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子青足足呆楞了一刻钟,想起后来霍去病的怒气、打翻的药碗,这才总算明白了将军究竟为何突然之间变得如此恼怒。

“难怪他气得不得了,不仅药不肯喝,连换药都不许我来换,嫌我笨手笨脚,非要鹰击司马来给他换药。”子青叹道,其实赵破奴才是真正的粗手粗脚,换个药害将军皱了好几次眉头。

“他冲你发脾气?”听闻此事,阿曼好像乐得很。

“嗯。”子青无奈。

缔素摇头道:“我说得没错吧,他才不愿意让你走呢,上一仗你升为中郎将,全军也才你一人而已。”

子青缓缓摇头:“不对,将军若决意留下我,他就不必着恼了。他之所以恼怒,便是因为他觉得我的离开辜负了他。”

阿曼闻言微怔,面上似笑非笑:“你就那么了解他?”

子青低首腼腆一笑:“我也是瞎猜的。”

112第十一章酒泉(六)

守着炉上的汤药,本就是酷夏,在炉火旁烤着,子青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时不时便举袖抹一抹。再有一会儿,汤药便已煎好,只是不知将军今日是否肯喝药,她暗叹口气,无论如何这个钉子还是得再去碰一碰。

夜风拂过,带来些许清凉,子青起身去取滤药铜皿,不期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药好了?”

是将军,子青怔了怔,转身望向他,也不知他是否还在恼怒,迟疑片刻才行礼道:“…卑职参见将军。药已经煎好。”

霍去病面无表情,“嗯”了一声,便未再说话。

子青猜度不出其意,只得先将汤药倒出来滤过,盛在药碗之中。滚烫的汤药,热气袅袅上升。

“汤药还烫,将军可先行回帐,待汤药稍凉,卑职再端送过去。”她思量着让将军在此久立对伤口不好。

似乎压根没听见她的话,霍去病淡淡道:“你陪我走走吧。”说罢,也不待她回答,他转身便走。

“…诺。”

犹豫一瞬,子青端上药碗,跟上将军。

在溪边缓步而行,直至距离营地稍远,霍去病才停下了脚步。夜色之中,溪水潺潺,时而拂过一阵凉风,蒹葭轻轻摆动着,宁静而令人心旷神怡。

汤药已不再冒热气,子青见霍去病站着不说话,轻声劝道:“将军,先喝汤药吧?凉了更苦。”

霍去病一言不发地伸手接过去,慢慢一口一口地喝着,药自然是苦的,他始终皱着眉头。待饮完,将药丸往她手中重重一放,这才抬眼看她,嘲讽道:“这下不会再骂我不知民间疾苦了吧?”

碗中果然喝得一滴不剩,子青心下稍宽,歉然道:“昨日是卑职鲁莽,请将军恕罪。”

轻哼一声,霍去病不过是顺口为难一下她罢了,本就无认真追究之意,自在溪边寻了块石块坐下。

子青悄瞥他几眼,只是察言观色从来都不是她的强项,更莫说对方是本就喜怒无常的将军。

“将军,你是不是已经…不恼了?”她试探问道。

闻言,霍去病作出恼状瞪她,无奈有形无神。子青看在眼中,含笑低首,在他身旁半蹲下来。

“那是什么?”酷夏衣单,他看见她衣领内似有物件晃了一下。

将骨埙自衣领处掏出,子青举给他瞧。

“埙?!你会吹?”

子青老老实实地摇摇头:“我不会。”

“那你为何要带着?”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子青把骨埙在掌中摩挲,“我娘会吹,很好听。”

“你怎得不和你娘学?”

子青轻呼口气,怅然道:“我娘还在的时候,总觉得不急,何时想学都可以;等我娘不在了,想学,却已无人来教。”

静默片刻之后,霍去病伸过手来:“拿来,给我试试。”

子青自脖颈上解下绳索,将骨埙递给他。

大概是常年带在身上的关系,骨埙早被肌肤摩挲得圆润光滑,如玉般透着淡淡的光泽。霍去病放到唇边,试着吹了几下,骨埙的音质不同与寻常的陶土所制成的埙,更加通透清亮…

零零落落的音符,在夜色中轻盈地像在跳舞。

“想听什么曲子?”他问。

“我对乐曲不太懂,以前我娘吹的曲子都很好听…” 子青努力回想着,凭借脑中零碎的记忆片段,哼出几个压根听不出调的音符。

“行了行了…”霍去病直摇头,没好气地伸手在她额头轻叩一下,“全无音律,好好的曲子都被你糟蹋了。”

子青赧然一笑,微抿起嘴。

修长的手指在骨埙上音孔上轻轻按着,曾经如此熟悉的乐曲静静流淌出来,轻灵,飘渺,叩动着内心最深处的某个地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有位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子青支肘侧头,安静地聆听着。

霍去病望着她,月光不经意地润泽着少年的面容。

即便这少年就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恍惚来,似乎自己伸出手去,少年便会像幻影一般消失无踪。

究竟该如何才能留住?

身为将军,面对下属,他头一遭感觉到如此无力。

一曲奏罢,他缓缓放下骨埙。

“你娘以前吹的是否就是这曲子?”他问。

“嗯。”子青似还被曲中音符缭绕着,“…我已经好久未曾听过了,这曲子有名字么?”

“《蒹葭》。”

子青也曾读过诗经,再看溪水边一丛丛茂密蒹葭,笑道:“此曲在此地也算应景,只可惜对岸少了位伊人。”

霍去病深望她一眼,没接话,过了片刻,问道:“我奏得好,还是你娘奏得好?”

“…还是我娘。”

子青抿嘴笑道。

霍去病忍不住也微笑,将骨埙擦了擦递还与她,笑意又慢慢敛去,道:“想过么,若你走了,以后再想听可不能够了。”

默默将骨埙复戴回胸前,掩入衣领之内,子青微低着头,只是想到要与将军分开,相隔遥远,心中便是一阵阵的难受。

“你要走之事,本将军不允。”霍去病骤然硬邦邦道。

子青静静不语,抬眼注视着他,明明白白地透着信任。他仿佛回到那日树下,又听见少年的声音:将军怎会生得是那种人呢。

“你不信?”

“将军恕罪,卑职自知辜负将军栽培,他日若有机缘,定当相报。”子青望着他歉然道。

“非得去那么远的地方么?”他涩然问道,“便是有事要寻你,也不甚方便。”

子青轻叹口气,低道:“楼兰作为西域小国,本就在匈奴与汉廷的夹缝之中。此番将军肃清漠南,一方面固然是为汉廷边疆平安,另一方面也是启开了汉廷往西域的通路。楼兰此后,已是更加岌岌可危。将来若有一日,楼兰受困,我也能帮上忙。”

“你觉得汉廷会想攻打楼兰?”

“我不知道…”子青颦眉摇头,“无论是汉廷也好,匈奴也好,楼兰被吞并恐怕是早晚的事。”

“你是汉人,难道要为楼兰殉葬么?”

“我是墨家后人。”

子青望着他,平静道。

墨者,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霍去病定定望着她,不再多语,他的心中早就知道,面前这个少年所坚守的信念不是他所能动摇的。

113第十二章长安(一)

汉军班师,凯旋而归。

一路上,宰杀掉的牛羊肉不堪天气炎热,很快烂掉,被纷纷丢弃。正如赵破奴所料,军中不免有士卒议论纷纷,只道将军奢靡浪费,自己吃不下,宁可烂掉都不分给底下的人。

赵破奴明知真相却不能解释,心中难免不快,在将军跟前嘟嚷了几次。霍去病一径沉默,只作不理。

倒是他的伤势,因霍去病是个决计不肯在众人前示弱之人,常在马背上,伤口总难愈合,反反复复,又时常发烧,弄得子青不胜忧虑,几乎日日跟紧了他。

至弱水渡口,得知公孙敖部已先行渡河回去,剩下李广部与张骞部。

李敢几乎是第一眼就看见了行在霍去病身后的子青,碍于父亲李广将军在场,不能上前,紧紧地望着她,片刻不曾稍离。

子青在马背上,看见李敢未着铠甲,袍袖下包扎的白布直裹到腕部,想来伤的不轻。在归途她已然听说李广此战颇为艰难,幸得李敢骁勇过人,单枪匹马斩杀匈奴人数十人,大大振奋士气,士卒们拼死与匈奴人激战两日,等到援军。

距离上次相见还未满一年,然而两人皆已都是自生生死死中滚过来的人。此时再见,忽觉往事如烟,虽无法忘怀,但也不自觉看淡了许多…

她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然而李广是她不愿看见的人,轻轻勒了勒将军,退到后头去。

见她还肯理会自己,李敢心中自是欢喜,望着她的身影暖暖笑开。

霍去病瞥一眼李敢,又微侧了头睇子青,神情若有所思,继而策马上前与李广见礼。

“此番出征漠南,李老将军辛苦了!”他拱手笑道。

虽对有靠裙带关系之嫌的年轻将军不太待见,但也不得不承认霍去病春夏两战打得甚是漂亮,李广依军阶行礼:“骠骑将军此战所获颇丰,恭喜!”

霍去病只是淡淡一笑,目光落到李敢身上:“听闻李二哥此番骁勇过人,与匈奴厮杀如入无人之境,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骠骑将军过奖。”

李敢直至此时方才把目光自子青身上收回,朝霍去病有礼道。

霍去病笑了笑:“李老将军,上次李二哥押送弓弩时,我就曾邀他到我军中来,可惜他怕老将军不允,推辞了。我至今仍引为憾事。”

想来李敢并未对李广提起过此事,李广先转头看了李敢,才明白确有此事,遂朝霍去病道:“蒙骠骑将军看得起,只是小儿尚年少,是老夫私心,想留他在身边多历练几年。”

霍去病大笑:“老将军此言差矣,李二哥可比我还年长几岁呢,算不得年少了。只是老将军舍不得归舍不得,在外头历练可比在身边历练要长本事,您说是不是?”

李广也非善言辞之人,说不过他,干笑两声,并不接话。正巧张骞策马过来,一脸郁郁,强作笑容与霍去病见礼。此番公孙敖失路,张骞出塞延误,两人皆是重罪,不知回朝后圣上会如何责罚,自然心中郁郁寡欢,忐忑不安。

霍去病佯作不知,只与张骞东拉西扯,谈笑风生,直待渡船靠岸,方才率军上船。

巨大的船舰扬帆起锚,顺水而下。

几百船夫在下层船舱吆喝着号子,奋力划桨。

上面的船舱内,子青复取了清水和干净布条,替将军重新换过一次药,颦眉劝道:“将军,待下了船,再不能骑马,须得乘马车,否则这伤口上的肉一旦溃烂,就把腐肉全都刮下来才行。”

霍去病半靠着,换药时的疼痛使得唇色微微泛白,轻笑道:“你现下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还敢来吓唬我!”

“不是顽笑,我说真的。”子青肃容道。

“哦…”

子青目光探询道:“那我可就当您答应了?”

霍去病似笑非笑,似想起什么,反朝她道:“李老将军现下可和我们在一条船上,我劝你莫在船上乱逛,就老老实实在我这里呆着。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撞见他了。”

听他这么一说,子青怔了怔,心中还真有些不想出去。

瞧她模样,他又是好笑又是怜惜,问道:“想报仇?”

“我不知道…”

她抬头望着他,目光带着些许疑惑,还有着些许茫然。霍去病心中没由来地一动,明白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去恨,只教给她什么叫做兼爱。

“报仇是件累人累心的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事不适合你。”霍去病替她作了决定,“听将军我的,没错。”

“哦…”

子青思量着,似乎她也从未想过要去报仇。

“还恨么?”

“…我就是不想看见他。”

“那就去把他骂一顿,痛痛快快地骂一顿!”霍去病微笑道,“放心,有本将军当你的靠山,骂了也没事。”

子青摇摇头:“骂他又有何用,我不去。”

“有用,至少你心里会舒服得多。”他斜瞥她,忽又有些怀疑道,“你会不会骂?骂几句给我听听!”

子青皱紧眉头,试着道:“…你、你怎得能做出这等事来…”

又等了半晌,始终没等到她的下一句,霍去病皱眉:“没了?”

“没了。”

话音刚落,子青的耳朵就被将军狠揪了一下,迅速通红。

“真没用啊你,骂我的时候倒挺顺溜的。”他没好气道。

“我何时骂过将军你?”

霍去病凉凉地学着她的语调:“汤药在你眼中不值什么,但你可知,若在穷困乡间,这碗汤药是让百姓们当命般地看…”

未料到将军将她的话记得这么牢,子青结舌道:“将军,你也太记仇了吧?”

“我记仇?!”剑眉一扬。

子青顿觉又失言了,急急起身,边退边道:“卑职煎药去,请将军好好歇息。”

霍去病挑着眉,看她的身影消失在舱门外,唇边的笑意忍也忍不住地漾开,心中却又浮起一阵怅然——这样日子还能有多久?

夜色将至。

李敢服侍父亲在船舱歇下后,便复到甲板上,靠着船舷,目光搜寻着周遭来来往往的将士们,想从中找到子青。然他足足寻了近两个时辰,直至日暮,也未见到子青的身影。

轻叹口气,他思量着,大概是子青知道父亲也在船上,故而不愿露面。

边想着,正好对面一位校尉行来,应是霍去病军中之人,李敢便上前施礼问道:“请问这位兄台,可知司律中郎将在何处?”

他问的人正好是方期。

对于李广家的三公子,方期自然不会不认得,还礼后才笑道:“他颇受将军看重,你要找他,就在骠骑将军三丈之内守着,准能找着他。”

李敢愣了楞,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