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屋旁,有一东南枝。

东南枝下,有一磨刀石。

这是苏叶帝即位七年秋。

正瑟瑟。

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每逢这个时侯,那江湖,又开始不安。

俗语有云,无风不起浪。可到了江湖,恰恰是,无风才起浪。

想那战乱饥寒,有些功夫的,都上了战场而或出卖体力,哪还有闲情逸致修仙问道,各立门派?便是到了这物质极大丰富的太平盛世,各路闲杂人等才有这强身健体拉帮结伙走访大好河山的本钱。

四海平,江湖乱。

外无敌,于是关门开打。

到了苏叶帝七年秋,打得比较有水平有声势有地位的,主要有三户:

一是那北面的神刀族,依托于上古刀神的传说,将本已经快要消亡的小武馆推陈出新,秉着“网罗天下刀客,重振武林雄风”的宗旨,在短短五年时间迅速成长起来。位处极寒的雪山脚下,当地人身体素质普遍较好,加上那耍大刀的也并非大街上卖艺的师傅,而是真个儿的神刀族的后代,也有那几分真才实学,教出的弟子出去闯荡江湖也未见得会丢了手艺。

一是那东边临海的逍遥门,尽览江南美景,坐拥富贾大商,玩的不是刀枪棍棒,而是轻功暗器、点穴下毒,吸引了不少无所事事向往江湖的阔绰子弟,也有那慕名而来自诩清高不愿弄脏手的名门之后。鉴于基数庞大、资金雄厚,也混出几个罩得住场面的人物行走于江湖,名声甚远。

一是那西边大漠之中神秘古老的乐府,府下弟子皆着白衣,精通乐器,而那乐器就是最致命的武器。早在三十年前,就有那“乐女舞箜篌,剑客吹清笛”一句,但凡在大漠之中见到如此打扮的人弹奏那仙曲,早就口干舌燥快要入土的游人都以为自己升天了,于是又有人成他们为“仙人口”。只是这门派教规甚多门槛颇高,弟子都是精品,世上难得一见。

话说这个世界上总会有这样一群闲着没事做的男男女女,见了面总要切磋一二,江湖上哪里八卦,哪里动乱,哪里就有他们。久而久之,有人说了,我们得形成组织,组织有了,有人说了,还得有个头——

那便是人们常说的四个字,武林盟主。

神刀族、逍遥门和乐府三分江湖,按照历史规律,必然是谁都不肯发扬风格。毕竟,学武不是经商,经费还需盘算,哪一家的头儿当上了武林盟主,哪一家便是那大大小小武林大会的头目,好几千号人来来往往的车马、食宿、医药、武器、礼品、特殊服务——

到时小则为本门派收揽经费,大则带动一方经济发展,自然是万众瞩目的抢夺高地。

谈了一年,打了一年,再谈一年,再打一年。

门派的头头脑脑都换了,这武林盟主还没定下来。

于是,苏叶帝七年,定于冬至,武林各门派选派代表参加群殴,胜者为王败者寇,不论手段不计成本只看结果。

撂倒一片最后屹立不倒的,就是那大当家的。

江湖规矩,群殴也得有个名目。曰,至尊大典。

三大门派都颔首同意,各方零散门派也只能跟风。

转眼一入秋,距那至尊大典不过两个多月的光景。

据说那乐府已经把那归隐多年的“箜篌女、清笛客”请了回来,那逍遥门更是出了损招,直接广招天下能人,不论过往不议门派,只要能打,都归入门下。

毫无建树的只剩下善良淳朴蛮力的雪山脚下的神刀族。

族长还在坚信,刀神会回来的,他会带领神刀族取得胜利。

谁都知道,那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刀神。

一如这世上根本没有那神刀族一直信奉的千年宝刀——在喉。

由于神刀族的日益强大,雪上脚下也开始繁荣起来,客栈林立,武馆云集,郎中满街走,棺材铺子全年开放。

一眼望去,见得最多的,莫过于铁匠铺子,为了生存,无不是各显高招,有的悬大刀于梁下,霍霍一排,好不壮观,有的终日雇人来砸场,莫不是大刀一出做鸟兽状逃散。

此间种种,恕不详述。

尤其是日近至尊大典,上山的人越来越多,那铁匠生意越来越好。外地人不懂门道,经常被骗入其中,买个青铜烂铁而归,还当做是神刀族那大刀客的武器,宝贝一般供着。

若是内行来了,便是直接穿过闹市,往那山脚下零星散布的铁匠铺子而去。

这年头,大神都喜欢玩隐居。

如若是遇见此中好手,那刀匠们便是齐刷刷一指——

碧水河边,有君白刃。

如果说这世上没有刀神,那么,他至少是这世上最接近刀神的一个

懒惰而欠抽的凡人。

碧水岸边,有一小黑屋。

小黑屋旁,有一东南枝。

东南枝下,有一磨刀石。

日出,一男子款款而出,口中念念有词,曰,今日必要完工。

日午,该男子默默流泪,口中念念有词,曰,午后君当勉励。

日落,此男子呆呆一笑,口中念念有词,曰,明日还需趁早。

日复一日,过了不知多少个日子,每日举刀向石,却是斟酌再三,那下手的角度、力度、精度,莫不都是一算再算,往往持刀而望,微微蹙眉,甚是唬人,却是早已昏昏睡去。

熟悉白刃的人,莫不都说,此君神人,十年一刃,百年一刀。

此处十百,并非虚数。

若是那多嘴的还要再问,便会有那一并磨刀的同行侃侃而谈,神情飞扬,情绪义愤。

白刃非当地人士,背景不详,十年前定居于此,本是不起眼。却是一日遇到伯乐,委托其造一柄刀。

此伯乐乃武林世家公子,名阳,性情中人,求刀只为手刃仇家。

承君所托,白刃不敢怠慢,终日忙碌不停,公子阳甚是欣慰,却过了月余,仍是未见一物,躯身而往,却是发现那白刃在磨石头。

——所谓何用?

——造石磨刀。

——磨石者众,君不用自己重头来造。

——非也,非我之石,非我之刀。

那公子阳不再多语。

便是如此,磨石三月,选铁三月,选木三月,选玉三月,转眼一年。

料齐全了,那白刃却又碰到了难题,那木柄上的花纹,本是想刻龙,可是龙该是个什么样子呢?如此苦思冥想数日,公子阳阴沉着脸而至——

不如你先去炼钢。

“不解决这个问题,我心尤念,无以为钢。”

公子阳扶墙出了黑屋,便是说,“君好自为之。”

又是一年,公子阳蹒跚来访,岂料屋内无人,白刃早已逃窜。

留下字条一张:君再逼,白刃只能自挂东南枝。

公子阳在黑屋壁上留下十行爪印,便是踉跄而去。

多年之后,那行踪诡秘的白刃终于怀抱宝刀进城献礼,公子阳面如土色无语泪流,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攥紧拳头,恨恨说——

我那仇家,早已病亡,等不及神君的刀了。我只好供奉堂中,已警后人——

那白刃听到此话露出的面色,至今无人能说的明白。

但是一句。“如若非杀人之用,此刀便造的偏颇,我还要拿回去重修——”

公子阳一口鲜血而出,郁郁而终之前,嘱托家人将数年的造刀费一定要交给那白刃,并附上诗词一则: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坐等白刃到白头

我去黄泉乃莫笑 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那白刃拿到手中,只是皱眉凝思,好久才说:

这个“我去黄泉”,修成“吾去黄泉”,更通畅。

但凡听过这白刃轶事的,都是不敢再上门叨扰,久而久之,那白刃真如神人一般,只存在于口口相传的故事中。

便是入秋这一日,那天地之交处来了某人。

大红的袍子在冰天雪地的纯白中那样耀眼。

坐下嘘出哈气,喝壶热茶,居然还从袖中掏出一把扇子,扇面一开,满目桃花,那琥珀瞳色的男子开门见山:

这离那刀神白刃的住所,还有多远?

那讲故事正欢的铁匠一抬眼,“您还是要去?”

面前红衣男子点了点头,恰逢那铁匠的妹子出屋来,那女人一眼看到这陌生男子,禁不住红了脸。

雪山多壮汉,威武有余俊俏不足,这男子却是另一个极端,风流不羁妖孽众生,恐怕是江南货色。

“公子是逍遥门的?”

那北方女子也是直接,没等铁匠先开口就突兀的一问。

红衣公子摇摇头,“那是哪里,我却是没听说过。”

“逍遥门的四大护法十大门主你都没听过?那你不会是连我们神刀族都不知道吧?”那女子一收脸色,方才对他的好感全无。

红衣男子掩面一笑,“失礼,只怪我七年未踏足这——”

那男人却是没有往下说,只是眸子中露出淡淡忧伤,那琥珀流连,让人心疼。

该让他如何开口。

这被鬼差禁殇囚禁的狐狸美男笑忘,七年未踏足这人间界。

“听说那白刃造刀,少则十年,多则不计,最近他可曾完工?”

“他若能完工,神刀族就集体升天了!”铁匠话一出口,那妹子便是捂他的嘴,“瞎说,不能对神刀族不敬。”

“神刀族我倒是略知一二,常年供奉神刀,曰,在喉。”

笑忘怎会不知,他能重回人间,只因为那神刀“在喉”,极有可能就是禁殇在找的那把刀。如若白刃没有完工,如何会被他的捕梦网感应到呢?

甚是蹊跷。

茶喝完,笑忘裹了裹身上那透风的大袍,那铁匠妹子甚是体贴,还找出个披风借给了他——

女儿家哧哧一笑,“记得还回来。”

笑忘哪里会不知道,那是她借机想再见他一面。可惜他现在,已全无风流的心思。

把那披风递给铁匠,笑忘扇子一收,“我是半仙,不怕冷。”

那女子当他玩笑,窘的不知说什么,笑忘自我检讨着——

遍地留情,罪过,罪过。

这日白刃起的早,坐在磨刀石上发呆。

临近至尊大典,那山上神刀族的说客让他不得安生。不知他们哪只眼睛看出,他是能锻造出“神刀”的那个人——

人生,真的很虚无。

白刃也常常感叹,天下虽大,能识得他手下好刀的有几人?如今这沉浮世事,人心匆匆,又有何人能等他十年?

如若他手下的刀只是那神刀族争夺武林盟主的工具,不如不做,乐得清静。

如若逃不掉,便是拿阳公子那柄顶上去,虽说那龙,他修的还不甚满意。

白刃看四下无人,便是偷偷掀起磨刀石,那石头下面却不是平地,而是一个小洞,只有一个圆形的铁片,露在外面。

他小心翼翼抽出铁片,从地里而出的,却是一柄好刀。正是这时,那本无一人的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水临,火锻,土埋,金身,木柄,五行之合,十年之功,不愧是好刀。”

白刃初听这话甚是惊喜,缘是同道中人,但是一转身看到这大红袍子笑着的男人,那琥珀眸子对上自己的一刻,便是长久的一愣。

——你是谁?

——我是笑忘。我来寻,神刀在喉。

白刃

当年笑忘随了禁殇而去,就没抱着还能回到人世间的打算,原因有三:

一.禁殇不知道那刀是何人所用究竟是什么模样

二.笑忘亦不知那刀是何人所用究竟是什么模样

三.笑忘的仙术仅限于寻找梦魇

笑忘找刀,就和嗜梦找南柯公子一样,简而言之:希望就在眼前一光年左右的位置。

但是凡事都有突破点,嗜梦尚且能够通过吞噬别人的梦魇来恢复记忆,他这只狐狸许是命不该绝,一入鬼界那禁殇就开宗明义的说:

“我知道轮回之祖赐给你的捕梦网只能捕捉梦魇。”

笑忘翻了翻眼皮,不作回应。

“但是你只凭皇帝的头发就能感应到鬼符——”禁殇看了看笑忘,看的笑忘浑身发抖。

原来禁殇并不是晚来一步,而是静坐围观。从他发现紫冉误导笑忘捕捉到鬼符开始,这个居心叵测的男人就改变了猎物——

他很早就盘坐在皇帝的鬼符中了,等着猎物上门来。

紫冉的自作聪明,阎往的欲擒故纵。便是阴谋背后的阴谋:

紫冉把笑忘和嗜梦玩了。

两个鬼差把紫冉玩了。

笑忘一展桃花扇笑了。

“我何德何能,让两位鬼差里应外合捉我回来,我本是游鬼一个,你们小手指轻轻一弹我便是飞去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