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按住心中狂喜,牵着小鱼儿缓缓向前行去。眼见就要通过关卡,成功在望,清南君不由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来。

“站住!”就在这时,猛听得那军官一声大喝,清洛与清南君心同时往下一沉,慢慢停住脚步,同时急提真气,准备形势不对便强行突围。

清洛缓缓转过头去,见那军官带着几名士兵向二人行来,忙堆笑道:“不知官爷还有何事?”

那军官再上上下下盯着清南君看了几眼,清南君面上装出羞怯之色,却全身高度警惕,便如一头猎豹,时刻准备择人而噬。

军官看着清南君,忽然露出笑容,凑到清洛面前轻声问道:“小姑娘,请问你家大姐成亲了没有?有没有许配人家?”

“没有。”清洛心中惊奇,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

“那你家父母现在何处?”

“我家父母已经过世,所以此次是前往信州投靠亲戚的。”清洛装出哀伤模样,低下头答道,心中渐渐明白这军官用意,生怕自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清南君在旁听着,既觉好笑又感愤怒,恨不得将那军官毙于掌下才好。

那军官踌躇一下,向清洛和声道:“小姑娘,既然你家父母都不在世了,你大姐又有哑疾,我便和你直接说了,我原配刚刚过世,我现看上了你家大姐,想讨回去做续弦夫人,不知小姑娘意下如何?我看你们反正也是无依无靠,要去投靠亲戚,不如就干脆住到我家去吧,这样两全其美,岂不更好?”说着眼光痴痴望着“羞涩”立于一旁的清南君,一脸倾慕之色。

清洛见清南君虽面色保持羞涩神态,但眼光阴沉愠怒,怕他一怒之下失去控制,心念急转,但一时也想不出好的措辞来。正在这时,那军官身后的几名士兵听得长官所言,开心大笑起来:“正是,小姑娘快替你家大姐做主了吧,反正你家大姐是个哑巴,嫁给我们刘大哥是绝对不会吃亏的,刘大哥也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姨子小舅子的。”“正是,正是,小姑娘,这可是难得的姻缘啊!快些允了吧,允了就可以随刘大哥回家享福了!”一时场面混乱不已,那刘姓军官却只是微笑望着清南君,显是觉得属下所言甚合心意。

眼见清南君眼中怒意越来越深,清洛灵机一动,向那刘姓军官盈盈笑道:“这位官爷,您看上我家大姐自是我们姐弟的福气,我代大姐谢过您了。我家大姐如能嫁给您实在是三生有幸,但这中间有一件为难的事情,为了官爷您着想,是一定得事先和您说清楚的。”

“什么事情?反正你家大姐又没许过人家,有什么要紧的事啊?”那军官仍是眼望清南君,闲闲问道。

清洛凑到他耳边,缓缓道:“官爷,您看我家大姐和幼弟均是天生哑疾之人,我家父母又死得早,现在可谓是家破人亡,您可知是何原因?”

“是何原因?快说来听听。”听她此言,那军官总算将目光从清南君身上收回,盯着清洛问道。其余几名士兵也觉好奇,便围了过来。

清洛定定心神,清清嗓子道:“是这样的,官爷,我家大姐确是长得天香国色,艳如桃李。只是她一出生,便为家人带来不幸,爷爷奶奶均是在她出生那年去世的,而且从那以后,我家便家道中落,日益衰败。后来家中请了巫祝前来察看,那巫祝见过我大姐后便言道,她实是天生的‘桃花煞’啊!”

“啊?!桃花煞!”众官兵同时惊呼,眼光扫向面如桃花的清南君,俱悄悄向后退了一步,那刘姓军官更是面如土色,张口结舌,只是眼光中仍有一些不舍之意。强自问道:“小姑娘说的可是真话?不是骗我的?”

“小女子怎敢欺骗官爷,我姐姐天生哑疾,这便是既克亲人又克自己,待我幼弟出生,他也是天生哑疾,不久我父母便双双离世,留下我姐弟三人孤苦度日。去年一场大火将家中房屋烧毁殆尽,今年又有恶霸将我家田产夺去,您说,她如果不是天生的‘桃花煞’,我们怎会如此不幸?!”清洛哀声说道,眼见就要落下泪来。

那军官还是有些将信将疑,问道:“既是如此,你们为何又要去信州投靠亲戚,就不怕将不幸带给亲戚,就不怕亲戚不容于你们姐弟吗?”

清洛不慌不忙地道:“官爷有所不知,正是我家亲戚传信来要我们去信州的,因为巫祝说过,要化解我大姐的‘桃花煞’,唯有将她许给带有‘天罡煞’之人,这样家人才会重获平安。我那亲戚言道在信州寻到一天生带有‘天罡煞’之人,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便是带大姐去配给那‘天罡煞’之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摆脱不幸的命运啊!”说着珠泪涟涟,伤心欲绝。

那军官见她说得有鼻子有眼,一时怔在当场,回头望望亭亭玉立的清南君,还是有些不舍。这时,那几名士兵纷纷出声劝道:“刘大哥,还是算了吧,‘桃花煞’女子,娶过来只会带来不幸啊!”“就是,刘大哥,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桃花煞’可不是闹着玩的!”

刘姓军官听得众人相劝,跺跺脚,咬牙道:“罢了罢了,‘桃花煞’女子,我不敢要了,你们快快走吧!”

清洛心中大喜,面上却仍带着悲伤之情,上前扶住清南君,缓缓向信州方向走去。这几百步走下来,两人都憋得十分辛苦,等转过一条弯道,脱离那些官兵的视线,终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小鱼儿立在一旁,看着她二人大笑,也跟着开心而笑。

清南君是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一丝得脱险境的喜悦,侧头见清洛笑成两弯月牙的双眸,俏脸上两个深深的酒涡,突觉呼吸一窒,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向后退了两步,清洛忙上前扶住他,问道:“怎么了,伤口又疼了吗?”

清南君见她满面关怀之色,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觉胸口被某种情绪扯得生疼生疼,又仿佛被一块大石压得紧痛紧痛。

三人过得关卡,清洛将小鱼儿负在身后,行进速度加快,没多久便进到了信州城,由于信州城为中立派栗陶之的地盘,青王军不敢过份骚扰,这一路行来也颇为顺利。进得城来,清洛出面购来两匹骏马,三人迅速出信州城北门,直奔东北面的叶州而去。

清南君这一段时日以来,时刻处于紧张、担忧、愤恨之中,到了此刻,叶州在望,大计将成,天高云淡,日朗风清,侧头见那怀抱小鱼儿的小丫头越来越是清秀可喜,不由再度意兴飞扬,纵是此时身着女装,也觉天地间万事万物皆握自己手中,策马扬鞭,到得下午申时,便赶到了叶州城西门外。

勒马立于西门之外,望着叶州城头,清南君心中感慨,清洛见他不急着进城,问道:“怎么了?到了叶州了,反倒不敢进去吗?”

清南君淡淡一笑,道:“小丫头,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清洛想了一下,伸出三个指头来,在清南君眼前晃了一晃。清南君心中思忖片刻,便已明她心意,怒气上涌,怒意中似还夹杂着一丝酸味,不由冷哼一声,猛夹马肚,当先冲向叶州城西门。

其时叶州城的南疆军与东南两面的青王属下龙子通军队正处于僵持状态,互相压着对方不能驰援本方主力,但又没有爆发全面的攻城战。故叶州城东南两面虽被龙子通军队围得水泄不通,但其西面因为靠近中立的信州,两地之间尚有人员往来,叶州城西门也是如常开放。

清南君并不表露身份,和清洛、小鱼儿入城后直奔守备府,到得守备府前,清南君纵身下马,直奔府门,门口士兵忙将他拦住,喝道:“哪来的女子,居然敢乱闯守备府?!”

清洛抱着小鱼儿下马,见清南君被拦于府门外,暗暗偷笑。清南君这才省起自己尚是女装打扮,寒着脸从怀中掏出一面玉牌,递给那守卫士兵,冷声道:“叫姚启垣出来见我。”守门士兵见他气质高贵,从容淡定,又直呼姚将军之名,不敢怠慢,忙有一人接过玉牌进门而去。

不一会儿,门内拥出一群人来,当先一名将军,年约三十,外表粗旷孔武,意态豪迈,但眼中精光内敛,又让人觉内秀儒雅,两种奇怪的气质集于一身,令人印象深刻。他出得府门,见清南君负手而立,外表艳丽娇娆,身形却轩昂挺拔,不觉一愣,疑道:“这位姑娘,请问你是———”

清南君环顾四周士兵,觉得有些尴尬,只得行到姚启垣耳边轻声道:“姚将军,不要声张,我是龙祈墨!”

姚启垣顿时张大了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清南君冷哼一声,衣袖一拂,迈入府去,清洛忙抱着小鱼儿、雪儿随后而入。姚启垣这才回过神来,匆忙跟上。

姚启垣快行几步,追上清南君,低声问道:“郡王,您怎么———”

清南君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他忙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靳然那里有没有消息传过来?”清南君边行边问。

“有,刚刚收到飞鹰传书,说是正将青王成功拖在‘鬼哭峡’,伤亡情况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他另有一封密函,指明要郡王您亲自拆看,属下正为您还未赶到担忧呢!”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递给了清南君。

清南君停住脚步,冷声道:“龙子通抢占了沧碧山,你为什么不飞鹰传书给我?险些令我功亏一篑。”

姚启垣似是极怕清南君,嗫嚅道:“龙子通抢占沧碧山是这几日的事情,待属下知道时已是郡王启程那日,所以来不及———”清南君却不再听他解释,当先迈入府衙中堂。

清洛跟在清南君身后,见他在下属面前冷峻威严,肃然清冽,与在自己面前模样大不相同,恍然觉得这几日与清南君相处便如那夏夜里的一场梦,梦过了无痕迹。

她心忧萧慎思等人,见清南君不再与那姚启垣说话,便上前几步,扯了扯清南君的衣襟。清南君转头见她在面前伸出三个指头,知她意思,心中十分不爽,一面展开手中信件细读,一面冷声道:“小丫头别心急,既到了叶州,一切由我安排。”

清洛还待再说,却见他突然面色大变,手中信笺掉落在地,身形摇晃,向后退了几步,倚住厅中长桌,喃喃道:“怎么会是他呢?怎么可能是他?”

六四、心火因君特地燃

姚启垣见状,忙趋近问道:“郡王,难道靳军师那边———”

清南君轻轻摇了摇头,从地上拾起那张信笺,再仔细看了看,慢慢地笑了起来,仿佛为找到了世间最珍贵的东西而开颜一笑。只是他此刻仍是女装扮相,这一笑令堂内众人目眩神迷,均觉他仿若那一枝芙蓉花,临波盛开,迎风招摇。

他抬头看见清洛,走近问道:“小丫头,你可擅丹青?”

清洛不知他为何有些一问,点头道:“先生曾教过一些,只是———”

清南君不待她说完,拉住她的右手便往西首厢房行去,清洛急忙挣脱:“你做什么?!”清南君斜睨了她一眼,悠悠道:“小丫头,你不是想找你大哥吗?那就乖乖地听我的话吧。”

听他此言,清洛心一跳,忙跟上他步伐,急问:“你这话是何意思?难道刚才那封信有我大哥的消息?”

清南君却只是神秘一笑,带着她进了西厢房一间画室。他快步走至画案前,摊开一张肤如卵膜、坚洁如玉的澄心堂冰雪宣纸,执起一支羊毫白云笔,望着清洛道:“小丫头,来,将你家大哥的样貌画出来吧。画完后我就告诉你他在哪里。”

听到有萧慎思的消息,清洛便如沙漠中饥渴的行人见到绿洲一般,眼眸瞬间闪闪发亮,嫣然一笑,从清南君手中接过画笔,轻声道:“你可要说话算话。”

轻蘸烟墨,清洛执笔细想,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落笔,这一瞬间,与萧慎思相识以来诸事浮上脑海:难忘军营初识,大哥英伟刚毅,端然大气;难忘战场结义,大哥从容若定,飒爽豪情;难忘燕国共抗强敌,大哥舍身相救,铮铮铁骨,也难忘这一路风雨相随,他策马雄姿,磊落青衫。此时此刻,这一支小小的画笔、这一方小小宣纸又怎能尽绘他的眉眼,他的风姿呢?

“啪”的一声,一滴青墨从笔尖滴落,浸入冰雪宣纸,浓浓散开,清洛浑然不觉,仍沉浸在对萧慎思的想念之中,脸上还露出淡淡的微笑来。

清南君见清洛痴痴发呆,见她眼底嘴角又露出那一抹温柔之色,突然一股怒气上涌,口中酸苦,无法自抑,猛然上前抓住清洛执笔之手,清洛这才从回忆中惊醒,怒道:“你放手!”

清南君只觉心火腾腾燃烧,右手紧抓住清洛右手,左手撑住画案,环住清洛身子,逼近她柔软身躯,俯视她怒容,恨声道:“小丫头,你———”他一时冲动行事,但究竟要说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这几个字便再也无法言语,只是呆呆地望着清洛。

清洛却不知他心事,感觉清南君面容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禁头稍稍后仰,怒道:“请郡王自重,否则我就不客气了!”她心挂萧慎思消息,一时也不敢过份得罪于他。

正在此时,室外奔入一个人来,口中呼道:“真的是郡王来了么?”身形轻盈,纵至室中,却见画案后两名女子执笔怒视,不由愣住,轻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私闯郡王画室?!”

清洛转头望去,只见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侍女装扮的女子,清秀面庞,身形袅娜,妙目生辉,正盯着自己与清南君。

清南君转过头去,勉强笑道:“简儿,是我!”

“天啦,郡王,真的是您!您怎么这副打扮!”简儿满目惊讶之色,樱唇微启,娇声惊呼。

清洛见清南君分心,右脚微抬,足尖踢向清南君膝盖,力道恰到好处,清南君“唉哟”一声,松开握住她的右手,弯下腰来,揉搓膝间痛处。清洛趁他松手,忙向旁闪躲,冷声道:“郡王,自作孽,不可活的。”

那简儿见清南君吃了个暗亏,怒道:“你这臭丫头,敢伤我家郡王!”娇喝一声,玉掌挥舞,向清洛攻来。清洛见她身形虽极灵巧,但掌力不足,可见武功并不高明,手中白云笔轻挥,闲闲化掉简儿攻势。

清南君直起腰来,唤道:“简儿,住手!”简儿见他发话,恨恨地瞪了清洛一眼,奔过来扶住清南君,关切问道:“郡王,怎么样了?这死丫头从哪里来的?”

清南君面上一红,不敢再看清洛,轻声道:“小丫头,你自己在这里画吧,我去换装,等会自会告诉你萧将军的消息。”跺跺脚往屋外行去,那侍女简儿忙即跟上。

刚行到门口,一个小小身影冲了过来,抱住清南君大腿,狠狠地咬了下去,清南君猝不及防,一声大叫,低头看去,才见那小鱼儿正满脸愤恨之色,咬住自己大腿不肯松口。显是见他刚才“欺负”清洛,心有不甘,咬他一口,以泄心头愤怒。清南君顾忌身后清洛,对他打也不是,骂也不得,只得忍住疼痛,捏住小鱼儿颈间穴道,拎于一旁,一瘸一拐,出房而去。

清洛见小鱼儿仍是满面愤愤之色,忙上来将他搂住,呵道:“小鱼儿乖,别生气,咱们不跟这种坏蛋计较。”小鱼儿小脸涨得通红,喉间啊啊作响,半天后却吐出一个字来:“打!”声音虽含浑不清,听在清洛耳中却如天籁之音,她大喜呼道:“小鱼儿,你会开口说话了!”小鱼儿再吐几字:“打坏蛋!”清洛抱住小鱼儿,开心至极。小鱼儿也伸出小手,环住清洛头颈,口中仍在喃喃念道:“打坏蛋!”

经此一扰,清洛收起满腹相思之情,哄着小鱼儿在案边静候,再次执起画笔,笔意清发,曲行如弓,直行如尺,笔墨浓淡相生,萧慎思纵马横枪,渐渐跃然纸上。

凝望纸上大哥面容,清洛微微而笑,竟没听到清南君细不可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行到身边。

清南君此时换回如雪白衣,卓然不染,乌发披肩,如飞仙凌波,呆望着清洛持笔轻笑,半天方收回目光,望向案上萧慎思画像,只见一青年将军,白马银枪,玄光金甲,俊朗刚毅,目光坚定,如青松般挺直,如山峰般伟岸,仿佛就要从纸上跃出,策骑而来。

他胸口一窒,既开心又酸楚,轻轻闭上双目,努力回想南疆郡王府画室中保存的母妃的墨迹,那《双儿戏莲图》中哥哥带着自己摘莲蓬的模样,再对照这画中青年将军,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他缓缓睁开双眼,轻声道:“小丫头,你大哥身上有一玉佩,你可曾见过?”

清洛听他开口,才惊觉他行到身前,不自禁向左避了一下,道:“见过。”

“劳烦你将那玉佩形状画出来吧。”眼见清洛下笔如风,眼见那熟悉至不能再熟悉的玉佩出现在笔尖,清南君忽然弯腰掩面而笑,笑中带泪。

这一瞬间,许多以前想不通的事情豁然开朗:为什么九岁时会有神秘人物告诉自己,父母并不是死于暴民之手,而是被昏君暗杀,并让自己隐忍复仇;为什么素不相识的天朝左相孟鸣风会毫无条件地支持自己,极力施压给昏君,让他放自己回南疆承袭郡位;为什么天朝苏郡数万人马会助自己压住昏君北疆三万精兵不能南下,原来,一切都在那孟鸣风掌控之中,他竟早将哥哥收养,并将他培养成天朝名将。

只是这些疑问得解,新的疑问又浮上脑海:孟鸣风究竟是什么人?收养哥哥又是何用意?哥哥失踪时已近七岁,应对父母幼弟有所记忆,他为什么不回青国来?靳然传书说孟相信中要自己战后带萧慎思往巫神处一行,又是什么原因?

那侍女简儿随侍于他身侧,见他此时形状,浑不似以前那个放纵不羁、浪荡洒脱的风流郡王,眼中担忧之色渐浓。

思忖良久,清南君才慢慢恢复平静,抬头望着清洛询问的目光,苦涩道:“小丫头,你大哥现在———”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

“我已经猜到了,他定是在‘鬼哭峡’前的南疆军中。”清洛迎上他目光道:“你既然是收到‘鬼哭峡’前传来的消息后才这样反应,定是那边传来了我大哥的消息。敢问郡王,他现在可否平安?”说到最后几字,语调不禁有些轻微颤栗。

清南君轻轻颔首:“他很好。他现在我军中助靳然拖住昏君主力,你放心,他很好。只是现在我不能冒险叫靳然送他过密道来叶州,毕竟沧碧山还在龙子通控制之中,我们能侥幸遁回叶州实是你乔装之计有功。我只能飞鹰传书,万一‘鬼哭峡’形势不对,就叫靳然护住他躲于密道逃生。”

顿了顿他又轻笑,笑声中掩不住小小的得意之情:“再说,我倒真想看看,素享盛名的萧大将军是否真如传言中那般厉害,看他还配不配做我龙祈墨的哥———”最后几字终低不可闻。

清洛略略沉吟,抬头道:“既是如此,郡王,我已将你护送至叶州,希望你能信守承诺,助我寻我义母等人,传书孟雅宽限时日。至于我大哥那里,我既知他所在,便请你赐我解药,我即刻启程回‘鬼哭峡’。我是女子,纵是过沧碧山,龙子通军也不会注意我的。”

“你要回‘鬼哭峡’?为什么?你留在我身边,随我拿下龙子通,攻占王都,回击昏君后自可与你大哥相会,又何苦现在冒险去‘鬼哭峡’?”清南君缓缓行到清洛身边,盯着她问道。

清洛并不回答,淡淡一笑,执起笔来,在萧慎思画像旁题下一行诗,清南君侧头看去,轻声念道:“纵死有余香,不-负-相-知-意!”

他唇干舌燥,呼吸渐渐急促,偏又无法言语。正在此时,姚启垣出现在门口恭腰道:“郡王,将领们已经到齐了!”

清南君沉吟半晌,冷哼一声,恢复倨傲神态:“小丫头,你乖乖的留在这里,你义母等人我自会帮你寻找,雅姑姑那里我也会去函,但这解药嘛,待我拿下王都之后再说吧。”

不待清洛出声,他出了画室,刚迈出门槛,又回头向姚启垣道:“姚将军,去调些人来,守住这小丫头。”

清洛见他出门而去,恨他不守承诺,急怒之下,将手中画笔掷向他背后,清南君听得风声,侧身一避,轻松接住画笔,手指旋动,画笔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咚”的一声落回青竹笔筒之中,他得意大笑,扬长而去。

夜风轻拂,营灯摇曳,萧慎思立于营寨之上,望着青王军近十万人马的连天营帐,遍地灯火,重重防线,觉得这一仗实是从军以来最为艰苦的一仗。这两日激战下来,青王军固是占不到一丝便宜,但南疆军也颇有损伤。每夜挖出的壕堑总是在第二日便被青王军的土车填平,虽能阻对手一时,但短兵相接的攻防战不可避免,眼见伤亡越来越多,寨中箭弩食粮日益减少,只能再撑上七八日,萧慎思也替清南君忧虑不已。

倒是那清南君似是并不着急,每当萧慎思提及此事,他面具之后的眼神便变幻莫测,游离闪烁,总是笑说能挡几日算几日,大不了和昏君同归于尽。那眼神之中似还透出一丝别的意味来,令萧慎思总是心存疑惑,此时得夜风一吹,细细想来,心头疑虑逐渐扩大。

耳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萧慎思这两日听这脚步声已是非常熟悉,并不回头,道:“公孙小姐,你这两日也十分辛苦,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只怕又是一场激战。”

公孙怀玉行到他身边,静静感受着夏夜的凉风吹过面颊,片刻后轻声道:“萧公子,以后你叫我怀玉吧,我也随洛儿,唤你一声萧大哥,可好?”

萧慎思一愣,转过头来,见她秀雅面容,星眸似水,正凝望着自己,遂点了点头:“好,怀玉妹子,你是三妹义姐,自也如我妹子一般。”

公孙怀玉轻叹了一口气:“洛儿她,也不知现在去了何方?我爹娘又———”说着低下头去。

萧慎思遥望夜空星月,水色银辉,沉声道:“三妹一定会平安的,我有这个感觉,她在某处等着我,我们一定能够相会的。”

晨光隐现,金鼓再起,雷霆不息,青王军这一日攻势极为猛烈,经过前几日的攻防战,青王军也相应改变攻势,步兵箭手层层推进,后随上万轻骑兵,随时伺机冲上扰乱南疆军阵形。所幸萧慎思早料到此着,清南君见形势不对,号令箭手掩护,八军阵撤回壕沟之后,将连夜赶制的迷烟弹和火石投入壕堑之中,青王军骑兵冲来,火光大作,迷烟四起,人仰马翻,惨嚎震天,后面步兵心惊胆颤,只得黯然收兵。

南疆军个个喜笑颜开,庆幸又击退青军一次。萧慎思却心中忧虑,似这等苦守下去,先不说青王军力占尽优势,只消再过几日己方箭尽粮绝,又该如何突围逃生?这几日下来,他细心观察那清南君,竟似毫无突围之意,一味立于寨首镇定指挥,也不再见他上阵杀敌,弯弓射箭,奇怪至极。

他也曾和公孙怀玉仗着轻功,乘着夜色,潜至青王阵营前,察看是否有机会潜出防线,但见青王军虽攻战不利,但防线布得极为严密,层层绊马绳索,遍地警铃,巡夜士兵密密麻麻,毫无可乘之机,遂也只得断了偷偷潜逸之念。

第四日,青王军却似有些反常,并不发起强攻,只是派出上百名声大喉粗的士兵,分组轮流齐声叫骂,内容将清南君污辱到了极点,骂他忘恩负义,为叛国奸贼,揭他曾以色侍人,甘为肉脔,辱他男生女相,实为妖孽,又嘲讽他为缩头乌龟,不敢上阵杀敌。

萧慎思与公孙怀玉立于营寨上方,听青王军辱骂之声不断传来,那清南君却似毫不动气,只是下令做好防守准备,也不派人于阵前回骂,不由暗暗纳罕。

萧慎思想了一下,行至清南君身侧,道:“郡王,这样任敌辱骂实在有伤军心,看样子,您需得上阵杀杀敌军的威风才行。”

清南君侧头看了他一眼,道:“萧将军,这是敌人黔驴技穷,不用理会。”

萧慎思还待再说,却见他身形轻晃,眼睛盯着青王军西首阵营,口中道:“这可不妙啊!”萧慎思随他眼光望去,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耳听得青军骂手叫骂声越来越是喧嚣,骂声全是讥讽清南君胆小如鼠,不敢弯弓搭箭,不配青国第一箭神之名,又笑他无颜见人,整日躲于面具之后。

清南君先前闻骂声镇定自若,此时却似是有些慌乱,在原地踱起圈来,偶尔望向青军西首阵营,眼神之中尽是焦虑之色。

萧慎思细心观察青王阵营,不禁“咦”了一声:“怎么敌军似有要拔营撤退的迹象?”

清南君听他所言,急道:“萧将军也看出来了?这可不妙啊!”猛抓住萧慎思双手:“萧将军,你看有没有办法让敌军不拔营撤退,继续围攻这里?”

萧慎思听他所言甚怪,电光火石之间,灵光闪现,反手用力扣上清南君双肩,低声喝道:“你不是清南君,你是何人?”

‘清南君’苦笑一声,道:“萧将军请入内说话。”

快步行至屋内,‘清南君’取下头上银色面具,吁出一口长气:“终是被萧将军查觉了,只是还需请将军速速想想办法,将青王拖于此处才行。”

萧慎思见他十分年轻,面容颀秀,剑眉英挺,虽不似那日清晨所见清南君那样神采飞扬,却也是十分出色的人物,想起以往了解讯息,道:“你可是清南君手下第一谋士靳然靳军师?”

“正是,萧将军,此时不是细说时候,我们得齐心协力,拖住青王才是,看我方内应打出的旗号,只怕青王已经起了疑心了。”靳然苦笑一声道。

萧慎思知他不是真正的清南君,便知这万余人马必是诱敌之计,清南君只怕早已潜至别处,直奔王都了。他略略沉吟,问道:“靳军师,郡王的百石巨弓可还留于营内?”

“这倒还在,但放眼整个青国,除了郡王,再无人能拉动那张巨弓啊!”

萧慎思伸手取过靳然手中银色面具,戴于自己面上,沉声道:“将你身上素袍换给我,再令人取巨弓来。”靳然见他镇定自若,话语中威严之意,让人无从抗拒,忙将身上素袍脱下披于萧慎思身上,又急命人取过清南君素日所用之百石巨弓。

青王及两个儿子正策马立于黄盖大纛之下,见滔天骂声中,南疆军阵营毫无反应,沉吟道:“策儿推测的很有道理,只怕那小逆贼那日射箭之后便逃逸到别处了。最怕就是他另有奸计,攻向王都,看来我们得赶快回防王都才是。”

“可万一他仍在此处,我们这一撤,岂不是放他一条生路?”年长王子恨恨说道。

“筅儿说得也是,再等等看看,这样辱骂于他,以他傲骨,就不信他不反击。”

三人正商议间,忽听得南疆军营中号角齐鸣,喝声震天,瞬间将己方骂阵之声压了下去。抬眼望去,见南疆军营寨门开,清南君素袍银面,策骑而出,他身后相随将士齐声高呼:“昏君,看我家郡王神箭扬威!”

只见清南君缓缓取下背上巨弓,意态悠闲,身躯挺直,箭矢上弦,轻松将弓拉成满月,青王不由呼道:“不好!”急喝一声,身边盾牌手急速掩于三人身前。

只听“嗤”的一声,劲箭破空裂风,疾如闪电,箭芒剧盛,“嘭”声巨响,利箭深深没入青王头上黄盖大纛旗杆,箭气霸道至极,竟将粗如牛腿的旗杆爆至破裂,碎屑撒满青王头顶,他不及反应,又听“喀喀”连响,黄盖大纛缓缓倒下,将自己罩于其中,不由猛呼:“护驾!护驾!”一时马儿嘶鸣,人心慌乱。

南疆军见主帅箭威,爆出震天喝采之声,情绪高涨,高呼:“郡王神箭扬威!昏君授首了!”南疆营寨中鼓号齐鸣,配合将士呼声,声势浩大,巍为壮观。

青王好不容易得从大纛下脱身,见清南君持弓勒马于阵前,面容虽被银色面具遮盖,但那等傲骨,那等气势,竟是睥睨天下,舍他其谁。不由恨得牙根痒痒,将手一挥,怒喝道:“给我攻上去!不要放走了这个小逆贼!”

号角声遍布山野,杀声轰天而起,几万青王军蜂涌而上,新一轮的攻防战再度上演于‘鬼哭峡’前。

萧慎思策马奔回营寨之内,跳下马来,快步奔上营寨上层,靳然满面笑容迎上前来:“萧将军不愧为天朝第一名将,郡王要是得见将军今日风采,必会引为平生第一知己。”

萧慎思取过他手中令旗,遥望寨前两军形势,手中旗号变换,指挥若定,从容布署,箭兵,步兵,盾手,烟弹手,轻骑兵依令轮番上阵,配合默契,将敌军一波又一波攻击成功抵住。南疆军得见主帅扬威,士气旺盛,而青王军见象征无上权威的黄盖大纛被清南君射倒,心中都有一丝沮丧,此消彼长,竟慢慢被人数远少于己方的南疆军逼退,青王见势不妙,忙令鸣金收兵,心中自是暗想:既然这小逆贼还在这处,就不急在一时,慢慢困死于他,看他还能飞上天去不成?

见青王军退却,南疆军欢声雷动,齐呼清南君万岁,兴高采烈之下,仍军容严整,各司其职,极有秩序地退回营寨之内。

萧慎思见局势得定,下得指挥台,步入靳然素日所居指挥室中,靳然忙跟了进来,正待开口,萧慎思回转身来,盯住他冷冷道:“靳军师,这绝壁附近是不是有一条秘道可通往峡谷北面?”

六五、男儿何不带吴钩

靳然目光闪烁,缓缓道:“萧将军,这秘道之事———”

萧慎思诚恳道:“靳军师,既有秘道,还望你坦承告知于我,不是萧某不愿相助你拖住青王主力,实是萧某与义妹失散,心内担忧,需尽早从这处脱身,前去寻找于她。”说着将身上素袍银面除下,放于案上。

靳然转过身去,避开萧慎思目光,道:“萧将军,这秘道嘛,只有我家郡王一人知晓,在下并不知的,所以在下也无能为力,萧将军还是在此处助我几日,待郡王拿下王都之后回击昏君,到时自会帮你寻找义妹,岂不是两全其美?”

公孙怀玉不知何时已步了进来,她冷眼观靳然眼中回避闪烁之意,忍不住出声道:“靳军师,我素日听闻清南君是当世英豪,手下谋士将领也都是一等一的人才,现在得见,方知全是欺世盗名之语。”

“公孙小姐,你———”靳然极为自负,面对赫赫有名的萧慎思还不觉得,但被公孙怀玉一介女子出言讽刺,终究年轻气傲,有些承受不住,拉下脸来。

“不是么?为人之明君,为君之名臣,切忌阴晦无常,不念恩义。你应允送萧大哥突围在先,今日又得他相助,稳住局势,拖住青王,承他恩义在后。怎可枉顾信诺,不念恩义,撒谎骗人?!你是郡王手下第一谋士,得他相托在此主持大局,怎会不知秘道所在?分明是想留下萧大哥在此继续相助于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