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第四十八章旧事凄凉不可听

云罗急的到处找人打听消息。那些云家所谓的世家好友不是推托不肯见她,便是袖手旁观、明哲保身,难得有人同情云家的际遇,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年纪轻轻的她初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性情不由得有些偏激。云府周围都被侍卫包围起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守卫森严,里面的人不得随意外出。

“这个狗皇帝,忠奸不辨,瞎了狗眼。”云罗恨声骂。

云伯被她胆大包天的话吓一跳,“嘘——小姐,这话可说不得,小心隔墙有耳,传了出去,那可是杀头的死罪啊。”

她红了眼睛,“死罪就死罪,爹爹现在生死未卜,受尽折磨,骂那狗皇帝又怎么了,谁不知道他昏庸无能,不理朝政,任由奸臣当道!”

云伯虽是云府的下人,却也知道一点朝堂上的事,“通敌叛国不过是一个借口,只怕是有人存心要老爷的命。”

“为什么?爹爹得罪了谁?”她对政治斗争这些事一窍不通。

云伯脸色凝重,“老爷这些天心神不宁,愁眉不展,常常对着夫人的灵位发呆,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他出了什么事又不说,直到小姐回来前一天晚上,他才叹了口气,说云府只怕大难将至。”

云罗皱眉,“难道爹爹早有预料么?”

云伯欲言又止,“小姐,老爷常说狡兔死,走狗烹;鸟飞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又说云家祖祖辈辈皇恩浩荡,到他这一代大概是到头了,出了事,让小姐一定想办法逃走。”

“那爹爹呢?”云罗急了,爹爹居然连后事都安排好了,看来他老人家已经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问题是他的皇帝陛下要不要他的忠君泪、报国心,稀不稀罕他的以死明志啊?她咬牙道,“不,无论如何,我要救爹爹出来。”心理暗暗盘算怎么做,要不要通知叔公回来帮忙。

就算她和叔公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去劫狱,爹爹领了大周朝将近三十年的俸禄,既忠心又迂腐,也不见得肯跟她一起逃亡。

想到此层,她拍着桌子说:“我要见皇帝。”她要替父伸冤,洗清父亲的罪名。谁要是敢拦她,她就一路打进景泰殿。

云伯叹气道:“见皇帝有什么用,皇帝一味跟道士混在一起,整天求仙访道,自诩为太上老君下凡,早不管朝廷里的事了,如今是皇后娘娘把持朝政。”云平自然是皇后派人关起来的。

当时就有人说妇人干政,牝鸡司晨,国将不国。

云罗皱眉不语,如今走投无路、求救无门,她要怎样才能见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

不等她想出万全之策,一国之母却派人将云府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全部监押起来。侍卫穷凶极恶来抓人时,府里的人如惊弓之鸟,四处逃散,然而无处可逃,唯有坐以待毙。上至八十岁颤颤巍巍的老太太,下至还在襁褓中尚不足月的婴儿,无一幸免,全部像赶牲口一样押上了一溜黑漆漆的马车。

云罗横剑在前,誓死不肯屈服。她要是被抓,还怎么救爹爹?边打边伺机逃走。对方的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打算,手中的刀剑对准府里手无寸铁的孤儿寡妇,施施然说:“素闻云小姐武功高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云小姐要是再敢动一下,只怕兄弟们的刀剑不长眼呢…”

云罗心下怒火滔天,看着眼前可怜无助的妇孺,却不得不弃了长剑,任由侍卫给她上了手铐脚铐,扔进马车里。昏迷前想到云府之所以一夕倾覆,这一切都是皇后指使的,此刻把仇恨全算到她头上。

她被单独关在一个黑漆漆的地窖里。为了防止她逃跑,锁她的铁链皆有小儿手臂粗细,每走一步,发出叮叮当当撞击的声音。房间阴暗潮湿,周围并无其他犯人,寂静的可怕。她抬头四处打量,既没有衙役也没有逼犯人招供的刑具,看起来不像是大理寺的天牢。隔着门的缝隙,一点微弱的烛光照进来,阴森森,惨戚戚,照的人更加惊慌恐惧。

门口传来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听见有人低声交谈,似乎是在交涉。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厚重的铁门被推开,有人提着一个饭盒进来。云罗在昏暗的地方待久了,眼睛一时不适应,待他走近,这才发现是上次在妓院里出手解围的贾世伯。她此刻是罪臣之女,落难小姐,不敢随意攀交情,只轻轻叫了一声:“贾大人。”不知他是来提她上堂候审还是亲自审问她。她记得他是大理寺中丞。

贾有道倒是叹了口气,深表同情,喊她的小名:“阿罗,委屈你了。”掀开饭盒,将两菜一汤拿了出来,犹冒着热气。云罗闻见饭菜香,这才惊觉饿了。四面是墙的地牢没有窗户,也不知道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她似乎很久没吃过东西了,饥肠辘辘。一下子打入天牢,她到现在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在她并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自小习武,这点苦头倒也不算什么。

她冷冷问:“这么丰盛,可是吃完了好上路?”

贾有道摇头,神情悲戚,“阿罗,你放心,你暂时不会有事的。”

“那我爹爹呢?他到底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整个云府的人的命?”云罗咄咄逼问,她不甘心,云府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又或者无恶不作?爹爹自从为官以来,夙兴夜寐,兢兢业业,清廉有为,从未仗势欺人,何以落得今天家破人亡、株连九族的下场?

贾有道一声长叹,“宫里的流言…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原来罪名竟是莫须有!云罗怒不可遏,大叫:“为什么,为什么?”

贾有道将饭菜递给她,“没有为什么,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云儿一手将饭菜打翻了,“什么君,什么臣,我偏不信!既然君非君,臣何必为臣!”爹爹没必要为这样的皇帝白白送死。

她拉住贾有道的袖子跪了下来,“求你救救我爹爹,求你救救云府一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命。”

他蹲下来,与云罗平视,一字一句道:“别说我,皇后娘娘要杀的人,便是皇上也救不了。”

她愣住了,她没想到皇后的势力如此大。

贾有道怔怔看着她,眸光闪烁不定,心情复杂,许久之后,似是无意说了一句,“要想云府无事,除非皇后有事。”

云罗睁大眼睛看他——他什么意思?

贾有道说了一番安慰话,劝她好好保重自己,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千万别糟蹋自己的身子。

一日三餐有人送饭,通过门上开的一个小窗递进来,一开始她不肯吃,三番四次打翻了。后来云罗想通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能还没救出爹爹,反倒先把自己饿死了。这样大概有三四天,贾有道突然到访,脸上似有喜色,兴冲冲说:“皇后要见你。”

云罗错愕不已,她虽然说过要进宫面圣的话,但是自己也知道是异想天开,实不可行。“她为什么要见我?”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居然要见区区一个罪臣之女?她居然知道她的存在?

贾有道似笑非笑,“那就要问皇后娘娘她自己了。”

云罗心下蹙眉,贾有道似乎对这个皇后似乎颇有微词,言谈间很不客气。这也难怪,后宫干政,凡是自认为忠心大周朝的臣子,估计没有不痛恨的。

贾有道心怀大畅,居然笑嘻嘻说:“阿罗,你可知道皇后娘娘未出阁前跟令堂是闺中好友?也许想见见故人之女也说不定呢——”那笑容令人十分不安,其中似乎另有隐情。

云罗十分震惊,接着出离愤怒,既然和她死去的母亲是旧识,为什么还要将她云府合家大小打入天牢?这个女人心狠手辣,诛杀忠臣,其行为令人发指,根本就不配母仪天下。

她定了定心神,“她什么时候见我?”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替父伸冤的好机会。

贾有道眸中精光一闪而过,露出狠绝之色,随即笑说:“明天晚上是月圆之夜,宫里有宴会,到时候我会安排你进宫。不过现在我就可以带你离开这个地方。”顿了顿,挑眉问:“你想不想见你爹爹?”

云罗顿时大喜,“真的吗?”

他点头,“当然,只要你听话。”

第 94 章

第四十八章旧事凄凉不可听(下)

贾有道带云罗去大理寺天牢见云平。云罗跟在他身后充当贴身小厮,低着头进来,目不斜视,沿路都是形形□的犯人,耳旁充盈着凄厉的惨叫声,令人心惊胆寒,她脸色立马白了。俩人沿着弯弯曲曲的石阶走了许久,直走到最后一间封闭的牢房这才停下来。

云平窝在墙角闭目养神,几日不见,鬓角添了许多白发,老了十岁不止,然而容色平静,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云罗扑上前,大喊:“爹爹!”声音哽咽,爹爹怎么能吃这样的苦?云平见到她,眸中闪过惊喜之色,“阿罗!”待看见后面的贾有道,目光一顿,随即微微点了个头,算是打过招呼。

云罗紧紧握住父亲的手,低头看见他手臂上露出的伤痕,一片青青紫紫,体无完肤,不由得骇然,“爹爹,他们对你用刑吗?”云平顿了顿方说:“进这种地方,哪能不吃点苦头?”把手缩了回来,又说:“不要紧,这点伤不算什么,看着可怕,其实不怎么痛。你怎么来了?”

“贾伯伯带我来的。”云罗啜泣道,心中十分酸楚。一夜之间,家破人亡,阖家大小居然沦为阶下囚。

贾有道拱手道:“云兄,在下惭愧,能帮的也只有这些了。你们慢慢说话,我去外面等着。”带上门出去了。

云罗抹了抹眼泪,一脸坚决说:“爹爹,我一定要救你出来。”母亲生下她就去世了,她只有一个爹爹,只要能救爹爹出来,无论要她做什么都行!

云平心中明白,什么通敌叛国,不过是借口,牵涉到皇后的机密和宫廷斗争,自己哪还有活命的机会,不过是早死晚死罢了,只求皇后发发善心,放过云家其他不相干的人。“家里还好吗?”

云罗不敢说阖府大小全被抓了起来,怕父亲担心,只得点了点头,“还好。”这个头点下去仿若千斤。她天真地想,只要大家还活着,总有查明真相的一天。她甚至天真地想到最古老的办法——告御状,贾伯伯一定会帮她的。

云平摸了摸她的头,叹气道:“转眼间,你长这么大了,小时候看不出什么,越大越漂亮,越来越惹人猜疑…你要是长得普通一点该多好,咱们父女说不定可以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云罗不明白父亲的话,不依道:“人家才不要长得难看呢。”

云平笑了,“还是这么任性。”招手让她靠近,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今晚你就离开京城,去找叔公,有他护着你,我很放心。”他便是死,也瞑目了。

她睁大双眼,“那——爹爹,你呢?”

云平皱眉,“别管我!”看着女儿,声音严厉:“听不听话?”

云罗跺脚,“爹爹!”

云平怒了,“你留在京城能干什么?让你走你就走,净让人操心。”

她很有几分委屈,摇头道:“我不走,我不但要救爹爹出狱,还要替爹爹洗清罪名。”云平心里十分感动,口里却大喝:“胡闹!你一个女孩子,有什么办法救爹爹?好好活下去是正经,你不是一直想闯荡江湖么?”

她闷闷不乐转过头去,“皇后娘娘要见我,我会搜罗证据,证明爹爹的清白,求她放了爹爹。”

云平十分吃惊,“什么,皇后要见你?”盯着云儿的脸踉踉跄跄连退数步,随即大叫:“阿罗,不要去。”顿了顿狠狠推她:“你现在就走,马上,永远不要回来。”她不解,“为什么?”难得皇后召见她,她总要试一试,怎么能丢下爹爹一个人逃跑?

云平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阿罗,你还小,不明白最好,爹爹希望你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你快快乐乐活下去。朝堂上的事,与你无关。爹爹领了大周朝三十年的俸禄,便是一死,也不算冤枉了。”见女儿眼泪珠子一样滚了下来,宽慰道:“死也没什么,我去九泉之下见你娘亲,心里正高兴呢”

云罗哭道:“阿罗不要爹爹走。”

云平叹气:“爹爹总要走的,早走晚走又有什么分别?”

“不不不——”就算死,她也要和爹爹死在一起。

吵闹间,贾有道进来,“云兄,阿罗该走了。”

照理说,贾有道雪中送炭,云平应该感激涕零才是,可是他对贾有道神色淡淡的,连话都不多说一句,给了云罗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记住爹爹的话没有?”拽紧女儿的手腕,迫使她点头。云罗抽着鼻子含糊道:“记住了。”记住了不代表她答应了。

她红着眼睛随贾有道出来,夜风一吹,寒飕飕的,令人毛骨悚然。有衙役抬着尸体出来,沿路滴血,发出难闻的味道,那是死亡的气息。大理寺的天牢跟阎王爷的地狱又有何分别?

贾有道领着她回到云府,静悄悄的,半个人影都没有,像是一座弃置许久的荒宅,十分凄凉。云罗触景生情,往日的一点一滴涌上心头,心中又恨又气,恨的是朝廷滥杀无辜,气的是自己无能为力。双手抱膝,坐在石头上,呆呆看着湖面,“贾伯伯,我要怎样才能救出爹爹?”

“既然皇后存心要云兄死,无论你怎么求情,恐怕都没用。”

“那我要怎么办?”她此刻才意识到告御状的想法真是太天真了!连最后一丝幻想都破灭了,难道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去死吗?

贾有道一字一句缓缓说:“只要她有个什么意外,云兄自然没事。”

云罗愕然,似是不明白,“贾伯伯?”

贾有道从怀里拿出一张手谕,上面赫然盖着当今圣上的玉玺,“知道我为什么能从皇后手里放你出来吗?”

云罗想了想不确定似的说:“皇上?”皇上不是不理政事吗?

贾有道点头:“皇后专横无道,诛杀功臣,罪不可赦,人人得而诛之。”

她吓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贾伯伯…”

贾有道将密信递给她,“这是皇上的旨意,你不但是在救你父亲,而且是在救整个大周朝。皇后身边高手如云,守卫森严,外人别说接近她,就连她寝宫的大门都进不了,但是她这次单独召见你,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云儿看完密信后骇的口干舌燥,捂住唇防止自己尖叫出声——

原来皇帝有心要置皇后于死地——

大周朝恐怕要灭亡了吧?

这么重要的机密,她如果不照做,是不是会被杀人灭口,然后尸骨无存?对贾有道不由得起了戒心。可是事到如今,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单枪匹马,无权无势,有什么办法救出身陷天牢的父亲?

她年纪还小,从未想过皇后为什么要单独召见她,而贾有道又为什么偏偏挑中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去办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贾有道也不迫她,“阿罗,你好好想想,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当他得知云罗师从云溪子、又见过她绝世无双的轻功后,决定将赌注押在这个样貌不普通的十三岁女孩身上。无论是输是赢,他都不赔本。

云罗涉世未深,朝廷里的利害关系一概不知,大半的时间跟着云溪子闯荡江湖,练的性子又野又狂,自小见惯了弱肉强食的世界。江湖中一切大小事宜,靠的都是武力解决。她对朝廷本来就没什么好印象,再加上云府阖家大小入狱一事,对所谓的皇后心中就更痛恨了,只知道杀一个人便可救自己的父亲,有什么不敢的?恨不得天下大乱,自己好混水摸鱼救出父亲。

当下便答应了,她仰着头说:“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不是皇帝的旨意么,她只不过奉旨行事罢了。将来就算父亲知道了,也无话可说。顿了顿又说:“不过你要先放了我爹爹还有其他人。”

贾有道十分为难,“阿罗,我没有这个权利。”

云罗不悦道:“不是皇帝的意思吗,这有什么难的?”

贾有道不敢在这个时候开罪她,只得说:“云兄恐怕不行,云府其他人可以想办法先放出来,不过不能离开京城。”加了一句:“将来说不定还得配合官府做调查,证明云兄的清白。”

云罗冷着脸不说话,明显不悦。她只要爹爹平安无事就好。

贾有道指天发誓:“无论事成与否,我贾有道用项上人头保证云兄不但平安无事、官复原职,将来一定加官晋爵,前途无可限量,云府仍旧是京城赫赫有名的世家望族。”

云罗冷着脸问:“那我该怎么做?”她跟着云溪子专习潜踪匿迹的功夫,是以轻功绝佳,剑法阴柔诡谲,往往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击成功。

贾有道从怀里掏出地形图,“明晚皇后应该是在日常休息的罗敷宫召见你,这里是正殿,这里是偏殿——”指着左边偏殿第三间房说:“这是密道,一直通往城外的护城河,事成后,你趁宫中大乱,从这里溜出去。”

云罗收起地图,眼睛斜睨着他,语气已经变了,“贾大人,阿罗再笨,送死的事是绝不会去做的。”此事非同小可,她又不是傻瓜。

贾有道一脸郑重说:“阿罗,你尽管放心,我已做好万全准备。”

第 95 章

第四十九章家破人亡

贾有道带着云罗来到自己府里的书房,推开装饰用的书架,墙后赫然是一方黑漆漆的密室。他弯腰钻进去,连灯都不拿,很快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玉制的长盒,通体碧绿,侧面镂刻精细,有人,有马,有花,还有蝴蝶,栩栩如生。

云罗出生世家望族,自小见惯珍玩珠宝,乍然下见了这么一个盒子,也不由得有些心惊,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贵重物品,单是这么一个盒子已经不得了。

贾有道小心翼翼将盒子放在书桌上,确定没有其他人后,轻轻推开,灯光下,镂刻有蝴蝶的剑柄露了出来。云罗方知是剑,将灯拿近了看,只觉眼前突然出现一道白光,光彩夺目,逼的人连眼睛都睁不开。静静躺在匣中的剑像突然活了过来,睁着眼杀气腾腾。她忙捂着眼睛转过头去,放下手里的灯,待视力恢复,这才轻轻提起剑柄。令她吃惊的是,这剑竟像没有骨头似的,在她手里随意弯折成各种形状,软的跟白练一般。

“这就是蝶恋剑。”贾有道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骄傲。

云罗再少不经事、孤陋寡闻,也知道蝶恋剑是武林四大名剑之一,天下软剑之首,一剑足可抵万金,江湖中没有人不想得到它。

贾有道将剑尖弯曲成一个弧度,然后放开,“叮”的一声,发出轻轻击打玉石的声音,清脆悦耳。他眼睛在剑身上来回搜寻,徐徐说:“龙泉纯钧,惊鸿蝶恋,其他三剑皆是以刚硬锋利著称,工艺上几乎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而只有蝶恋剑,反其道而行,乃天下至阴至柔之剑。”侧头看着云罗,目光炯炯,“你只要记住,天下的事情,物极必反,柔能克刚。”

云罗手握蝶恋剑,使了一招“分花拂柳”,右足脚尖点在地上,身体往后仰,如随风飘舞的柳条,柔若无骨,剑尖不偏不倚正好压在贾有道的脖子上,只要她使力轻轻一划,便可割破对方的喉咙。

贾有道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镇定自若,面不改色说:“阿罗,这剑你用,最合适不过。”她年纪虽小,心里却明白他之所以赠剑不过是要她更好的去刺杀皇后。她如果不去,父亲必死无疑,听说大理寺卿明天会亲自审讯,向皇帝禀报后便会问斩,时间不多了。至于刺杀后的结果,她从未想过。

云罗当下收了剑,似笑非笑说:“谢贾大人赠剑。”她不再喊贾伯伯了。终究是年纪小,喜怒皆形于色,让人一目了然。贾有道心知肚明她的转变,依然不改语气中的亲切关怀,“阿罗,时间不早了,累了吧?我带你去休息。”亲自领着她来到后院一座三层高的阁楼前,“这里是府里最高的地方,风景最好,窗前正对着一片园子,这时节花红柳绿,十分漂亮。”

云罗不出声,微微点头进去了。有一个丫鬟端水进来伺候,年纪不大,却很老成,手脚伶俐,低着头恭恭敬敬,也不多话。她把丫鬟赶出去,砰的一声关了门,闭目运气,凝神听了会儿,楼下有侍卫来回走动的声音,而且不止一队。心中冷笑,将蝶恋剑塞在枕头底下,草草睡了,右手始终按在剑柄上,不曾松开。

第二天一大早,丫鬟便来叫她起床。才吃过早饭,便拉她去沐浴熏香。云罗没好气说:“不是晚上才去么?急什么?”那丫鬟手捧纱衣笑道:“只怕一天的时间都忙不完呢。”她知道宫里规矩繁琐,只得换上衣服,怎么看怎么别扭,不由得皱眉:“这什么衣服?怎么这么难看?”丫鬟回道:“这是老爷特地吩咐让小姐穿的。”云罗只得忍了下来。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因为化了妆的缘故,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了好几岁,过分殷红的嘴唇,秀挺的鼻子,浓黑修长的双眉,眼睛自己看着也透出一股凌厉之气。她喃喃自语:“这不是我。”她从不戴这么多首饰。

那丫鬟却十分惊艳,“小姐,我从没有见过比你更漂亮的人。”她以为云罗大概有十六七岁。凡是称赞,没有人不喜欢,云罗笑了,“这算什么,你没见过我母亲,那才叫漂亮呢,我连她十分之一都不及。”光是母亲的画像便给她这种感觉,如果是真人站在眼前,应该没有人抵挡的了她的微微一笑。

当年云罗的母亲池毓秀乃京城鼎鼎有名的第一美女,出身高贵,才貌出众,温柔体贴,和云平不但门当户对,而且情投意合。

云罗将蝶恋剑缠上一层锦带系在腰间,外面披上纱衣,正往头发里藏暗器的时候,贾有道派人来问好了吗。她看了看时间,才刚申时,皇宫晚宴不是戌时才开始么,急什么。

贾有道见到推门出来的她,双唇紧闭,怒目圆睁,心下一惊,不由自主打了个趔趄,依稀间仿佛见到另外一个人。云罗不耐烦了,“不是说要赶着进宫吗?”都派人来催好几回了。

听到声音,他这才回过神来,“进了宫,得先候着。至于皇后什么时候召见你,我也不知道。”云罗不冷不淡说了一句:“只要她别忘了就行。”

俩人一前一后上了轿,行至宫门时,照例有人盘查,确定没有凶器后,才放人进去。其他人都在外面等着。一个女官吩咐他们在偏殿侯旨,说皇后娘娘今天忙着呢,还不知道见不见呢。眼看天色一点点黑下来,走廊上的宫灯一盏盏亮了,夜深如墨,却半点消息都无。

贾有道紧张的满头大汗,双手藏在袖子里来回揉搓,只觉得口干舌燥,坐也不是,站在不是,心情烦躁。他瞧了眼坐在那里喝茶吃点心不亦乐乎的云罗,心想她不知是无知呢还是无畏,这种时候居然还能跟没事人一样。

这个女孩子,才十三岁,已经这般不简单。

晚饭有人端了几样小点心进来,贾有道食不下咽,味同嚼蜡,向宫女打听:“皇后娘娘现在还在安平殿大宴群臣吗?”宫女摇头:“回大人,奴婢不知。”过了会儿,一个太监过来说了几句话,面色不豫,似乎出了什么事。贾有道惊慌失色,跟着他匆匆走了,吩咐云罗:“别到处乱走,我等会儿就回来。”

贾有道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个宫女过来,对她笑说:“请跟我来。”云罗也不说话,跟在她身后,暗暗留心周遭的情形。

当天晚上,乌云蔽月,虽是十五月圆之夜,然而天色厚重,云层低挂,阴影重叠在一处,黑漆漆的,天气又闷又热,似乎要下雨。那宫女左弯右拐,领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走过长廊、花园、亭台、楼榭…最后在一座宫门前停下来。

云罗抬头仰望,借着她手中的风灯才看清了门洞上的几个古篆书“罗敷宫”,进门便是一团黑呼呼的树影。俩人从树下穿过,来至正殿,那宫女在门外屈膝行礼,轻声手:“娘娘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

云罗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空旷的大殿,前厅、书房、后厅并不曾隔断,只用轻纱遮掩,屋子里珠帘层层叠叠,随着灌进来的夜风四处飘舞,。每一道门前点了一排的烛火,照的整个大殿微微发红。就在这里,她见到了烛光摇曳中的皇后娘娘,一国之母,端坐在三尺高台上,离她如此遥远,根本看不清面容,就连声音也像是天涯海角之外传过来的,虚无缥缈。

“你便是御史大夫云平的女儿云罗?”冷冷的,似乎生来便没有感情。

云罗虽然自小顽劣、淘气,无法无天,终究是世家千金,教养良好,规规矩矩磕了个头,双手伏地,“云罗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许久不曾听见“平身”,她跪着,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

皇后的声音冷冷传过来,“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头,眼睛看着正前方,不敢正视。忽然听得皇后喃喃说:“很好,云平把你教的很好。”

云罗听见父亲的名字,眼泪顿时涌了出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皇后娘娘,我爹爹…他是冤枉的,求您放了他,求您放了他…”

“放肆!”皇后的声音像是凭空劈下的一道惊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朝廷要犯岂是你一个小丫头说放就放的!”

云罗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我爹爹到底犯了什么罪?有何证据?朝廷难道就能随便诬陷忠良吗?”

皇后发出一声冷笑:“好得很,好得很,你们父女情深——大胆,竟然敢这样跟本宫说话,该当何罪?”

她索性站了起来,仰着小脸不屑道:“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便是死她也要拉个陪葬的!

皇后怒极,甩袖走下高台,“放肆!”烛光下看着她倔强的小脸,秀眉紧蹙,抿着双唇的模样似曾相识,心神一动,微微叹了口气,“云罗,你可知本宫为何召你?”云罗冷哼:“不知。”撇过头去,回答的语气很不客气。

皇后没有计较她的无礼,负手站在台阶上,眼睛看着远处,像是想起什么,许久没有说话。云罗觑眼看她,明处看暗处有些模糊,只知她看起来甚是年轻,侧脸线条优美,发髻高耸,穿着红色的锦缎,刺绣精美,衣袖直垂到腰间,雍容华贵,然而面无表情的样子,心思难测,威严压顶,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第 96 章

第四十九章家破人亡(下)

云罗为她气势所逼,不由自主又跪了下来,垂着头说:“娘娘,家父为官,能力出众,有目共睹,通敌叛国一事,实属冤枉。娘娘何不放了家父?以后云家一门老小,但凭娘娘吩咐,誓死效忠。”她想先用话稳住她,救出爹爹再说,“娘娘,云家在京城也算是一股势力,摧毁多可惜,收为己用岂不是更好?”

皇后看着她笑了,对于她的提议不置可否,“你年纪轻轻,倒是识时务,心思伶俐。”心情突然大好,招手说:“过来,我瞧瞧。”云罗脸上闪过一丝惊喜,“娘娘,你答应放了我爹爹?”皇后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脸色越来越凝重,叹了口气,“哎,本宫终究是狠不下这个心——云罗,你乃罪臣之女,念在你年幼无知,饶你一命,即日起流放江州。”江州这个地方,虽然偏远,好在气候宜人,水土肥沃,风景秀丽,是个远离是非的好地方。

云罗浑身一凉,听她这话,原本连自己也是要杀的吗?那爹爹他——

她瘫软在地上,右手按在腰间,口里大喊:“娘娘——”声音惶恐凄凉。既然她不仁,休怪她不义。

皇后本来已经转身走了,听的她哭泣,站立不动,过了许久,眸中闪过一丝不忍之色,亲手扶她起来,冷冷道:“阿罗,你要记住,这是你的命。但愿你以后将这一切都忘了,好好活下去。”最好永远不要再回京城。

云罗趁她弯腰的一刹那,蝶恋剑准确无误刺进她胸膛,冷着脸十分镇定。她杀了人,不但不惊慌,手腕一转,还将蝶恋剑抽了回来。鲜血顿时涌了出来,溅了她满头满脸,温热的,黏稠的,血腥的,一点点在鼻尖蔓延。看着眼前的人瞪着自己,满脸的不可置信,那种眼神令她害怕,柔弱、惊恐、惨痛、绝望…还有悲伤,像魔魇纠缠着她,她感到恐惧,踉踉跄跄退了一步,强装镇定说:“娘娘,这也是你的命。”直至此刻,手才开始发抖。

皇后一手按在胸口上,一手伸出去想要抓住她,吐字艰难:“你…阿罗…过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的眼神重归于平静,一世的雄心抱负彻底没了,突然忆起多年前的往事,内心最深处的愧疚自责涌了出来,“阿罗…”

云罗被她奇异而充满感情的叫唤骇的跌倒在地上,像个犯了滔天大错的孩子,看着血淋淋的双手喃喃自语:“我不得不杀你,我…我…没有做错…”她极力安慰自己,不不不,她没有做错,她为了救父亲,不得不这样做,何况她是奉旨杀人——不过杀一个人罢了,这算什么!她又惊又惧,跌跌撞撞爬起来,提着剑就往外跑。

皇后撑起上身,用尽余力喊:“阿罗!”咚的一声倒在地上。

云罗右脚已经迈出门槛了,听见声响,猛地回头,见她眼睛牢牢盯着自己,死不瞑目的样子,无形中有一股力量逼迫她身不由己走了回来。云罗捂住眼睛,倒在地上哭泣,“我杀了你…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