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毕,没有满堂华彩。

有的只是一片寂静和散落在各处的低声啜泣。

舞台的灯光迟迟没有亮起,聚光灯下的少女手扶着立式麦克风,低着头,单薄得让像仲夏夜的精灵。

终于,在几秒的真空之后,掌声雷动,灯火通明。

可也正是这一秒,舞台上安静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朝一边倒去,连带着麦克风压在她身上,虚弱地蜷缩在地。

很快,工作人员的耳机里传来总控华晁的声音,“鹿时安一直在发高烧,快叫急救人员过来——”

食髓知味(37)

前台还在正常推进比赛进程,后场已然一片兵荒马乱。

主办方总负责怒不可遏, 拿华晁撒气, “现场一直由你负责,鹿时安病成这个样子你居然不知情吗?这种事弄个不好, 舆论导向就会变成公司对未成年选手不负责任, 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吗?”

“抱歉, ”华晁松了松衬衫领口,“一应善后由我负责。”

“你负得起吗?对了,让后台把数据调整好,冠军必须给沈彩颜——华晁,我话都还没说完, 你去哪里!”

“医院。”

华晁一路飞奔, 边打电话吩咐助手后续的注意事项,好不容易追上被从VIP通道送上救护车的鹿时安。

纤瘦的少女安静地躺在担架上,更显单薄, 旁边是穿着白色医护服的120工作人员, 还有——

华晁拧眉, 看向跟到急救车边、俯身探看的黑衣少年。

尽管对方戴着鸭舌帽, 拉高了领口,华晁还是立刻认了出来——是十多天前,为了鹿时安的那首歌,曾在《新声123》那里见过的少年。

他怎么会在这里?

目光落在少年握着鹿时安右手的手上,那么紧,像是怕一松开手就会弄丢她。

华晁快步上前, 不动声色地阻隔在少年和担架之间,同时向急救车内的护士问:“她要不要紧?”

“高烧引发休克,先挂水降温……”

华晁一边说,余光注意到少年还想跟进,立刻冷下脸色,目光是看着车内护士的,话却是对少年说的:“你看看有多少媒体在,还想给鹿时安添多少麻烦?”

略微顿了下,他跨上救护车,坐在侧边凳子上,“出发吧,医生。”

护士稍一迟疑,最终当着黑衣少年的面,关上了车门。

救护车鸣着笛,渐渐驶离。

“是晕倒的鹿时安——”

“救护车已经送走了,不知道怎么了?”

“哎,这个黑衣服的是……”

闻讯而至的媒体们,把目光投向被救护车留在原地的黑衣少年,刚要上前询问,却见清瘦高挑的的少年低下头,将黑色外套的拉链拉得挡住了半张脸,压低帽檐,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从人群中逆行而去,对各种问话置若罔闻。

刚刚停了没一会儿的风雪又张牙舞爪起来。

很快的,黑色的背影就蒙上了一层惨白的雪花。

地上一行脚印,绵延向场馆空阔的背阴处。

无人相随。

*** ***

有点冷。

鹿时安醒来的第一个感觉是冷,好像血管里都被灌上了凉水,凉意渗透了四肢百骸。

她喃喃地念,“有没有热水……”

“安安!”时念的声音才耳边响起。

鹿时安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

“我怎么会在这里?”她撑着床想要坐起身,可是肌肉酸痛极了,很快就无力地跌了回去。

“别乱动,”时念按着她的肩,“你之前发高烧为什么不告诉妈妈?烧那么厉害,肠胃并发应激反应……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照顾自己?”

鹿时安哑声说:“每次发烧都这样,我习惯了……我也没想到会晕倒。”

时念心疼地抚着女儿的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和鹿煜城忙着自己的事业,这么多年来对鹿时安的关心太少,甚至不知道孩子每次发烧都会有这么多连锁反应,而她居然说“习惯了”。

因为发烧、脱水,鹿时安的眼窝有点凹,看起来眼睛更大,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呆,忽然看向时念,“妈妈,比赛已经结束了吗?”

时念抚摸着她的脸颊,“你昏睡了一整夜。”

鹿时安“哦”了一声,又无精打采地看向天花板。

“不想知道名次吗?”

“……不想。”

对鹿时安来说,得不得第一本来就不重要,她不过是想把那首承诺过的歌唱给荆屿而已。

既然听的人都不在了,唱与不唱又有什么差别呢?

时念轻声问:“为什么不想?”

鹿时安偏过头,不想回答。

“对不起,安安。”时念说,“之前是我跟你爸爸太疏忽你,往后不会了,我们尽量留在国内工作,多陪陪你,好不好?”

鹿时安勉强笑了笑,“不用的,你们不用为了我改变计划。妈妈,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说什么呢?你怎么会是负担?”时念更加心疼,“你是爸爸和妈妈的最重要的宝贝,我们都为为你自豪……好了,不要胡思乱想,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养好身体,还要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

听见期末考试,鹿时安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补考,是什么时候?”

“后天。”时念又说,“不过你们班主任说了,你情况特殊,如果身体没恢复好,可以申请延期。”

“我可以。”鹿时安爬坐起身,“就后天吧。”

时念觉得女儿的反应有些不自然,但还没来及问,病房的门就被人叩响了。

来人是华晁,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向时念微微颔首,“听说鹿时安醒了,我来探望一下,时老师,方便吗?”

时念询问地看了看鹿时安,见女儿没有拒绝的意思,才站起身,“我去订回楠都的票,你们聊。”

等时念离开,华晁将花束放在床头柜上,坐在鹿时安的病床边,伸手要探她的额头。

小姑娘头一歪,避开了。

他也不往心里去,“要回去了?”

“嗯,要回学校参加考试。”鹿时安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这次又给您添麻烦了。”她指的当然是在直播现场晕倒的事,对节目组来说,这无疑算得事故了。

“没什么麻烦,人吃五谷谁能无病?”华晁平淡地一语带过,“倒是我觉得对你很抱歉,论能力、人气,冠军本都该属于你,结果只拿了第二。”

鹿时安浅笑,“也挺好了,如果不是您帮忙,我可能还没开始比赛,心态就已经崩了。”

华晁顿了顿,终于笑了,“行了,我也不跟你在这里说客套话了。”

“好。”鹿时安点头。

“之前我也问过你,有没有签约的计划,当时你说再考虑。”华晁温和地问,“现在FG前四的其他三个人都已经在直播现场答应和佰晔签约,只差你了,鹿时安,你什么时候可以做出决定呢?”

“她们都签了?沈彩颜,还有——”

“井洁,艾欢。”华晁微笑,“和你。”

鹿时安点点头,跟她想得差不多,“她们都已经上大学了,可我——”

“可以等你,”华晁一口应下,“等你年满十八,再签正式合约也没有问题。”

对方姿态放得太低,鹿时安反倒不好意思一再拒绝,只好委婉地说:“那我再想一想,好吗?”

华晁从西装胸口插袋里取出名片盒,抽了一张名片递在床头柜上,“当然,你想好之后可以随时与我联系。当务之急,是先养好身体。”

他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头说:“你晕倒的时候,之前把你的歌投去《新声》的男孩儿也在救护车边。”华晁接着说,“而且我和《新声》那边了解过,他那天原本就是为了商量退赛——换句话说,就算我们不出面,他也没有打算用你的歌参加比赛。”

鹿时安盯着对方看了许久,“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大概只是不想看见你眼睛里的光没了。”华晁敛起衣襟,“好好休息,我等你的答案。”

病房重新归于宁静。

鹿时安的视线落在床头柜的鲜花上,她眼里的光吗?

*** ***

为民高二的学生们看见鹿时安进来的时候,都惊呆了,下意识地看了眼黑白上大大的粉笔字——

补考。

在座的都是补考常客,几时在这种时候见过鹿时安?

何况,还是被班主任李淼亲自送过来的。

简直……今个太阳怕是从西边升起的吧?

鹿时安在门口顿了顿,目光从教室众人脸上扫过,最终眼底只剩下失望。

毫不意外,她是全场第一个交卷的。

积雪的校园安静,她回头看向教学楼上,那个拐角是荆屿常常和宁九聊天的地方,如今空空荡荡。

鹿时安抚过自己的手肘,像冷一样,缩起了脖子。

“还没走啊。”清朗的男声从楼梯道传来。

鹿时安猛地回头,却见宁九单肩背着包,走了出来。

“想问什么,问吧。”他从鹿时安身边走过,又回头。

“他在哪?为什么没来参加补考?”他明明也缺考了。

宁九好笑似的看着她,“国外也不能认他补考的成绩吧?”

“国外?”

“他真的什么也没有跟你说?”

鹿时安有点耳鸣,“……没有,什么也没说,”

“他已经出国了,而且会留在国外念书。”宁九眉眼间隐隐有同情也有探究,“钱还是你爸爸给出的,你怎么会什么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21点重逢,长大后的

食髓知味(38)

从帝都回来之后,鹿时安成了为民中学的名人, 上学、放学, 甚至上课途中都会有娱乐记者试图找她采访。

幸好,有章正信和李淼拦着, 才没有对她的生活造成太大困扰。

可即便如此, 离了校园之后, 她还是经常被围追堵截。

后来,鹿煜城乘着年休,天天开车在为民校门口接送,勉强避开了这一阵的风头。

但采访不到本人的记者们退而求其次,开始向鹿时安的同学们打听。

这一打听, 众人才知道鹿时安在学校里是多受宠的小姑娘, 别说黑料了,就连一句DISS都听不到。

人人都说小姑娘又甜又乖,成绩好、脾气好, 长相也没话说, 只除了——

“除了什么?”记者的职业嗅觉让他发现了可造之点。

说话的女学生腼腆地和同伴笑着, “除了早恋。不过, 两个人看起来好配的。”

“她男朋友是哪一个,也是你们学校的吗?”

“喔,已经转学走啦。”

记者想要弄一张“鹿时安小男友”的照片,然而到处找了很久,也没人拿得出来。

众人才意识到当初转学过来的那个“隔壁大佬”有多孤僻,能跟他玩到一起的, 除了宁九,也只有鹿时安而已。这个“神秘”大佬当初连柴大小姐的账都不买,偏偏天天小弟似的跟在鹿时安身边鞍前马后,如今想想,还真甜。

记者搞不到照片,所以绯闻仅止于文字,不疼不痒。

可还是被鹿时安看到了。

她一声不响撕掉了杂志的那一页,扔在垃圾篓里,转头回去练琴。

时念从垃圾桶里拿出那团纸,展开看了两眼,眉头就蹙起了,递给一旁正在看书的鹿煜城。

关着门的书房里传来流畅的钢琴声,时念这才放心地轻声开口,“那孩子现在在澳洲还适应吗?一边照顾小姝还要念书,能顾得过来吗?”

鹿煜城无意识地将杂志纸一道一道折叠起,“小姝住在疗养院,孩子住在附近租的房子,也不全靠他一个人照顾。相比起来,比在国内时候要轻松得多,只是不知道学业方面,他能不能应付得了。”

以他的课业成绩,能出去念书都磕磕巴巴,也不知道上课能听懂多少。

鹿煜城叹息,“能帮的我们都帮了,至于争气与否,得看那孩子自己。”

“我觉得他没问题吧,挺有骨气的。之前《新声》那边威胁他如果承认抄袭、非要退赛,就要封|杀加索赔……不是笔小数目,一般孩子得吓坏了吧。可这孩子不计代价,一定要退出。我觉得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能做到那份上,挺不容易的。”

鹿煜城半开玩笑,“你倒挺喜欢他。”

“谈不上喜欢,爱屋及乌而已,”时念也玩笑,“毕竟他是‘你的儿子’呢。”

鹿煜城一惊,“别开这种玩笑,当心被安安听见了瞎想。”

“安安在练琴呢,”时念抿嘴笑,“哪有时间听我们闲聊。”

门背后。

鹿时安的手搭在把手上,脸颊的泪还挂着,坠在下巴,摇摇欲坠。

钢琴自动播放着录好的弹奏——

她早习惯了,想哭的时候就进来弹琴,只弹一遍,剩下的就靠钢琴的自动播放。然后就可以自在放空,不必担心父母进来打扰。

只是她完全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对话。

荆屿……是她的,哥哥?

无人碰触的钢琴键仍旧此起彼伏,琴音清亮。

窗外阳光照进,为角落里的吉他投射出长长的影子。

鹿时安忽然想起荆屿曾坐在那里,怀里抱着吉他,嘴里叼着铅笔,一点点陪她谱曲时候的模样,那一幕与在场馆楼下冷淡地对她说着“与你无关”的情景交叠。

人影晃动。

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不过短短几天,会让他变了个人似的。

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可能。

不快刀斩乱麻,还能怎样呢?

书房的门被拉开时,时念正好把煲好的汤从厨房里端出来,见了她忙说:“安安,刚好,来把汤喝了吧。”

鹿时安乖乖坐在茶几边,拿小勺舀了一勺,抿了,垂着眉眼开口,“妈妈,我给佰晔的华经理打过电话了,约好了他周末带人过来见面。”

“他来?做什么?”

“签约。”

时念手上动作一顿,“你不是说不打算入圈,还想好好念书的吗?”

勺子在小碗里无意识地绕着圈,鹿时安轻声说:“书还是要念,歌……我也想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