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猜疑

吴婶并不会因此而放心。正相反,她因为怀孕,比平常更加患得患失。她说,阿青定,给小山写回信。虽然阿青下笔已经极力精简了,也足足写了三张纸还多,事无巨细方方面面都嘱咐到了。尤其是小山说的那件趣事,大概小山自己觉得很有意思,但是吴婶却沉香心惊肉跳,生怕小山也象那个少年一样也一脚踏空,不厌其烦的多多嘱咐了好几句。

加上两件做好的厚衣裳,吃食,一些常备的药,加上写好的信,托人一起给捎走。

“这孩子,也不勤快点,这么久才写了一封信回来,还只写了这么短。”吴婶念叨着儿子心野:“咱们一天念叨他这么多回,他不知道一天里能不能想起一回家里呢。”

“准能。”阿青笑着说:“我爹不是说了么,山上的饭是管饱,就是油水少,他那么爱吃肉,我担保他一到吃饭就会想家。”

吴婶也让她逗笑了:“你说的是,他不想才怪呢。”

看过信,总归是放心一些。小山去了山上,那就跟龙入大海一样。他自小就是在山里长大的,别人或许晚上会看不清山路,他可不会。再说吃和住,这孩子没地方住的时候都能学鸟在树上睡,吃的就更不用说了。在京城里他困顿憋闷,一上了山他就舒展了。阿青看他写信的字就看出来了。这孩子的字本来就写的潦草。现在更是要飞出纸了。憋闷的人是写不出这样的字来的。

知道他过得好,也就放心了。

从那一回见着陈公子,这些日子来阿青虽然没再见着他的面。可是…并不代表那人就没在她的生活中出现。

就是那回见了那人的第二天,她的窗台上多了一本书。

她很珍爱书册,前一天看过的书肯定会妥当收好。昨天晚上她写完字,书明明是收到架子上了,可是一早起来,桃叶她们就说窗台上放了一本书。

那是本旧书,纸页有些泛黄。但是保存的很好。

那是一本前朝人写的游记。

阿青认得这不是她的书,她的每本书她都很熟悉。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书是怎么跑到她的窗台上来的?

桃叶问:“姑娘是不是昨儿晚上把书搁忘了啊?”

阿青摸着那书象摸着烫手山芋,点点头说:“是啊,一说话就忘了。”

“幸好没下霜呢,要不然书可不就让霜给打湿了。”

阿青心想。这也太不象话了!半夜里偷偷摸进她家里来了,简直…

简直…

她是觉得对方太肆无忌惮了,吃准了她不敢声张,所以对她和她的家人似乎没有一点尊重。

对方送她茶叶和书,算得上是摸清了她的脾气,处处都在投她所好。

可是阿青并不喜欢这样。

那个人是怎么知道她平时的习惯和喜好的?

一想到有双眼睛在背后时时盯着她,阿青从头到脚都是凉的。

“姑娘,书收起来吗?”

“不用收。”阿青说:“就还放窗台上吧。”

桃叶看了一眼阿青。

姑娘这好象是恼了?

桃叶先是有些不安,她怕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事。或是说错了话。但是她服侍姑娘洗脸梳头,用过早饭,发现姑娘对她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是为了什么?

姑娘是个很爱惜书的人。怎么会把书放在那儿不收起来?

桃叶虽然细心,可是她不识字,在她看来,这些书都长的一个样子,只除了可能有些薄厚不匀,她可认不出来窗台上的书是外来货。

书在窗台上放了两天。风大给吹落在地。阿青不发话,桃叶她们没人敢去捡。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早那书没了。

送书的人大概没想到这份礼物不招人待见,所以必得要问个清楚。

阿青散步时再看到自家园子里来了不速之客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阿青站住了脚,板着脸看着对面那人。

可惜就是…如果有面镜子在这里,阿青会发现,自己这板着脸瞪人的模样毫无威慑力。原来水汪汪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唇紧紧抿起来失了血色,显得又可怜又可爱。

他手上拿的就是那本书。

“怎么,不喜欢这书吗?”言下之意,不喜欢这本咱可以换别的,任挑任拣。

这不是书的的事儿。

阿青憋气憋了两天了,饭都吃不下,这人居然还一脸若无其事?

可是她满肚子的话,一见了这人怎么就说不出来了。

“不要再送东西给我了。”阿青憋出这么一句话来,话一出口自己先觉得不对头。

她原来想说的不是这个,她应该义正辞严的告诉他,别再自以为是的随意侵犯别人的生活。她也已经没耐性再和这个人这么来来往往的耍花枪。如果他想要一段不用负责任的风流艳遇,那他是找错人了!

说呀,说出来呀!

“你…”

“我觉得你可能对我有所误会。”陈公子十分诚恳的说:“我绝没有唐突轻薄之意。”

呃?

他怎么知道她想说啥?她还没说呢!

“那你是什么意思?”

话一出口阿青又开始懊恼。

怎么这话问的…这么**呢?

“这件事要从头说起的话,只怕一时间是说不完的。”

“你可以长话短说。”

陈公子看她依旧绷着紧紧的脸,点头说:“也好。”

阿青没想到他说“从头说起”还真是从头说起。

就从一开始,他被小山和长根搭救那件事开始说起。

“…当时我和小武离开之后,并没有立时回京,在七家镇暂留了一段时日。”

阿青确实觉得意外。

当时看他们冒着雪离开,还以为他们会赶着回京城。

他们停留在镇上?可是来接他的人为数不少,连人带马吃喝嚼用,七家镇是个小地方,这样一帮子人滞留在镇上,不可能没有消息啊。再说,也没有哪家客栈宽敞到能容纳他们。

不,他们没住客栈。

阿青模模糊糊的想到了些事。

“我们就住在镇上的程家。”

“仓促上京,我怕会给我的仇家可乘之机,怕狗急了跳墙,很多事不得不防。在程家住下后,我也吩咐人暗里查探着你们两家的动向。毕竟我和小武曾蒙你们两家人收留照看,怕这件事会给你们招来后患。”

他真有这样好心?

阿青觉得,也许他的目的就象他自己说的那样。但是也有可能,他对吴家和张家抱有疑虑。这种人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小山救他是巧合,可是他不见得就相信这真是单纯巧合。

他怀疑一切。

七十二 关注

“正月初十的时候,有另一拨从京城来的人到了七家镇,他们行李里带着兵刃,踩过点之后,还买了火油火种,十五那一天几个人白天都没出屋子,酉时末的时候他们离了客栈。”

这句话让阿青半天没回过神来。

“正月十五…上元节那天?”

那天并没有出什么意外,她还和大妞、小山一起去看花灯赶会呢,家里也一如往常…

既有兵器,又有火油火种,这是预备杀人放火啊。

“那些人…”

“那些人被拿下之后,没几下就全招了。”他说:“先前我以为是冲着我来的,可没想到并不是。”

不是?

阿青也已经在心里头给这件事下了定论了,他们家一直太太平平安安稳稳的,可是一救了这人,竟然有杀身之祸找上门来。不是冲着他,还能是为什么?

“差遣他们的人姓于。”

于?

姓于?

“那…”

“姑娘,姑娘?”

阿青连忙远远应了一声:“什么事?”

桃枝听见声音,朝着这边过来:“夫人让我出来寻姑娘呢。”

阿青应了一声:“知道了,这就过去。”

偏偏这么不巧。

她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的的那么快,但这与男女之情无关。

在他们一家完全不知情的时候。竟然已经遇到了一次生死危机。那些人有备而来,而他们呢?他们一家正乐呵呵的吃汤圆,做了灯笼。她甚至和大妞一起无忧无虑的在街市上看焰火赏花灯…

桃枝提着一盏灯笼快速走近,一直看到阿青才放慢脚步。阿青披着一件长长的斗篷,手里拿着一本书站在那儿。纵然桃枝已经在吴家服侍了不短日子,这位姑娘也是天天能见着的,眼前这情景依然让她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声音也低了许多:“姑娘。”

阿青低头看看手里的书。

那人走就走吧,临走还不忘把书塞给她。

但是说实话。现在她拿着这本书,和那天第一次看到书的时候。心情完全不一样了。

她现在的心情完全不在这件事情上头。

她在脑海中快速回想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发生的一切。

吴叔和吴婶为上京之行计划了很久。阿青回想他们第一次提到回京是什么时候——那真是很久了,起码有两三年时间,吴叔和吴婶晚上会商量这件事,吴叔和张伯两人喝酒的时候也说起过。阿青在给他们端菜和倒酒的时候听到过。

他们上京是为了她,至少一多半是为了她的缘故。

在去年冬天之前,吴叔已经单独去过一次京城,那一次他回来的很快。第二次他才和吴婶一起上京。

这位于夫人是吴婶过去的熟人,吴婶对于她寄予了很大希望,一家人甚至因此千里辗转来到京城。

但是到了京城之后,他们挨了当头一棒。如果于夫人是后悔了,不想与他们,不想与麻烦扯上关系。这个吴婶和吴叔都有心理准备。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于夫人竟然暴病而亡。

阿青对这其中的内情不太了解,但是她记得这个姓氏。

那个于夫人,吴婶提起过的。

阿青打个了寒噤。

桃枝细心的注意到了。忙问:“姑娘是不是觉得冷了。”

“唔,”阿青应的很含糊,她的声音也有些抖。

桃枝心想,八成是园子里风凉,这天儿是一天比一天冷了。回头跟桃叶姐说一声,晚上最好给姑娘弄点姜汤喝喝?万一得了病不是玩儿的。

阿青往前院走。她觉得自己的脚都有点不大听使唤,脚下的路好象变得忽高忽低的。每一步踩下去都找不着落点。

“姑娘?”桃叶有些担心的扶了她一把。

阿青并不是冷,不,也可以说,她现在连骨头缝里都是嗖嗖的寒气。

她相信那个人没有骗她。

她曾经离死亡那么近,近到那杀机就迫在眉睫。虽然稀里胡涂的就度过了那一场危险,可现在想来无比后怕。

一直到进了吴婶的屋子,她的脸色肯定都不怎么好,吴婶一看到她就马上问:“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是不是冻着了?”

接着屋里就鸡飞狗跳了,吴婶使唤人马上给她拿厚衣裳,烧姜汤。阿青回过神来之后,就赶紧声明自己没事,并不太冷,可就是没人听她的。

披了一件厚厚的斗篷,又喝了一大碗热姜汤之后,阿青给闷出了一身汗来,脸儿也变得红通通的——这纯是热出来的。

她都没有心思听吴婶说的话,眼前人来来去去,耳边的声音显得凌乱嘈杂。

她的心神还留在刚才,留在黑暗空旷的后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