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清明,天热起来。何绍礼出差一周,山中无老虎,剩下何智尧越发粘着江子燕,恨不得化身为她尾巴。

公司部门里几次组织聚餐,江子燕都因为照顾何智尧没有前去。

有一次,有同事请教她问题,看到江子燕脖子上有个嫣红的牙印,不由纷纷起哄,她面色不改。

“是被蚊子咬的。”

但仿佛没有人信。

创业公司单身的多,其实有些羡慕起江子燕的稳定。傅政同坐在大开间办公,同事间说笑也不避讳,只是压低声音,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因着上次被抓壮丁,江子燕对电动车项目非常感兴趣,目前业内最大的电动车厂也不过是特斯拉。其中,电池和续航技术等新能源的发展是新蓝海。国内关于新能源的热度很高,但是似乎形成信息孤岛,对于外界的文章报道并不是很多。江子燕特意寻找了新能源的文章来着重翻译,阅读量非常高,主管索性让她负责一个新的信息子站。

这么忙来忙去的,居然把何绍礼丢在脑后,连何绍舒她吃下午茶,都约了好几次才定妥时间。

酒店底层咖啡厅,旁边挨着室内泳池”,有救生员看守。一堆半大小孩子在池子里面扑腾玩耍,何智尧看见就开始走不动道,蠢蠢欲动地盯着。

江子燕本来就是带着他出来吃饭,自然也没带泳裤,何智尧的表情,显示出非常想和小朋友玩,可小小自尊心,又不想穿着内裤下水。

她笑了笑,现场掏钱替何智尧买了条昂贵的儿童泳裤。付款的时候也是有点肉疼。不过,看儿子换上衣服后笑容满面的跑进游泳池,又觉得心里都松快了点。

何绍舒把一切看在眼里,和江子燕聊天的时候,仿若无意地,主动说着弟弟以前是如何照顾何智尧。

“有段时间,尧宝患了小儿痢疾,绍礼也不肯告诉我们,等一个月后回家,胡子拉碴一大把。吓得妈妈要接尧宝过来,绍礼大发了顿脾气,不准别人碰他心肝宝贝。我们也就不敢提这事了,你看看,家里除了他,谁都不敢管你家宝贝儿子。”

江子燕心中百转千回,说不清什么滋味,却也暗自留神,打量着何绍舒。

何绍舒肚子隆得老高,又是长裙又是高跟鞋,非常美艳。她对待服务员的态度不差,甚至非常客气,但又有些懒洋洋的敷衍味道在里面,想必作风一直如此。

她的名牌包和江子燕的布包摆在一起,取东西的时候,看到里面一本黑皮书,正是破旧的古龙合辑。江子燕总是随身带着,有空没空翻看两页。

何绍舒好奇地要过来,她信手翻了最前面几页,面色无异,只笑问书从何处来。

江子燕不觉有异,同样微笑解释。

“以前住院期间,这书就在我包里。问了医生护士,都说是随着我书包一起送过来。这么多年,我就一直带在身边。最初重新认字,多半还是读的它。”

何绍舒手势顿了下,望着对面江子燕的淡淡笑靥,心中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因为这本古龙并不属于江子燕,而是属于何绍舒。

实际上,书是何绍舒第一任男友,是何绍舒第一任丈夫送她的礼物。何绍舒喜欢读书,对方是一个喜欢古龙的富家子弟,特意从香港带给她的精装本。何绍舒回寝的时候,暂时搁在桌面准备收起来,江子燕路过的时候脚步顿了顿,于是借给她阅读。

事隔多年,物是人非。

何绍舒和吴蜀琴瑟和谐,但目睹旧物免不了有些怔忡。

江子燕说着说着,注意到对面何绍舒神情古怪,忽地心中一动,试探说:“绍舒,这本书难道是你的?”

何绍舒抬起眼睛,半真半假地说:“如果我说是又怎么样,如果我说不是又怎么样?”

这俩姐弟,怎么就都那么喜欢打哑谜呢。江子燕郑重地说:“如果书是你的,你现在就拿走,我欠你一声道歉。如果这书不是你的,你现在又喜欢,我今后找机会买个一模一样的再送给你。”

何绍舒沉默了,过了半晌,把书重新放到桌面:“我诳你而已。”

江子燕不出声地望着她,何绍舒内心反而慢慢平静下来,她向来不是恋旧的女人,曾经的过往都在无限远处,早就该断则断。何况她已经找到归宿,这书阴差阳错地留在江子燕这里,也许是最佳的结局。

“你不必胡思乱想,我说书是你的,那就是你的。而且我不妨告诉你,这书也不是我弟给的,他浅薄得很,只喜欢给女孩子送珠宝首饰,干不出送书这么风雅的事情。”

江子燕定定的瞧她一眼,却终于忍不住问出那天问何绍礼的问题。

“那么,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何绍舒很明白她的意思,意味深长地说:“我看你真正想问的是,你以前都做过哪些事?我为什么会和你成为朋友?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弟?”

江子燕一时语塞,何绍舒看刚才书那块终于糊弄过去了,也不纠缠,她正色说:“书的事情暂时不说,子燕,你虽然失忆了,但不用做什么都心虚,你以前可从来不畏手畏脚的。”

江子燕望着何绍舒眸子,觉得自己即将问的问题卑劣无耻极了。可是何绍舒目前贴心理解的神色,真是让她恨不得…

“你为什么不劝我?”

何绍舒愣住:“劝什么?”

“劝我当时不要喜欢何绍礼。你是他姐姐,我当时这么追你弟弟,搅得天怒人怨,难道绍舒你就没有想过阻止过我?”

江子燕明白,这问题是倒打一耙的,人都要为自己的错事负责。可她一定要问出来。

当全世界都冷眼旁观,看曾经的自己倒追别人,不看好这种卑微的感情,落到最后,也没人会同情一个城府甚深又市侩的女孩子。但流言飞语中,总有一个伙伴坚定地站在她身边。而在所有传言里,何绍舒就是这么一个伙伴。

不知为何,江子燕觉得她在期盼什么,可能是真心吧。唯一一点的真心。黑暗的湖水里,她需要一根芦苇,权供呼吸。

亲弟弟和好朋友之间,于情于理更偏向谁,大概很明显。但有的时候,朋友也会避免朋友受伤,如果,如果何绍舒真的是她朋友…唯一的朋友,何绍舒就会回答,她曾经试图阻止过这场荒唐感情,只不过是她自己一意孤行而已。

但高傲的何绍舒堪堪避开她期盼的眸子,无奈地说:“唉,拿钱手软。”

江子燕一凛,立刻问:“拿谁的钱?”

何绍舒居然也像何绍礼般,摸了摸她尖俏好看的鼻子,没好气地说:“谁的钱,是你的钱啊。”

研究生宿舍是两人间,何家就在本市,因此申请宿舍就是个落脚处,不差几千的宿舍钱。不料开学第一周,对面床都是空的,何绍舒把教材和几件衣服扔到这里,偶尔来睡午觉。晚上约会前正化妆,外面下着断断续续的缠绵秋雨,窗户开着一小点缝。

突然间锁咔哒响了声,门被打开,有个人拖着重重的脚步走进来。

何绍舒眼线笔一歪,她惊怒之下,高声诘问是谁。

一个高挑的黑色身影停在对床,瘦得骨清嶙峋,两手空空,全身上下的衣服和长发都是湿的,但奇怪的是有一张镇定之极的冷清面孔。

“我是你的舍友,我叫江子燕。”和冷酷外表相反,对方有金酒般轻柔的女嗓,下一句非常不客气地说,“你身上有钱吗?”

何绍舒认识江子燕三十秒内,莫名其妙被借走一千块。何绍舒看得很清楚,对方竭力平稳情绪,但整个人非常狼狈,简直像是匆匆忙忙逃避什么追赶。

江子燕没有带任何行李,一干生活事物,是在借她钱后,去校园里的小超市添置最廉价的物事。看室友穷得叮当响的样子,回过神来的何绍舒内心已经做好不准备要回来这钱的准备。

然后等一个月后,江子燕连本带息还回一千一百块。

何绍舒是首次听说”朋友借钱,同样也需要还利息”这句话。后来,江子燕要做她的代购生意,缺乏本钱,之后陆续交学费,以及其他倒货的关口找她周转过几次,或者偶尔委托她买过什么零零碎碎的,具体忘记了,何绍舒借钱,江子燕回报的是惊人的守信。

规定时期内全额归还财务,每次附带15%利息,有过几次拖延,利息加到20%,绝不失约。

“我江子燕,有借就有还。”

这是江子燕第一次见面借钱后给出的保证,语气里带着种奇怪的毫无保留感,仿佛上升成一种人生哲学。

何绍舒回过头想想,江子燕是她首次遇到,甚至也是至今唯一一个不仅仅是说,而是实践”有借就有还,有借必有利息”的女生。这古怪女生身上的优点并不多,但真正的优点,从来就不需要太多。

很经典的例子,就是所有人都很鄙夷江子燕试图融入更高一层次生活圈的行为,包括何绍舒身边那些高门女孩子,会笑她多不自量力。何绍舒却觉得,江子燕因为眼界和起点低,很多事确实做得啼笑皆非,但她突破熟悉环境,到大城市自食其力,也并没有做过什么真正意图伤害他人的事。

世界上不是每个女孩都孱弱到去走“简~爱”路线。如果只追求“和对方完全平等的地位”,那是对“清高”这种虚名本身上瘾而已。

何绍舒向来自恃甚高,同时也很识货。别人嘲笑江子燕“不要脸”,却不看他们自己还靠着父母出钱读完大学,抛开家世,个人能力几乎没有。江子燕比他们厉害多了,何况她确实很合自己眼缘,但——如果追根到底,何绍舒好像最初也确实是因为一百块利息,把自己的亲弟弟卖了。

当江子燕参加完那天新生会后,好奇地问她,”我能喜欢你弟弟吗”,何绍舒一边惊讶她的坦白,一边笑着说"你要去自己问他,反正我是觉得没毛病。"。

再后来,江子燕音讯全无消失的那三个月,何绍舒面对眼睛着火嘴角起泡的弟弟,同样胸有成竹地说,“不要担心,子燕肯定会回来的。”

“姐你都知道什么?”何绍礼迅速地追问。

“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上个月,子燕借走我一本书,她不会无缘无故拿了别人东西就走。再说,她答应过要来参加我的婚礼。”

自小好脾气的弟弟,森然望了她一眼,几乎拂袖而去。

何绍舒耸耸肩,继续兴致勃勃地挑着册子上的婚鞋。

江子燕确实说过“有借有还”,她说过就会做。就是这么微小毫无所谓的理由,何绍舒从未起疑。

只是那场奢华盛大婚礼,最后是一团乱的收场,何绍舒的命运被分为上下半场,而她朋友唯一一次失信,真的再也没有还这本古龙。

第19章

孩童的嬉闹声,伴随着戏水的泼洒声响,远远地传了过来。

两人间长久地沉默着, 这是江子燕首次以善意的角度,了解她的过去。纵然何绍舒隐瞒了那些借书的情节, 但“过去江子燕”的作风和话语, 又是潜意识里非常熟悉的, 那感觉如同劫后重逢般,一切仿佛是她,一切又仿佛早不是她。失忆让她温和, 开始笑,成为务虚主义,只想承认何智尧,忽略任何过去。但有些残留品格不会熄灭。

没关系,无非就是30岁之前的几个选择, 做错了而已。

何绍舒为了避免她尴尬, 目光专注地看着游泳池里的何智尧。

有那么一刻,她突然意识到, 江子燕的出现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轨迹,这几年来, 不止是弟弟,自己也一直在等着江子燕回来。

“我当时没阻止你,因为你和我弟弟势均力敌,我看不出谁会受伤,因此谁都没劝。”她很认真地解释,“只不过,我自己那时候还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

江子燕却发现,她有些欣赏何绍舒略显凉薄的作法。不管曾经,或是此刻,那种冲着别人私生活指手画脚的女性朋友,她都是不感冒的。即使何绍舒真是偏心弟弟,血缘的牵绊也可以理解。江子燕纵然以前无法共情,如今想想何智尧,也总有感觉。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就够了。

何智尧光着小胸膛,湿漉漉地跑回她们桌前,显然心情非常好。江子燕知道何智尧还会下水,她不忙着穿衣服,挑了一小块红丝绒蛋糕,手把手喂给他。

何智尧被喂东西的时候,总是不自觉闭上眼睛,非常天真可爱。

何绍舒看这对母子半晌,掏出手机,为对面江子燕和何智尧的温馨相处拍了张照片。

她曾经问过弟弟,江子燕已经失忆了,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他是否都会全盘接受。结果呢,弟弟怎么说?何绍礼不过瞅了瞅她,我自巍然不动地说,“不确定,说不定她变了也就不喜欢了。在她没失忆的时候,我都没想过要不要喜欢她这问题。”

何绍舒收回目光,微微挑眉。江子燕如今算是变了还算没变呢?她自己怀着孕,几个月后即将临盆做母亲。即使怀着对江子燕的友谊和欣赏,何绍舒要评价江子燕依旧是那种特立独行的个性。当然,她弟弟也压根不是省油的灯就是了。

江子燕等何智尧吃完了,往他后背轻轻一推,让他继续去水里玩。等又剩下两人,她轻声说:“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目前我和绍礼,就只剩下儿子这根线。以后无论任何情况发生,我都不会对我儿子放手。”语气淡淡,但那股神态是毫无置疑。

何绍舒看江子燕在自己面前虚张声势的,眸光不过闪烁几下。

此刻,她展现出这个世界上更胜于何绍礼的沉静脾气,那是遗传自他们外祖董家的镇定自若。何绍舒说:“这话我听了倒没什么,智尧以后找的媳妇听到摒不住,被你这个婆婆吓得逃跑,何家不得绝后了。”

回程的登机室里,何绍礼收到姐姐发来的合影。

他最初只是存下来,随后在航班过程中反复端详着。何智尧的五官和江子燕全然不同,唯独笑哭时候,却有那么星点的神似。他用大拇指轻轻遮住江子燕略微柔和的脸,几次遮住再移开,最后在屏幕上轻轻一弹。

何智尧对于爸爸的回来,表示了含蓄又热烈的欢迎。说是含蓄,因为他没像以前那样死死地扑大腿,反而把身板娇羞又牢牢地挂在何绍礼的登机箱上。

何绍礼从来没有离开过儿子这么多天,想念非常。此刻他想同以前一样,单手把儿子拎起来,然而手臂确实是抖了下才抱稳——江子燕明明绞尽脑汁地为何智尧进行节食,但这小子怎么好像又沉了点。

“哥哥!”何智尧趴在耳边,甜甜地喊他。

任何人做任何事,都要经历先苦后甘的过程。比如说,何绍礼为了教儿子喊他一声爸爸,已经连续喊了儿子几年的爸爸。

“叫爸爸,”顿了顿,他极低声问儿子,“她呢?”

何智尧就在自己的胖脸上,笑呵呵地画了个圈圈,他说:“Make up!”

何绍礼“哦”了声,抱着儿子,坐在沙发上。

何智尧抓紧时间,向爸爸展示自己全优的英文作业成绩和他终于略有起色的数学,这自然是江子燕和他本人的功劳。何绍礼低头仔细地看着,他没有江子燕那么反感何智尧总喷英文,反而觉得儿子愿意说话,愿意说什么话,乃至于今后爱不爱说话,都挺好的。

正在这时,江子燕步态轻盈地从客房走出来。

何绍礼抬起眼睛,她果然略微打扮了下,五官像蓝天里寡淡的薄云逆着微风吹。生完孩子后胸脯丰盈了不少,唯独腰肢纤细,露着长而笔直的醒目双腿。他目光下移,线条优美的小腿处,有着好几道条极其明显的熟悉伤疤,偏偏当事人如今不在乎,坦荡露在外面。

“你要出去?”何绍礼皱眉问,他一动脑筋,并不认为她是特意给自己看的。

果然,江子燕今晚吃完饭就打算外出。何绍礼出差整整一周,她独自照顾孩子,基本就和所有个人形象彻底告别。好几天没有去健身房,还想顺便打理下头发。终于盼着何绍礼回来,她便想给自己放几个小时的假。

何绍礼点点头,他说:“一起去。”

江子燕略微皱眉,心想这怎么一起,难道他也要做头发?忍不住瞥了眼何绍礼的发型,又觉得不需要格外修整。

何绍礼只好再摸摸自己的鼻子:“你去你的健身房和发廊,我和胖子在外面等你。我正好带着他走走。”

他去干什么?江子燕打心里就想拒绝,还想再劝他刚出差回来,早休息比较好,最好今晚在家辅导何智尧念拼音。但看他笃定神色,又觉得劝不过来,内心再不情愿,也只得答应。

果然,何绍礼带领着何智尧那晚都跟着她。健身房的时候还好,何绍礼凭借微笑和风度,成功让几个没课的女教练帮忙看了会何智尧,自己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地跑了一个半小时,免费洗了个澡。

做头发的过程没那么轻松,何智尧对剪头发的过程非常感兴趣,眼也不眨地盯着江子燕和理发师,又不亦乐乎地用免费零食扔来扔去。她坐在椅上依旧得紧盯着儿子,等抽空从镜子里一看,何绍礼已经陷在沙发上阖目睡着了。

美发沙龙放着轻柔的蓝调音乐,很沙哑的女声,带着洞悉世相后依旧忍不住吟唱的温柔。

江子燕很胡乱地想,教养小孩子真是无厘头的累,嗯,以后也要何绍礼去扮白脸,他对何智尧的管教实在有点太松泛了等等。

“你男人很帅哦。”发型师看她一直盯着何绍礼,便跟她说,江子燕收回目光,她淡淡地说:“他不是我男人。”下巴微微一扬,“那里才是我男人。”

发型师好奇地一转头,看着胖嘟嘟的小男孩在低头翻时装杂志,忍不住笑。他夸张地说:”我这话可不是拍马屁,但你男人是我见过最帅的,平时得牢牢看紧他啊!”

江子燕一哂,想继续望着镜子的自己,一个猝不及防,却撞进何绍礼眼眸。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她原本以为礼貌对视几秒,何绍礼便会率先礼貌移开视线。

但这次没有。他很沉默地望着镜子里的她,江子燕忍不住疑惑,何绍礼这种目光,是冷冷的,冷冷的,冷到了几乎没有情感的质问,还是另外一种炙热,炙热的,炙热到只剩下注视的平静感情。

她被他看得几乎要垂下目光了,幸好这时候,不知情的理发师说:“剪完啦,小姐再去洗一下。”

江子燕一声不吭站起来,手心细细一层汗。而再吹完发走出来,何绍礼已经付完款,和儿子站在外面等她。

“您看您两个男人,长得都真好看。”理发师再艳羡地说。

江子燕莫名心颤,有些笑不出来。

平时,何智尧为了逃避学拼音,八点就嚷嚷要睡了。但今晚和父母出来,又跑又跳,回家洗漱也很乖。何绍礼没让江子燕代劳,亲自和儿子洗的鸳鸯澡。

江子燕独自坐在外面沙发里,隐隐约约听得父子俩嬉闹。再联想到何绍礼那看不懂的对视,觉得像是发生了一场小型幻觉。

这是陌生的东西,陌生的感受。

曾经异国的很多深夜,她被雷雨吵醒而关窗,总觉得前缘和自己无限远。外人看江子燕失忆后这般固若金汤,其实最初情况也并不是这样,任何人该有的堂皇和混沌,她都完全不缺。只不过从各种渠道知道有关自己的一些基本资料,无一例外,不太愉快。

比如来自三线城市的落后区县,父母自她一岁不到就分居,父亲另一个家庭的儿子据说只比自己小几个月,江子燕被判给母亲抚养。但母女关系如何呢,刚失忆的江子燕试着给母亲打电话,忙音很久才接通,她仅仅试探着刚叫了一声”妈妈”,对方听出她声音,话筒就直接传来句方言说的脏话。

“你这次又在盘算什么?失忆,还是想借着失忆甩开我这个妈嫁到豪门?我觉得你应该死,怎么那么多人跳楼,大家都死了,就你命大?在医院?说笑?我没有钱,你是打电话来找我要钱的吗?不要想着从我这里再要一毛钱!我已经受够了。为什么别人家养孩子,都能为家里分担?你还在找我要钱?你以为凭借着前几年寄来的钱,就可以不认我这个妈了?典型的婊子!扫兴货,我就不该生你!我这一辈子就因为你,才活成这个奶奶样!你舒服了,你舒服了你现在又打什么电话。我也想什么都忘,你为什么活着——”

江子燕沉默地听着颠三倒四的叫骂,感到肚子内稍有异样,大概是小小的何智尧感受到了母亲心中的情绪,心生不满而抗议。她脸色和缓,温柔地抚摸着肚子,安抚胎儿。

这持续了足足半个小时之久的电话,或者说是诅咒。话筒已经被捂热,在对方越来越不堪且重复混乱的叫骂声,结束了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认亲。

江子燕迎着看护担心的目光,回忆那非常含糊但语调里又带着股扎人的女高音,最终若无其事地淡淡笑了:“我母亲…好像是个酒鬼?”

没人回答,最清楚这个回答的人已经失忆了,她并没有继续追问,安心养胎。

生产不久后,江子燕在婴儿的哭泣声中,又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她茫然着,也不知道是哭还是不哭。昨日世界摇摇欲坠,有人站在边缘处从不呼救,但也即将崩溃。

后来何绍礼来了,他坚决地叫她离开这里。到了如今,江子燕要勇敢的去承认,自己在当时确实是松了口气。

前尘所有,连带此刻心里想的事,归于钟表的嘀嗒,最终没有人知道。

何绍礼把儿子哄睡了,带上门走出来,正好看到这样的江子燕。孤意在眉,深情在睫,她眉毛和眼睫都长得极好,但静静坐着仍然是不假外求的傲气,雨打梨花深闭门,还是比较难相处。

“子燕姐?”他笑了下。

江子燕还没回过神来的功夫,沙发下陷,他已经坐下。

第20章

何绍礼肩膀挺直往后靠的动作,何智尧也有,她却不得不花时间去适应何绍礼低沉的声线和惊人身高。两个人挨得太近, 江子燕想要不动声色躲,何绍礼随手拿起儿子仍在沙发上的英语作业。

“胖子还是学不会拼音?”

江子燕一听到何智尧, 立刻打起精神。

她很公正地回答:“极烂, 尧宝再这样不懂中文, 以后就是需要幼升小一对一参加名师辅导的典型。”又忍不住说,“我只能劝你努力工作,以后尧宝读书没前途, 起码回家可以做少总裁。”

何绍礼摸摸鼻子:“你这算危言耸听吗?”

江子燕笑着说:“我实话告诉你,我也希望尧宝童年过得轻松些,但最基础的东西还是要过关的。不然他在幼儿园因为成绩落后被说,自己也会感到抬不起头呢。”

她今天仿佛有些不一样,话比以往要多, 用那长长的眸子盯着人看, 带着尝遍愁滋味后的清淋淋滋味。

何绍礼便顺着她说话:“其实有了胖子的存在,家里的恩格斯系数肯定高不了。”

两个人都有些心猿意马, 明明一周没见面,无形中反而更亲昵了些, 言笑非常自如。这是为什么?何绍礼表情还自然,江子燕并没有和其他人这般熟稔交谈过,何绍礼此刻就坐在旁边,也许是年轻男人身上散发的荷尔蒙带着阳光和稳定感,脑海里思索的阴郁往事就仿佛全面抛开了,不由有些轻松。

但她说着说着话,觉得脸微热,就不肯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