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过后,一切平缓下来,鱼儿游入了水中,欢快地摆着尾巴;鸟儿飞上了天空,舒畅地振着翅膀;云娘轻轻地哼了一声,原本带了些指责,可声音出来时却那样娇媚,不只那人听了骨头都醉了,就连她自己也酥软了下来。

夜愈发地深了,云娘轻轻地推着身边的人,“你回去吧,我在家里等着你遣媒提亲,然后我们就能日日在一起了。”可汤巡检却不起,依旧与她在缠在一处,“我已经睡够了,这一夜我要把先前我们应该做,而却没有做的都补上!”

云娘吃吃地笑了起来,“我怎么觉得你好贪得无厌呢?”

“不许笑,”可是他自己却笑了,“我已经三年多没碰过女人。”

云娘恍惚听人说汤巡检的太太难产而亡,算算时间,从他太太有身孕起到现在正好三年多了。

其实尽管身边没有女人,可是不管盛泽镇也好,沿河的府城、县城、其他镇上都能找相好的女人,或者随便用几百个钱便能风流快活一番。

男子在外面行走,哪里能没有些露水姻缘,家里的老婆再厉害也管不了。

可是汤巡检却从不会做那样的下流事,云娘却是相信的,而且他还答应了以后也不会纳妾。想到这里,她便愈发温柔,轻轻地抚着他的脸,“今后,我什么都由着你。”

怀中的女子是自己最喜欢的,又是从没受过的似水柔情,汤巡检便觉得他从小到现在从没有这样快活过,他侵略、他占有、他奉献、他回报…

云娘便也融化在款款温情之中,颠鸾倒凤之后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便知道自己起晚了。

日日织锦的习惯早已经养成,她好多年没有这样晚起了,夜里又有这样的事,马上便觉得心虚,也不顾身子又酸又软,赶紧穿了衣服出来,进了正屋,见娘的桌子上罩着一个竹笼,便知道大家都吃毕了,给自己留的饭。

杜老娘见了女儿便笑道:“从没见你睡到这样晚,想来还是吓坏了,魂都没全回来。待接了媒人,我们一定要去灵运寺上香,请观音菩萨保佑,经此一难,再就遇难呈祥,一帆风顺,平安到老。”说着揭了竹笼让云娘坐下吃饭。

娘不知道昨晚的事,云娘放下心,又见家里只有东厢房还响着织机声,爹和哥哥嫂子们都不在,便问:“人呢?”

杜老娘便道:“汤巡检一大早吃了饭便要走,说是他已经几天没有回巡检司,恐人担心。你爹让你大哥二哥和三弟去送,回来时顺便再采买些酒菜,你两个嫂子一个去买鱼,一个去摘菜,你弟妹织了半夜睡下还没起。”

云娘应了一声,便坐在桌旁拿起碗吃饭,就听娘说:“汤巡检想来住不惯我们家的床,我一早瞧着他眼睛都是红丝,想来一夜没睡好。”

云娘一听,赶紧将头低得更低,只专心吃饭。

杜老娘便又道:“人家是官身,平日里一定住着高楼广厦,床上铺的一定是绫罗绸缎,再熏了什么香的,我们家里这样的俭薄,哪里能看得上?这一夜还不知是怎么熬过去的呢。”

又埋怨杜老爹道:“我原说昨天晚上汤巡检醒来后,便找船送他回去,巡检司里的人指不定怎么找他呢,可你爹偏要留他在家里过一夜,说是方便养伤。一夜没睡养什么伤,伤不会更重就好!”

云娘就差一点把头埋进碗里,不免觉得羞愧,又嫌娘啰嗦,可是眼下显然也不是说话的时候。

恰好见杜老爹从外面走了进来,便赶紧起身叫了一声“爹,可是出去蹓弯了?”

杜老爹笑道:“正是,我从村头看汤巡检上了船方回来。”

杜老娘便笑道:“明明不放心,就亲自去送了又能怎么样?偏要拿着岳父的款儿不肯去,其实一样是跟在后面看着的!”

杜老爹被揭了老底,便用鼻子哼了一声道:“汤巡检虽然是官,但是既然说了要明媒正娶我们家云娘,那我就是老泰山,怎么能去送一个小辈呢,那岂不乱了伦常!”

又向杜老娘问道:“今天媒人来提亲,家里酒席预备得怎么样了?”

杜老娘又笑,“你可是老背晦了,汤巡检前脚才走,媒人就是来也要用一会子功夫,何况买东西的没回来,摘菜的也没回来,拿什么做酒席?”

杜老爹吃了老伴的排揎,却一点也不恼,只在屋子里又转了一圈道:“这箱笼柜子上面是不是有灰尘,都抹一抹才好。”

云娘只得道:“爹,我娘每日不是都抹一回的,哪里有灰尘?您老还是坐下歇一会儿吧。”

正说着,大嫂挽着一大篮菜回来,接着二嫂一手拎着两条鱼,一手拿着几根藕也进了家门,再过一会儿,杜家三兄弟提着酒肉也回来了,杜老娘便带着两个儿媳妇整治起来,只是口里说的也总不离汤巡检。

云娘便有些坐不住,起身去了东厢房,让正织绸的薇儿歇着,自己织了起来。素绸并没有花样,最是容易,云娘正好一面织一面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自己和离出了郑家竟然不到一年就要再嫁了。

而且要嫁的人比先前好得多,又是她真心喜欢的,一时便也盼着早日成亲,一时又想到汤家的门第,汤巡检先前的太太和他祖父为他定下的亲事,又免不了有些心虚。

一缕思绪,正在千回百转之间,就听朱嫂子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便从半开的窗子向外看去,就见她穿红着绿,头上插着一只大金簪,脸上擦着厚厚的脂粉,手里挥一条织金蝴蝶妆花纱帕子,笑着说:“喜事,喜事,天大的喜事!”便忍不住偷偷地笑了起来。

亲事早已经说定了,只是再经媒人说合一回,故而并无他事,杜老娘便带着三个儿媳妇请朱嫂子吃酒。朱嫂子吃得醉醺醺的,便一定要去寻云娘说话,趔趔趄趄地到了云娘的房里拉了她的手道:“嫂子从来没看走眼过,只我们云娘的品貌,在我们盛泽镇里也要数第一。俗话说‘金子只有金子换’,你果然要强得对,汤巡检竟要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地抬回去,朱嫂子真真是没想到啊…”

云娘见她说话已经颠三倒四了,又不好请她吃茶,便只得倒了杯水送了上来,“朱嫂子,润润喉吧。”

“好,再来一杯!”朱嫂子便端起杯子一口倒了进去,她大约还以为在吃酒呢,“现在大家统不知道,等消息在镇上传了开去,不知有多少人家的小娘子要哭昏了呢!”

又含糊地道:“张举人的娘子曾许了我十两银子的说媒钱哪!刘老板的小女儿还送了一支金钗让我帮着说合呢!还有李家…”最后又一拍大腿道:“其实那些人家的小娘子家里也好,长得也好,除了不会织锦也不差些什么,也不知汤巡检是什么眼光!”

云娘暗笑,恐怕盛泽镇的人都会这样想的吧,但是自己与汤巡检间的缘由又哪里是他们能明白的呢?

第60章 俪皮

朱嫂子吃得醉醺醺地回去,云娘与汤巡检的亲事就算定了下来。第二天朱嫂子便亲自押了船来送聘礼——两张束着红绸的鹿皮,两担酒果。

杜家再次备了丰盛的酒菜,朱嫂子并不推让,直接坐到席上向杜老娘笑道:“媒成吃百餐,这样一门好亲,杜老太太的酒我是怎么也不能拒的。”

杜老娘因着与汤巡检结了亲,便荣升为杜老太太,也笑得合不拢嘴,只道:“亏朱嫂子往返牵线,谢媒酒是少不了的!”

杜老爹不好陪着女人们吃酒,便亲自与儿子们把聘礼送到女儿房中,云娘便道:“爹,这鹿皮我自己收着,酒果便放在厨房中大家吃用吧。”

大哥二哥担了酒果送到了厨房里,三弟抱着两张鹿皮,三人方进门,二哥也从厨房转了回来撇嘴道:“都说汤巡检家里原本是侯府,怎地聘礼如此寒酸?”

“昨天谈聘礼时,是爹说只要有个心意就成,倒不拘多少银子,”杜老爹向女儿笑道:“我估计着汤巡检没有下重聘,也是想到我们家陪不出太厚的嫁妆,倒是为我们着想。”

云娘却道:“聘礼不就是个礼节,多少又有什么?只是我还没见过用鹿皮做聘礼的呢,看着倒是有趣。”

她年少议亲时最为好强,当时一定要杜家村最高的聘礼,十六两银子,八样首饰、八匹绸缎,还要看到男家不还口地答应,才觉满意,现在回头再看,还真是识人不明。

自己要的聘礼,郑家之所以赶紧答应,还不是看中自己能干?后来自己果真也为他家赚了上千倍的聘礼回来,所以只看聘礼并不能真正看出人的心意。

眼下这两张鹿皮虽然不甚贵重,但一定是汤巡检亲手猎的,现在送到自己的手中,含着的正是情谊,着实喜爱,便接在手中轻轻地摩挲着。

三弟见大家并不懂,只得道:“你们恐怕都不知道吧,一对鹿皮叫俪皮,《古考史》中说,伏羲制嫁娶,以俪皮为礼,后世方易以玉帛,眼下汤巡检送了俪皮,正是遵守古礼。”

云娘一听,笑意更盛,他那样不凡的人,做事自然都是有道理的。俪皮,听着就十分地好听,又是上古圣人制定的规矩,自然是不错的。

转眼她却见三弟微微蹙了蹙眉,略一思忖,便问:“三郎,难道俪皮给二嫁的女子做聘礼并不合适?”

杜三郎便涨红了脸,摆手道:“不,不是。”但言语间却依旧不以为然。

就像自己小时候是姐姐带大的一般,三郎小时候便是跟着云娘的,是以云娘在娘家最疼的便是这个小弟弟。去年她与**和离时,三弟和三弟妇却没帮她说一句话,反似郑家的人一般,只劝自己忍让。就连二哥二嫂这样的混人,都知道帮着自己去打**和采玉,可三弟却一味地讲些大道理,却不顾她的伤心,仿佛自己这个姐姐过得好不好都没有道理重要似的。

也许二哥二嫂那样对自己,云娘还不会如此伤心,可是三郎的一举一动却让她耿耿于怀了好久。只是她毕竟是姐姐,且家里一向和睦,是以事情过去了便也过去了,云娘也就忘记了。

眼下三弟不快的表情,不但令她想起了先前的事,又想将这两日三弟和三弟妇的冷淡一同问个明白,她自问自己并无错处,又对三弟夫妻并不薄。便直问道:“那三弟蹙眉又是为了哪般?难道三弟觉得姐姐不该再嫁?”

杜老爹心里一直压着火呢,先前未来得及说,现在正撞到眼前,便也忍不住了,只是鉴于朱嫂子还在正屋,便叫二郎,“你把门关紧了,我有话说!”

见二郎将门关好,便压低了声音呵斥儿子,“我带着一家人种田养蚕供你读书,是想让你光大家门,提携家人的,并不是让你学了东西来瞧不起大家。自云娘出了事,你便总是这副不高兴的样子,让谁看了心里舒服!就是朝廷还下了诏书让寡妇再嫁呢,二嫁又有什么,难道能阻了你的前程!”

二哥也阴阳怪气地道:“我们家所有人省吃俭用地供着你一人读书,买书买笔买墨,学堂里的束脩,科考的费用,一年到头几十两银子打了水漂。秀才还没考上呢,现在倒是瞧不起我们庄户人家了。”

“我哪里瞧不起庄户人家了?”三郎便也急了,“我是只觉得姐姐和离本就是错的,何苦一错再错二嫁呢?”

二哥便冷笑道:“按你这样说,云娘就应该留在郑家织锦,再织上一年两年累死了才好?”

“我哪里这样说了?”

“你没这样说,却也是这样的心思!”二哥气道:“你却不知道云娘是我们的亲姐妹,我们不能由着别人糟蹋她!”

云娘一时气恼,是想对三郎将话说明,可是没想到却引起二哥和三弟的争吵,虽然知道他们先前就有心结,但毕竟是因为她才真正闹了出来,又见爹气得脸色铁青,又后悔一时没有忍住气,便赶紧站起来拦在他们中间,“说话便好好说话,吵什么吵!”

说着扶着爹坐下,又软言道:“爹,你不要这样气,都是我说话一时不防头才引得他们兄弟吵嘴。不过二哥说话一向不过心,三弟也还小呢。”

“你不消说,这事其实与你无关,”杜老爹摇头道:“你们都当我是瞎子?什么也看不出?”

云娘赶紧倒了茶来,“爹,你喝茶吧。”

杜老爹接了茶,却放在一旁,倒讲起了旧事,“我们杜家自我爷爷的爷爷带着几个兄弟族人逃难到了这里,从赤手空拳到现在已经好几代了,一代过得比一代好。”

“祖先前刚到这里连饭都吃不饱,直到我爷爷给我爹留下一间茅草屋,十亩地,到我爹死时就变成了三间土坯屋,三十亩地,我又苦干了半辈子加盖了东西厢房,且又多了十几亩地、八十株桑树,养下你们这些儿女。”

“按说我也对得起杜家的祖先们,也可以歇下来养养老了。可是我却想着我们家的日子虽然过得去,可若这般小富即安总脱不了乡下人的身份,遇事依旧受人欺负。我们家就是苦一点也应该供一个读书人,一朝中举,门庭都改换了。”

又指着二哥道:“你心里大约总是不服,家里的钱都用来给三郎读书,你们的日子便紧了,眼光怎地就这般短浅!三郎若是中了举,你还不是一样跟着受宜?且不说面子上好看,就说家里的税便全不用交了,一年又能省下多少?”

再指着三郎道:“你大哥小时候家里穷,整日跟着我干活,识得字还不如我多,你二哥也一直为家里做事,你的两个姐姐哪一个不是自己攒了嫁妆才出嫁的?总算盛世太平,家境也好了起来,只你打小便没做过一天农活,整日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读书。只盼着你能有出息,将来拉扯一大家子,现在还没中秀才呢,却已经不顾自己的姐姐在郑家过得半死不活,也不愿她再嫁到好人家去享福,整日讲究那些没用的大道理,难道圣人便是这样对家里人的吗?”

“如果圣人便是这样说的,那从今日起,你也不必再读书了,回家跟着我做农活吧,我再把做人的道理重新教你!”

一席话将两个儿子都说得低了头,三郎便跪下哭道:“爹,我错了,圣人也曾经说过‘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我不管怎么样都要帮亲姐姐才对,何况二姐从小带我长大。”

云娘听了心酸,便道:“爹,我也错了,三弟还小,我不该与他吵的。”

爹便又向云娘道:“你再嫁汤家,表面看着风光,其实高嫁并不易。将来再有什么事情,比不得先前在郑家时,我和你兄弟们还能帮得上你。将来,你只能靠自己了。是以嫁过去一定要先立住足,待将来有力量时,如果能帮也要帮着些你兄弟们。”

“我晓得的。”云娘赶紧应了,“若是没有爹和兄弟们,郑家哪里能轻易放我出来,我心里自然知道家里人对我的好。就是三弟,也不过随口说的,并没有恶毒心思。”

三郎这时已经擦了泪,赶紧道:“姐姐,我其实愿意你以后过得好的。”

云娘便笑道:“你不必多说,我岂不知道?”又向二哥道:“我知道二哥也愿意我好。”

二哥瞧瞧大家,亦不好再说什么,便指了三郎道:“你日后再少管别的事,只专心用功些,早日考上个秀才,也不枉爹带着我们辛苦一场。”

三弟毕竟是个老实的孩子,因此也赶紧答应,“是,二哥。”

杜老爹便笑了,“这才是一家人!”

云娘见大家都笑了,便抱起一张鹿皮道:“我倒没见过鹿皮是什么样的,正要好好看看呢。”

说着便放在桌上打开系着的红绸,不意却从红绸里掉出一个红纸封。她立即想到这是汤巡检给自己写的诗,后悔不该当着大家的面打开,只是现在想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二哥眼最尖,马上凑过来看,“这是什么?会不是一封银子?”

杜老爹一巴掌将他拍到一旁,“你脑子里只有银子!却不知银子有多沉,岂能封到纸中?”但也好奇,“云娘,打开看看是什么?”

云娘十分不欲打开,但是爹和兄弟们都看到了,也无可推脱,只得磨磨蹭蹭地拆开红封,却先只抽出来一个角,心想如果是一篇诗,便重新放回去,不给大家看。

结果却露出一个大红印章,云娘不识是什么东西,却知不是诗,便全抽了出来展开,见是一张极好的桑皮纸,上面写了许多字,还印着许多花纹。

杜家父子几人也没见过,传看了一回,还是杜老爹见识最多,猛然惊醒道:“这恐怕就是银票!”

“爹说的不错,上面写着一千两纹银呢?”杜三郎也明白过来,“我还想着为什么要写这么多银子呢?”

第61章 有心

云娘在盛泽镇时曾听别人说过银票,那是大钱庄出的票据,拿着银票到了钱庄可以直接提银子。不过,银票并不是寻常人能用得起的,盛泽镇上尚没有钱庄,是以她从未见人用过,听说只有几家大牙行与京城的大商家间会用银票交易,像是郑家这样的,虽然发了家,也够不上用银票的资格。

二哥早惊叫一声,“啊!原来是银票!快让我好好看看,我还没见过呢!”

杜老爹将那银票赶紧收回,又推了他一把,“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事,在这里做什么,小心弄坏了这贵重东西!”又细看了一回,递给云娘道:“好好收着吧,我原也想过汤巡检的聘礼为什么这样轻,原来他心里是有数的。”

二哥被推开了,并不出去,只在屋子里乱转,突然在另一旁高声道:“这鹿皮里也有一张!”

杜老爹又一拍巴掌,“可不是,聘礼岂能不是成双成对的?”说着便赶紧去拿那张银票,见儿子不肯放手,急道:“不要撕坏了,赶紧给我!”

两张银票几乎完全相同,都是一千两,杜老爹认真看过重新封回了红封里,还给了云娘,终还是不放心,又嘱咐道:“仔细些,可不要弄丢弄坏了了。”

云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现在并不在意聘礼贵重不贵重的,但是手里拿着两张银票,却又极高兴。毕竟肯出多少聘礼,却又说明男子对女子有多在意,她自然希望汤巡检特别把自己放在心上。

汤巡检显然是在意她的。

其实云娘的心思也正是杜家人的心思,杜老爹和两个儿子都面带笑容,可是老人家想事情还是想得多,便立即道:“银票的事,你们两个知道了却不要到外面乱说,就连朱嫂子也不必要她知道。”

二哥赶紧道:“我们哪里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待朱嫂子走了,家里人听说鹿皮里还夹着两千两银票,个个惊奇不已。

二嫂第一个叹道:“妹夫果真是有钱的,他便不怕这两张银票丢了?”已经过了聘礼,便就成了一家人,可以称妹夫了。

“汤家是什么门第?”二哥不以为然地道:“就是丢了也寻常!”

“那怎么可能,总归是两千两银子!”杜老娘笑道:“只是你们想,虽然没有明着拿出来,但束在红绸里自然是丢不了的,而且能打开红绸的还不是只有我们家的人?”

“这正是女婿有心之处,”杜老爹赞道:“他既不愿大张旗鼓,也不愿委屈了云娘,如此便能两全了。”

二哥便笑道:“我想妹夫的意思一定是悄悄给云娘些银子,让她置办嫁妆,出嫁时风风光光的。”

“既然如此,我们去灵运寺上香时便带着银票进吴江县城大钱庄兑了银子,好好帮云娘置办了上好的嫁妆!”二嫂说着便向婆婆道:“娘,你说可对?”

“我觉得也好,”杜老娘笑了,谁不愿意女儿风光出嫁?再者能如女儿这般二嫁了还如此之好的能有几个?便转向云娘,“你觉得怎么样呢?”

云娘却摇头道:“我倒觉得不必弄那些虚的,二嫁终不比初嫁,那样招摇给谁看?只做几身新衣服就行了。至于这银票,我只留一张,另一张就给家里再置办几台织机,将来爹娘养老也都在这上头。”

“云娘说得也对,寻常人家聘礼是都留下一半的,我们便用那银子买织机,”二哥喜道:“那我们家就能有十台八台的织机,岂不是发达了?”

杜老爹见儿子这般模样,终还是看不上,板了脸道:“别人家我们不管,只我们家嫁女儿,从你们爷爷的爷爷起,就从来没有将聘礼留下的,免得女儿嫁过去在婆家立足不稳。这两千两银子云娘若要买嫁妆只管用,若是不买,便还依旧带回去。只是我们家定然是添不出同样多的嫁妆了,只给你做几身衣服买几件首饰吧。”

二哥被泼了一盆冷水,免不了蔫了下去,二嫂想说什么,却也没有再说,她娘家便是留下一半聘礼的,与大嫂虽然是一样的,但是比起后进门将嫁妆全带回来的三弟妇却终觉得差了一层。

云娘知杜家正是这样的规矩,爹决不会改的,便想着待见了汤巡检再与他商量,银票这样白放着并没有用,又生不出利来,不如拿来买了织机,一年两年便翻了倍。生出的利钱怎么用不是好的?也可以补贴些娘家,遂也不争,只道:“买首饰做衣服的钱我还有,并不用家里贴的。”

杜老爹却道:“亏了云娘让大家凑钱买织机,又教会大家织锦,现在家里的日子好多了,等上香的时候顺路去吴江县给你买些好首饰做嫁妆也是应该的。”

大家也都道:“云娘这次嫁得又好,家里一定要买上好的东西才是呢。”

“既然当了巡检太太,总要戴金饰的,否则揭了盖头还不让人笑话?”二嫂又道:“还有,我见妹妹拿着家里的素绸给妹夫做衣服,当时就要说,偏又岔了过去,汤巡检是什么身份的人?岂能用家里织的素绸做衣服?虽说是内衣,但我们去吴江县再买几匹上好的绸吧…”

其实汤巡检并不是那样的人,云娘见过他穿着最普通的布袍子,所以摇头道:“我见他出门时穿的都是官服,便用这素绸给他做几身家常衣服,想来他也不会挑剔的。至于外面的衣裳,我自然会买好绸做。”

杜老娘也不信,“女婿在家里住了一夜并没有睡好,就是因为受不家里的床帐被褥粗糙。我想着他一定会嫌弃家里织的素绸。”

杜老爹也道:“我听老一辈人说,先前我们杜家富贵时,不只外衣,就是里面的的衣裳都讲究得不得了,听说汤家先前可是侯府,自然与我们不一样的。”

大嫂便也道:“云娘,我们家现在也不那样难了,况且过两个月又添一架织机,等到年前卖了绸还是大笔的进项,你只管买些好的。”

“其实自家织的素绸比那些好绸并不差什么,”云娘拉起身上的素绸衣裳捻着道:“只是颜色不那样鲜亮,其实倒比寻常的绸要厚实呢。”

杜老娘突然想起什么,便问大媳妇,“那天女婿身上的衣裳都是你洗的,可是上好的料子?”

大嫂便也想了起来,“娘不说我也忘记了,妹夫的衣服都是寻常的布袍。”

二嫂看着云娘笑道:“我们还是听云娘的吧,她与妹夫做了好几个月的邻居,哪里能不知道!”

云娘看看二嫂,总觉得她的话里还有一层意思。不过事情虽然不像她想的那样,但是其实他们果真也有很多不能说出来的秘密。好在看大家都不接话,便赶紧问道:“我们哪一天去吴江县呢?不如全家都去吧。”

吴江县城虽然不远,往来也算方便,可是除了三郎在县城里读书,别人并没有机会时常去逛,大嫂和三弟妇加上几个孩子更是从来没去过,现在听了云娘的提议个个露出憧憬的神色。

杜老娘算算道:“这么多人,船资就不少呢。”

大嫂赶紧道:“家里离不了人的,我就不去了。”

三弟妇也道:“我在家里织锦,也不去了。”

二嫂却说:“你们是没见过吴江县里的热闹,若是见过,一定愿意去看看。”她是见过的,所以便热切地望着婆婆,恨不得婆婆立即答应。

杜老娘还是舍不得的,倒是杜老爹思忖一下,挥了挥手道:“今年日子过得宽裕,三郎明年科考的银子也早准备好了,又有些余钱,索性便全家都去吧!”

大家便都笑逐颜开,其实就是主动说不去的大嫂和三弟妇心里也是想去的,杜老娘便拿了黄历,杜老爹翻看了几回,最后挑了个宜出行的好日子,准备到灵运寺进香,顺路去吴江县给云娘置嫁妆。

只是在云娘屋里,他们兄弟姐妹之间发生的那起小风波却没有再外传,杜老娘和大哥及妯娌几个统不知道。但自此以后,三弟再听到姐姐备嫁的事情,便不再是先前那番不快的样子了,就是三弟妇的神态也变了许多,想是三弟也悄悄说了她。

到了出门的那一天,一家人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虽然按律平民之家是不许穿绸的,但其实这些年在江南绸早就不算什么特别之物了,几乎没有人再记得那些律令,就是寻常在家里穿着绸也不算什么,更无论出门了。

杜老爹和杜老娘穿着一样的烟色寿字纹绸袍,老爷子身上挂着明晃晃的金三事儿,气宇轩昂,老太太头上插着金簪,手上带着金戒指,富态和善。

一群儿女围在身边,男的都相貌堂堂,就连一向老实巴交的大哥换了一穿好衣服看起来也是殷实人家出来的,经常出门的二哥和饱读诗书的三弟,亦各有风采。

至于女眷们,更是花枝招展:大嫂一身红,云娘又帮她擦了些粉,立在杜老娘身边,一看就是家里最依重的大媳妇;二嫂在秋香色的衣裙外罩了一件绣了花鸟的鹅黄缎褙子,十分地抢眼;三弟妇一身青衣,正与三弟的外衣一个颜色,上面滚了三道白牙子,将她平常的脸显得俏皮起来;至于云娘,前些日子闲着时,她给自己绣了一条荷花湖绿裙子,再配一件粉紫的短襦,腰间系着粉紫的宫绦,鬓边再插一朵鲜花,与还是女孩打扮的薇儿、茵儿坐船弦边,看似倒差不多。

至于几个小的,也都换了一身新,难得出门一次,便着实听话起来,就连最调皮的青松和青竹,今天也老实得很,只眼睛不住地向四处看,又见了什么稀奇的都问大人们。

云娘还是七八年前年少时去过一次灵运寺,眼下便觉得一路上的景致都不一样了。盛春河两岸人家越发地多了起来,房舍也极整齐漂亮,河边时常可见大姑娘小媳妇端着盆筐之物来洗衣洗菜,一派生机。

这时二嫂又拉了她叫,“快看,妹夫在船上向你笑呢!”

第62章 鲜花

云娘一抬眼,果然是巡检司的大船,汤巡检穿着官服站在船头,向杜家这边躬身行礼,便将眼睛看着她,露出笑意。云娘与他的眼睛对上了,却又赶紧挪开,见爹娘在前面打着招呼,便藏在了后面。

二嫂便嘲笑道:“难不成一辈子能不见的,现在躲什么?”

就是一向不讨嫌的大嫂也笑着应道:“可不是,妹夫在看你呢,还是出来打个招呼的好。”

云娘才不理她们,将头埋得更低,一时见两船在河面上错了过去,才重新出来,却远远地躲到另一处,与大家离开,只怕家里人再打趣她。

偏偏没多久,一条小船箭一般地追了上来,拿缆绳搭在杜家这船上,阿虎跳了过来,就在船上磕下头去,“给亲家老爷老太太、大爷二爷三爷并太太们请安,再给我们夫人请安。”

杜家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式,唬得赶紧将他拉了起来,“我们庄户人家并不用这样大的礼节!”

阿虎邓坚持着行过了礼方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篮子呈了上来,“听说亲家老爷老太太们去拜佛,我们家六爷命小的送上香烛。”

杜老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捋了胡子道:“姑爷不愧是官身,做事如此周全,回去就说我们一家都谢了。”

阿虎点头答应,又向云娘道:“荼蘼也想娘子早些回去呢。”

云娘点了点头,大嫂二嫂见她害羞不肯说话,便悄悄打趣她,又都替她笑应着,“到了好日子自然就去了。”

阿虎完成了六爷吩咐的事,又替荼蘼问了话,便又行了礼回到小船走了。

大家便又谈起汤巡检,“还真是有心了,不过人正在河上面巡查,哪里就来的香烛呢?”

“自然是事先准备的好。”

“妹夫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要去上香呢?”

“一定是那天我们说话被朱媒婆听了去,再告诉他的。”

“那么今天能在河面上遇到,并不是凑巧了?”

“自然不是凑巧,”二嫂笑道:“要我说呀,送香烛也只是个幌子,其实妹夫是想多见云娘一面!”大家便也哄笑起来。

云娘其实也有这样的感觉,她之所以如此害羞,就是在汤巡检看过来的那一眼里发现了太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