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李姑娘。”

头一回见面,大家都十分郑重。相互见了礼之后,那位李姑娘说:“我这是不请自来,怕扰了大家的兴,请不要见怪。”

大家都说不会不会。

孙颖替她解释:“李姑娘今日正好出门,车在前面撞坏了,离着咱们家近。就过来歇一歇,等家里人来接。”

怪不得来的这么突然。原来是有意外状况。这人出门总会有不便的时候,姑娘们都能理解,释出了充分善意来接待这位新客人。

“快坐吧,我们这正用点心呢。”

孙佩还特意把那只半空的盘子挪过来:“姐,你们来的巧,这菊花点心就剩两个了,正好你和李姑娘还能一人尝一个。要是只剩一个,你们可就不好分了。”

这点心其实也不算新颖,味道更不算特别。要换做平时,这样大油炸的点心姑娘们都未必会多看一眼。

但是自己亲手做的东西嘛,姑娘们总不会扫同伴的面子。孙颖和李姑娘都洗了手,过来一人学尝了一块。

要说起真的吃,还是阿青做的几道大家更喜欢。因为是预备着饭后喝茶的时候配茶的,点心做的都是恰到好处的一口大小,不会吃着不雅,更不会沾着一手一嘴的油,不耽误说话,也不耽误下棋。而且这点心是就茶的,味儿都清淡,甜的不会太腻,蒸的不会太黏,一点儿额外的香料佐料都没有多加,吃起来非常的爽口。

李姑娘也挺喜欢,尤其那枣泥馅儿的小饼,里面的枣泥儿不象往常吃的那样又稠又甜腻,反而有些沙沙的感觉,舌头上完全就是枣子清香的原味。

“吴姐姐手艺真好。”李姑娘很真诚的称赞她:“这枣泥馅儿拌的比我们家里还好,吃着一点儿都不腻呢。”

孙佩跟着点头:“我就喜欢吃吴姐姐做的东西,就觉得吃着特别舒服。上次老马家铺子买来的点心,一打开盒子就是一股儿呛人的香油味儿,闻闻就饱了,一口都吃不下。”

刘承薇就笑她:“表妹你这才冤枉人家呢。人家打开门做生意,几十年为着名声口碑,只有往里面加油加料的,哪敢减了?一减了,街上买点心的人会说他们做生意不老实,偷工减料赚黑心钱呢。”

孙佩想了想:“这倒也是。可我也不知道怎么,以前觉得他们家点心好吃,现在却不爱那个味儿了。”

“小时候都喜欢吃个甜软的,现在大了嘛。”刘承兰说:“甜的东西要少吃,坏了牙哭都没处哭去。”

叶锦玉也点头:“是的,我家里也不许多吃这个。”

这话正说到刘承薇心里。她现在并不是不想吃,而是家里不给吃。现在这么一听,大家在家都受限制,这有了同病相怜的人,顿时也不觉得自己处境最可怜了。

虽然多了一位生客,但是大家谈谈说说,喝着茶吃着点心,气氛也很融洽。

就是阿青觉得,那位李姑娘好象对她…有点格外在意。

当然,李姑娘是位很有身份教养的姑娘,不会大喇喇的盯着人看。但是刚才众位姑娘见礼的时候,阿青就觉得,李姑娘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长了那么一点点,关注度,也比对别人多了那么一点点。

都只是一点点,这也说不上有什么异样,本来阿青生的就出众,比旁人多得些注目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阿青就是觉得异样。

这纯是一种感觉。

刚才说话的时候也是这样,李姑娘看起来姿态闲逸,并没有刻意说什么问什么,可阿青总觉得话题绕来绕去没离开自己。而且每当旁人提起自己的时候,李姑娘都好象要更关注一些。

太奇怪了。

六十二 受伤

李姑娘是先走的,她统共停留了半个时辰左右。听禀报说家中已经派了车马来接,她就起身告辞了,还十分客气的说有空再聚。

不过在场几位姑娘都挺有数,李姑娘这一会儿也没自报家门,气度举止又很不一般,跟自己这些人多半不是一个圈子的,以后再见面的机会不大。

看着时候不早,阿青和大妞也就跟着告辞了。她们出孙家的时候,远远看见一辆朱盖车在前面。

大妞探头看了一眼:“姐,那是不是李姑娘的车?”

“应该是吧。”

能坐得了这样的车,李姑娘的身份…多半是宗室吧?

大妞对这些事不关心,她摸了摸肚子:“又只混了个半饱…姐,你说这明明一桌子菜,怎么吃完了总觉得没吃着什么东西呢?”

阿青捂着嘴笑:“那你还想垫补点儿什么?”

“咱们晚上吃肉吧。”大妞挽着阿青的胳膊蹭蹭:“吃羊肉好不?”

“这个我说了可不算。”阿青说:“你要想吃羊肉,一早该和唐妈妈说才对,这会儿都快天黑了,上哪儿现买羊肉给你?”

大妞一想也是,家里买菜当然都是趁着一早去的,去的晚了,菜市早散了,肉铺只怕也关了门。

不过阿青也给了她一个安慰的承诺:“等到了家,看看有什么肉吧,家里总会有肉的。”

这倒是。

家里日子宽裕,哪天也没断过鱼啊肉啊的。大妞到了家头一句先问家里有什么菜,唐妈妈一愣,笑着说:“可巧了,今儿没肉,倒是备下两条鱼。”

大妞愣了下。

鱼啊…和吃肉相比,鱼肉就要寡淡得多了。

“有鱼也很好,那就吃鱼。”阿青说。

本来想红烧的,结果一看鱼很鲜活,改了主意清蒸。蒸出来的鱼肉洁白柔嫩,透着一股自然的鲜甜,蘸些酱油吃,其味无穷。

吴叔晚上还得巡差不回来,她们娘三个把两条鱼蒸了吃的干干净净,大妞还把蘸鱼用的酱油倒在白饭上,拌一拌,吃的特别香。她那劲头,阿青不得不多劝句:“别吃多了积食,喝口汤。”

汤是青瓜粉丝丸子汤,也清淡。

吃过饭,掌上灯,阿青陪着吴婶拈线,笑着问:“娘这是给爹做的?”

“给你弟弟做的。”吴婶说:“我手笨,等做好了这袄,正好天也要冷了,托人捎上山去给你弟弟穿。”她把袄拎起来看:“就是不知道合不合身,你弟弟长个儿快着呢。”

小山离家之后,吴婶也一连数日情绪低落。再加上吴叔现在正经是官身了,每天都要点卯应差,有时候还有夜巡的差事,比如今晚这样。丈夫儿子都不在,吴婶当然一下子寂寞起来。阿青和大妞就时常的陪在她身边,同她说话解闷。吴婶就算一天没发现,两天三天十天八天下来,也发现她们俩是有意的了。

孩子体贴她,吴婶也领情。

反正孩子大了总会有离家的一天,有出息的孩子就象翅膀长成的小鹰,没有一直守在巢里的。吴婶倒是想得开,儿子待不住不怕,等他再大几岁,说房媳妇,再让自己抱上个孙子,那家里自然又重新热闹起来了。

要是阿青知道吴婶想些什么,保准要吓一跳。在她看来,吴婶还是风韵犹存呢,这才不过刚刚迈进中年,已经开始琢磨做祖母抱孙子了,未免太早。

她更想不到,吴婶在娶儿媳妇抱孙子之前,要先把她这个大女儿给嫁出去的。

“我都说了,你不要成天的钻灶房了。以前在乡下我没那么多功夫管你,把你都放野了。你看看你,除了能看书写字,其他的姑娘家该会的东西你都不成。”

大妞笑得针都拿不住,忍不住插嘴说了句公道话:“婶儿,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我姐那出得厅堂,下得厨房,识文断字儿,针线做的也不错,这人品这才貌哪样儿都拿得出手,哪有你说的那么差劲啊。”

吴婶白她一眼:“我自己闺女,没事儿我贬她干什么?是,你说的也没错。要是咱们没来京城,就在七家镇过活,那她可算是远近百里拔尖儿的姑娘了。可是到了京城,这就不成了。你自己说说,你们在孙家进出往来,见的那些姑娘们,谈吐如何?气度如何?哪个不是能诗会画的?人家那样的才叫大家闺秀呢,你们啊,差得远了。”

说到孙颖她们,大妞也是挺服气的,她是肯定比不上。但是她不觉得阿青有什么比不上的地方。不过阿青丢个眼色给她,大妞也识相的不再跟吴婶抬杠了。

吴婶儿说了一番,语气又软了。

“这也不是你的错儿,还是我们做长辈的无能。这居养气,移养体,大家的小姐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样样儿都好的,还不都是请了人精心的教着,丫鬟婆子们捧着,一天天儿的变成这样的。咱们家以前在乡下,没有那条件。现在不一样了,你爹大小是官儿,你也是官家小姐了,家里有丫鬟婆子们伺候着,你也一天大似一天了,自己要知道分寸啦。”

阿青乖乖低头领训。

吴婶揉揉她的头——想想过去的情形还都在眼前呢,阿青才有炕沿高的时候就特别懂事了,会帮她做事情,乖巧不惹事。后来她生了小山,阿青小小年纪就会照看弟弟了,不知道让她省了多少心力。

一想起这些,吴婶心里就难受。

最艰难的那些日子里头,要不是还有阿青在,吴婶觉得她可能早就撑不下来了。

要说把她嫁出去,吴婶一想着就跟被人摘了心肝去一样,疼的受不了。可是女人这辈子总是要嫁人的。

前院儿忽然传来喧哗声,都这样晚了,怎么还会有人来?

吴婶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阿青连忙扶着她:“娘别急,我让人问问。”

唐妈妈腿脚麻利,说话功夫她已经跑来报信儿了。

“太太,老爷受伤了。”

话音没落,吴叔已经大步走进屋来,身上半搭着一件深色的斗篷,沉声说:“别胡说,不是什么大事儿。”

吴婶起的急了,眼前一下有些晕,声调都变了:“出了什么事儿?你哪儿伤着了?”

六十三 偶遇

原来平静的宅院顿时变得兵荒马乱起来,即使阿青的分派尽量做到了有条不紊,可是下人们却都几乎没有经过什么大的风浪,因此一个不算太大的意外就让她们有些惊慌失措了。

吴婶已经查看了吴叔的伤势,在肩膀上有一道长约三寸的伤口,也并不算太深,这让她松了口气。

以往吴叔也不是没受过伤,很多次伤势比这还重得多。

但是吴婶的提起的心并没有放下来。

虽然伤势不重,但是受伤的原因呢?这不是还在七家镇的时候,被山里的野兽扑抓撕咬。这里是京城,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吴婶想起过去曾经的刀光剑影。

“不是什么大事儿。”吴叔的态度一直很沉稳:“送我回来的那两位兄弟呢?”

“要招待他们用茶,他们执意不肯,已经走了。”

吴叔点点头。

热水端来了,药箱也取来了,吴婶没让别人动手,自己给吴叔清洗换药。阿青虽然十分关切,但是眼看这气氛,两个人正好,多一个人都嫌多,拉了一下大妞,两人从屋里出来了。

大妞还回头往屋里看,这丫头哪哪都好,就是有时候有点儿太粗枝大眼,不懂得察颜观色。

“青姐,叔这伤看着也不轻啊,让人去铺子里把我爹叫回来吧?”

“都宵禁了,不方便啊。”阿青也是很想让张伯来的,但是张伯这些天为了药铺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吃住都在铺子里,只打发人回来两趟取了换洗衣裳,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实在不便去把张伯请回来。

大妞跺了一下脚:“京城就是这么不方便。我爹也是,白天在铺子里忙活也就算了,晚上也不回家来,现在家里有个事儿连人都叫不着!”

阿青虽然也心神不宁,可听了大妞这话还是有些啼笑皆非:“张伯又没有三头六臂,他一个人张罗里里外外那么些事儿,自然忙得很。你呢,一开始还去铺子里看了几眼,没两天就说没意思不肯去了,要是有个帮手,张伯大概也不会忙成这样。”

说起这个,大妞也有些心虚。

“我又不是不去…是我爹说的,我粗心笨脚净给他帮倒忙,记账又不会记,重的东西我也搬不动。做点儿细活把,还把几样药材混一起了害他挑了半宿才重新分开…”

阿青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你是不是有意的?”

大妞连忙解释:“不是,我哪能那么干啊。可是药铺是无聊啊…”

这么说,不是故意,但还是有些故意的成分在里面了。

要把一件事做好不容易,可是要想做的不好,那办法多得是。

阿青摇摇头,不赞同的看着她:“你这样可不成啊。上次谁跟我说,要把家里里外外都操持起来的?还说要招个女婿给张伯养老。就你这懒样,张伯能指望得上你吗?”

大妞被说得抬不起头来,扭着衣角难为情。

“好了,我不是要训你。不过你看张伯也不容易,咱们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他要招的伙计也还没有眉目,你啊就别整天惦记着疯玩儿,多多少少也能帮上点忙。这眼看天要冷了,张伯也得添新袄新衫子吧?”

大妞点头应下了。

这段日子她是玩的有点儿过了。换了这么个新地方,没有山没有水没有田,又有了丫鬟婆子服侍,大妞过去的生活节奏一下子就全打乱了。闲着闲着,人就不自觉的懒起来。

屋里头,吴叔虽然是伤员,还得倒过来安慰老婆:“真的没事,口子浅,别看血淌了一些,实际没妨碍,不出三天就又跟好好儿的一样了。”

吴婶哪里能放心。

“这好好儿的出去,怎么受了伤回来的呢?你手底下好歹也几十号人,怎么就你伤了?是什么人在天子脚下,在这京城里行凶伤人?”

“不过是小小意外。”吴叔没有细说受伤的详情,但是神情也很郑重。他低声问:“你还记得过年前,在咱们家养过伤的那个陈公子吗?”

吴婶怔了下。

那件事她当然记得。当时还怕有什么后患,后来一直到他们上京也一直太平无事,吴婶就把这事渐渐放下了。现在吴叔一提,她对那个人印象还是很深的。

“怎么?”

吴叔说:“今儿我看见他了。”

吴婶忙问:“在哪儿?”

“在宫门外,只是瞥见一眼,他正要进宫,我也正当着差。”

“在宫门?”吴婶低声重复了一遍:“没有搭上话…会不会是看错了?人有相象,不会这么巧吧?”

“没有错。虽然当时没说过几句话,但是你也知道,陈公子那人气度不凡,不会错认的。”“那他看见你了吗?”

吴叔说:“应该没有注意吧…”

他说的不是很确定。

事实上,当时那位陈公子的目光从他们一队人身上扫过,并没有在他身上多做停留。可是吴叔就是有一种,其实他被看见了,也被认出来了的感觉。

吴叔吴婶早就判断那陈公子非富即贵,身份不低,今天这一见,只是印证了当时的想法。

只是,他乡遇故知,有时候不见得是好事。谁知道那人对曾经落难的经历是怎么看待的?吴叔他们当时伸出援手,对方也已经重金酬谢了,分明就是不想再扯上瓜葛的意思。可是现在吴叔出现在京城,会不会令对方觉得是一种妨碍,甚至造成了一种威胁?

吴叔现在有家有业,有妻有子,当然不肯做什么铤而走险的事。

但这事重要的是对方怎么想。

“那你这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