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担心纪十?”在檐下煎上药后,十一郎走进屋子看到神色怔忡的梅六,问。别人或许不清楚,但经历过白水镇被飞蝠毒虫围攻的两人却很清楚那些酒客所说的怪事有很大可能是奚言家被子万和纪十给捣了老巢。

梅六回过神,连眼珠也没转,淡淡道:“没有。”

“子万不是个莽撞的人,他既然敢单身前往,必是有把握的。纪十狠辣诡诈,与之一同,只会凭添助力,绝不会拖后腿。”十一郎没把她的否认当一回事,认真分析道。

梅六本不欲接这个话题,忍了忍,却是没忍住:“我武功并不比纪十差,你当初又哪里就弱于子万,在白水我们不也吃了大亏。”语罢,又后悔起来,说这样的话不是明摆着承认自己还在担心那个臭丫头吗,于是画蛇添足似地补了一句:“我是怕她死了,没人照看小汤圆。”

十一郎沉默片刻,没有戳穿她,而是道:“那些奚言人武功不怎么样,子万又有克制蛊毒的能力,此行对他们应当是没什么危险。你若实在担心,我让罗青派人去打探打探也无妨。”

“不必。”梅六拒绝得极迅速,而后似乎又觉得自己表现得太过激烈,缓了缓心中复杂的情绪,她转开话题,略略有些意外地道:“你话好像变多了。”以前他多时是问一句才会答几个字,像这样絮絮叨叨地宽慰人却是罕见。

十一郎呆了下,大约也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话多,当下不再言语,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用被子将她上身垫得高了些,然后转身出去伺候煎药的炉火。

梅六侧头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浮起些许失落些许迷惘,显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怎么样。

第三十四章 (1)

 

 正如十一郎和梅六所料,引起蝙蝠毒虫等等异象的正是子万纪十两人。在桐花镇分别后,他们便径直赶往奚言主家所在的乌泽镇,并没有阻止清楚他们意图的奚言豫先一步返回。

也许是因为没将区区两人放在心上,也许是因为所处地位不容许,总之,奚言主家的人虽然有所布置,却并没有躲起来避开风头,使得两人不至于扑空。但是子万本身就是控蛊高手,后又得侑族玛母哈依呶倾囊相授,且巫蛊之术历来是西南边域为胜,故巫言家那点伎俩根本不被他放在眼中。

整个乌泽镇都是奚言家的人,明面上与普通人无异,炼蛊养毒极为隐秘小心,因此即便常有外地人经过暂住,也不曾被察觉。子万和纪十的到来一时引得全镇皆兵,仿似用人海战术也能啃死两人,然而事实却是在铺天盖地的飞蝠和毒虫无差别攻击下,本地居民不得不避进家中,紧封门户,唯留奚言主家子弟在外抵抗来敌。而子万有驱毒术,纪十有灵蛇皇小金,皆是毒物所惧,对上这些只擅长毒蛊武功却稀松平常的人,所到之处简直是势如破竹,血流成河,不须半个时辰,便闯入了重重防守下的主寨。

“哟,各位这是唱的哪出啊?”看到与外面重重防守迥异的大厅,子万颇有些意外,调侃道。

厅很大,内中陈设是典型的越西民居风格,藤编的桌椅,五彩斑斓的装饰,正中还设有一个神龛,供的竟是西夷巫神阿奉。此时厅中坐着几个老者,每个老者身后都站着一个或者多个青年,或是随从,又或是子侄。而厅的正中空地上,背对着大门跪着一个遍体鳞伤的男子,男子的头无力地耷拉着,若不是旁边有人押着,只怕已倒在地上。一个手持长鞭的汉子站在另一边,鞭梢卷在手中,隐约可见上面挂着殷红的血肉,不用猜也能知道刚才这里正在上演着什么。

子万是见过奚言家主的,坐在首位的那个头发斑白,长相与奚言少华有几分相似,但却因为鼻尖鹰勾而给人阴沉奸恶感觉的老者正是。对于这个人,他从来就没好感,只是觉得有些意外,在这个时候他们竟然还有心情坐在这里对自家人刑罚,是有恃无恐,还是另有阴谋?

之所以说是自家人,是因为第一眼他就从身形认出地上跪着之人正是与他们分开没多久的奚言豫。

显然是早已得到拦不住两人的消息,听到子万说话,在场几个老者连眼皮都没挑一下,倒是他们身后的年青人脸上布满愤恨和惊惧。

“子万少爷果真好威风,好能耐,视我奚言巫家如无物。吾等无能,不能护家佑族,自当一死谢罪。”族长奚言长庚淡淡道,神色镇静自若,“不过在死之前,可容我等先将这吃里爬外,不知廉耻的东西按家规惩处,之后任凭处置。”

他这一番话让人听在耳中着实怪异,似讥讽,又似诚心诚意,连子万都有些分辨不出他的真实意图。拖延时间?还是想要勾起他的怜悯心?

将脑中越来越不着边际的想法甩开,子万颇有风度地一摆手,笑道:“请便。”虽然觉得用吃里爬外来形容奚言豫还有待商榷,而不知廉耻更是不知所云,但毕竟两人交情一般,他可没善心到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放过这些差点将他活埋的人。

“来人,给两位看座。”奚言长庚吩咐,一点也看不出对眼前这两个将要毁他家族的人有丝毫仇恨,城府可见一斑。

座位安排得极为有趣,不是被拒于众人之外,反而是在奚言长庚的近旁,像是在表示他的诚意。对于一出手便能控制住奚言家主这个位置,子万反而一扫之前的轻松,心里暗暗戒备起来,只因为完全摸不透对方的打算。倒是纪十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笑嘻嘻地走上去便坐,一点也不客气。然而当她目光扫过地上昏迷之人时,脸上露出诡异之色,碰地一下又站了起来。

“他是谁?”正如子万所认为的那样,纪十一开始也以为地上的人是奚言豫,此时看到正面,不由错愕非常。

是人双眼紧闭,肤色是长久不见天日的苍白,然而眉含青山,鼻似悬柱,让人不由猜想那对如蝶翼般的长睫掩映下的黑眸必是被烟雨所润,如今因为受伤而惨白的双唇平日也定是噙着春色桃红,这人活脱脱地就是一副极致江南水墨。哪里是他们所认识的长相普通,肤色蜡黄的奚言豫。

纪十心中升起一股非常不妙的感觉,下意识地看向还站在原处尚未走过来的子万。

她的反应引起了子万的好奇,当下不再犹豫,抬步也走了过去,耳边同时响起奚言长庚的回答:“孽障奚言豫。纪十姑娘几日前不是还曾和他结伴同行,怎的这就不认识了?”

果然是奚言豫,就不知他明明是回来报信,为何反而被扣了个吃里爬外的大帽子。子万暗忖,却在看到那被称为是奚言豫的人正面时,身体一震,几乎失态。一瞬间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最终深吸口气,他面色如常地坐下。

他的神态变化虽然只是眨眼间的事,但仍落入了一直密切观注着他的人眼中。奚言长庚脸上浮起丝意味深长的微笑,而后神色转厉,喝道:“剥皮脱骨!”

声音甫落,那执鞭之人退下,另外走上两个人,一人执尖刀,一人端盆,盆中盛着光芒流动的半盆水银。

子万听过中原人的人皮灯笼做法,就是在头皮上开一道口子,将水银灌入。水银极重,且无孔不入,加上头皮是人体上皮肉连接最疏松的位置,水银往下渗入,用不了片刻,便能将人全身皮肉完整剥离,而不伤人性命。脱骨也是一样,用极精细熟练的手法将四肢骨,胸肋骨,肩胛骨,锁子骨,头盖骨等剥下而不坏血脉经络,受者最终还能留一口气,却只能如条蛆虫般苟延残喘。

第三十四章 (2)

   想到这些,他心中一紧,不由脱口道:“且慢。”

这一声喊出,奚言长庚等人眼中皆有得意之色,纪十却是脸色一变,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竭力按捺住心底的不安,静观事态变化。

抬手示意那执刀之人暂停,奚言长庚微倾身,一脸和蔼地问:“子万少爷还有何吩咐?”

明知此人心怀叵测,子万仍不得不跳进套子,忍住心中气恼,微笑道:“不知这位奚言兄做了何事要受这等毒罚?”

“这本是我族内之事,外人是不得询问干涉的。”奚言长庚摸着花白的胡须一脸矜傲地道,但在看到子万似要变脸,立时呵呵笑了起来,“不过子万少爷你嘛,自又另当别论。”

“老贼,要说便说,罗嗦什么!”纪十不耐烦地道,极有默契地骂出了子万心中的想法。

任是奚言长庚老奸巨滑,被这样一个小丫头训斥,仍不由脸色难看起来,与此同时,站在他身后的年青男子见家主受辱,自也忍耐不住,纷纷喝骂起来。

“放肆!”

“大胆!”

“贱人,不得无礼!”

……

眼见着子万神色渐渐不对,奚言长庚抬手制止了己方的骂声,一副宽宏大量的作派,老气横秋地道:“算了,小孩子不懂事,你们也跟着不懂吗?”眼看到被间接指责的纪十小嘴一撇,似要反唇相讥,生怕她再说出什么让自己下不来台的话坏事,他不敢再绕弯子,直接说出了奚言豫受如此惩罚的原因。

“奚言豫身为奚言家的人,不思为家族出力,反而行背叛之事,私自放跑仇人,致家族损失巨大。”

见他眼中露出恼怒之色,显然这条罪名并非杜撰。子万沉吟了一下,没有说话。但是他不说话,不代表纪十能忍住。

“什么仇人,像子万哥哥那样的么?无端端地被你们骗了,逼着跟个死人成亲,真是好不要脸。依我看呀,奚言哥哥不肯与你们同流合污,这便成了他的错处。”纪十并不是想帮奚言豫,只是直觉若让老贼继续说下去,会发生她不想见到之事,因此想用言语惹得对方失去理智,搅乱局面。

于是这一番话自然又引来一阵怒骂,反倒是奚言长庚没有开始的震怒,只是神色阴沉,眼中隐着一抹杀意。

“是梅六姑娘和十一兄。”就在这时,一个虚弱却坚定的声音响了起来,在纷乱的喧哗声中仍然清清楚楚地传进所有人的耳中。

子万和纪十的心脏同时一紧,周围蓦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同时聚集往厅心。

奚言豫醒了过来,那双眼睁开后,果如纪十所臆想的那样似藏了江南空朦的烟雨,整个人都灵动起来。对于周围人或鄙夷或恨怒或炙热的目光似若不觉,他看了眼神色复杂的纪十,目光最后定在看上去似乎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和期待的子万脸上。

“我早被驱逐出族且被囚禁,已算不得奚言家的人。”他淡淡道,“偷放种了情蛊的梅六姑娘和十一兄,只不过是想若有一日子万兄得知,或能承这个情,为奚言家留点血脉。”

“住嘴,这里还轮不到你这孽障说话!”一直表现得从容淡定的奚言长庚终于克制不住神色剧变,厉声斥道。 

奚言豫呵地一声笑了起来,脸上无悲无喜,无恨无怒,连眼珠都没动一下,只是看着子万,轻轻吐出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当初的不靠而别,对不起再相见不敢相认,对不起那时冷眼旁观他的落难……太多的对不起,只是想告诉他不值得。

子万脸上仍带着微笑,只是握着椅子扶手的手背青筋暴突,坐在旁边的纪十看在眼里,心渐渐沉了下去。她不怕子万喜欢男人,也不怕他厌恶她,但是如果他心中早已有了那么一个人,一个连她看了都会忍不住心动的人,她还凭什么去争?

“若只是这个罪名,便要将人剥皮剔骨,未免太过了吧。”子万没有回应奚言豫,而是对着奚言长庚轻笑道。

见他似无意深究己方囚禁梅六并十一郎的事,奚言长庚面色微缓,也不遮遮掩掩,冷声道:“再者,他明知二位欲来寻仇,却不阻截于路,眼睁睁看着家族陷入绝境而袖手旁观,只此一罪便是将之碎尸万段亦不足以平族人之心。而况其不知廉耻,甘以男子之身雌伏人下,且不思悔过,乱伦悖德,如此孽障若不剥其皮剔其骨,如何敢令其去九泉之下见列祖列宗?”

原来报信还报错了,不思自己无能,却将所有过错都推到别人身上。即使见惯了各种阴私污秽之事的纪十此时也不由咋舌,为对方的厚颜无耻。

子万却想得比她深,见对方并没有立即行刑,还极有耐心地为自己解释,他已有些明白其意图。然而就算明知又如何,哪怕对方明摆着说我要坑你,他也得往下跳,只因为那人对他的意义与旁人不同。虽然心中已有决定,他脸上却丝毫不露想法,漫不经心地笑道:“说起雌伏人下,我记得令公子少华当初也曾……”

“咳!还不开始,等什么!”一听提到奚言少华,奚言长庚脸都绿了,赶紧截断他的话,语气不善地喝道。

“急什么。”子万手中飞出一块碎银,打落行刑人正要刺入奚言豫头顶的剔骨尖刀,依然笑眯眯地道:“我与奚言兄一见如故,族长何不卖我一个面子。”

“我奚言巫族眼看将灭,什么人情面子啊对一脚迈进棺材的老朽可没啥用处了。这孽障做了那么多的恶事,如不严惩,让老朽如何对已下以及将下九泉的众族人交待。”奚言长庚摸着胡子开始装死。

奚言豫看向子万,似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出来,他总不能劝对方继续屠戳自己的族人,哪怕已寒透了心。

“老贼给脸不要脸,子万哥哥,跟他废话什么,直接杀了便是。”纪十眼看着事态渐渐滑向自己最害怕的方向,腾地一下站起大声道,同时双手中一直未曾放下的双剑一挽,人已扑向老神在在坐在那里的奚言长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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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3)】

子万正准备退让,不料纪十会突然出手,心中叫糟,倒不是怕纪十吃亏,而是担心奚言长庚死了,奚言豫会被断绝生路。他可不认为明知自己若要劫人轻而易举,这些人还敢不做任何措施地将人摆在自己面前,然后慢慢拐弯抹角地谈条件。

情急之下,他反射性地一掌拍向擦身而过的纪十。因出手仓促,没控制好力道,纪十对他又毫无防备,竟就这样被他拍飞了出去,跌向对面坐着的老者。那老者长眉细眼,看她撞过来,眼中杀机一现,假借相扶的动作,一掌暗蕴劲力,不动声色地击在她胸口,同时另一手抓住她的手臂,以防她被击飞出去被人看出。

纪十受到前后两道都不算弱的力道夹击,五脏仿佛被撕裂般,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却被她强压下。她脸上浮起一丝凶戾,没被抓住的那只手中短剑迅速翻转,横抹,生生将那因得手而得意忘形的老者头颅切了下来。

那顶着一蓬白发的头颅骨碌碌滚到奚言长庚脚下,唇角尤自噙着一抹微笑。整个大厅出现瞬间的寂静,而后仿佛炸开了锅,群情激涌,纷纷嚷着要将纪十碎尸万段。

子万全部心神都在奚言豫身上,那老者出手又是遮遮掩掩,故而并没看到纪十所中的那一掌,他深知纪十心性为人,只是这片刻便反应过来她出手的意图,恐怕是想借刀杀人害死奚言豫,心中不由恶甚,脸色也不好看起来。但是毕竟是一同前来,断没有让她尝命来平息众怒的意思。何况这一路来他们也杀了不少人,如今多添一个也没什么,哪怕是有身份地位的,对于他来说,只要不是奚言长庚就行。

正当他要开口说话,纪十已勉力站稳,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无波无澜地看向他。一时间,周围的嚣嚷仿似逐渐远去,她的眼中似茫然,似疑惑,又似理应如此,唯独没有意外。就像他了解她一样,她也一样明白他的心思。这种了解有的时候会形成一种独有的默契,在他们合作时事半功倍,而有的时候,却尤胜杀人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斩断人所有的希望,没有一丝转还余地。

“是你出的手。”她开口,不是询问,而是陈述。曾经她那么坚定地认为,不管他如何不喜欢不信任她,都不会在背后给她一掌,如今才知她的信任其实不过是一个笑话。这世上也许从来就不存在绝对的信任,端看所面对的究竟是什么罢了。

“是。”子万心中正在气恼,回答得也毫不客气。听到他的话,原本忿忿不平的其他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两人的目光里除了仇恨外还多了幸灾乐祸,显然巴不得他们闹翻,最好同归于尽。就算有看不清情势的人还想要吵吵,也被旁边的人拉住了。

“为什么?”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手在翻搅撕扯,痛得纪十眼前一阵阵发黑,但她脸色除了微白外,并没有显露出丝毫痛楚之色,只是很平静地问出这三个字,哪怕心中早有答案,却只是想听他亲口说出。

“你心中明白。”子万不悦地道,为她在这个时候夹缠不清,却又莫名地一阵心慌,偏偏寻不着心慌的来由,于是反使他更为憋火,有些口不择言起来。“你不必白费心机,便是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死绝了,我亦不会喜欢你。”他虽然行事手段狠决,但在与人交往上却始终保持着温和洒脱,数次拒绝纪十,亦是在只有两人的情况下直呈自己喜欢男人的事实,就算偶尔因为不喜她的为人心性而语带讥讽态度冷淡,也不曾说出过如此刻薄严厉的话,可见这一次纪十确实是触及了他的底线,让他气得失去了理智。

纪十只觉那一个字一个字都如尖锐的冰锥扎进她的耳中,冻木了全身的神经,连内腑的疼痛似乎都消失了,眼睛有些恍惚,再也看不清对面男人的脸,更看不见周围或恨怒或嘲笑或鄙夷的眼神。她垂下眼,稳了稳心神,再扬起眼睫,似固执地看着对方,其实瞳眸里什么也没映进。

“既如此,我便不在这里碍你的眼了。”她缓缓道,脸上不见了可爱的酒窝,眼中却也没有怨恨,只剩一潭深水般的幽沉。紧了紧手中的双剑,确定自己不会出现虚弱的摇晃后,才抬步稳稳地往外面走去。

有人不甘就这样放她离开,跃跃欲试地想要上前阻拦,却被她如蛇蝎般的狠毒目光一扫,联想起之前她杀长老都如切瓜般容易的凶悍狠辣,因为看到她笑话而鼓起的些微勇气顿时扑地一下灭了。正好族长正暗自摆手示意不必拦阻,于是那些刚刚踏出一两步的勇士便又顺势退了回来。

看着她毫不留恋越走越远的背影,子万眉不由皱了起来,并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本来便不好的心情反而越加的坏,但也没想过将人叫住。在他看来,以她偏执桀骜的脾气,是不可能真就这样放手的,大约又是在玩什么把戏。最主要的还是,他认为自己拍出的那一掌力道有限,根本不足以对她造成伤害,故而她因这个原因离开未免太刻意了些,或许是感觉到奚言豫的威胁,想要勾起他的歉疚。却不知女人的心思从来跟身体所受的伤重伤浅没什么关系,何况还是思维方式比一般女子更怪异极端的纪十。

摇了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他再也没有耐心跟奚言长庚虚与委蛇,直接走过去扯掉闭着眼对周遭一切不闻不问的奚言豫身上的绳索,将伤痕累累虚弱得连站起也困难的男人打横抱起。奚言豫一惊,抬眼看向他,苍白的脸浮起尴尬的红晕,却终究没挣扎,或者没有力气挣扎。

“我要带他走,以后只要奚言家的人不再来惹我,我也不会再来找你们的麻烦。”子万淡淡许下承诺,却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等待对方表现诚意。

“拿解药给子万少爷。”奚言长庚一直紧绷的神经微松,面色和缓地吩咐身后弟子。虽然知道两人的过去,但毕竟这么多年了,他着实没有把握子万对奚言豫是否还有情,而这情又是否足够让他为了奚言豫一命而放弃报复奚言家族。但是他不得不试,哪怕真的活剐了那孽障也要一试,否则等待他们的将是朝不保夕的逃亡日子,更别说保住家族了。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至于报复回去,对于两个比恶魔还可怕的男女,哪怕他们已产生分歧各行各路,他仍是想都不敢想。

第三十四章 (4)

 

 纪十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在她想得到一样东西的时候,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可以阴毒狠辣,也可以扮天真扮柔弱,但是当她真正受伤软弱的时候,却偏偏又要硬撑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生怕被人看破,哪怕随之而来的有可能会是她平日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东西,她也不稀罕。对于她来说,她想要的她会自己去夺去抢,却不是别人的施舍。

因此虽然在还没走出奚言主寨大门时,她已觉得眼前昏黑快要支撑不住,她却不容许自己就这样倒下,而是用了天彻庄刺激出死士生命极限的禁术,硬生生地让自己保持精神亢奋身手迅捷,一直到离开乌泽镇十多里。然而这种激发生命潜能的禁术无异于杀鸡取卵,当力量用尽的那一刻,往往会虚弱到来一个三岁小儿也能将之弄死的地步,就算侥幸不死,也会伤到根本,功力尽废。

纪十不是不知道厉害,她只是心性太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她宁可虚弱地倒在敌人面前,也不愿意被自己求而不得的人怜悯。于是,她如愿了。

看着站在面前一身黑色劲装,身段窈窕的夏候衡,依着大石靠坐在地上的纪十抬手擦了擦有些模糊的眼睛,双颊酒窝深陷,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养的……咳咳……那些狗鼻子倒是灵,竟然追到了这里来。”她喘息道,并没有想要掩饰自己狼狈的意思,却在甫一开口,便呛了几口之前强咽下的血水出来,将胸口浸湿了一大片,看着着实吓人。

夏候衡啧了两声,在这个跟自己斗了十几年的夙敌面前蹲下,像是欣赏最珍爱的首饰一般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张因使用禁术而七窍流血的脸,明明还是跟以前一样圆圆的带着孩子气以及甜笑,此时却显得分外狰狞,倒是跟她腐烂透了的里子更为相衬。

“这么难看,是被男人抛弃了吧。”有什么比见到自己的敌人落魄失去反抗能力更让人开怀的呢。夏候衡笑得肆意,如果不是怕把手弄脏,她也许还想拍拍那张素来趾高气昂的脸。“你终于也有今日,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得有多辛苦。你说,我该怎么招待你呢,少主大人?”

纪十努力想要看清眼前越来越模糊的人影,耳朵也不是很听得清楚对方的话,就像是被蒙了一层厚厚的棉花,闷哄哄的难受。她知道这大概是禁术的后遗症,却并不是如何在意。

“以为没了我,你……咳咳……你就能坐上少主的位置么……咳咳……”她几乎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但却仍然固执地说了下去。“你……咳……你就等着那老不死的再给你找个伴吧……”

夏候衡桃花眼一眯,心里已经转了个来回。其实她和纪鹤都清楚,这些年两人一直斗得不死不休的状态其实是庄里那几个老家伙暗地里推波助澜造成的,只是因为各取所需,所以俩人也就懒得理会。如果今日纪十完蛋了,那些人绝不会让她一家独大,肯定还会扶植起新的人来与她相争,到时她对新人的禀性脾气行事风格可不会像对纪十这样知根知底,只怕要吃上大亏。虽然想通了此点,暗自也有了决断,她嘴里却不会轻易放过羞辱对方的机会。

“你如今已是废人,就算我不杀你,你又拿什么跟我斗?只怕你那些各怀心思的手下先就将你啃得干干净净了。”所谓的手下,也不过是在残酷争斗中的失败者而已,他们是不可能放过任何翻身而上的机会的。“不如这样,待我将你的手脚都砍了,然后好好伺养着你如何?”夏候衡眼中闪过一抹狠意,显然不是随便说说。

纪十侧耳努力分辨,勉强将最后那一句话听明白了,她边咳边笑,摇头直叹:“咳咳……你还是这般手软胆小……我这里有一个刚听来的法子……咳……教给你……你可将我的皮下来……剥下来做面具做椅套……做灯罩……嘿嘿……然后……然后找个刀技精熟……精熟的……咳咳……把我的骨头剔掉,只要小心些……小心些,我还能做条红通通软……软趴趴的……咳……肉虫逗你开心呢……嘿嘿嘿嘿……”

任是夏候衡见多了各种酷刑,此时也不由被被那带着咳喘的沙哑声音所描述出来的画面恶心得头皮发麻,然而就在她被震住的短短瞬间,原该无力再动弹一根指头的纪十蓦然一个翻滚,消失在背依着的大石后面。

夏候衡腾地一下站起来,跨步想要追上,却又急急收住腿,脸色变得难看之极。因为天黑,加上沉浸在即将打败对手的兴奋中,她竟一直没发现大石之后便是片深黑不见底的悬崖。

原来纪十情知禁术所产生的力量用完后,自己会处在一个极为危险的境地当中,故而选择了这样一个人迹罕至临近悬崖的地方。如果运气好,没有任何危险,那么她便在此地呆到恢复行走的力气,如果运气不好……就像夏候衡的出现,在被折辱之前,不若自己跳崖了断。也是夏候衡太过大意,加上被她所说的那些话惊到,否则哪里有她跳崖的机会。

然而,无论如何,她是跳了。而胜券在握的夏候衡自然不甘心在临死前还被她耍一道,当即派人搜索崖下,务必要将她的尸体找到,然后碎尸万段以解心中之恨。至于人有可能还活着……夏候衡是不作此想的,毕竟对方已经失去武功且身负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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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坠崖的那一刻,纪十眼看不见无底的深渊,耳听不见凌冽的风声,除了无限下坠的失重感外,她唯一感觉到的便是一片寂静,而这无边的寂静当中,许多早已不曾想起的过往纷至沓来。

父母倒在血泊中的身体;赤身裸体被关在铁笼子里面对喂了春****的獒犬;被最信任的视为姐姐的同伴捅穿肚子;被关在充斥着黑暗与死亡的地底,唯一的食物是死人身上的肉……

她其实很清楚,自她开始跟狗一样撕咬死人肉那一刻起,她的骨子里也已跟那些尸体一样腐败朽烂,慢慢长满蛆虫。因为从那个地方出来后,她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一刀刀活剐了那个她曾经无比信任依赖过的姐姐。

这些事纪十平时从来不会去想,甚至连她自己都以为已经遗忘了,却不知为何会在此时一一浮现心间,反而是最近让她情绪波动最大的子万和梅六,竟是一点也没想起。

第三十四章 (5)

 

 还有一个念头是纪十以前从不容许浮起的,她想,如果人生能够重头来过,她宁可一辈子当乞儿骗子小偷,也不会再踏足天彻庄一步。她又想,能够就这样死了,未免不是便宜了自己。

此念方起,身体蓦然重重落在一样物事之上,在急速下沉后又飞快被弹起,她五脏本就受损,受此冲击,不由哇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

子万带着奚言豫出了乌泽,直到邻近的白水才停下。白水镇小,只有一家客栈,却是当初纪十与梅六住过的。

奚言豫受伤颇重,之前在奚言主寨中还是硬撑着才勉强保持清醒,待得脱离乌泽,人便已昏睡过去。子万忙着给他请大夫,煎药喂药,一通忙碌,也没什么闲暇去想纪十。待一切忙完之后,看着床上那张清隽的脸以及散在枕上的半白头发,他突然有些恍惚。

细雨,石桥,乌篷船。他永远也忘不了两人初见时,花朝乘船由远而近,仿似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那一幕。花朝大他几岁,且不喜欢男子,开始只是视他如友如弟,后抵不过他的痴缠,终遂了他的心愿。然而正当两人情浓时,花朝却突然消失不见,任他疯了般寻遍整个中原,也没找到一丝踪影。

是生?是死?是逃离?还是苦衷难言?他都已无法得知,只是在回到奢香时向家族坦言了自己的性向,并被囚入黑暗之狱。出来后他不死心,又找了几年,仍是一无所获。花朝就像凭空从这个世间蒸发掉了一般,连点痕迹没也没留下。

后来他觉得自己已渐渐忘了这个人,身边也开始有了别的人,却没想到会在此地再次相遇。他想,花朝还活着,很好。心中存在多年的那一分不安终于彻底消弥,至于是否曾被欺瞒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了。

“花朝是我的乳名,因我生于花朝节而得,并不是骗你。”奚言豫醒了过来,第一句话说的便是这个。

“唔,喝水?”子万从往事中回过神,站起身,不等对方回答已转去倒温着的茶。

“多谢。”奚言豫咳了一声,自己吃力地坐了起来。

“当年为何不告而别?”子万走回来,将茶送到他手中,返身坐下后,问。

奚言豫只手握着温热的茶杯,缓缓地啜着茶水,半晌没有回答。

“不想说就不说罢。”子万并不勉强,目光转向敞开的窗。因是二楼,又是夜晚,只能看到漆黑天幕上的几点星辰。

奚言豫不是不想说,而是觉得时隔多年,已经没有说的必要。当初他悄然离开,原本是为了向父亲坦承自己和子万的关系,以使两人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谁想不仅被驱逐出族,且被一囚多年。那时终究年轻,行事不能周全,反使得两人从此殊途。如今时移事易,有的事还是自己咽下比较好。

“明知是苦肉计,为何还要往里跳?”良久,他缓缓问。以他如今之能力,若要报信,又岂用亲自前往;若他不愿,又岂是那么容易被抓受刑。他不信子万看不明白。

“虽然是计,你家那族长眼中的杀机可不假。”子万倒是没否认,而后蓦然一笑,“你既想保自己的族人,我怎能不答应,此事于我并无损失。”

奚言豫莞尔,心中却升起一丝暖意。他母为族中贱奴,因此虽然是奚言长庚的第一个儿子,却是不得承认,从小受尽冷眼欺凌,成年后依靠着绝顶的炼蛊天资,才勉强在族中占有一席之地。他虽不喜欢男儿,但那时还是少年的子万也是像如今这般,让他平生首次知道什么是温暖,什么是被人珍惜,所以他根本无法拒绝。

“自此以后我便再不欠奚言家什么。”他低叹口气,“却欠你许多。”

那便以身相报吧。子万本想顺口接道,却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的脑海中浮起纪十离去前决然的背影,莫名地一阵气闷。

“我在中原诸事了结,这便要返回奢香,你可与我同去?”将那让人心烦的事抛开,他问。

奚言豫低眸沉吟了下,淡笑:“也好。”撇开两人旧时交情不谈,西南之地巫蛊盛行,却是他向往已久的。至于奚言巫家,那已与他无关。不得不说,他们这次是真正让他寒透了心,哪怕他确实有意配合他们。而后,他想起纪十,但却没开口相询。事实上,在那远古秘境里他便看出了两人间若有似无的暧昧,故而始终戴着人皮面具,没与子万相认。在他看来,两人的事不是他能干涉的。至于他和子万,那已是多年前的事,如今怕已不止他一人无心了。

话至此,便是一阵沉默。噼啪一声,灯芯爆裂,屋子里的光线一瞬间明亮了几分。子万吐出口气,站起身。

“歇了吧,待你伤好,我们便起程。”将人扶躺下,他关上窗,熄了灯,便去了隔壁房间。入店时他下意识地要了两间房,而后虽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但也没退掉,于是此时便又心中称幸。奔波数日,他也确实需要好好睡上一觉了。

奚言豫之前昏迷多时,这会儿一时也不能入睡,但心中却一片安宁。压在心上多年的大石在今日终于挣脱,之后又没了奚言血缘的束缚,以后的日子于他来说可谓是天高任鸟飞了。

反倒是子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虽是疲累之极,脑子却万般清醒。他原本是没将纪十的离开当一回事的,但是这时冷静下来,再回想起在奚言主寨中发生的一幕幕,以及她的反应,他隐隐约约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对味,然而具体又说不出来是什么。

“想那么多做什么。”他轻轻煽了自己一巴掌,自言自语地嘀咕,“那丫头最是奸滑恶毒,这次指不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如果她真的肯就这样放弃,那自然是最好。”

如果她真的肯就这样放弃,那自然是最好。那个时候,子万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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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