒是交了这么一个好友,可比他有眼光多了。无声地叹口气,他心神再次回到已昏迷过去的梅六身上,伸手摸到她的右肩,手法利落地一拉一推,便将脱臼的臂骨复了位。

梅六痛叫出声,头往后仰,脖子绷得直直的,人却并没醒过来,只是冷汗跟不要钱似的地直往外冒,显然是痛到极点。

十一郎唇角微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在弄明白自己现在的状况之前,人已在床沿坐下,探身将梅六抱进怀中,一手轻托住她的腰,一手将她的头按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

“没事了,没事了,一会儿就不疼了……”他一遍又一遍地低语,平静温和的语气仿佛有缓解疼痛的力量,梅六紧绷的身体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手指轻轻划过女人秀雅的眉尾,挺秀的鼻头,苍白的嘴唇,最后落在她颈项青紫的掐痕上,十一郎闭了闭眼,突然低头在她湿冷的额角吻了吻,这才将人放回床上,而后迅速退出房间。

******

砰!周巽被十一郎一脚踢飞出去,重重落在甲板上,哇地吐出口血来。十一郎目光阴鸷地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走上去,脚踩住他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碾碎。因为被封了周身大穴,周巽便是想惨叫也叫不出来,只是张大了嘴,嗬嗬地喘着气,面容扭曲,眼中充满了怨毒。

十一郎这时原该给梅六查看并处理腰脊的损伤,而不是急于来此地虐囚,但是体内那只嗜血恶魔却因为发现他的情绪渐失掌控而蠢蠢欲动,已压制不住,故而他才会匆匆离开梅六,将发泄的目标转到周巽身上。

当年,问剑斋遭逢大难,他背负血海深仇侥幸逃脱,举目茫然,只觉天下之大竟无自己容身之处。那时,他唯一想到的就是一山之隔的好友周巽,谁想对方却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那些日子,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恨不能没有逃出来,只觉能与问剑斋一同化为灰烬也是种幸福。后来若不是那小侍童心软,在某次将他吊入断沧江中戏鱼时,故意弄断绳子,或许他早已葬生鱼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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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4)

    看到周巽似乎想说什么,十一郎沉默了一下,足尖飞出,点在他咽喉下。

“咳咳……”一连串艰难的咳嗽声,周巽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满眼讥嘲地看向十一郎,急促地喘息着。“你便是将我全身骨头都碾碎了又如何……咳咳……阿月她已经是我的女人,她还给我生了一个儿子……呵呵,你便是顶着这张脸回去又如何……抱我用过的女人,给我养儿子吗?哈哈哈哈……”想到当年明明是两人一同出现在阿月面前,她的眼中却只有眼前这个男人,想到但凡两人走在一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想到他什么都不必做就拥有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周巽就恨,说不出的恨,恨不得夺过属于他的一切,让他像条狗一样趴在自己面前乞怜。

十一郎侧了侧脑袋,眼中浮起一丝迷惑,过了一会儿才隐约明白过来,于是冷淡地道:“你不用激我,我对那个女人没兴趣。至于抱女人养儿子这种事,还是你自己去做吧。不用担心,我不会杀你。”话落,突然弯下腰,一掌拍在周巽头顶,化去了对方全身的功力。

“我不断你经脉,予你重头练起的机会,也许你的运气会比我更好一些。”他脸上明明带着微笑,却让人感到一股浓烈的血腥煞气。“如你所愿,我会将你全身的骨头都敲碎,然后送你回到你的妻儿身边。”

随着他的说话声,周巽感觉到体内的真气仿佛破了个大洞,转眼流泄殆尽,不由气惧交集,眼睛一翻,竟然就这样厥了过去。

一直冷眼旁观的罗青见状,不由啧了声,骂道:“孬货!”然后问十一郎:“要不要把他弄醒?”

“不必。”十一郎就算再嗜血,也没周巽那么变态,他手含劲力,迅速地在昏厥过去的人身上拍了数下,确定其全身骨骼皆碎,这才直起身:“帮我把他送回萧家。”

“你不怕留下后患?”罗青脸上写满了不赞同,毕竟是有前车之鉴的。

“无妨。”十一郎没有多方,在解决了周巽之后,他身上的戾气消散了不少。在他看来,如果周巽还有能力来找他麻烦,那也算是一种本事。若自己连这样的周巽都害怕,那也不必再在江湖行走了。他说完,便转身进了船舱,准备为梅六继续处理腰上的旧伤。

梅六傍晚才醒,看到守在旁边的十一郎,只问了下周巽如何,便再没说什么。之后几日,两人谁也没再提那日的事以及十一郎说过的话,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在船抵于甸,燕渡江汇入赤霞江,赤霞江往西北而上,几人不得不下船改走陆路,是夜准备歇在城内的一家客栈内。罗青虽然不情愿,但还是顺从了十一郎的托付,在城内找到罗家在该城的据点,让人将软成一滩烂泥的周巽送返蔚城萧家。

于甸是个小城,但因为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故而非常热闹。当四人走进客栈时,便被其中异于别处的喧嚣与杂乱给吓了一跳,店小二和掌柜也并不似其它地方的殷勤,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客人来了也不上前招呼。

十一郎眉微微一皱,罗青已开了口:“还是去我家那布行吧,虽然小,我们四人勉强也能将就一夜,至少比这里安静。”

十一郎想了想,正要答应,梅六却突然道:“就住这里。”

一路上她很少发表意见,此时出言,倒让十一郎有些意外,但当他听到客栈内一个超过了其他声音的醉酒客的话时,立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看了罗青一眼,他微微点头。

罗青无奈,觉得自己这个兄弟已经彻底完了,他就没见过哪个男人对女人这样侍候得面面俱到,言听计从。虽然是这样想,他还是主动走到忙着拔算盘的掌柜面前去要房。

“单独的房间没了,大通铺里还能挤出两个位置。”掌柜头也不抬地道。

走到哪里都被人捧着的罗青何时受过这种冷待,伸手入怀,就想拿出银子去砸死眼前这个看着就要死不活的老头,幸好被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的邓直给拉住了。

“掌柜的,我们几个男人倒也算了,但是还有一个身带重伤的女人,你看能不能帮我腾出一间房来,钱不是问题。”邓直温和恳切地道。

闻言,掌柜终于舍得抬起眼皮了,不过看的不是挡在面前的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而是被十一郎被在背上的梅六,在确定邓直说的是实话之后,冷淡地丢下两个字:“等着。”便转身去了后面。

罗青啧了一声,颇为不满地说:“这真是看人下菜呀!”

邓直摇了摇头,懒得搭理他。

对于这边发生的事,梅六两人并没注意,他们正在听那桌醉鬼高声大气地谈论数日前叶郡下面某个叫乌泽的小镇发生的怪事:铺天盖地的蝙蝠,到处爬动的毒虫蛇蚁,以及响彻大半夜的瘆人鬼叫声。

掌柜回转时,那些人已经将话题带到了别处去,哪家窑姑知情识趣,哪个地方的风民剽悍,两人也就懒得继续听下去。跟着小二到了后面,这才发现掌柜竟把自己一家人住的地方腾了出来,得了两个房间。梅六和十一郎素来是住在一起的,罗青和邓直两个挤一间,倒是将将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