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多想,伤同他没有关系。”吴叔说:“说起来,虽然是挂了彩,但说不定是件好事。”

“好事?”吴婶有些紧张:“怎么说?”

“现在还不确定。”吴叔虽然身强力壮,但是今天劳碌一天,又受了伤,到底精神不济。吴婶压下满腹心事不再追问,赶紧铺了床让丈夫躺下歇息,预备一早就打发人赶紧让张伯回来给他仔细把脉治伤。

六十四 汤面

阿青一夜都没怎么睡好,醒了好几次,还做了好几个梦。

她刚穿越来的时候,就是吴叔和吴婶带着她一路远离京城的时候。那时候到处兵荒马乱的,有时候一整天都在路上。阿青那时候一来是小,精力不济,经常一睡半天,清醒的时候不太多。二来,她总被吴婶紧紧的抱在怀里,怕冷风吹着她,看不见什么。

况且,还有个更大的问题——

她发现自己穿越了。

种种原因加在一起,阿青后来再回想那段时间的经历,都是大段大段的空白和一些混乱的片断。她记得他们坐过车,车上挤了不少人。还坐过船,唔,好象还有骑过马——当然不是她骑,是吴叔和吴婶骑,她是被吴婶用宽布带包住系在身前的。有时候可能吴婶太累了,她也被系在吴叔身前。

她关于这个地方最初的记忆,就是这两个人的面孔。

吴叔似乎在那时候,也受过伤。是遇到了山贼还是流寇吧?当时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人在呼喊奔逃,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晃动着,她什么都看不清——别说看了,她差不多都被晃晕了。

吃的也不行,逃难不饿死就不错了,哪还能讲究。反正吴婶尽量把能吃的东西都优先给她吃,菜糊,饭羹,碎成渣儿的糕饼,总之是有什么吃什么。

阿青也很好养活,如果换成一般的小孩子。可能会吃不下。可是她知道现在没有挑剔的条件,不吃很可能就会饿死。

生命多么宝贵,只要有希望就不该放弃。

张伯是后来加入他们的。阿青也只知道他和吴叔应该是早就认识,不是在逃难途中偶遇的人。他们在七家镇停留下来,因为这个地方足够偏僻,兵乱并没有让这里受太大影响。而且这里就靠着山,即使战乱扩大到这里,也可以避入山中。

安定下来之后,生活渐渐好起来。阿青可以吃上热腾腾的放了蛋和糖和米粥。肉羹,肉汤。菜粥,软糯的点心,甚至还有比较稀罕的用羊奶做的吃食。吴婶那会儿象是要把以前亏了阿青的都给她补回来一样,只要能弄到手。别管多贵的东西都买给她吃。

后来张伯那屋多了一个女人,阿青还记得她的模样,个子不高,脸庞也很小巧,话不多。但是她身子不好,不大出屋。

再后来,就是大妞出生,小山出生,大妞的娘去世…

一眨眼居然已经过了这么些年。

一早张伯赶回来。确认吴叔的伤没有大碍,两人又单独说了半天话。

阿青又在厨房待了半天。吴叔受伤了,应该吃些清淡又滋补的。发物、辛辣刺激的一概不能吃,浓油赤酱也都要免去。

老母鸡吊的汤,煮汤的时候阿青多放了一块瘦肉在里面,这样煮出来的汤更鲜美,中午就用鸡汤下的自家拿手的宽宽的手擀面。吴叔早上不过喝了碗粥,吃了一个青菜豆腐素油馅儿的包子。肚里早饿了,一闻着这汤面的香气坐都坐不住。

面条盛在一只青瓷深口大碗里。面条整齐的码在碗里。吴叔拿调羹搅了几下,铺在面条底下的配料就都泛上来。切碎的圆菇,金针菜,火腿粒,鸡肉,豆腐丁,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快吃吧。”吴婶递给他筷子。

吴叔就算不看,光用鼻子闻就知道这不是家里下人的手艺。

“到底是我闺女,知道心疼她爹啊。”

吴叔挑起面条送进嘴里。

香,筋道,鲜的让人想连舌头一起吞下去。

吴叔吃了这一大碗还意犹未尽,但吴婶却不让他再吃了。养伤的人也不能一下吃的这么过量。不过面不给吃,汤还是给喝的。汤鲜浓甘美,盛好之后撒了一点切碎的嫩葱在上面,被热汤一浸,葱香就散出来了,还一点儿都没有影响汤的原味。

阿青和吴婶她们自己吃的很简单,清炒菜心,素丸子,火腿豆腐汤,吴婶胃口不怎么好,阿青也只吃了半碗饭,还是吴婶非又要给她添了半碗,看着她吃完才放心。

至于大妞——这丫头大约是昨天被阿青说了不好意思,刚才张伯要回药铺的时候,她主动表示要跟着去,顺便把吴叔要喝的汤药拿几副回来。这午饭也没回来吃,吴婶打发人给他们父女送了饭过去,也不知道大妞下半晌什么时辰才回来。

“这丫头,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吴婶不知道两个姑娘昨天晚上对话的内容,她并不乐意见到大妞往外跑:“又不是小孩儿了,药铺那样的地方人来客往的人,哪是姑娘家该待的地儿?你张伯心里也没个成算,大姑娘家能和小姑娘一样对待吗?男人就是粗心。”

阿青笑笑:“整天关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啊,人都关傻了。大妞愿意给张伯帮忙,张伯也能轻省点儿不是?”

“唉,要她是个男孩子那就不一样了。”吴婶说:“可她是姑娘家,一年大二年小的,总这么胡混着可不成。”

阿青不敢再说了,怕吴婶又连她一道儿给训一顿。两只小猫你追我我追你的跳过门坎。阿青朝它们伸出手,嘴里咪咪的唤了两声,前面那一只歪头看看主人,钻进了椅子后面。紧跟它后面的那一只慢慢走过来,用微凉的鼻尖蹭了蹭阿青的手指,顺从的让她抱了起来。

吴家日子安逸,吃食又丰富,两只小猫比刚抱来的时候精神多了,也长大了不小。一看到它俩,阿青就难免想起弟弟。

不知道小山在山上习惯吗?他还没有捎信回来,家里现在对他在山上的情形完全不了解。

啊,看见这两只小猫,阿青倒还想起旁的事来。

隔壁听说已经搬进人住了。

搬家是大事,要择吉日吉时,要祭宅拜灶神,好一番折腾。可是隔壁却搬的静悄悄的,要不是他们家的烟囱冒起炊烟,晚上也有了灯亮和人声,简直和从前空置的时候看不出区别。

阿青好奇新邻居是什么样的人——她更惦记的是那一箱一箱珍贵的书本。

六十五 喜事

这时候读书人金贵,书本也是一样。除了四书五经三百千那样的书,旁的书不会一再校刊,很多印的本数就不多,而且印完一版之后再也不会再刊印,想买也买不到。据说京里有爱书的人,专叫人守在书铺的门口,但凡来了什么好的新书,直接截下来买回家去,手慢一点的人连见都见不着。

借书当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据说现在位高权重的吏部尚书,一品高官郭大人,年轻时家境十分穷困。当时的一位同乡富户爱惜他的才华,让他进自己家里抄书。听听,是抄书,不是借书。就在书房外的小屋子里弓着背抄,抄完了的可以带回家,而自己家的书是绝不会外借的。郭大人一直抄了一年半,刮风下雨下雪都不耽误,这件事情随着郭大人发迹还传为美谈。

可见这时候书被人们看的多么珍贵。

所以想借人家的书,一般的交情还真不成。

阿青也就白想一想,知道可能性不大。就好比她还想着,假如她到这个地方,变成了个男儿身,那是不是就会象小山一样,可以漫山遍野哪儿都能去,可以去拜师学艺,可以…不用困在这么四四方方的一角天空下。

但那些都是假设,现实是,她只能尽量的让自己在这个框子里生活的更舒服自在,而不能成天幻想着可以跳出这个框子外。

到了晚间张伯和大妞父女俩才回来。张伯是特意回来给吴叔换药的,吴婶在一旁关切的看着,见伤口并没有发红发肿的迹象。看起来已经在愈合中了,这才松了口气。

张伯打量她一眼:“弟妹,你这脸色可不怎么好啊。”

吴婶还没说话,阿青先抢着说:“张伯,你也给我娘看看,她昨天八成也吓着了,今天一天胃口也不怎么好。”

吴婶嗔怪她大惊小怪:“我没伤没病的。有什么可看的?你就会大惊小怪。”

吴叔也站在闺女那一边帮腔:“看一看嘛,有病看病没病当然更好。难道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怕瞧病吃药?”

“我明明就没事,偏你们爷俩胆小。”话这么说着,张伯笑着说:“这是你闺女有孝心,看一看也不碍的。把出来没事儿,正好也让她安心不是?”

两家人跟一家似的,也没有什么避讳讲究。吴婶把手腕伸出来:“那你就看看吧。”

这阵子她胃口是不怎么好,想着可能是秋燥,人到了换季的时候,总得闹点小毛病,也没往心里去,煮点秋梨水喝喝,歇几天也就没事了。

张伯一手搭脉。另一只手拇指食指也凑在一起捻一捻。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众人都看惯了,偏大妞总是挑她爹的刺儿。嫌他这样掐手指头,跟街头算卦的那些骗子似的,忒不象个正经人。

见他一时不吭声,吴叔心说不会真有什么大病吧,赶着问一声:“到底怎么了?你快说话啊。”

张伯收回手,还是不吭声。瞅着吴叔上下打量,那目光别说大妞了。就连阿青也觉得…有那么点儿猥琐。

吴叔都要急了:“你倒是说啊。”

吴婶也有点紧张:“我这不是什么大病吧?”

“可不是小病啊!”张伯板着脸说:“你这身子怎么能大意呢?眼看着都快三个月身孕了,自己还跟没事儿人一样,要真有个三长两短,看你们两口子后悔不后悔。”

“啊?”

“啊?”

“什么?”

屋里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吴叔一把揪住张伯的领子:“你说的什么?”

张伯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掰开吴叔的手:“你揪着我干什么,我说恭喜恭喜,弟妹这是有孕了,你又要当爹啦。”

吴叔傻愣愣的扭过头看吴婶,吴婶可顾不得看他,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肚子——

有,有孩子了?

吴婶腰身本来就挺苗条,这会儿月份浅,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自己心里盘算着,除了这些天胃口不怎么好,有点容易累,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啊?至于换洗…因为过节,丈夫得官,儿子出门…她的心思哪放在这上头了?都不记得上一次月事是什么时候了。

当时生完小山之后,张伯只说她的体质不大容易受孕,恐怕将来也很难再有儿女,当时她还觉得有些对不起丈夫,谁家不讲究个多子多福呢?吴叔倒反过来宽慰她,说这儿女缘份不是人力可为,那都是上天注定的,他们有了阿青,又有了小山了,这也就足够了。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再多求别的,只怕贪心反而会折了福气。

可是…可是现在儿女都老大了,吴婶都一心指望抱孙子了,谁能想到她居然还能再怀上孩子?

一看这夫妻俩傻的傻愣的愣,张伯一边儿忍笑,一边冲阿青她们使眼色。

阿青多机灵哪,一手拉着大妞就悄悄出了屋,连招呼都不用打了——反正吴叔吴婶现在什么也听不见了。

要道恭喜,往后日子长着呢,不怕没空说。

大妞也有点儿愣神儿。当然她在乡间也常见旁人家一串孩子,站出去跟一排萝卜头儿一样,大的背小的,后面再跟着几个中不溜儿的。大妞只有自己一个,没少羡慕人家姊妹兄弟的热闹。

“我婶子这是…”她呆呆的说:“要生娃娃了?”

张伯在她脑门儿敲了一下:“可不是现在生,总得来年开春呢。”

“爹!我不是小孩儿了,你别整天敲我的头。”大妞捂着头朝张伯嗷一嗓子。不过这一下也把她敲回神儿了:“青姐,恭喜你啦,要添弟弟妹妹了!”

阿青笑得眉眼弯弯:“可不是,这可真是一桩大喜事儿。”

幸好今天坚持让张伯给把脉,要不然吴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知觉这事儿。要是中间有什么不当心,摔了磕了碰了,那可没处后悔去。

他们站在院子里,听着屋里吴叔吴婶也在说话。不过他们声音低,听不清楚在说什么。没说几句,还能听见吴婶低低的哭声。

这是喜极而泣吧?

阿青拉着大妞:“咱们去厨房看看。”

高兴是很高兴,不过吴婶的年纪,在这会儿可以算得上大龄孕妇了,得小心谨慎的人地方可多着呢。

六十六 双喜

与吴婶怀孕的喜讯一起来到的,是吴叔升官的消息。从正八品巡检一跃升了两级,变成了从六品副尉。

升官是没有什么稀奇,人往高处走,要说做官的人不想升官那肯定是假话。

可是…可吴叔这官才做了没几天,他在京城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人脉,自己就算再谋划钻营,也没这么快就升官吧?

不过阿青马上也想到了——

吴叔突然受伤,接着就是升官的好事,这其中八成有关联。

这,算因祸得福?

可是如果这每升迁一次就得这样血淋淋的搏一次,阿青倒觉得这官还是少升为妙。

具体吴叔怎么受的伤,为什么升的官,阿青不了解,她看到的只是吴叔受伤换来升职这个结果。

这一下家里头的事儿,大半落在阿青身上了。吴婶有了孕,吴叔带着伤只歇了几天就依旧去应卯做事去了,家里的事儿阿青当仁不让的接过手来,吴婶乐见其成。姑娘家大了,哪能天天光管着玩儿?家长里短经济往来都得知道,将来才能嫁了人才能掌家过日子呢。

再说,阿青本来就聪明懂事,这些开支、往来,她一点就通,很快就上了手。每天的开支她都记了一本简账,几天下来,家里买了些什么,花了多少钱,全都清清楚楚的,比吴婶原来管的时候还清爽。至于家里人每人该做什么差事。该守什么规矩,也是安排的一丝不错。吴婶一看闺女这么能干,索性全丢开手。安安心心养她的胎。

她自己也知道年纪不轻了,能怀上这一胎着实不容易,不必张伯嘱咐,自己就够小心了。一概有冲犯的地方全改了,东西也不乱吃,格外的精心保养。这事儿虽然是喜事儿,可是吴婶可不好意思张口对人说。孙夫人知道这事儿已经是半个月后了,因为吴婶没张扬。她打发人来也不说是贺吴婶有孕的,只说换季了送些秋冬应节的东西来。

这些东西可不得了,里面甚至有上品燕窝和黄花胶,还有银耳、枸杞、桂圆、枣生。花生,前面几样正是适合孕妇进食的滋补品,后面几样则是有喻意的吉祥物事了。当然,送来的东西里也确实有应季的礼物,比如衣料和水果,那圆滚滚的橘子得两只手才能捧住,而那大贡梨一个只怕得称一斤多重,都不是一般街上能买到的东西。

吴婶看了这些礼物觉得十分不安:“孙夫人总是这样厚礼客气,可咱们要回礼就费难了啊。”

“这又不是常例。”阿青很想得开:“娘也不用当普通节礼对待就行了。您这不是不容易嘛。孙伯母也肯定理解,不然不会送这些东西来给您了。下回孙家有事,咱们也多多的用心准备一份礼就好了。”说完这个。阿青就按着单子一样一样的数礼物,分类让人收好。别的还就不说了,燕窝这个东西阿青以前可是没有做过,听说有孕的人吃这个特别的好,正适合吴婶现在进补。

她虽然没做过,但是她那些书上有讲过怎么烹制燕窝的。阿青翻了一会儿书。又把唐妈妈和赵妈妈叫来问,可巧赵妈妈点头说:“奴婢以前在别处服侍。也见过做法。”

这是谦虚的说法,意思是她会做。

有个会做的就行,阿青马上拉着赵妈妈开始料理那燕窝。

赵妈妈一准是个识货的,一打开盒子看见燕窝成色就说:“这样纯的好燕窝,如今在京里也不好买了。”

“是么?”阿青对这种东西可不了解。

“姑娘是不知道,现在外面的铺子,做买卖不老实的多了。鱼翅燕窝这些东西都掺假,一般人看不出来的。用些胶,真假的粘在一起,看着也是一整块,等拿回家泡发了煮上了才现形迹呢。不过那会儿一般中间延搁的时间长了,卖的人也可就不认了,谁知道你们拿回家去自己是不是调换了?”

“那这样不老实的买卖,也做不长久吧?”

赵妈妈笑着说:“他们精着呢,一看是富贵的不好惹的,就不把这样的东西拿出来。有时候看着别人要送人走礼,就给你掺些。反正这买东西和吃东西的不是一家儿,即使出了问题,人家碍着面子也不好说的。”

这也是啊。

阿青一琢磨,要是孙家今天送来的燕窝成色不好掺了假,自己家肯定也不能找孙家去说道这个。难道说,喂,你们送我们东西怎么是假的啊?这下两家的交情可要坏菜。孙家不知道这事儿,也不能去买那买东西的铺子找后账。而自家吃了这个亏,心里总归是不舒服的。

“那这么一来,采买…”

赵妈妈知道阿青要说什么:“姑娘聪明,这事儿呢,采买经手的人其实心里该有数的,他们肯定也能落下些油水好处。”

嗯,这个阿青懂,这叫回扣。主家买东西,支出一百两银子来,其实就买了二十两的货色,开出一百两的收据,剩下的钱几个人就一抹齐给偷分了,吃亏被瞒的是主人家。

幸好孙家这送来的不是掺假的水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