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爹却不是山野无知的村夫,却不肯借此机会赖了上去,姻缘之事不比别的,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硬凑到一起的夫妻哪里能过好。

况且他又没来得及问问女儿,所以只笑着说:“汤巡检高义,老汉不胜感激。我们还是先回村里,家里的女人们听了都吓得直哭呢,想是一会儿也要赶过来的,我们回去告诉她们一声。”

这时云娘才注意到村里的男子差不多都来了,每个人手中都拿着锄铲等物,想来是爹将大家请来要把自己挖出来的,再想到娘和嫂子她们一定伤心不已,便也急着回去,拉着爹道:“赶紧回家告诉娘我没事。”

杜老爹自看了女儿,先还高兴不已,听了汤巡检求亲也镇静自若,现在一经确定她安然无事,却突然又后怕起来,双腿竟软了,手里的铁铲握不住丢了开去,人堆了下去,幸运杜二郎就在他身后,一把扶住他。等了一下方好,只靠着二儿子站着,挥手向小儿子道:“你先回家告诉你娘!”

四叔也是村里极有威望的老人,见状便上前向云娘道:“你爹是后怕了呢!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了,让他先缓缓。”又见汤巡检在场,便十分帮忙张罗,一叠声地吩咐村里的几个小伙子,“你们几个去集上买肉;你们几个去买酒;你们几个去请了张厨子备下席面;你们几个回去让女人们烧水准备洗漱…”

大家听他吩咐各自做事,杜老爹这时也好了许多,便向四叔笑道:“先前别人家里有事,我常去帮忙张罗。现在我家里有事,我反倒不能了,多谢他四叔了。”又向大家团团揖道:“多谢多谢,今天都到我家里吃席!”

四叔便与大家笑道:“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家帮忙还不都是应该的。来时都以为云娘被埋了进去,现在竟然囫囵回来了,正是大喜事!且又有汤巡检帮忙,更是要好好感谢一番!”

说着大家便浩浩荡荡地向回去,半路又遇到杜老娘一干女眷,原来男人们听了消息立即出发后,她们便随后也赶了出来,结果半路被杜三郎拦住告诉了云娘无事,这些女人们便在原地喜极而泣。

现在见了面,杜老娘也顾不上云娘满身泥水,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哭了起来。云娘也不禁泪下,颇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及至回到家里,云娘便从头到脚地洗了半晌,才将一身的污渍去了。杜老娘和大嫂不放心,检视了一番,只见小腿上有两道很轻的伤痕,也不需大夫来看,只自家拿了些药裹好,又放心道:“还好,并不要紧,也不会留疤。”

自己一直被护着,所以才没有伤着,云娘心里惦记汤巡检,不由自主地急问:“他怎么样?”

杜老娘便看了女儿一眼。

倒是大嫂不理论,笑道:“你是说汤巡检吧,他伤得比你重,听你大哥说,身上划破了十几处,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已经请大夫看了,说是幸而并没有伤筋动骨,只好好休养就行了。”

这就好,云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杜老娘便流泪道:“多亏了汤巡检,竟带着你逃了出来,若是有个万一,叫我可怎么活呢?”

云娘便也想到当初在小竹屋时,自己也以为是必死的,也靠着娘抽泣起来。

“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们娘俩儿怎么反倒哭上了!”大嫂劝道:“从去年起云娘便不是很顺,不如等伤好,我们一起去庙里拜拜菩萨吧。”

“这话说得对,我怎么就忘记了,当初云娘从郑家回来的时候就应该带着她去拜拜菩萨的。”杜老娘被提醒了,便在心里算了一下道:“这一次,我们一家去吴江县城外的灵运寺拜菩萨,那里的菩萨是最灵的。求菩萨保佑云娘自此以后什么都顺顺利利的,还有三郎明年能中秀才。”

说着又向大儿媳道:“你去外面先张罗着,我再与云娘说几句话。”

看大嫂出去了,杜老娘便掩了门悄声问女儿,“我听你爹说,汤巡检在村里人面前抱着你出来的,又说昨天夜里有了肌肤之亲,实情可是怎么样?”

云娘红了脸,低头道:“娘,并没有你们想的那样…”

杜老娘先前帮女儿收拾一番,见她身上虽然满是泥水,可是衣服却还完整,现在便懂了,“只是那屋子太小,后来他又抱着你逃出来,免不了要挨挨碰碰的吧!”

虽然即使真有什么事,杜老娘活了这么大的年纪,也不是不能体谅——正值青春年少的男女独处一室,想出也出不来,一时把持不住也没什么。但是如眼下这般自然更好,又露出笑意道:“汤巡检倒是有担当的人,只是你怎么想呢?”

云娘其实正是心乱如麻,她倾慕汤巡检,而汤巡检也喜欢自己,自忖必死的关头如何许诺都可以,但是回到人世,便又想到了他们并不是一样的人。再想到汤巡检的祖父已经为他相看了亲事,更觉得踌躇。

听说汤巡检的祖父原来是侯爷,现在虽然被夺了爵,但是他依旧是皇妃的父亲,一定会为汤巡检定一位出身不不凡,完全配得上汤巡检的大家闺秀为妻,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

此时反倒将昨夜胆大包天、不顾一切的精神消了大半,犹豫半晌,终于摇头道:“我们本就不是一样的人,若是借此机会答应了他,他自不会反悔。但是他家里的人又岂能情愿?将来为了我不能与高门结亲,影响了汤巡检的前程,又耽误了他的子嗣,我自己也羞愧。是以这门亲事就算成了,终究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我们家里索性大方些,直接推了方好。”

第57章 暗疾

杜老娘看着女儿,神色虽然绝决,可是怎么也掩不住一脸的失落,却猜到了她的几分心事,便道:“汤巡检是主动提的亲,并不是我们家逼着的,想来还是真心。”

“正是因为他真心,我更要为他着想,直接拒了,免得大家为难。”

杜老娘停了半晌叹了一声气,“原是极好的一门亲事,再不能有的了,只是你说的也有理。”

哪个当娘的不疼女儿呢?

何况云娘这样懂事出色的女儿,又经历了那么多坎坷。

自云娘从郑家出来,杜老娘便一心帮女儿再选一个好人家,可是过了大半年却依然没有结果。媒人的热情,郑家的后悔,云娘的反对,这些都使老太太慢慢想通了一个道理,女儿再嫁容易,但嫁得好却难。

是以她刚一知道汤巡检提亲,喜不自禁后却还能冷静下来。汤巡检是官身,人物品貌都非同一般,但也正因为这样,女儿将来的路才更不好走呢。

郑家不过是才有了几两银子,就不把女儿放在眼里,也把自家低看几分,所以前前知道云娘在郑家受累受气,却也不能理直气壮地上去说理,只能悄悄提醒女儿,可最终女儿仍然两手空空地和离回来。

汤家是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女儿嫁过去,从此天各一方不说,万一有个好歹,自家恐怕连信都听不到,想再把女儿接回来都不能了。

如果女儿能生养,生个儿子,哪怕是个女儿也能傍身,可是女儿注定没有儿女,将来又没有娘家扶持,叫她怎么能放心呢!

而且又有杜老爹的一番话在前面,现在她便也说与女儿,“你爹方才悄悄对我说,以汤巡检的身份,若是不认这事我们也不能奈何他,原以为他肯收你做妾,也是极好的,也不算埋没了你。只是他直接就提亲,你爹反倒担心起来。他那样的人物,那样的家世,如何肯娶我们小门小户的做正室?听说他已经二十五了,妻儿皆无,该不是有什么暗疾吧?”

又顺着想了下去,“整整一夜,你们也没什么事情发生,想来还真有几分道理。”杜老娘也年轻过,又因生在乡野,对于那件事又看得比诗书人家要淡一些的,夜间同处一室,*的,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竟没有,反让人生疑了。

云娘听了,倒一时说不出话来。

昨夜的事情历历在目,汤巡检那沉重的呼吸声似乎就在耳边,他哪里有什么暗疾呢?只是这事并无可分辩之处,便道:“娘,我一夜没睡,现在头痛得很。”说着囫囵躺到了床上,掀过被子没头没脑地整个把自己蒙在里面。

杜老娘也没奈何,便道:“既然如此,你就先睡吧。刚刚你爹也说过,已经是二嫁,便不要着急,免得再错。这事我们家里再商量商量,并认真打听一下汤巡检的为人再说。现在外面正忙着,我也得出去张罗了。”

云娘等娘走了,依旧躲在被子里不愿出来。

哎!想起自己昨夜做的事,她真没脸了,而且汤巡检会怎么看自己呢。

正羞得无可奈何,又有四婶、村里的女人们来看她,只得坐了起来。听大家问伤情,问汤巡检,也免不了要答上一二。

又听众人见汤巡检的模样个个赞不绝口,又因为都是妇人,说话也不必太过小心,有人直接就问云娘:“听说因为一同被隔在小屋里过了夜,便要娶你,可是真的?”

云娘只得强撑着推脱道:“虽说过了一夜,但不过是被雨和走山的泥石隔住了出不来而已,哪里就提到了亲事呢?”

“你别装憨,汤巡检已经当着大家的面说了,还想瞒我们不成?”

他是真下了决心,在大家面前便说了出来,云娘只得又推道:“我的事都由我爹娘做主。”

“虽然是这样说,可是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你也不小了,总要有自己的主意才是。”

“那可是巡检大人呢,还要什么主意,赶紧答应下来才对呢。”

“就是啊,这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呢。”

“云娘的命就是好!”

大家议论纷纷,却都羡慕云娘,突然又有人道:“我们要会织锦多好啊!”

“是呢,云娘,等我家攒够了买织机的钱,你也教我吧。”

原来大家都把自己的境遇与织锦关联上了。但云娘转念一想,如果自己不学织锦,那么*便不会去府城卖绸,不会遇到采玉,不会私自卖了绸养了二房,然后自己不会和离,不会与汤巡检成为邻居,不会与他在竹屋中相遇,现在更不会有他的求亲…

云娘神思恍惚起来,却又被大家摇醒,“云娘,你答应不答应啊?”

她歉然一笑,“自然答应,只要你们买了织机,我便去教你们。”说起了织锦,云娘的话就多了,“我们杜家村养茧的人家多,本就适合织锦。自家养茧,自家缫丝,再自家织锦,利加在一起就越发厚了。且大家都一起织起来,攒得多了,牙行一船收走了直接送到吴江县或者府城,给我们的价也要高一些呢。”

大家是眼看着这大半年来杜家的日子一天天地好起来的,便也盼着自家也能一样,现在听云娘如此说,更是满是憧憬,“到了那时候,怕我们杜家村也同盛泽镇一样富裕了!”

大家说得正热闹,二嫂端着托盘进来给云娘送了些粥饭,满脸笑意地向大家朗声道:“大婶子、大嫂子、大姐姐小妹妹们!我们家云娘一夜没睡,又受了惊吓,什么织锦织绸的话以后再说也是一样的。现在外面摆好了席,我公公让人买了半头猪,又有几十坛子的酒,开了流水席请全村人呢!请大家赶紧吃席去,让云娘也吃些东西,然后好好睡一觉养一养!”

四婶便笑道:“可是二郎媳妇说得对,我们一时说得兴起便忘记了。”便招呼大家,“我们出去看看有什么事可帮忙的。”

大家呼啦啦地走了,二嫂便将托盘放在云娘面前,自己也在床边坐了,陪着小心道:“云娘,从昨夜就什么也没吃,一定饿得很了吧?”

若是昨天,云娘一定会揪住二嫂问她为什么在汤巡检面前说自己倾慕他,会去找他之类道三不着两的话,可是现在她又没了这个心肠。如果没有她和二哥的谎话,她和汤巡检也许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所以亦恨不起她。只是她不想轻易放过,便淡淡地道:“吃了,也不怎么饿。”

二嫂吃了一惊,便赶紧问:“吃了?吃的什么?该不是你们早约好了到那里幽会吧?”

云娘气得骂道:“有你这样的嫂子吗?外人还没怎么样呢,你倒先往我头上泼脏水!”想再说上几句,终是因为二嫂有着身孕,不好与她真恼起来。

“云娘,你别气,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当不得真的。”二嫂其实还是有些疑惑的,便悄声道:“这天地这样大,怎么就能那样巧凑到了一处?巧之又巧的是偏又遇到了走山,就是无巧不成书也没法子再这样巧了?”

云娘本还是气,可听了二嫂的话,却对上了心事,也顾不上气,只呆呆地想,如果没有这一次巧遇,汤巡检便订了亲,自己也会终身不嫁,他们便会彻底没了交集。

又想到小时候听说有月下老人为命中应该成夫妻的男子和女子系上红线,不管离着千万里,还是世代仇人,总能成就姻缘。看来自己和汤巡检果然有缘份。

二嫂见云娘颇为所动,便又热切地道:“云娘,我和你二哥都是为你好,当时还颇费了些心思,才帮你在巡检司旁租了房子,现在汤巡检果然向我们家提了亲,还是正室,真是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好事!”

又两手一拍道:“公公着实老糊涂了,这样的好事还不赶紧答应下来,在众人面前让汤巡检拿出贴身东西做订礼,把亲事做实了,防着他回去后反悔。”

云娘斜着眼瞟了她一回,“你说爹老糊涂了?”

“没有,没有,”二嫂赶紧摆手,“我哪里敢说爹老糊涂,我是说,这样的亲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怎么还拖着。要我说,现在就在家里拜堂成亲最好。”

云娘听她越发不像话,便道:“那你去拜好了!”

二嫂也气了起来,“我是好心,你偏句句与我顶着,又是何苦!”又向云娘道:“汤巡检要是向我提亲,你当我不去吗?”

云娘无奈,再不理她,只得低头喝粥,待吃好了,便将碗筷一推,又重新睡下,将被子蒙在头上。

二嫂见她不理自己,终没有办法,收拾了托盘要走,却又俯身向云娘道:“你可听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话,可别怪二嫂没提醒过你啊!”

见云娘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便气哼哼地道:“我是为谁?一家子人竟然都不领情,我便也不管了!”说着气愤愤地转身走了。

云娘昨夜虽然略睡了一会儿,但毕竟不可能真睡实了,现在早觉得又累又乏,吃了粥越发的困倦,迷迷糊糊地便睡了过去。

突然间她看到了汤巡检,穿着一身整齐的官服,佩着腰刀,站在船上向她问道:“云娘,你不肯随我走,我便走了,我们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云娘便哽咽起来,她哪里不愿随他走?只是她是怕耽误了他的前程,又怕耽误了他的子嗣,而且她也怕,怕再错了一次。可是她怎么舍得汤巡检走了呢,看着船渐渐离开了,云娘急切万分,什么也不顾地扑了上去,“我跟着你走!”

这样一喊,云娘便醒了过来,原来这次方是一场梦。

梦虽醒了,可她的心还在呯呯地跳着,眼角还有泪珠。

是的,她不能失去汤巡检。先前她虽然嫁过人,可是却从没有过这样刻骨铭心地深情,她能舍得离了*,而且还会活得更好,但是却怎么也舍不得离了汤巡检,那样她会相思而死的。

而且,举头三尺有神明,昨夜里,她已经嫁给他了。

第58章 是我

云娘坐在床上,双手按在胸前,急促地喘息着。

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汤巡检真的要离开自己了吗?

他本就不是盛泽镇的人,到了任满的时候自然要离开的。到那时候果真就是天各一方了。

就算是有那织机,要给他分成,可他又岂是在意那些身外之物的人呢?

就在这一瞬间,云娘突然反悔了,她要嫁给汤巡检,虽然有那许多的难处,但她不怕,不能生养就过继一个儿子,从小抱养在自己身边,像亲生儿子一样待,人心换人心,儿子也能待他们如亲生父母,也能给他们延绵血脉;不能在仕途上对他有所帮助,但自己却能关心照顾他,饮食起居样样打点好,尽到妻子的本分;至于汤家长辈亲眷,等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贤淑温婉,总不会铁石心肠。

至于自己,即使又一次走错了路,又有什么。第一次出嫁,上遵父母之命,下合媒妁之言,她以为自己选了最合适的人,还不是一样错了。这一次她不想辜负自己的心,就算是错了,也比从一开始就舍弃了要好得多。

人生不过百年,为什么不放任一回呢?

想清了这一切,云娘神清气爽,起身要去外面席上帮忙。只为了自己的事,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放下了家里的事去营救,自己应该感谢的。

云娘对镜理了理头发,看到自己素着一张脸,只穿着家常素绸衣服,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就在席上,哪好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的模样。”

转念一想,刚从竹屋里逃出来时那样糟糕的形容都被他看了去,现在也没什么。可是女为悦已者容这话再不错的,她还是重新坐下,先将头发重新梳了,挑挑捡捡选了一支荷花银簪插在上面,打开包袱比了半晌,拿了件红绸衣衫,又觉得太过显眼,最后换了件月白的短襦,宝蓝的裙子,抿了点口脂才出了屋。

杜家请了全村的人帮忙去救女儿,虽然半路便迎到了云娘,并没有真正劳动大家,但是亦要还情的,特别是云娘平安无恙地回来,更是喜悦,索性要开席请客。

云娘从蚕房走到前面,见杜家小院里摆了十来张从各家借来的桌子,桌旁的条登上满满地都是人,正是开着流水席,一眼扫过,却没有看到汤巡检,又不好问,便直接进了厨房。

村子里专门给人家做席的张厨子正带着儿子满头大汗地在灶上忙着,大哥大嫂也一样满身是汗地打着下手,二哥、二嫂、三弟妇帮忙递送菜品,云娘过去便帮着端菜,二嫂见了她上下打量一番,便立即了然,满脸飞笑道:“这里十分脏乱,且席也快结束了,你还是去正屋看看汤巡检可睡下了?”

云娘让她一看本就红了脸,再听她的话,更是无处立足,这时大嫂方回身看到她,便也笑道:“汤巡检吃过席刚睡下,还是不要打扰他,云娘去西屋里帮娘收拾回礼吧。”

办席要请很多人帮忙,厨子、跑腿的、借桌椅的,事后便都要备些东西当回礼,正也要在大家散开前备好呢。

云娘进了屋,就见杜老娘已经在桌上摆了一大摊子,四筐月饼都打开了盖子,一叠干荷叶放在一旁,又有几张翦好的红纸,再一卷麻绳。

先在每张荷叶上放四种馅心的月饼各一块,包起来后还在上面放一张红纸,再用麻绳捆扎起来,结一个蝴蝶结,十分地整齐好看。

先前八月节时给各家送月饼尚且没有这样用心,可见这一次家里有多在意。云娘走过去在一旁坐下,拿了荷叶帮忙,又道:“娘,弄这许多东西,家里实在破费了。”

杜老娘见了女儿打扮得十分整齐,面庞带着笑意,越发显得眉眼如画,十分袅娜可爱,便笑道:“论理并没有用大家出力,若是只给各家派点糖果点心含糊过去也成,可是你爹和我说了,一则你平安回来,二则我们家这大半年的日子过得好了,本就应该庆贺一番,不好俭薄的。”

又看了云娘道:“还有一层,那就是汤巡检提了亲事,如果能成亦是一则喜事,总要热热闹闹的才好。”当娘的只消看一眼女儿,便能明白女儿与一早完全不同了,遂轻声问:“你可想对娘说什么吗?“

云娘脸便红了,埋头包着月饼,低头道:“既然他是真心求娶,爹娘便替我答应了吧。”

杜老娘不意女儿只过了半天便将心意全变了,便奇道:“你先前担心的那些可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云娘将一张荷叶展平,摆上月饼,仔细地卷了起来,垂眸道:“我若是这一次不嫁,将来就再不会嫁了。”

正是如此,如果连汤巡检都回绝了,将来自然不可能再嫁了。但杜老娘依旧担忧道:“你总与他做过邻居,又在一起过了一夜,你爹担心的事,你可觉察出什么没有?”

“此事绝对是没有的,爹娘不必多想,也不必再找人打听了!”

杜老娘听了此话,马上眉开眼笑地道:“你知道就好!我也说,如此俊朗的男子,哪里会有什么暗疾呢?”

云娘只恐杜老娘想多了,便赶紧道:“我们真没有什么,他是非常矜持的人。”

杜老娘却笑道:“其实先前我就愿意,只是怕你犯了犟,倒不敢强着你答应,便想着慢慢劝你,现在你自己想通了最好!”

见云娘只一心包月饼,又笑道:“无怪先前你二嫂就说你们邻居住着有来有往的,其实就是有些意思了呢,当时我还训斥了她一回,现在才知道我是冤枉她了。”

想到二哥二嫂做的那些事,云娘竟不知自己还怪不怪他们了,只是还不想爹娘操心,便依旧替他们瞒了下来,什么也没说。只低头将包好的月饼数了一遍道:“娘,已经尽够了吧,五爷爷两包,四叔两包,张厨子两包,请来的大夫两包,家里做了那么多菜,其余的人分些剩菜了就可以了。”

“你五爷爷、四叔都是长辈自然不能少的,大夫只送一包就可以了,张厨子不必送,厨房里剩下的生肉生菜都给他,”杜老娘日子过得精细,搬着手指头算计着,却道:“汤巡检刚刚说好吃,我想着他回去时给他带上四包,再加上四块腊肉、四只鸡、四条鲜鱼,还有新采的果子蔬菜…”

云娘听到老娘独对汤巡检如此大方,知是为了自己,却替汤巡检为难道:“他如何能拿得了这许多东西?”

“这还不容易,你大哥前些天编了许多新篮子,正好装两篮提着。”

“娘,还是算了吧,他不缺这些,我们又不多,自家留着吃吧。”

“你这孩子怎么就这样不懂事,先不说就要给你们定下亲事,就说汤巡检把你从竹屋里救出来,我们不应该好好感谢感谢他吗?”杜老娘指点女儿道:“你先前很明白事理的,现在怎么糊涂了?等一会儿他睡醒了,你将他鞋子描下样来,好好帮他做两双鞋子。还有衣服,从里到外都做两身…”

说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汤巡检是京城里来的人,恐怕是极重规矩的。你还是不要再与他见面了,赶紧回自己屋子,免得让他笑话。”

说着便推云娘回去,又道:“鞋样子我去描,你只放心吧。”

云娘就这样又被推回了屋子,亦知娘说的有道理,便重新换回了家常衣服,听着外面的说笑声,却一时无甚事可做,便取了一匹自家织的素绸,忖度着尺寸,裁了一件里衣,自然是给汤巡检做的,细细地缝了起来。

到了晚上,依旧是二嫂送饭过来,进了门便笑道:“二嫂说的原不错吧?总算将你劝得明白了,将来你过上了官太太的好日子可不要忘记二嫂的功劳啊!”

云娘听她滔滔不绝地表功,有的没的说了一车的话,甚至将她和二哥原来并不光彩的事情都得意地吹了出来,“云娘,你是不知道当时你二哥和我有多怕,如果巡检司里的人将我们的绸都收了去,家里刚织出来的绸全丢了,我们可怎么对家里交待呢!”

“当时,我们就想跳河悔过了,偏偏汤巡检过来,大家都过去求情,他理也不理。我和你二哥一想,当时你们见面还打招呼呢,便赶紧跟过去提了你,然后汤巡检立即便让人放了我们,绸也全都还给我们了!”

“本来事情过了就算了,不想我和你二哥回来时又遇到了汤巡检,他便问我们来我们家提亲可好,我和你二哥就想,你那时正犯着犟,不论谁说亲都不听,怕你一时昏了头将这样的好事搅没了,便告诉他等一等。不过,你们俩个既然郎有情妾有意,怎么也要成全你们啊!”

“我们就指点汤巡检,你想要架妆花纱织机;想回盛泽镇织绸;要租房子住。现在终于…”

云娘才晓得事情的始末,又感怀汤巡检待自己的好,更气二哥二嫂的所为,便冷笑道:“既然二哥和二嫂这样有能耐,怎么见了他倒像避猫鼠呢?”

“呃,”二嫂被噎住了,但她从来都是能屈能伸的人,立即陪笑道:“谁知道汤巡检看着威武,其实到了这样的事上却没主意了呢?偏妹妹与别人不同,油盐不进,我们俩又欠着他二十匹绸的情,只能躲了。”

又道:“总算你们成了好事,我们也不必再如此辛苦了!”

似乎他们一直在忍辱负重一般,云娘冷笑道:“再告诉二嫂一句话,我特别去问过阿虎,你们这样十匹二十匹的小户,别人不好说,若是撞见他,却从不罚银子罚东西的,只不过训斥一番便罢了!”

“原来白白怕汤巡检那么久了。”二嫂嘀咕着,也觉得没脸,便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我去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事。”

云娘用了晚饭,又做了会儿针线方才睡下。只是白天睡多了,一时倒是不困。

夜渐渐深了,云娘只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想,又听着东厢房里织机的“札札”声,倒想起来替三弟妇织一会儿红绸,她毕竟忙了一天了。

正在寻思,却听门极轻地响了一下,闪进来了一个人,走到床头小声道:“云娘,是我。”

第59章 事成

刚过了十五,月亮还是又大亮,隔着窗纸照了进来,屋内的一切都清晰可见,汤巡检便径直走过来打开帐子递过一样东西,“我是来还这把刀的。”

云娘早忘记了那把刀,接过来道:“原来还留着呢。”

“亏了这把刀救了我们,自然要留着。”说着,人便上了床。

云娘怔了一下,但再想到昨天两人挤在那样窄的一张小竹榻上,现在倒也不必再撇清,更何况她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将来定是他的人了。便向里面让了让,觉出昨天闻惯了的气息中又加了淡淡的药香,又问:“你伤口还疼吗?”

“不要紧,都是皮肉伤,过两天就好了。”说着将她整个抱在怀里,双手也不老实起来。

云娘大窘,按住衣襟,明明夜里他很矜持的,现在怎么会这样,便低声道:“既然都睡不着,我们好好说话。”

“不成,今天一定要把事情做成了。”

男子的手那样有力,云娘抵挡不住,却也不肯放弃,“还是等成亲之后…”

“我们已经成亲了,”说着又进了一步,“而且我是怕你又反悔。在竹林里你差一点就自己跑了,到了你家,你就躲了起来,整整一天也没见到你的面。”

“我先前是反悔了,但现在已经想明白,我要嫁你,无论你去哪里都跟着你走。”云娘说着,又难免担心地问:“你的亲事,不要先禀告祖父吗?”

“我先前成过一次亲,就是祖父做的主,现在我已经二十有五了,总该能自己为自己做主,”汤巡检十分肯定,“我回去就遣媒来,再给祖父写信告诉他老人家,把说亲的都推了。”

云娘听了他语气里的肯定,倒也放下心来,汤巡检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便又软言求道:“我已经答应了,你快放手吧。”

汤巡检便笑了,“我来时很担心,便想成了事让你记得我们已经拜堂成亲了,再无可反悔处。现在见了你倒放了心,只是…”他说着将最后的一道藩篱也攻破了,将云娘抱在怀里,“只是我现在停不住了!”

明明那样自持的人,眼下却如疾风暴雨般地猛烈,云娘被禁锢在下面动不得,轻轻张开眼睛,就见他的脸已经微微扭屈,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又赶紧合上,心里却爱煞了,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迎了上去。

两个人先前就相互喜欢着,又有昨日的特别经历,现在一经相遇,真是干柴遇到了烈火,忽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只是他们固然已经拜堂成亲,但现在总还未在大家面前过了明路,又是夜里悄悄到了一起,总还是要遮掩行迹,并不敢出一点声音。只是这样的隐忍,反又使得他们所有的兴奋都被压抑在内里,便更是激动难耐。

待天火烧过,两人身上都汗淋淋的,拥在一处舍不得分开,喘息方定,云娘忍不住道:“昨天你明明那样守礼,我才许你进来,竟不知羞!”

“我是不知羞,可你昨天不是答应了?可见不知羞的并非我一个!”

云娘最怕提昨夜的事,她自己再不好意思回想当时,也不知那时她怎么就那样大胆呢?现在一听便急了,在汤巡检的肩上咬了一口,“叫你胡说!”

“或许还真是我胡说,”汤巡检略用了点力,再将两个人合到一起,“我是比你不知羞一些,但现在你不觉得说什么都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