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不留爷。”

话未说完,人已经在几米开外了,气得柴贞在原地牙根都疼,把指甲掐进了掌心。

*** ***

被柴贞一耽搁,也不知鹿时安跑哪儿去了。

……别看小丫头腿短,跑起来倒是真快。

荆屿一路往鹿时安家走,终于在街心公园里看见了生闷气的小矮子。

她正坐在树荫里,把书包抱在怀里,下巴垫在书包上,对着斑驳摇曳的树影怔怔出神。

鹿时安是娃娃脸,跟人说话的时候总爱看着对方的眼睛,眸光带笑。这还是荆屿第一次,看见她这么失落的表情……

竟让他有些不是滋味。

他正要上前,却被几个滑板少年抢了先。

对方大概本来是在公园玩滑板,见鹿时安独自坐着,才生出搭讪之意。为首的少年绑着运动头带,手里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一小束野花。

鹿时安显然是被吓着了,愣愣地看着对方,直到他说完了,她才慢半拍地摇头,“谢谢,但我不要,我不早恋的。”

那人一愣,继而和同伴都笑了起来。

不早恋?这丫头,真是单纯都不行啊!好可爱!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长大——”

话刚说了一半,手肘就被人给撞开了。

“搞什么?”那人正要发飙,才看见半途插进来的是个穿白T的高个少年,横在他和小丫头中间,甚至还一把拉住了她的小手,把人拽到身后。

“你是什么人啊……”因为直觉对方不好惹,他语气有点不确定。

“她说了不早恋,”语声低哑,桃花眼里怒气蓬勃,“听不懂人话?”

滑板少年还想说点什么,同伴拉了拉他的衣服,“是荆屿,被开除的那个。”

半分钟之后,少年们跑了个精光。

鹿时安迷茫,“荆屿”这个名字杀伤力这么大吗?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手腕处灼热传来,她低头,才发现荆屿仍握着自己。

冷不丁的,她又想起从他包里掉出来的东西,顿时像被火烧了一样,猛地一挣,从他面前逃开了。

看见鹿时安惊慌失措的表情,荆屿觉得心情糟透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并不十分在意她的喜怒哀乐,甚至不在乎她怎么看待自己。

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他非但在意,而且非常在意。

“是为这个吗?”荆屿摊开手掌。

鹿时安没有心里准备,冷不丁看见小方片,差点没跳起来,恨不得找个地洞把自己给埋了。

虽说生理健康课大家都上过,这东西是干嘛的她也知道个大概,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坦然的和同龄的异性讨论这个话题。

在三秒的大脑短路之后,鹿时安决定走为上计。

可是才刚刚抬步,就被荆屿从身后拉住了手,挣也挣不掉。

其实在今天之前,鹿时安并不觉得两人之间偶尔的肢体接触有何不可,但好像就是因为那个小方片的出现,让她变得敏感起来。

所有感官都集中在相触的方寸,令人崩溃。

“你松手,我要回家了。”

“那我送你。”手还是没松。

鹿时安挣扎未果,只能无可奈何地转身面对他,冷不丁的,又瞥见了他手里的小方片,顿时被针扎了般挪开视线,“柴贞不是在等你吗?”

荆屿先是凝着她的眼睛,然后目光越来越温柔,最终眼一弯,露出个清浅的笑来,“你是在吃醋吗?”

“吃、吃你个大头鬼啊!”鹿时安一着急,又结巴了。

荆屿笑意转浓,索性弯下腰凑近了她的脸,“所以是真的吃醋了?”

鹿时安甩手,没成功,继续甩,可他反而握得更紧,于是开始气急败坏,“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不是喜欢翘课跟柴贞玩儿嘛,现在放学了,你尽可以跟她玩个痛快呀!”

“自习课的时候我是去帮学生会搬道具,每个班都抽了人,不止我一个。”

鹿时安一愣,鼓着腮帮子,“哦,你不用跟我讲。”

荆屿:“不想你误会。”

“我没什么好误会的……”鹿时安心虚地躲开视线。

是的没错,她误会了。

在她脑海里,荆屿和柴贞在学校的紫藤花廊下喁喁私语,亲密无间,被她想象栩栩如生。

“没有就好。”荆屿终于松开手。

鹿时安低着脑袋,揉了揉手腕。

荆屿这才发现她纤细的手腕上赫然留下了红色的印子,虽然他明明有所保留,没太用力。

“对不起。”

“没关系。”鹿时安把手臂藏到身后。

甚至不需要他说明是为什么而道歉,她就很轻易地理解了。

察觉到这一点,荆屿心头一软。

这种感觉,是有生之年第一次。

“这东西不是我的。”他没再摊开掌心。

但鹿时安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低着头,沉默了一会,轻声说:“喔,我知道了。”

等了许久,还不见她抬头,荆屿追问:“你相信我吗?”

鹿时安抬眼,一双圆圆的小鹿眼明亮清澈地映着他,“信。”

荆屿嘴角一弯,快步走向不远处的垃圾桶,把掌心的东西扔了进去。

转身的时候,刚好看见鹿时安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他扔的不是安全套,而是手|雷。

可爱。

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荆屿把手塞进裤兜,以免它们像有了自我意识一样,又想要去牵她,“走吧,送你回家。”

“嗯。”鹿时安先是走在他身侧的,两步之后忽然放缓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和他拉开了一点儿距离。

荆屿察觉到了,但假装没有发现。

那种东西,总归尴尬的,就算鹿时安相信不是他的,也难免会去猜测是谁的,比如是他一起玩的朋友的?总之,她不可能联想到他妈妈的身上。

而他,也不可能说。

两人之间飘着若有似无的尴尬,直到停在鹿时安家楼下。

“明天……”她说。

荆屿看着她,竟隐隐有些怕她会说让他不要再来接自己之类的话。

“记得把功课写完带过来,”鹿时安扶着电子门说,“还有,你不会再提前到了吧?”

一颗大石落了地。

荆屿微笑,“不会。”

鹿时安这才开门,快步跑上楼梯,连着跑了两层楼才停下脚步,背靠着墙,拿掌心抚住左胸,起伏的胸口,砰咚乱跳的心。

她到底是怎么了啊?

为什么连跟荆屿说句话,都会紧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子雅呀!灌溉 30瓶,么么!

食髓知味(15)

从小时候开始,家对荆屿来说就不是温暖的代名词。

回家更像是闯关,不推门永远不知道将会面对什么样的挑战,或者难堪。

此刻,他站在房东家门口,看着油漆工一点点刮掉墙面上的红漆,再重新粉刷成白色。

一下、一下,刺耳的声音像刮在心上,让人浑身难受。

“你是住阁楼上的吧?”粉刷工忽然问。

荆屿没说话。

“房东说粉刷钱跟你要。”

“多少钱。”

“三百。”

荆屿掏了三张纸钞递过去,背着包往阁楼上走。

老房子隔音效果不好,刚走到半路,他就听见头顶传来熟悉而陌生的呻|吟。

男人的,女人的,交错的喘息和床板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一愣,手紧紧地攥成拳,转身向楼下跑去。

房东太太刚回来,正和粉刷工说话,见荆屿出来,忙拦住,“你得好好跟你妈谈谈——哎!哎!这孩子!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妇人的声音渐远。

那些让人难堪的声音却挥之不去。

荆屿闷头走了许久,等心情完全平复,人已经又站在熟悉的楼下了。

他抬头,看向那扇亮着台灯的窗口。

家啊……他从前不明白,为什么人要有家?

是鹿时安,让他懂得何为温暖。

而他竟就食髓知味,念念不忘了。

*** ***

鹿时安抻了个懒腰,合上作业本。

今晚她学习效率奇低,荆屿的笑容总是不期然地闯进脑海里,莫名其妙的,就像中了邪。

她冲了把澡,头发湿漉漉的也不好睡觉,索性拎了垃圾袋下楼,打算在小区吹吹风,晾干头发。

这个点,小区里多得是乘凉的人,并不冷清。

所以鹿时安心无防备,拉开电子门就往外走,差点撞上坐在台阶上的人,连忙一迭声道歉。

没想到,那人站起身来,倒把她给吓了一跳。

鹿时安有点错乱,“你是还没有走,还是提早来了?”

如果是提早来了,这也太、太早了吧?

荆屿塞着耳机,眼角眉梢有淡漠的寂寥,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眼前的鹿时安是真的还是幻觉,于是看了她许久,才扯开一只耳机,“……来早了。”

鹿时安睁圆眼睛。

如果她不出门来,难道他打算在这里整整等七个小时?

“为什么要来这么早?”

荆屿口舌发干,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有家不能回的原因。

在此之前,也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包括宁九。别人是不关心,宁九则是太清楚他的难堪,总是体贴地避过不提。

“没地方可去,”他润了下唇,“就来了。”

鹿时安眨了眨眼,这是什么意思?离家出走了吗?

荆屿弯腰,从她手里接过垃圾袋,三两步走到公共垃圾桶边,丢了进去,又返回她面前,“上楼吧,有蚊子。”

鹿时安下意识地问:“那你呢?”

荆屿没有回答。

她忽然想起一大早,他在紫藤花廊下抻着懒腰、刚刚睡醒的模样,顿时恍然,“你该不会又打算去花廊那里睡吧?”

荆屿略显难堪地避开了她的视线,算是默认了。

鹿时安心头发酸,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让她在街头露宿的话,她连一天都做不到。他呢?难不成经常这样吗?

“是跟爸爸妈妈吵架了,不想回家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荆屿轻笑,“不是。”

“那为什么——”

“我家单亲,我妈带了人回家。”他打断了她的问话,“所以我不想回去,这样解释你能听明白吗?”

鹿时安的生活简单,一下没反应过来,带人回家怎么了?

等她终于绕过弯什么叫“带了人回家”,顿时面红耳赤,张口结舌了半天,挤出一句,“那也不能,也不能……”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她特别容易设身处地替人着想,换位思考如果自己是荆屿,大概也不想回家面对吧?

“别管我了。”荆屿跨下台阶,“在外面打发一晚没什么大不了。”

他嘴上是这么说的,可是鹿时安总觉得他的背影委屈得一塌糊涂,就像是先被妈妈抛弃,又被她给丢下了似的。

“等下!”

荆屿在路灯下回头,只见穿着卡通睡衣的鹿时安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

“你介不介意……”她润了下唇,“睡沙发?”

不知从哪扇窗里飘出电视剧的主题曲,男女对唱,情爱婉转。

鹿时安觉得脸颊烫极了,就看见荆屿低头跨上台阶,走到她面前,站定了。

又是那种淡淡的烟草味,可他的手上、嘴边并没有那种味道——所以应该是周围的人抽烟,而且抽得很凶,鹿时安想。

“你……”荆屿声音沙哑,尾声拖得很长。

鹿时安迷茫,“我?”

他抬眼,眸光明灭,“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防人之心?”

鹿时安愣了愣,抬手指向不远处亮着灯的岗亭,“小区保安就在那里,喊一嗓子就会听见。而且你忘啦,我有报警器的。”

荆屿想起那天半夜三更在小巷子惊天地泣鬼神的鸣笛声,不由苦笑。

“所以我不怕呀。”鹿时安说得理所当然。

荆屿低下头,手替她扶着电子门,“那走吧。”

进门之后,他仍旧没有穿家里唯一的男士拖鞋,而是光着脚走到沙发边,坐下之后仰面看鹿时安,“把我当空气就行。”

鹿时安眨眨眼,去厨房给他倒了杯凉水,又从卧室搬来薄毛毯,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上,“你要不要冲把澡?”天还挺热,她下楼一趟都折腾出层薄汗。

“不用。”荆屿低头,“你不用管我。”

鹿时安见他情绪不良,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打扰他了,于是自己翻出吹风机,对着镜子吹干头发。

风机呼呼作响,却出奇地平复了荆屿紊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