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青策马过来,使出天生神力,一根长矛左右挥舞,便是将那包围圈子扫得四分五裂,待得奔到端木澈身边,长臂一捞,便是将她拉到坐骑之上,只手扣紧,如释重负低叫:“谢天谢地,你安然无恙!”

那围合的敌军骑兵眼见对方主帅率兵亲自来迎,皆是吃了一惊,纷纷眼望后方,那里,蹄声密密而来,有如骤雨,在一片炫目的朝霞之中,一骑冲开尘土飞扬,踏破日晖金光,疾驰而来。

“是副帅大人!”

听得那敌军骑兵大声欢呼,这来人想必是身份不低,端木澈情不自禁回首望去,远远地却见那人一袭白衣,座下是一匹墨黑骏马,在那一片青色铠甲之中,显得尤为醒目,与众不同。

“果然是他…”

听得头顶之上颜青一声低喃,端木澈心头一跳,不由问道:“这人是谁?”

颜青面色凝重,直直望她,半晌,方才答道:“他…是金耀辅政王爷…齐越…”

这个人,就是那个令得端木老头一旦提起就是咬牙切齿的辅政王爷?

心里有丝恍惚,眼前人影已经逼近,但见那人身上并无铠甲,却是玉冠束发,白衣裹身,面容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神色却是清寒刺骨。

来人一双俊目带着皑皑冰雪一般的冷意,如闪电一般射向端木澈,终于冷然开头:“小贼,偷袭之后,就想逃吗?”

卷四 火凤涅槃 第十二章 相逢不识

那是一管清朗的好嗓音,因为夹杂了太多的冷漠,听起来却是丝毫不感愉悦,只觉得无法靠近,寒气迫人。

随着嗓音响起,那人也是策马过来,近在咫尺。

一瞥之下,端木澈发现自己方才却是看错了,那双俊目之中闪烁的眼神,岂止是清冷如雪,简直就是寒芒闪现的锋刃,凛冽之极,而令她更加吃惊的,却是他两鬓之间的那一缕白发,与那挺秀轩昂的年轻姿容绝不相称的白发。

年轻力强,华发早生,真是好生怪异之人!

再一细看,那面容隐隐有些面熟:“奇怪…他长得有些像萨郎…”

那个萨郎略显阴柔妖魅,而眼前这人,却是更加俊逸杨刚,挺拔出众,不知怎的,心头一阵发冷,呼吸也是急促起来,不由自主朝颜青靠了过去,“青哥,我不舒服…”

颜青搂紧了怀中之人,目光对上齐越,略一点头,沉声道:“辅政王爷,别来无恙?”

齐越直直望着他,眼中寒意渐渐褪去,却是低声道:“连你也是这般唤我…”

颜青叹一口气,正色道:“你我如今各为其主,往日情分已是不复存在,我便只能唤你一声王爷。”

齐越敛了眼光,叹息道:“昔日一句笑语,不想却成事实,我们竟然真的在战场上相见…”看了一眼他怀中之人,瞥见那火红衣衫,微有一丝诧异,却是说道:“既已鸣金收兵,颜将军,你们去吧,下回,就不会走得如此容易了…”

说罢,一挥手,那原本合围的骑兵队伍纷纷让出一条通道来。

颜青一阵愕然,终是抱了端木澈,纵马离开,后面的火象精兵两人乘坐一骑,紧随其后,飞速撤退。

齐越盯着那离去的队伍,眸光一转,看到那与人同骑一马的尹方,面色微变,喝道,“你,你果真是跳崖未死!”

语毕,身形一动,便是朝着尹方扑了过来:“你不能走!”

一根雪亮长枪挡住了他的来势,下一瞬,贺立翔低喝一声,拔地而起,朝着他的面容举枪刺去,吼声如雷:“齐越,我要杀了你!”

齐越哼了一声,侧身避过,长袖一挥,便是卸去了他大半力道,手指张开,抓住长枪枪杆,盯着他,双目微微眯起,叫道:“你是…小翔?”

贺立翔昂首道:“不错,是我!”

齐越轻轻放了手,闭了闭眼,道:“她…一直想你能当上将军,可惜,她却没能亲眼看到你现在的样子…”目光闪动,又道,“你想杀我,可是因为她么?”

贺立翔恨声道:“不错,我是为了她!我原以为你会好好对她,没想到你却辜负她,害她伤心,还将她逼上绝路!我们当初,真是瞎了眼!”

齐越苦笑一声,道:“瞎眼之人,又岂止是你们?枉我自诩聪明过人,却是这世上最为眼瞎蠢笨之人…”

贺立翔闻言一呆,却听得他低低叹息一声,声音重归清冷:“你今日厮杀劳累,决计讨不到好,这就去吧。我就在前方副帅大营之中,若是你心中不甘,随时可以再来找我。”

前方,一名火象精兵正在马上等候,颜青与端木澈一行已经驰近城墙,贺立翔迟疑一下,收回长枪,正欲转身上马,忽然听得一声低喝:“慢着——”

迎面又是一骑驰来,停在齐越身边,那马上之人面容淡淡,身形清瘦,众将得见,皆是唤道:“宁将军!”

那宁将军朝齐越抱拳道:“敢问副帅大人,为何放走这名火象将军?之前他杀伤我们众多士兵,此番又是偷袭我军大营,烧掉粮草与马厩,现在正好一举拿下…”

齐越挥手道:“你不必多说,我自有分寸。”

那宁将军却是不予退让,又道:“主帅早就猜测,副帅大人因为念及与火象大将军颜青的同门情谊,极有可能手下留情,现在看来,果真如此,这便是违背了当日两国皇帝陛下缔结同盟的原则…”

“我齐越行事,竟是要你来横加干预教训吗?”齐越冷然喝道,白光一闪,却是一剑削去他的头盔一角。

“卑职不敢!”宁将军低眉顺目,咬牙退开。

贺立翔回头看得呆楞,身形顿住,齐越冷眼望去,叫道:“你还不走吗?”

“我…不会感谢你…”说罢,大步上前,跳上那火象精兵的战马,一拍马臀,急急奔去。

行至中途,忽又忍不住回头,远远一瞥,只见那人立于马上,面色惨淡,形如石像。

日头高挂,又是新的一天来临。

端木澈立在城墙之上,想着过去一日一夜的浴血厮杀,想着片刻之前所遇之人,却不知是真是幻,梦耶非耶?

齐越,那个辅政王爷,感觉真是好生奇怪…

忽然听得城下鼓声一阵紧过一阵,在这军营多日,也知道这是营中大帅召集诸位将领议事的号令,想到先前头昏脑胀犯下的错事,当下也不迟疑,循那鼓声而去。

城中主帅大营之中,众将齐聚一堂,凝神听大帅颜青分析军情,布置防务。

待到一切安排妥当,贺立翔上前一步,将自己被齐越放走的经过简要汇报一番,颜青眉头紧皱,思想一阵,道:“来人,取我令箭,派出信使去往城外两国联军大营,告诉那副帅齐越,就说本帅欲休战十日,请他务必答应。”

众将闻言一惊,纷纷叫道:“什么,休战?”

张延抱拳道:“末将不明白,联军现在进攻势头正猛,怎会轻易休战?”

颜青沉吟道:“我只是赌一把,说不定,他会答应…”

贺立翔跳了起来,叫道:“大帅,就算他会顾念旧情,但是那水月皇帝樊子奕 也不会答应…”

颜青摇头道:“我并没有十足把握,我只是投石问路。”

贺立翔有些明白过来,道:“那可要避开水月皇帝才行…”

颜青摆手道:“不必,这讯息,正是要让他主帅副帅都知晓。”

贺立翔与张延对望一眼,低低啊了一声。

颜青望着众将,目光闪耀,说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两国两军实力再强,但毕竟是新近联盟,哪有我们兄弟这般血浓于水,同仇敌忾的深情厚谊…”

众将一听,当即明白过来,喜道:“离间之计!”

颜青点头道:“不错,这令箭一旦送出,不管齐越答应与否,那樊子奕对他必然会心存疑虑,对我们是百利而无一害。”

众将点头称是,颜青当下传唤信使,口述一番,命他手持令箭,急急而去。

端木澈坐在角落,却是暗自疑惑,听他们所讲以及日前所见,颜青与那齐越,两人应该是旧时,而且关系非同一般,但是似乎又有着什么恨事隔在中间…

正想得出神,却听得颜青沉声道:“督军端木澈何在?”

端木澈抬眼一看,只见他神情肃穆,不由心中一凛,当即站出,行礼道:“我在!”

颜青看她一眼,低沉说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昨日一战,你未获帅令,擅自离城迎敌,后又私下带兵偷袭敌营,虽然烧掉粮仓两座,马厩一座,却累得兵士死伤数名,实在功难抵过,这目无军纪,一意孤行,你可知错?”

端木澈吸一口气,想到那身首异处的士兵兄弟,心中酸楚,低头道:“知错,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颜青道:“军纪如山,不求永远无人犯规,但求事事按记惩处,不予假借。执法校尉,将端木澈拖出去,处以军棍三十,禁闭半月!”

“大帅!末将情愿代为受罚!”

“将军,让属下代为受罚!”

贺立翔与尹方大惊,不约而同,立时抢出,底下众将也是纷纷求情。

颜青摆手道:“这是他咎由自取,本帅心意已决,尔等不必相求。”

“大帅,少住体弱娇贵,不能与寻常士兵相比,大帅,大帅…”尹方急得大叫,正要奔过来,却是被端木澈一把拉住,喝道,“你闭嘴!回列去罢!”

贺立翔几步过来,仓惶叫道:“大帅息怒,是末将带着殿下夜袭敌营的,处罚末将吧!”

颜青不为所动,沉声道:“执法校尉,处罚行刑!”

那执法校尉无奈,只好带着端木澈走出营帐去。

等到众将奔出,端木澈已经俯在地上准备受邢,众多将士在一旁围观,那执法士兵见得颜青立在帐前,面色铁青,不敢迟疑,当即举起长棍,毫不留情,一棍一棍向她背上与臀上打去,只打得她外衫破损,里衣上已经浸出血来,却是忍住一声不吭。

众人面露不忍,尤其是贺立翔与尹方,心中痛惜,铁拳紧握,眼中已经是流下泪来。

好不容易三十军棍打完,端木澈未运内力抗御,已经是痛得无法站立,被贺立翔一把抱了起来,咬着牙强自支撑,不准自己昏过去。

执法校尉眼望颜青,只听得他又道:“颜青身为大军主帅,治军不严,监管不力,刑罚加倍,重重责打一百军棍!”说着跪伏在地,遥遥对着那边城城墙,脱下身上铠甲,露出古铜色的背脊来。

众将却是面面相觑,一军主帅当众受刑,那当真是骇人听闻,大违物情之事。

端木澈虚弱叫道:“不关你事…错只在我…你何必…”

张延也是出声喊道:“大帅,万万不可…”

颜青厉声道:“我一向言出必行,你们跟我多年,难道还不知道么?还不用刑?!”

执法校尉含泪道:“是!执法士兵,用刑。”

两名执法士兵躬身行礼,道:“大帅,得罪了。”随即站直身子,举起军棍,向颜青背上击了下去,这般一棍棍打将下来,拍拍有声,片刻间便将颜青背上与股上打得满是伤痕,血溅衣袍。

这一下一下打着,颜青却是不住叫道:“下手太轻!你们两个早上没吃饭吗?”

那执法士兵长棍紧握,加重力道,击打之声更甚。

待到一百军棍打完,颜青背上已经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张延与尹方想要去扶,却是被他一把推开,自己撑着站起来,眼睛忘向贺立翔怀中的端木澈,又是恼怒,又是心疼,嘴唇动了动,终是低声道:“贺将军,送殿下回帐…”

“对不起…”端木澈勉力朝他望了一眼,终于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阴沉,黄昏来临。

脑中尚有一丝眩晕,背上与臀部的痛楚便如火烧一般袭来。

低吟一声,缓缓睁眼,发现自己却是趴在一处绵软的榻上,身下有着厚厚的被褥,周身药香浓郁,而背部却是一片清凉,凉意一直延伸到那娇臀之上。

“醒了么?觉得怎样?”头顶上是颜青懊悔不已的声音。

“青哥…我没事…”端木澈低低一笑,眼泪却是随之滑落。

颜青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我下令处罚,你可有怪我?”

端木澈摇了摇头,道:“我自己做错事情,怎么会怪你…”忽然想起他所挨的那一百军棍,急道,“你呢,你有没有事?”

颜青面色有丝苍白,摇头道:“我皮粗肉厚,不要紧,已经上了金疮药了,只是皮肉伤,过几日就好,这几天,便由张延暂代职务,兼管军务。”

端木澈想起那十日之约,有丝了然,道:“怪不得,你与那齐越定下休战十日的约定,原来已经下定决心要自行处罚,却都是因为我…”说罢,眼圈通红,心中酸楚,又道:“青哥,我累及弟兄死伤,又累你受罚,我真是该死!”

颜青点了点头,正色道:“你这回确实犯下大错!你是皇上唯一的子嗣,既然自封督军,又怎能任意出入城门,轻率迎战,还竟敢趁夜偷袭敌营!你可知道,若是被敌军俘虏,将是对我们致命一击!”

端木澈垂下眼帘,咬住唇瓣,颜青又道:“你不比我,我从军十余年,长年累月在这边关驻守,这城里城外,平地浅丘,一草一木,我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所以我胆敢单刀赴会,出城迎战,因为我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而你——”

怔怔看着她,眸中隐有惊疑:“澈儿,你练习空明神功已久,实在不该如此急躁,你到底是因为什么,要不顾一切朝那敌营而去…”

端木澈身子一震,喃喃道:“我…我就只是想去看看…我也不知道为何…”

擅自出城,是为了解救被围的贺立翔,是为了突发奇想夜间偷袭,哪里还有其他原因!

是妈,真是如此吗,为何,心底一抹异样悸动,却是那般强烈存在,久久不去?

到底是什么,在吸引自己,着了魔一般地前往…

忽然之间,头痛欲裂,脑中似乎有千军万马碾过,一个声音低低响起,不断增大,狂乱叫嚣:你不是冲动,不是任性,你只是…

“啊——不——”端木澈双手抱头,凄厉大叫,外间人等听得声音,纷纷涌到帐边,意欲进入。

“大帅,出了什么事,殿下如何了?”

颜青按住她,一指点在她的睡穴之上,端木澈头一歪,便是昏昏睡去。

“贺将军,尹总管,你们进来!”侧头唤着,同时扯过一张软毯,轻轻盖在那昏睡之人身上。

贺立翔与尹方急急掀帘而入,一齐看向榻上之人,惊道:“她…怎么了…”

颜青蹙眉道:“她情况不对,似乎对那辅政王爷,本能地想要靠近…”

贺立翔吃了一惊,道:“我就说嘛,她在荣城都是好好的,那么冷静自持,怎么到了这边城,就一下子变得冲动起来了!难道,她的记忆,正在慢慢恢复吗?”

尹方看了颜青一眼,却是一声长叹,道:“少主当日在玉龙山下,中箭之前,对那辅政王爷,亦是情意深切,十分在意…”

颜青面色凝重,思忖间,说道:“等她伤好之后,尹方与其余火凤卫一道,护送她速速返回荣城去。”

正当此时,外间传来急促脚步之声,有人叫道:“报!前往敌军大营的信使已经返回,正在帐外等候!”

颜青与两人互望几眼,沉声道:“让他进来!”

只见那信使匆匆进来,行礼之后,当即禀道:“大帅,那敌军副帅答应休战!”

此言一出,不仅是贺立翔与尹方,就是早就预见的颜青,都是啊的一声,惊呼出来。

“他果真还是…”颜青叹息一声,瞥见那信使欲言又止的神情,沉声道,“还有何事?快快如实禀来!”

那信使不敢隐瞒,禀道:“那敌军副帅提出一个条件,说是要尹总管今夜三更去城外一见!”

颜青挥手道:“知道了,你去吧!”

待得那人退下,便是转身面朝尹方,低声道:“他认出你来了?”

尹方点头道:“应该是,他昨日就想将我留下,幸得贺将军帮我解围…将军,如今怎么办?”

颜青叹道:“他做事一向执着,若你不去赴约,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今夜三更,你带上一队精兵去吧,估计他只是想询问一些事情,应该不会为难你。你自己随机应变就好…”与他商议一阵,又看了看榻上之人,叮嘱道,“暂时不要让她知道。”

“属下明白!”尹方急急下去准备,贺立翔低叹一声,也是抱拳告退。

颜青轻轻靠近榻边,伸手抚上那娇弱的侧面,上面,泪痕未干。

“澈儿,我该拿你怎么办…”

半夜,端木澈又一次幽幽醒转,微微抬头,只见帐中一灯如豆,案几之上伏着一人,看不见面目,只发出阵阵鼾声。

稍微动一下身,便是痛得龇牙咧嘴。不禁低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