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卓影从马鞍旁取下一个锦袋,递给乔庆德道:“等下待章王死后,你去取来他身上印章,将这几封信简盖上他的印章,太后急等着用。”

正在这时,一名信兵疾奔上谷顶,跪低禀道:“启禀大人,将军,仁州城头插上了九龙旗了!”

“哦?!”乔庆德惊呼道:“燕皇亲自到仁州了吗?”

他一时有些慌乱,转向陆卓影道:“陆侍郎,这燕皇亲自到了仁州,只怕形势严竣啊,也不知我们能不能挡得住。”

陆卓影却十分镇定,他望向仁州城方向,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道:“等会你让人将这封信射上仁州城头,燕皇自会乖乖地留在仁州。咱们把主力悉数撤往寒枫涧,太后的计划可是一步也不能错的。”

他面上笑容极为僵硬,低声道:“燕行涛,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这么多年不见,你可是风光得很啊!”

秋雨绵绵下了数日,萧慎思的心情也如这秋雨一般,湿湿漉漉,身心粘稠,极不舒服,他不知何时才能引出林归远,也不知有音等人能否顺利到达各自的目的地,完成各自的任务,只是每夜潜去舒幼节府中听到前线一切正常时,郁闷的心情才稍稍得以松解。

这个时候他恨不得自己变成三个人才好,一个留在这京城,一个去找燕皇,一个去找小墨,可毕竟分身乏术,权衡再三,还是觉得留在京城更为重要。他怕林太后会对当今皇帝下毒手,只有尽快找到林归远,才能制止这件事的发生。

这日辰时末,雨终于停了,天空也慢慢露出一丝灿烂的阳光,思月郡主正带着小鱼儿在院内清着落叶,忽然听到院门被轻轻敲响,正是与青太妃约定联系的暗号,她忙轻轻地将院门开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挤了进来。

这少年眉弯目秀,唇红齿白,见思月郡主盯着自己,拜倒于地,轻声道:“秀儿拜见月姨!”声音婉转清澈,竟是女子声音。

思月郡主略略思考,恍然大悟,忙将她拉起,激动道:“你是宗秀?!”

那少女解宗秀开心笑道:“是啊,月姨,母亲出宫不便,又有紧急事情,只能是我溜出宫来,见您和萧家哥哥了!”说着弯腰掐了一把小鱼儿的脸蛋笑道:“哟,这小娃娃,长得真是可爱!”

思月郡主见明霞之女秀雅公主长得这般英秀明慧,心中极是欢喜,拉住她的手再也不愿松开,将她领入房中。

萧慎思早听得院内对话,见解宗秀踏入房来,忙上前行礼道:“见过秀雅公主!”

解宗秀‘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哟,大名鼎鼎的萧大将军也是这般拘于俗礼啊,我可是最不喜欢人家叫我公主的,我只恨这辈子再也不要呆在那皇宫才好。”

萧慎思一愣,旋即笑道:“秀儿妹子说得也有道理,那的确不是一处好地方。”

解宗秀大喜:“萧家哥哥果非常人,总有一天,我非把母亲带离那处不可。”两人相视一笑,短短数句话,萧慎思便觉霞姨这个女儿实是明慧可爱至极,不同于一般的宫廷女子。

解宗秀正颜道:“萧家哥哥,母亲派我来,是有要紧事转告于你的。”

“妹子请说。”

“昨日,太后娘娘来了思月宫,同我母亲细谈一番,说是要替我做主择一驸马。”

“哦?”萧慎思渐渐不安:“莫非是林国舅的———”

“萧家哥哥就是聪明,正是如此,太后说她兄长林国舅有个儿子,叫什么林远君的,刚从外游历回京,人品无双,说要为我选为驸马,母亲听太后口气,竟是不容拒绝。只好借口说要问问我的意见,但太后临走时说了只给三天时间让我考虑,所以母亲派我来问问萧家哥哥,下一步该如何行事?”解宗秀取过桌上一块糕点,自己吃了一半,另一半细细地喂于小鱼儿口中。

萧慎思细观她言行,忽觉这位秀雅公主十分值得信任,如自家妹子一般亲切贴心,这一刻,更深刻地了解了霞姨当年是何等洒脱的一个奇女子,他心中一酸,轻声道:“秀儿妹子,把你给拖进来,实是对你不住了。”

解宗秀满不在乎地道:“萧家哥哥切莫这样说,我这人,小事糊涂,大事还是精明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心里自有主意,你说吧,该怎样做,我一定会帮你的。”

萧慎思心中感激,沉吟片刻,道:“秀儿妹子,你回宫请霞姨答复林太后,就说你要亲眼见见那林远君后再作决定,到时你就将他引到那处地方来。”说着在解宗秀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八四、心清空雨自明来

林归远那夜待林太后熟睡之后才悄悄地离开了皇宫,轻功运到极致,摆脱身后跟踪之人,回到了清洛房中。

他坐于清洛身边,望着她昏睡时长长睫毛洒下的一片阴影,望着她眉间轻蹙时流露的痴怜之意,觉得自己正一脚踏于黑暗,一脚踏于光明,心要往光明处走,但命运之手却将自己拉向无垠的黑暗。

现在,到底应该信谁?到底该如何做?他心头迷茫难定,痴坐到天明,听到院内传来苏婶的扫地声,方迷蒙睡去。

接下来的两日,清洛大部分时间依然处于昏迷之中,偶尔清醒时也无法出声,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林归远,看得他心头直颤,竟不敢再与她有任何交流,也只能强迫自己对她的哀求之色视而不见。

这日,他终忍耐不住再度进宫,希望能说动姑母不要逼自己娶那秀雅公主,却被林太后逼着去了皇城凤华门,等了个多时辰,秀雅公主匆匆赶来,将他带到了西郊清平山。

秀雅公主命随行之人在山脚守候,带着林归远上了清平山。林归远跟在她身后,面无表情,默不作声。那秀雅公主似是毫不在乎,偶尔回头见他还跟在后面,便神秘一笑,转过头去,自顾自地哼着小曲,显是心情极好。

林归远也曾听说过这位秀雅公主特立独行,与一般王公贵族女子颇为不同,此刻见她举止做风,方知传言不虚,确是有些与众不同。

眼见她渐往清平山东侧的一条小路走去,他心中‘咯噔’一声,忙赶到她身边,犹豫片刻后低声道:“公主,不知您要带在下去往何方?这边人烟稀少,为了公主的安全考虑,还是不要去的为好。”

秀雅公主斜睨了他一眼,浅笑道:“听说林公子武艺高强,怎么,也会怕小小毛贼吗?”

林归远一窒,见她又往前行去,想到还得靠她母亲青太妃解那‘天印咒’,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越往前走他心中越是不安,眼见到了那条熟悉的小路边,眼见半山腰那个木亭清晰可见,纵是深秋,也觉出了一身大汗,背心湿濡濡的极为难受。

秀雅公主停住脚步,右手马鞭轻敲左手手心,笑道:“林公子,你若是不想我嫁给你,就请迅速登上那木亭,如果我看你轻功够好,说不定会考虑拒绝太后娘娘的提亲呢。”

林归远面上一红,心中却暗自欢喜,知道这秀雅公主也不欲与自己成亲,轻声道:“多谢公主!”虽觉她要求甚为怪异,也未放在心上,身形疾闪,几个跃纵便到了半山腰。

堪堪在木亭边站稳身形,便见薄雾里,枫影下,一个清朗的身影迎风而立,一双熟悉的眼睛静静地望着自己。

林归远脚一软,便欲转身往山下纵去,却遥见那秀雅公主守在山脚,背后又传来萧慎思的声音:“二弟,好久未见!”只得停住了脚步。

他慢慢转过身来,萧慎思关切的眼神撞入心间,隐隐觉得有些紧张,侧过头去,低声道:“大哥!”

萧慎思也觉有些激动,叹道:“得二弟重唤一声大哥,真是恍若隔世。”

林归远心中也是酸楚难言,走到亭中木栏上坐下,沉默不语。

萧慎思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声问道:“三妹可好?那日伤得可否严重?”

“已无大碍了,只是还需要调养,暂时不能走动。”林归远木然答道,目光幽远地望着亭边的红枫。

天上的云越卷越厚,山风也越吹越劲,吹得二人长袍劲鼓,猎猎之声,激昂中带着些许阴郁和沉闷。

沉默良久,萧慎思缓缓道:“二弟,大哥我费尽心机想要见你,实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要得到你的帮助,现在也只有你,才是解决这一切事情的关键。”

林归远低下头去,轻声道:“大哥,你还是带着三妹离开这京城吧,我会想办法将孟相救出来,你们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那你呢?”萧慎思略显激动:“我和三妹也许可以一走了之,你呢?难道要我们将你丢在这里不管吗?”

他站起身来,遥望北方:“二弟,去年我们战场结义时,说的便是要同甘共苦,同生共死,这一年以来,我们三人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如果没有你和三妹,我萧慎思早就死了很多回了。你现在要我一走了之,你说,以你对大哥的了解,大哥我能这样做吗?”

林归远苦涩道:“大哥,我们不同,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有逃避不了的责任。”

“不,二弟,那不是你的责任,如果一定要说是的话,那也是我们三个人共同的责任!”萧慎思猛然回头,盯住林归远道。

“不,大哥,你不明白的。”林归远心中越来越是不安,他站了起来,说道:“大哥,你住在哪里?过几天待三妹身子好些,我会把她送过来,你带着她走得远远的,咱们来世再作兄弟吧!”说着便欲往山下行去。

萧慎思迅速拦在了他的身前,冷冷道:“二弟,你看到这亭子右侧的大坟了吧?”

林归远本就为在这处与萧慎思见面坐立不安,听得他这句话,顿如被一把利刃刺中心窝,眼泪夺眶而出,踉跄走回亭中,倚住木柱,闭上眼来,身子慢慢蹲了下去。

萧慎思走到他身前,蹲下来将他抱住,心中也是难过不已,低声道:“二弟,大哥对不起你,把你带到这处来,但你得坚强些,这些人虽是因你而死,但你不要再活在阴影之中了。”

林归远只觉眼前无数阴魂晃动,一张张脸全是大华寺师兄弟们的面容,他全身无力,靠在萧慎思肩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抽噎一阵低低道:“大哥,我罪孽太重,会连累你和三妹的,你们还是走吧,求求你了!”

萧慎思轻声道:“二弟,你知道吗?我们三人结义,实是上天注定的,如果说你是庆氏后人,那么三妹则是解氏后人,而我,我是龙氏后人!”

林归远猛然抬起头来,惊道:“大哥,你是龙氏后人?!”那日清洛只是拼力告诉了他萧慎思是泪印,却未来得及说出他是龙氏女子所生,所以此刻林归远听萧慎思这样说,十分惊讶。

“是,二弟,大哥求你看在我们结义的份上,听我讲完下面这些话,至于真相到底如何,你听完后自有判断。许多事情,三妹也不知晓,你回去后也可转告于她,以她之聪慧,必知道应该如何去做。”萧慎思望着林归远的眼睛,面上神情十分诚切,林归远仿佛回到了战场结义之时,忍不住轻轻点了点头。

林归远不知自己是何时坐到地上去的,山风拂来,他宛如被利剑一次次割过咽喉,又仿似被重锤一下下敲击着心脏,他面色逐渐变得雪白,嘴唇也逐渐变得僵硬,眼前萧慎思的脸也是模模糊糊,自己看到的一时是那慈祥的燕皇,一时是冷竣的姑母,一时又是那神采飞扬的皇帝和含笑望着自己的洛儿。

萧慎思所述,他只知道其中一部分,却不知道原来历史恩怨,多方族人如此纠葛缠结,也不知原来剑谷与先祖竟是如此爱恨难分,更不知秦紫辰墓碑上十六个字原来是此含义,他隐隐觉得萧慎思所说一切都是真的,但又不敢去相信。

如果真如大哥和洛儿所说,自己二十年来所做的一切挣扎努力都是那么的可笑,原来自己竟不是真正的庆氏后人,原来自己父母双全,原来倾尽心血爱之疼之的洛儿的生母和养父母全是死在自己的亲生母亲手上,原来自己竟差一点亲手杀了自己的亲爷爷。

最令他难过的那个事实,如刀锋一般剜刮着他的心尖,原来,他的人生,始终只是母亲手中的一颗棋子,始终只是她手心里的一个木偶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摇头:“不,大哥,你说的不是真的,我不相信,姑母她发过血誓,说我确是庆氏后人,我与剑谷没有任何关系,你所说的,定是那巫神和燕九天迷惑于你,骗你的。”

萧慎思知此时对林归远来说,实是最难过最无助的时候,他心中有些愧疚,但知如不将二弟拉过来,如果不能让他醒悟过来,这乱局便无法解决。他狠下心来,猛地伸手点住了林归远胸前穴道。

林归远武功远胜过萧慎思,本来任何人都无法偷袭点住他穴道,但此刻他六神无主,魂断心伤,体内激不起丝毫真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被萧慎思点住护住心脉的数处穴道,颤栗道:“大哥,你要做什么?!”

萧慎思紧抿嘴唇,将他拉至木亭右侧那个大土包前,林归远死死地偏过头去,不敢望向那个让他噩梦连连的大坟,低声道:“大哥,求求你,放开我!”

萧慎思却不放手,指着那土坟激动道:“二弟,他们为何而死,大哥我能猜得到。现在先不论大哥所说事实你相不相信,即使你真是庆氏后人,难道,就为了一家一族的仇恨,你就真的要看着太后将这个国家,将这万千无辜的生命置于危难之中吗?”

“当年你就是为了不想这么做,才连累得他们命丧黄泉,你自幼向佛,心地慈善,大哥不知多敬重你,可现如今,眼看着太后为庆氏复仇,眼看着边疆再起烽火,眼看着你亲生父母互相残杀,你难道还要做太后手中的傀儡吗?!”

林归远泪眼朦胧,早已说不出任何话来,萧慎思的质问一句句击在他心头,击中了他挣扎的灵魂,但他就是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一切,只是拼命地摇着头。

萧慎思又拖着他往亭子左侧行去,林归远更是惊慌,无奈穴道被点,无法挣脱,行得数十步,一座小小的石坟撞入眼帘,林归远紧闭双眼,在这石坟前缓缓地跪了下去,泣道:“师父,徒儿到底要怎么做,请师父告诉徒儿!”

萧慎思立于他身侧,也是眼眶湿润,猎猎山风中,他的话语隐隐传入林归远耳中:“二弟,我千方百计才得知你师父妙手神医也葬在此处,我今天之所以求秀雅公主将你带来此处,是想让你好好想想,你九泉之下的师父在看着你,枉死的大华寺的僧侣们也在看着你。”

“二弟,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的心是善良的,纵是要为庆氏复仇,要为庆氏雪冤,也不应是太后现在采取的这种方式。”

“二弟,你相信大哥,庆氏之冤定有昭雪的一天,既然上天注定要让我们来解决这段历史恩怨,大哥愿意和你一起来努力,但绝对不能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大哥已隐约猜到那龙凤双氏是何含义,如何确是那样,那庆氏之冤必能昭雪,但这需要二弟你的努力,如果你依然按太后的安排走下去,即使你登上皇位,庆氏族人也永远没有光明正大活着的一天。”

山间的风越刮越大,吹得林归远的长发遮住了面容,他沉默良久,低声道:“大哥,那你现在想要我怎么做?”

萧慎思心中一喜,将他扶了起来,扶回木亭中坐下,解了他胸口穴道,缓缓道:“二弟,我请你先随我去见燕皇,只有见到你,他才会撤军,平定边疆战事,也只有你离开这个京城,太后的下一步行动才不好开展,皇上才会保得性命,他是三妹的孪生兄弟,只有保了他,庆氏才有真正雪冤的一日。”

林归远张口就欲答应他的请求,却突然心中一个激淩,眼前浮现地宫内那一个个庆氏先祖的牌位,想到姑母所说‘天印咒’得解在即,想到萧慎思先前所述事情中的一个疑点,猛然站起身来冷冷道:“不,大哥,你是骗我的,你是想要那‘寒星石’来救你的母亲,所以才骗我说‘寒星石’不能解咒,我不会相信你的,现在是救我庆氏族人的最关键时候,你休想我跟你走,也休想我将‘寒星石’交给你。”

萧慎思大急,他没料到林归远竟会因‘寒星石’一事起疑,急道:“二弟,你———”

林归远不待他说完,身形疾纵,白影如飞鸿一般,瞬间消失在山路尽头,萧慎思知他轻功卓绝,自己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只得怅怅立于木亭之中,失望至极,没料到费尽心思劝解竟落得这样的结局,现如今,又该怎么办呢?

耳边传来轻微的‘咯’响,萧慎思回过神来,喝道:“是谁?!”

木亭西面的一颗大树之后,转出一个娇柔的身影,秀雅公主满面惊讶,张大嘴愣愣问道:“萧哥哥,你们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我真的,还有一个姐姐吗?”

秋风入院,秋雨轻扬,秋虫哀鸣。

这一年的秋在林归远的心里是如此悲凉,他时时想起去年秋天与清洛在涞水河边相遇,那秋阳是何等灿烂,秋风是那般怡人,此刻,纵是清洛就在身边,他却再也没有勇气去看她那双如泉水般纯净的眼睛。

清洛静静地在床上躺着,温柔的神情中透着些许疼惜,望着林归远立在窗前的背影。

林归远将那日萧慎思讲的话想了又想,心里慢慢明白:大哥和洛儿是不会骗自己的,历史恩怨是真的,自己的身世也是真的,可难道真的要迈出那一步,去与自己的亲生母亲决裂吗?母亲只剩下一年的寿命了,她辛苦筹谋二十年的事情,自己真的要去阻止她吗?

大哥说得没错,是不应该把那么多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可一旦母亲的计划失败,早就牵扯进来的积庆堂、林维岳多年来培养的那些人又该怎么办?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苏婶端着药碗微笑着走了进来,扶起清洛,细细地喂她喝着那苦涩难咽的药汤。

一碗药喝过几口,清洛眼中光芒一闪,倾尽全身力气抬起左手,将苏婶手中的碗一拨,大碗药悉数淋到了清洛自己身上,苏婶见状“唉呀”一声,药碗又滚落在地,林归远心一跳,转身大步走了过来。

见清洛闭上双眼,左手轻轻颤抖,似是被药烫着了一般,林归远心疼不已,忙俯下身,握住她的左手,问道:“怎么了?烫得厉不厉害?”

清洛轻柔的反过手来,紧紧地攥住了林归远的右手,那力道十分微弱,却又极为坚定,林归远本可轻松将手抽出,却觉她在颤抖着求自己不要离去,一时又有些不忍。

苏婶悄悄地退了出去,室内一片寂静,偶尔传来秋雨在廊下的嘀嗒声,如琴弦轻拨,击打着两人的心房。

清洛睁开眼来,定定地望着林归远,雪白的脸颊露出一抹病态的潮红,如腊梅映雪,月射寒江。

林归远忽然想起在燕国那个小山谷的下午,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他心中一软,轻叹一声,坐在床头,将清洛扶了起来,让她依着自己,柔声道:“三妹,是我不对,是我怕面对你,实是二哥心意彷徨,不知道要如何抉择,二哥对不起你。”

他将头埋在清洛如丝秀发之中,闻着她身上淡淡清香,渐渐呜咽。

“二——哥——”孱弱的声音自清洛口中缓缓吐出,林归远抬头喜道:“三妹,你可以出声了!”

清洛侧过头来,望着林归远,声音极为微弱,若断若续:“二哥,你要相信我,我纵是性命不要,也不会害你的。”

这句话一出,顿如洪水决堤,林归远心灵脆弱的外壳终于被她这句话彻底粉碎,抱住她失声痛哭。

清洛依在他怀中,静静地望着他哭泣,却不再说话。

林归远渐渐平静,终将萧慎思所言一一在清洛耳边讲述,清洛默默地听着,眼中一时惊涛骇浪,一时波澜不兴。

秋雨丝丝绵绵,小窗下,林归远抱着清洛,如同抱住了自己整个人生。

两人沉默良久,清洛忽轻声唤道:“二哥。”

“嗯。”

“二哥,在我心里,你既不姓庆,也不姓燕,你只是林归远。”清洛低声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善良、慈悲的二哥,没人比你的心更高洁,你不要总想着自己是姓庆还是姓燕,我只希望你做回林归远,做回我的二哥。”

见她气息不继,说话极为吃力,林归远心疼道:“三妹,你多歇着,别说了。”

“不。”清洛紧紧攥住他的衣襟,望着他的眼睛道:“二哥,你不要老是问别人你该怎么做,你要问问你自己的心,你的真心想要怎么做。”

她伸出手来,慢慢抚上林归远的心口,林归远感觉到她的手如春风一般拂过心间,将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细细补好,柔柔抚平,这一刻,大华寺师叔祖的话再度在脑中回想:

“归远,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的心若是善的,你走的便是善路,你的心若是恶的,你走的便是恶道。你的真心在哪里,你就往哪里去吧。”

清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林归远握住她抚着自己胸口的手,听着窗外的风雨之声,望着红烛摇摇曳曳,俊秀的眉眼间,多年来笼住的烟雾终袅袅散去。

八五、角声满天秋色里

第二日清晨,下了多日的雨终于停了,秋末灿烂的阳光洒在清洛床头,林归远立于床前,看着她熟睡的面容,替她将被子轻轻盖好,低声道:“洛儿,二哥知道要怎么做了,谢谢你。”顿了顿又道:“但二哥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她毕竟是我的亲生母亲,我只想陪她度过她最后的时光。她对不起你和小珏,看在二哥的份上,你原谅她吧。”

林归远顺着皇宫内的玉带河,衣袂飘飘地往长恨宫而去。想到等会就要和亲生母亲摊开所有真相,不由有些紧张。

转过挹翠宫时,他隐隐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阵阵嚎哭和内侍的喝叱之声,不禁心内诧异,不知这挹翠宫内住着的是何许人,敢在皇宫之内这般放肆。

进了长恨宫,抬眼却见林维岳也在这处,与林太后二人显是正在商议着什么。林归远轻哼一声,冷冷扫了林维岳一眼,跪于林太后身前:“侄儿拜见姑母!”

林太后心情极好,嘴角含笑,如静夜幽兰开放,柔声道:“远儿快起来吧,姑母正想找你呢。你在何处落脚也该告诉我们一声,现在是关键时候,你可不能再玩失踪了。”

林归远站起身来,盯着林维岳冷冷道:“你先出去,我和姑母有话要说。”

林维岳一愣,见他神色甚是冷竣,又见林太后悄悄打出的眼色,低应一声,躬腰退了出去。

林太后拉住林归远的手,笑道:“远儿很少这么主动来找姑母说话的,是什么事啊?”

林归远犹豫片刻,正待开口,廊下忽涌入数名侍卫,跪低道:“启禀太后!”

“怎么样了?”林太后松开握住林归远的手,闲闲问道。

“逆王的几个儿子已经全部处死了,其妃嫔和女儿已押入掖庭宫,臣等特来复命。”

“很好!”林太后朗声笑道:“都去皇上那儿复命吧!”

待侍卫们退出长恨宫,林太后转向林归远笑道:“远儿,你———”

林归远呆呆望向她,喃喃道:“谁是逆王,谁的儿子死了?”

林太后朗笑起身,从案上取过一本奏折递给了林归远,得意道:“章王拥兵谋反,勾结燕贼,将仁州城拱手让给燕皇,欲带着五万亲兵攻回京城,幸得陆侍郎和乔将军识破他奸计,落花坡一番激战,终将叛军悉数歼灭,章王命毙当场,陆侍郎由那章王身上搜出他与燕皇多年来的通信,以作谋逆罪证。昨夜收到急报和罪证,我已与皇上及诸臣议定,以谋逆罪处死逆王诸子,没其妃嫔女儿入掖庭宫了。”

林归远呆若木鸡,无法言语,林太后看着他模样,收住笑声,贴到他面前,冷声道:“远儿,你有点出息好不好!不错,章王就是姑母一手谋杀的,他们解氏皇族死有余辜,你难道还要为这种人心疼不成?!”

见林归远默然不语,她轻哼道:“现在姑母也不瞒你,燕行涛已亲临仁州,也是我将他引来的,陆卓影和乔庆德已在寒枫涧筑下防线,昨夜朝中紧急商议,最后决定由皇上率京城及附近三州的五万精兵亲临寒枫涧,以鼓舞士气,激励民心,以求抗击强敌。”

她嘴角挂上得意而略带狰狞的笑容:“远儿,你现在明白姑母为什么要你和那解宗秀成亲了吧。他燕行涛能够以驸马之身登上皇位,远儿你为什么不行?只要姑母替你将解氏皇族之人一一铲除,能够坐上那个宝座的就只有远儿你了!”

她的声音如一个个炸雷在林归远耳边滚过,他半晌后方抬起头来,问道:“那小珏呢?你打算怎么对他?”

“你听着,我会和皇上一起出征,我要亲自去对付那燕行涛,我费尽心机将他引到寒枫涧,就是想让他和解宗珏同归于尽,到时我会伪造皇上遗诏,说宗族凋零,再无男嗣可承继皇位,遗命由秀雅公主驸马承继大统。”

“所以远儿,你必须在五日之内与解宗秀成亲,让她母亲替我们解那‘天印咒’。我已和皇上说定,以你们的亲事来为大军壮行,五日后我便会和皇上开往寒枫涧,到时京中一切自有林维岳扶助于你,如有朝臣不服,他控制着京畿三万人马,应当无碍。地方上的大部分官员我也早已换成我们这一派的亲信,再加上林士武经营多年,应该能够稳住。”

林太后仰起头来,遥望北方,忽然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姑母会争取带着遗诏回京,如果姑母不能顺利回来,也必会命乔庆德或陆卓影将遗诏送到,你就乖乖的做一个好皇帝,想办法灭了青国,想办法替咱们庆氏洗冤,让他们能以庆氏之名堂堂正正的活在这个世上。要是真能这样,姑母死也瞑目了。”

她半晌听不到林归远的回答,转过头来,见他面色僵青,不悦道:“远儿,现在这个时候,你难道还要有妇人之仁吗?!”

林归远手中奏折掉落于地,抬起头来直视林太后缓缓道:“姑母,小珏不是你亲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