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怀玉言辞犀利,问得靳然一时哑口无言,他面上渐露惭色,但仍语意坚决:“萧将军,十分对不住了,您只能留在此处,秘道之事,未得郡王吩咐,我是不会说的。”

见他语意甚为坚决,萧慎思略略沉吟,轩眉轻扬:“既是如此,那靳军师,我们就后会有期了。”转向公孙怀玉道:“怀玉,我们自己去寻找秘道,相信定在这绝壁附近。”怀玉颔首,两人并肩向外行去。

靳然抢出房门,呼道:“来人!拦住他们!”瞬间便有上百名将士上前将萧慎思和公孙怀玉团团围住。

萧慎思慢慢转过身来,眼神冷如寒冰:“靳军师,你这是何意思?难道还要将我二人囚禁于此不成?”

靳然觉他眼神锐利,锋芒耀人,一时有些慌乱:“萧将军切莫误会,靳然绝无得罪将军之心,但靳然也绝不能放您离开,他日郡王返来不见将军,我可是百罪莫赎。”

萧慎思听他话语有些奇怪,正待详问,一名将领匆匆奔了过来,向靳然行礼道:“军师,飞鹰飞过来了!”

靳然大喜,转头向萧慎思道:“萧将军,请您稍等片刻,郡王有信传来,秘道之事咱们稍后再说。”说着奔向寨中空地。

萧慎思与公孙怀玉对望一眼,也随后向营寨空地行去。

靳然立于空地之中,仰面向天,手中小旗来回挥舞,萧慎思抬头运目望去,只见蓝天之上,白云之间,一个黑点盘旋而下,渐渐清晰,竟是一只黑头飞鹰。

那飞鹰俯冲下来,振翅拍翼之声渐近,终落于靳然右肩,昂头雄视众人,意态威猛,便如傲视千军万马的大将一般。萧慎思顿觉心痒,侧头向公孙怀玉低声道:“怀玉,你看这种飞鹰,极为难得,既可传书送信,又可高空探敌,可惜我天朝无清南君属下这等训鹰高手,他日我定要想法弄上一只才行。”顿了顿微笑道:“要是三妹见了,也定会很喜欢的,只是不知雪儿能不能与这种飞鹰和睦相处。”公孙怀玉凝望他面上硬朗神情瞬间转为如水温柔,忽觉洛儿实是天下最幸福之人。

靳然轻抚上飞鹰头顶,待它平静下来,取下它利爪上所绑竹筒,从竹筒中抽出信笺,展开细读,慢慢得意而笑,抬头望向萧慎思道:“萧将军,看来你我还能继续合作,共抗强敌了!”

“哦?!”萧慎思讶然道:“不知靳军师何出此言?”

“萧将军,令义妹可是李清洛李小姐,她身边还带着一只白貂雪儿?”靳然轻松问道。

“正是。”萧慎思大喜,踏前几步问道:“莫非郡王信中有我义妹的消息不成?她在哪里?”

“李小姐现随我家郡王到了叶州,一切安好。”靳然微微而笑。

萧慎思长吁了一口气,放下心头巨石,顿觉阳光明媚,繁花遍野,说不出的欢喜愉悦,公孙怀玉见他情形,眼神一暗,又喜又忧,只是为什么喜,又为什么忧,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靳然笑道:“萧将军,郡王说请萧将军在此处主持大局,从今日起,一切由您指挥,待几日后他拿下王都,自会回援此处,并带李小姐过来与将军相会。”

萧慎思虽不知清洛怎么会和那清南君到了叶州,但既知她平安,心境豁然开朗,迅速分析当前形势,并隐隐估到清洛已被清南君掌控,遂慨然点头道:“好!萧某就应郡王所请,与这青王好好斗上一斗!”

一阵劲风拂过,将众人身上战袍卷得烈烈作响,萧慎思环顾四周南疆军将士,见众人脸上尽是钦服之色,一瞬间仿回天朝军营,峥嵘青春,又见金戈铁马,战意豪情,曾经的天朝大将军此刻意气风发,昂起头来,朗笑道:“既明郡王妙计,萧某便尽力一战!还望各位多多协助,说不定,我们还能以少胜多,赢下这场生死之役!”

叶州城,守备府。

天色渐暗,灯火遍燃,清洛用过晚饭,沐浴过后,轻衫薄裙,牵着小鱼儿坐于院内凉亭之中,轻摇团扇,替他驱赶蚊虫,哄他练习流利说话。

清洛心中自是将那不守信诺的清南君咒骂了无数遍,却也无计可施,虽说自己武功高强,但总不能一路杀出叶州城去,何况又不能将小鱼儿丢下不管,更重要的是,若不拿到那‘七日追魂丹‘的解药,难道真要回到‘鬼哭峡’便一命呜呼不成?

清南君却再未露面,只是派了一个俏丽丫环函儿过来服侍清洛,那函儿似是对清洛极感好奇,想来是听简儿言道世上居然有女子敢“欺负”美如天神的自家郡王,虽说礼数不缺,但眉间愤愤之意十分明显。

眼见小鱼儿眼晴慢慢凝涩,口齿也含混不清,清洛将他哄入梦乡,再抱至竹榻之上,回坐院中,隐约听到院外轻敲更鼓,士兵在墙外低咳走动之声,想起依然处于战场之上的大哥,只觉夜凉如水,夏露沁肤。

这日已是六月十八,月儿稍稍地缺出一条薄薄的黑影,投于凉亭之中,摊出一片迷蒙的白。清洛斜靠栏杆,低头见洒于衣裙之间的月色,忽然想起远在京城的林归远来。这几日一直处于流亡状态,她较少想及,此时平定下来,将生日那夜与大哥讨论之事再翻出来细想,越来越是不安。

她对林归远知之甚深,如果不是真的有天大风波,他绝不会与大哥割袍断义,是自己让他进行痛苦的抉择,而且迟早自己将要向林太后和林维岳讨回爹娘及生母的血债,到时又该如何面对曾同生共死、对自己爱逾己命的二哥呢?二哥他,现在又是如何地痛苦和无奈呢?清洛细细想来,纠缠挣扎,怜惜伤感。心中暗道:看来需得速速将小康救出,赶回京城才行。只是,这清南君真的能顺利拿下王都,结束内战吗?真的能及时赶回‘鬼哭峡’回援大哥吗?

正在冥想之际,不知何方传来一阵战马嘶鸣之声,清洛忽然灵机一动,跳起来拉开院门,向外面值守士兵道:“郡王现在何处?我要见他。”

清洛随士兵一路而行,见这清南君所居别院内庭阁雅致,华灯悦目,侍女成群,繁华奢靡之气扑面而来,不禁摇头叹息。

清南君刚从南门外兵营回来,侍女们正准备服侍他沐浴更衣,听禀李小姐求见,他心中竟无端地有些惊喜。见简儿立于一旁浅笑轻嘲,眼珠一转,笑道:“让她进来吧。”

清洛步入房中,抬眼见简儿正帮清南君脱下身上素袍,明亮烛光下,露出他颀长精壮的上身来,清洛猝不及防,不由红霞扑面,“啊”地一声惊叫,转过身去。

清南君抿嘴轻笑,伸手搂过身边简儿:“好简儿,这么久不见,可曾想我啊?”

简儿略明他用意,心中又酸又甜,偏被他猿臂搂住,身躯发软,无力抗拒,只得软棉棉依在他胸前柔声道:“郡王便如简儿头上的这片天,不管白日黑夜,时时望着念着呢!只是,郡王可曾有一刻挂念简儿的?”说着伸出手来,纤指轻轻划上清南君胸膛,柔媚缠绵之意溢于眼角眉梢。

清洛再也忍受不了,掉头往外行去。清南君忙松开简儿,跃至她身前伸手相拦,清洛险些撞上他的裸胸,急忙向旁躲闪,惊慌中忘记使出轻功,绊上门槛,向左倒去。

正自闭眼暗叹倒楣时,忽觉被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搂住,睁开眼来,见清南君正搂住自己,面容贴近自己脸庞,凤眼中尽是促狭之意,满屋子的侍女也都掩嘴轻笑。清洛羞怒之下,纤掌劲扬,“啪”的一声,清南君俊脸笑容凝结,侍女们也齐声喝骂,围了过来,一时娇声软语,香风扑鼻。

清洛趁乱挣脱清南君双手,跃至门外,俏脸微寒,冷冷道:“郡王,请你自重,不要侮人侮己,污了你自己的品行!”

清南君慢慢站起身来,扬手摒退众侍女,左手叉腰,右手撑住门框,直视清洛玉容,忽闻她身上传来一缕沐浴后的少女体香,眼角不自禁瞟上清洛因生气而微微起伏的胸膛,纵是在花丛中摸爬滚打多年,此时也觉视线迷蒙,唇干舌燥,强自撑着笑道:“小丫头这话可说得无理,是你自己求见于我,又是你自己不慎跌倒,我好心好意相扶,怎么就不自重了?怎么就污了品行了?嗯?!”最后一个“嗯”拖得极长,声调竟似丝琴般婉转悠扬,媚惑至极。

清洛心头一跳,觉此人实是妖邪难言,轻叹一声,迎上清南君目光,镇定道:“郡王,我前来找你,是想献计于你,或许你早有安排,能顺利拿下龙子通,但我想如果能为你尽绵薄之力,减少一些南疆军的伤亡,少造一些杀孽,也不枉我们共了几天患难。只是你这样子,我不说也罢。”说着不再看他,掉头步向院门。

清南君忙拉住她衣袖,清洛回头,他见她眸如寒星,清澈纯净,忽觉自己裸露的上身如此不雅,轻咳一声道:“小丫头别走,是我不对,你等我一下。”匆忙回屋披上外袍回到清洛身前,正颜道:“你说吧,是何计策,我听着呢!”

清洛见他肯听自己劝诫,心中也暗赞他终不愧为清南君,面上却仍是淡淡的,问道:“不知郡王和龙子通北面埋伏的南疆军约定何时发起攻击?”

“正是明日辰时!我刚从军营回来,为的也是作大战前的最后布署。”

“那好,不知郡王可愿在发动总攻时加演一场好戏?”

“李小姐,李军师,请入内详说。”清南君弯腰长揖,面色恭谨端方,严肃至极,清洛盈盈一笑,步入房去。

驻守叶州的南疆军与东南两面的龙子通部沿叶州城外的虎跃沟对峙多时,零星交战,谁也没有先行发动总攻,但谁也无法驰援本方主力。龙子通军为青王属下精锐兵力,趁着地势,于几日前终打通沧碧山防线,直通信州,只是信州栗陶之一直坚持中立态度,并不卖龙子通的面子,所以至今无法对叶州城形成合围之势。

六月十九日,辰时初,龙子通银衣盔甲,例行每日清晨的战营总操练,他本是宗室子弟,性格暴燥,剽悍勇猛,与清南君数年前在王都因某事结怨,所以一直受青王重用,压制南疆兵马。他前日收到青王传信,说清南君已被逼于‘鬼哭峡’前进行最后决战,青王着自己力守虎跃沟东线,压住姚启垣部不能攻击王都或前往救援清南君。

他这两夜一直睡不踏实,总是惦记着‘鬼哭峡’前的战事,虽知青王兵力占优,但知清南君素有鬼神莫测之才,惧他能以少胜多,击败青王。这日早上起来,他的眼皮更是跳得极为厉害,强悍如他,也不由有一丝忧虑。

晨光普照之时,龙子通立于战营高台之上,俯视将士操练阵容,忽闻虎跃沟西北面的叶州城传来震天的欢呼声、锣鼓声和鞭炮声,龙子通心头一紧,属下各将士也纷纷停下操练,转头向叶州城望去。

只听叶州城内锣鼓喧天,城头上、城外军营中彩旗蔽空,鞭炮声“啪啪”连响,城楼上甚至还放起绚丽烟花来,只是晨光已现,烟花稍嫌暗淡而已。这种种声音传至龙子通耳中,他不由暗暗惊讶:叶州城究竟发生了何事,军民如此大肆庆祝?他属下将士也成群结堆聚拢来,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鞭炮声渐渐散去,叶州城内和城外营帐内传来的欢呼声越来越是清晰,纵是隔着虎跃沟,龙子通及属下也听得十分清楚,各各面色大变。只听数万人高声欢呼:“清南君万岁!清南君胜了!昏君战亡了!”“昏君授首了!南疆军胜了!”

龙子通见部下面面相觑,军心有些涣散,忙怒喝道:“这是敌人惑敌之计,速速结队,准备战斗!”同时他急步迈向虎跃沟前的瞭望台极目望向叶州城头。这一望,不由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发黑,险些掉下瞭望台来。

他属下将士忙将他扶住,众人齐向叶州城头望去,只见城头上悬下三具男子尸身来,中间一具身着团龙黄袍,头戴九珠金冠,虽隔得较远,却也可依稀辨认出正是那曾至高无上的一国之君青王,旁边两具则较为年轻,身着紫色王族服饰,看上去极象是青王的两个儿子。

众人正在惊慌失措之际,忽听得西南面铁蹄震天巨响,烟尘满天,似有上万精兵奔腾而来,叶州城外南疆军营中再度爆出欢呼:“栗将军来了!信州城投诚了!”

龙子通此时刚缓过气,见西南面信州方向黄土滚滚,旌旗招展,当先大旗上绣着一个“栗”字,不多时,旗下将士欢呼着奔入南疆军营。他额头汗珠滚滚而下:难道王君真的在‘鬼哭峡’前被清南君击败战亡了吗?难道信州栗陶之真的决定向清南君投诚吗?

正在六神无主之时,又听得部下惊呼:“将军,快看,清南君出来了!”

霞光万道中,一白衣人出现在叶州城头,龙子通看得十分清楚,正是那与他结怨甚深的清南君,晨风将他的乌风吹得高高扬起,他中气十足,高声喝道:“龙子通,昏君已经败亡了,你速速投降吧,本王承诺:凡投降者既往不咎!”说着从身边部下手中接过金丝巨弓,利箭穿云破风,呼啸而来,双方阵营相距有上千步,但他箭势越过虎跃沟却丝毫不减,直射向龙子通阵营主营帐,“嘭”的一声没入营帐顶部旗杆内,箭尾白羽兀自“嗡嗡”颤抖不休。

这一箭射得龙子通和属下心惊胆寒,放眼青国,只有清南君才有如此臂力如此准星,再无他人。龙子通心向下沉去:王君必是败亡了,这可如何是好?究竟是顽抗到底还是弃械投降呢?惊慌之下,他一时也没有想到清南君纵是从‘鬼哭峡’大胜归来,又怎么得过自己防线去到叶州城头?

由不得他细想,己方阵营之后忽传来震天杀声,几万南疆军由东北两面杀出,叶州城外军营也号鼓齐鸣,上万人马奔腾如虎,夹攻而来。龙子通再强悍,此时也已失了主见,只是强喝着手下结队迎战。

但他手下各将领却均于此时打起了小算盘,眼见青王战败,清南君造反成功,又承诺既往不咎,他们顾虑身家性命,纵是迫于龙子通余威,纠合手下士兵结队迎敌,也是毫无气势和章法。

龙子通见南疆军蜂涌而来,声势震天,杀气沸腾,己方将士虽人数不少,但军心涣散,士气低迷,全无抵抗之意,知大势已去,悲叹一声,跺跺脚,跃上战马,带领数百名亲兵向沧碧山退去。

见他逃走,也不知是谁率先呼了一声:“投降吧!反正王君已经战亡了,清南君说既往不咎呢!”“呛啷”声接二连三响起,众人纷纷抛下手中兵刃,双手举过头顶,齐声高呼:“投降!投降!别杀我们!”

清南君与清洛立于叶州城头,见叶州南疆军以虎狼之势迅速攻过虎跃沟,与早已埋伏在龙子通身后的数万人马会合在一起,铁蹄席卷敌方阵营,敌方士兵丢盔弃甲,纷纷投降,己方这一仗竟是如摧枯拉朽,赢得极为痛快和轻松,禁不住大笑道:“小丫头,你要我演的这场戏真是妙到极致啊!”

清洛低头望向城门上那三具尸体,微笑道:“可惜我易容之术学得不精,也只能弄几具假尸体来远远的吓吓他们。要是有我二哥那等本事,还可推着活的‘青王’出来直接招降龙子通呢!”

六六、收取青疆十六州

清南君听清洛提起‘二哥’,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却见她已将目光投向远处天际,正是沧碧山方向,她眼波盈盈,明亮清澈,似那寒星闪烁,令漫天晨霞都为之失色。这一刻,他猛然想起两年前巫神爷爷替他卜的那一卦----“曲径通幽处,天水寒星来”,顿觉耳边嗡嗡作响,周围一切杀伐欢呼之声悄然退去,心儿狂跳:是她吗?命相中的那个人真的是她吗?

正在出神之际,清洛转头向他说道:“郡王,以现在的形势,不可拖延,需得抢在青王得到讯息之前攻占王都才行。”

清南君清醒过来,冷哼一声:“不用小丫头提醒,我自是知道的。”拂拂如雪白衣,向城楼下行去。行得几步,回头道: “小丫头,你别尽想着去会你大哥,你还是乖乖地随我去王都吧,到了王都我再给你解药!”

晨风轻拂下,南疆军这一仗赢得极为轻松漂亮,清洛建议演的这场戏十分成功,将找来的三具尸体易容成青王父子的模样,派一批骑兵假装栗陶之来降,又做足欢庆戏份,彻底瓦解了龙子通部的军心,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了号称青王精锐的龙子通部。更令清南君高兴的是,信州栗陶之听得龙子通败逃,便马上前来向自己投诚,终将南疆六州尽数掌控在手中,北上王都再无后顾之忧。

辰时末,便有士兵来报,龙子通已于沧碧山被南疆军骑兵赶上,生擒活捉,清南君更是意气风发,知机不可失,下令姚启垣率两万人马驻守叶州,收拾战局,其余八万人马即刻出发北攻王都。

麟驹骏马,雪袍乌发,金戈铁马,气吞万里。清南君以迅雷之势横扫息州、芷州、华州、易州,终将青国大部分国土踏于脚下。只是越近王都,他越感到矛盾,曾经的他是那么执着于仇恨与屈辱,可现在,复仇成功在即,他却夜夜辗转难眠,骨髓中竟找不到一丝复仇的痛快淋漓。

王都的城门巍峨雄竣,远高过其他州府的城门,城墙历经几百年,呈现出一种阅尽沧桑的黑青色来,城门上古朴的“王都”二字透着霸气与威严,城墙根却长着无数或粗或细的常青藤,碧绿晶莹,纠缠着,喘息着向上攀延。

由于到处谣传青王已被清南君在‘鬼哭峡’之役中击败身亡,龙子通部全军覆没,息芷华易四州投诚,王都守军已毫无抵抗之意,听得南疆军铁蹄踏来,留守诸臣鱼列出城,披发负荆,伏地请罪,恭迎清南君入主王宫。

清南君勒马仰望城门,乌发被风高高吹起,几年的隐忍图谋、翻云覆雨换来现在的铁骑雪恨,猛然间一股悲怆直冲心头,这一刻,他宁愿不要这如画江山,不要这万众臣伏,他只想能回到十多年前南疆那个温馨的郡王府内,回到与哥哥嬉戏的岁月里,回到母妃温柔的笑容里。

这三日应他之命,清洛一直带着小鱼儿与他并骑而行,见他面色日渐苍白,眼神愈发空洞孤寂,深切感受到他心中的悲凉,此时见他徘徊伤感,不由柔声唤道:“郡王!”

清南君从未听过她如此温柔呼唤自己,心头一颤,转过头来轻笑道:“怎么了?”

清洛唤他一声,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见清南君一直含笑凝望自己,忽然忆起一阙词,便轻声颂了出来:“日如霹雳月如弦,梦里山河二十年,流水岂无言。繁花落尽萧瑟日,莫叹人生无永年,且待青山前!”

“繁花落尽萧瑟日,莫叹人生无永年,且待青山前!”清南君喃喃念了一遍,抬头望着清洛眼中怜惜勉励之意,心头纠结的痛楚终慢慢平息下去。这一瞬间他明白,这一策马入王都,自己将不再是那个孤独复仇的龙祈墨,这一接印入王宫,自己将成为这片国土至高无上的主宰,是啊,青山流水,光阴荏冉,过去再痛苦,现在总是要迈出这一步的。

他向清洛微微一笑,清喝一声,四蹄如飞,将士相拥,在震天的欢呼声中奔入王都。

南疆军入城极为顺利,却在进入王宫时遇到了小小的抵抗,青王王后率领本族子弟负隅顽抗,只是势单力孤,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南疆军尽数歼灭,夺过了王宫的控制权。

清南君心中挂念一人,入宫后迅速派人彻搜整个王宫,半个时辰后,当他正与部下在大殿商议如何平定王都局势、回援‘鬼哭峡’时,便有手下来报,在王宫西北角紫音宫的一间密室内找到一名奇特的被囚女子。

他“腾”地一声从王座中跃起,奔出大殿,众手下忙即跟上,见清洛牵着小鱼儿立于殿前,他停住脚步,想了想道:“小丫头,你跟我来,其余人不用跟着!”

紫音宫位于王宫的西北角,清南君脚步匆匆,带着清洛和小鱼儿行至宫门前,却又突然停了下来。清洛见他欣然中带有一丝恐惧,问道:“郡王,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清南君轻声叹道:“我有种感觉,好象有一个可怕的事实在里面等着我似的,我竟有些怕去面对。”

“但迟早也要去面对的,不是吗?”清洛劝道:“从今以后,这青国万事都由你来决断,万民的生死福祸也都握于你的手中,你不能如此情怯的。”

清南君犹豫片刻,终抬脚迈入了紫音宫。院内正有数十名南疆将士守于西首一间房前,见他进院便齐齐跪了下来。清南君扬手叫他们退出院外,缓缓推开房门,屋内顿时涌出一股霉烂潮腐之气,这股黑屋的味道他刻骨铭心,永世难忘,心头一酸,就要落下泪来,黑暗处忽传来一个女子颤抖的声音:“是小墨吗?你真的是小墨吗?”

清洛牵着小鱼儿立于廊下,听到屋内传来清南君和一女子放声痛哭的声音,知这女子定是他曾提起过的姑姑,心中恻然,这一刻,她对清南君曾有的不满和怨恨消失不见,眼眶也慢慢有些湿润。

当屋内两人哭声渐止,清洛隐约听得清南君泣道:“姑姑,这么些年您去了哪里?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的手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那女子低低地叹了口气,其后两人的声音便低不可闻,再过得片刻,那女子惊呼了一声“萧慎思!”

清洛听她竟呼出大哥名字,心一跳,忙趋到门前细听,两人声音却再度变得极轻,清洛运足内力也无法听清。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猛然传来清南君一声痛苦的嚎叫,木门“吱呀”开启,他满头大汗,面色惨白,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直冲至院中相思树下,背倚树干,慢慢坐落于地,不停摇头泣道:“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

清洛自识得清南君以来,见过他妖邪、凌厉、放荡、狠辣、不羁的种种情状,却从未见到他如此失态如此悲苦,心中讶异:他姑姑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令他如此难以接受?

那女子在屋内低低地叹了口气,便再无声息。清南君泣得片刻,猛然站起身来,拨出腰间佩剑,疯狂砍向相思树干,树皮横飞,树屑四溅,一道道剑痕便如他身上的那一道道伤疤,痛彻心扉。慢慢地他全身无力,跪于树前,痛苦喘息。

清洛见他喘息模样,忽然忆起在燕国漱华宫内,二哥发病那日,被燕皇逼住的二哥也是如此情状,这一刻,她仿佛看到林归远正喘息着立于相思树下,仿佛看到他虽被燕皇紧逼却仍勉力将自己护于身后,心内绞痛,终忍不住慢慢走到树下,蹲下身来,将喘息不已的清南君轻轻搂入自己怀中。

清南君心中悲愤难言,痛至极点,仿佛从高崖坠下,风声啸啸,身躯乱舞,却抓不到一丝生的希望。眼见就要坠入无底深渊,忽觉被一双柔软的纤臂轻轻抱住,努力抬起头来,见清洛正含泪凝望自己,眸中尽是关怀怜惜之意,一瞬间他如回母妃怀抱,再也控制不住,将头埋于清洛肩头,放声痛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一双小手触上清南君面容,轻轻擦去他脸上泪水,清南君抬起头来,泪眼中见小鱼儿立于两人身旁,小脸严肃中带有一丝悲伤,嫩嫩的小手上满是自己的泪水,见自己抬头望他,瑟缩着向后退了一步。

清洛见他抬头停止哭泣,也慢慢恢复清醒,面上一红,松开双手,站起身来,背对清南君,不发一言。

清南君看着她纤细身躯,微削双肩,如云秀发,肩头被自己泪水洇湿一片,想起刚才被她搂住的温柔感觉,一时悲喜交集,如处云端。

这时,屋内隐约传来姑姑的叹息声,清南君不敢看向清洛,缓步走至门前,伸手才发现木门不知何时已被姑姑从内闩上,知她心意,悲痛难言,屈膝跪于门前,哽咽道:“姑姑,再过几日,墨儿便可将他带回来,只是请您告诉墨儿,墨儿到底应该怎么做?”

沉默良久,那姑姑叹道:“小墨,姑姑这么多年来走遍天、青、燕三国,见惯世间沧桑,这朝代更替,百业兴废,固是事在人为,也自有其历史定因。谶言之说,巫术之神,信不信也都在于人心。该如何做,你问问你自己的心吧,不管你如何待他,姑姑都不会怪你的。”顿了顿又道:“只是,不管你做何决定,都请你不要告诉他真相,最好也不要带他去见巫神了。姑姑今日能再见你,十分欣慰,你就去吧,去做一个盛世君王吧。”

清南君长久地跪于门前,直至听到清洛细碎的脚步声,才抬起头来,见清洛正牵着小鱼儿望着自己,不由颤抖着伸出双手将小鱼儿搂入怀中,喃喃道:“庆氏再现,难道,难道这真是天意吗?”

烛火轻轻跳跃,缓缓燃烧,终化为一堆烛泪,夹着一声叹息,石室陷入黑暗之中。

林归远默立片刻,睁开眼来,按上机关,石门轧轧向旁移去,他眯眼望着室外迷蒙月光,心内叹道:“洛儿,这月光可曾洒于你的身上?你可曾想念着我?”终缓缓步出了石室。

见他从石室出来,林太后凝望着他清冷面容,微笑道:“远儿,你终没有辜负我的期望,看来庆氏复仇有望了!”

林归远默然不语,低头看着袖间笼住的那一抹月色,半天后方道:“姑母,现在要远儿做什么,请您赐下。”

“远儿,我要你先去青国,拿一样东西回来,然后,然后再-灭-剑-谷!”说至最后几字,林太后一字一顿,银牙暗咬。

“剑谷?!”林归远心头一跳,猛然抬起头来:“为什么?您不是说我们的仇人是解龙两氏吗?为何又扯上剑谷?”这一刻,他不由想起燕皇来,想起清洛说他是剑谷的燕行涛,想起那张姑母的画像,想起他说姑母是他的发妻,想起他说自己是他的亲生儿子,一时心乱如麻。

自打燕国回来,被逼与清洛分开,进入石室练功,加上林归远并不相信燕皇所言,所以一直没有对林太后提及燕皇之事,此刻忽然听到她要自己去灭剑谷之人,仇恨之情溢于言表,再将燕皇所言联想起来,越想越是蹊跷,忍不住上前两步,盯着林太后问道:“姑母,远儿想问您一事。”

“说吧。”林太后见他眼中凌厉之意甚浓,心内暗暗讶异。

林归远感觉到可能要揭开一个残酷的真相,定住心神,沉声道:“姑母,您可认识一个叫燕行涛的人?!”

林太后眼前一黑,站立不稳,向后倒去,林归远袍袖一扬,一股气流将她身子托住,轻轻放于地上,他生平头一次俯视着这个将自己抚养长大的人,一字一句道:“姑母,您一直告诉我,说我是庆氏后人,是您的亲侄子,现在远儿想听您一句真话:为何那燕行涛,他会说我是他的亲生儿子?!”

林太后闭上双眼,眼前金星乱舞,辛酸、仇恨、相思纷至沓来,风起云涌,刻骨铭心。她默然不语,片刻后玉容惨淡,猛地身子痉挛,喷出一口血来。

林归远吓了一跳,忙将她扶住,关切问道:“姑母,您怎么了?”说着伸手探上她的脉搏。林太后猛地甩开他的手,睁开眼来,冷冷道:“远儿,你要相信姑母,你是庆氏后人,你与那燕行涛毫无关系,他是庆氏的仇人,所以说出那等话来迷惑于你。”

林归远见她言语十分坚定,失望地“哦”了一声,片刻后低头道:“对不起,姑母,远儿只是有些事想不明白,问问而已。”

“那么远儿,姑母来问你,你在何时何地见过那燕行涛?”林太后问出这句话来,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血脉翻滚沸腾,骨中冰火相煎,如处九重炼狱。

六七、了却君王天下事

清洛牵着小鱼儿跟在清南君身后,走在王宫的青石道上,默默无语。清南君重回旧地,伤感徘徊,悠悠荡荡,只有偶尔回头看见跟在身后的清洛时,才能感到一丝安宁。

不知不觉中,他带着清洛穿过光贤殿,来到王宫西面的倚澜园内,这是王宫里最幽静的一处花园。此时正值盛夏,园内芰荷飘香,蔷薇满架,绿树浓荫,流水淙淙。

清南君缓步走到园内秋千架前,轻轻摩挲着那紫檀木板,听到清洛行到自己身边,轻声道:“我第一天入这王宫,以为堂叔是好心收养于我,仍然象在南疆郡王府中一样调皮淘气,认为那两兄弟会象哥哥一样让着我,便和他们抢这个秋千,我人小力轻,结果被他们合力揍了一顿,额头磕在那块青石上,出了很多血,还留下了一条伤疤。”说着将额头右侧的头发稍稍拨开。

清洛细细看去,他发际可隐见一条长达寸许的旧疤,想起他幼年孤苦,柔声劝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去想了,现在你复仇在望,又找回了你的姑姑,也可告慰你父母兄长在天之灵了。”

“不。”清南君轻轻摇了摇头:“我哥———,他并没有死,他还活在这个人世。”语调欣慰中饱含惆怅与挣扎。

“那这是天大的好事啊,你们能兄弟重逢,应该要开心的。”

清南君叹了口气,在秋千架上坐了下来,凝望着清洛面容,凤目中闪烁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半晌后方道:“再过几天我就可以见到他,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样去面对他。”

“为什么?”清洛被他目光盯得有些不安,不由转过身来,立于他的侧面,望着荷池,轻声问道。

清南君并不正面回答:“我和哥哥感情极好,他时刻带着我,处处让着我。幼年许多事我早已不记得,只是后来回到南疆听奶娘说,那时我十分喜欢咬人,有时和哥哥争某样东西时便咬住他手不放,咬得几次哥哥便从不和我争什么了,直到现在,南疆郡王府的老人们还记得哥哥宠溺我、带着我满地跑的情形。”

听他娓娓回忆,清洛不由想起小康来,幽幽叹了口气,望着接天荷花,轻声道:“我有一个幼弟小康,从小也是极为淘气,但我爹对他很严厉,却对我很宠爱,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是先给我,那时杨家村的人总说我爹娘宠我太甚,我以前不懂事,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有时还和小康为某样东西争得面红耳赤。直到后来,后来我爹娘惨死于我面前,我才知,那时实在是———”说着喉头渐渐哽咽。

清南君见她伤感,悄悄伸出手来,将她拉到秋千架上并肩坐下,小鱼儿见状也依了过来,清洛忙将他搂入怀中,轻轻拭去眼角泪水。

“那你的弟弟小康,现在何处?”清南君轻声问道。

“在月诏山孟雅那里,我们这次到南疆来就是来救他的。”清洛猛地仰头望向清南君,眸中满是恳求之意:“郡王,您叫孟雅为雅姑姑,定与她关系不浅,不知您能不能帮我救出小康?我,我会一辈子记住您的恩情的。”

清南君痴痴望着她如水星眸,轻声道:“一辈子记住我的恩情?”片刻后他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瞬间又变回了那个妖邪狠辣、放纵不羁的清南君,他凤眼微微眯起,眼中似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伸手抓上清洛一侧秋千绳索,凑到她面前邪邪笑道:“小丫头,要是我真的帮你救出小康,让你见到你大哥,你想怎么感谢我?”

清洛见他眼神炽热,呼吸急促,白晳肌肤上红晕隐现,吓了一跳,忙将身子向后仰去,道:“郡王,你———”话未说完,由于她身子向后急仰,清南君又将大部分身躯压了过来,秋千失去平衡,一阵摇晃,小鱼儿从清洛手中滑下,清南君则和清洛齐齐向后倒去。

清洛落于草地之上,来不及爬起,便觉清南君修长的身躯压了过来,急忙向旁翻滚,突然腰间一麻,被清南君点住穴道,压于身下。

清洛愤怒至极,伸手欲将他推开,却觉他力气极大,自己要穴被点,使不出内力,一时推他不开,急切之下,手臂扬起,向他面颊扇去。清南君呵呵一笑,伸手捉住她手,俯视她羞怒面容,感觉到她身躯柔软娇嫩,双胸因愤怒而急速起伏,不由心醉神迷,魂游天外,呻吟一声,闭上双眼,慢慢低下头去,欲吻上她红润的双唇。

见他面容越来越近,清洛大急,急速将头向旁偏去,怒骂道:“你无耻!”脑中猛然浮现大哥面容,眼角慢慢地淌出一行珠泪。

听她怒骂,清南君稍稍清醒,睁开双眼,见她侧头流泪,长长的睫毛因羞愤而不停颤动,一时呆住,片刻后缓缓离开清洛身子,坐于她身边草地之上,默然不语。

清洛略略松了一口气,怕他再度失去控制,不敢再出言激怒于他,只是努力运气往被封穴道冲去。清南君沉默良久,终伸手替清洛解开了被封穴道。

清洛急速跃起,向后倒退几步,抱起小鱼儿,冷冷道:“郡王,七日之期将到,请你信守承诺,赐我解药,我自行去‘鬼哭峡’会我大哥,你我从此互不相干,永不再见。”

听她说出“互不相干,永不再见”,清南君身躯一震,眼中慢慢浮现凌厉之色,转瞬又带上一抹得意之情,他轻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瓷瓶,倒出一颗药丸托在手中,淡淡道:“也好,反正你心中只有你家大哥,这是‘七日追魂丹’的解药,多谢你将我护送至叶州。你走吧!”

清洛将信将疑,但见他语气真挚,面色伤感,不似欺骗自己,便寒着脸,取过他手中药丸,仰头服下,转身便往外行去。却听得身后传来清南君得意的哈哈大笑,心知上当,回过头来怒视他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