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眨着眼睛笑道:“好稀奇呀!”

其实真的假的,稀奇不稀奇又有什么要紧,最要紧的是云娘开心,然后汤玉瀚便也觉得自己的心胸是如此欢畅。

几年了,他失去了欢喜的感觉已经有几年了。家族的变故,祖父的期望,还有一直缠着他的怨恨、打击,使得他一直有如背负千钧重担而行,但只要没有被那千钧重担压倒便还会一直向前;又如一直张开的弓,只要弓弦没有绷断便会开着。

现在他有了云娘,便似将那重担放下,将那那弓松开,心神焕然一新。

是的,他不应该,不应该如此随意地娶了亲,他的亲事应该是认真计算家势背景,权衡利弊得失,商定彼此责任之后,才能选定的,将来要为汤家的复兴助一份力。

就像祖父在信中骂他的一样,他是昏了头了。汤玉瀚也承认自己是昏了头,可是他更知道自己却没有迷了心。心意如此,不能违逆,否则他恐怕就会与行尸走肉无异了。

云娘一点也不懂官场上的事儿,更不用说汤家面临的境况,自然也不能帮上一点的忙。但是这又有什么呢?自己已经背负了千钧,便不怕再将云娘也背在身上,而她的这种负担,却是甜蜜的,是一个男人既不会觉得苦也不会觉得累的担子,满心情愿担起的。

所以他给祖父回信时写了,“汤家的责任,我并不会忘记,也不会放弃,只是这与娶妻无关。如果若是汤家需要靠娶进门一个女人,与某家联姻来复兴门第,那么我也宁愿自己不是汤家的人了。”

虽然会很艰难,可是汤玉瀚会用自己的双手为汤家重新撑起一片天空,完成祖父的心愿。而云娘,有她一路同行,只消她向自己这样笑着,那么自己前行的步子便会更加轻快。

汤玉瀚看着云娘用爱慕、敬仰的目光看着自己,她那双黑黑的瞳仁里正有一个自己,便不觉得笑了,“我们到了吴江县城了。”

进了城,汤玉瀚便命阿虎去问戏场在哪里,原来他们昨天只是听吴江县令说有名的麒麟班前来唱戏,别的还不知道。

路边一人便告诉他们道:“是来看麒麟班的戏吧,就在关帝庙前的戏台。”

大家便按他指的方向走了过去,远远就见围起来的青色幛子,宣天的锣鼓声传了出来,间或有打斗戏闹之声,青幛之外,又聚了许多的人,摆摊卖东西的都还平常,专有一干人立在幛外听声儿,又随着里面轻轻吟唱,更奇的是不远处有一株大树上跨坐了许多少年,正越过那青幛瞧到里面,不住地拍手叫好…

每有戏班子到盛泽镇时也是差不多的情景儿,看戏是要用钱的,寻常人家进项有限,多是不舍将辛苦赚来的银子拿来看戏,是以便总有想办法蹭戏之人。特别是那些半大的少年们,骑墙爬树,无所不为。

没想到吴江县里也是如此,而且蹭戏的人除了少年们,还有许多大人们,可见都是痴迷于戏的人。

云娘原本就急着要看《西厢记》,现在见了这场景,心里又热切了几分。汤玉瀚见状便笑了,却因这里人多杂乱,便将一只手臂搭在她肩上将人护住,又吩咐阿虎上前去交银子,便随着一个穿着绸衫的老者走了进去。

一进这青幛围着的戏场,云娘便觉得眼睛耳朵都不够用了,只听得锣鼓声声,又伴着唱腔,再有说话的、赞叹的、击掌的,喧闹非常;又见台下一排排的条凳上坐了许多的人,小贩们举着茶水吃食在里面穿梭,向前一看,却见戏台上几个扮成猴子模样的人在翻筋斗,一个筋斗连着一个筋斗,满场乱飞,忽然又都翻了下去,换成一个穿了铠甲舞着大刀的人,将一把大刀舞得一片银光,一时便看住了,倒忘记了身在何处。

猛然觉得玉瀚在自己腰间带了一下,才醒悟过来,就见那老者正站在前面躬身请他们向城走,而身后荼蘼正在高叫,“阿虎,你看那人的筋斗翻得多好,比你好多了!”

又听玉瀚无奈地对阿虎道:“你们自去看吧。”又揽着她沿戏场两旁的小道向前面走,一直走到了最前面,指着最前面的座位道:“我们就坐这里,看得最清楚。”

云娘知道自己其实也与荼蘼一样傻傻的,便觉得郝然,又恐玉瀚失了面子,却见他依旧向着自己笑,满脸的宠意,扶着自己的手让自己坐下。

他是喜欢自己的,便什么也不嫌自己的。

云娘便满怀心喜地坐下,原来戏台下面最近的地方却不是条凳,而是放了一排带了靠背的坐榻,上面铺了锦褥,前面又放了小桌,上面摆着茶点,十分舒适。

正中间两张坐榻,尤其宽敞,汤玉瀚扶着云娘坐的正是其中的一张,还向她笑道:“还没开始呢,现在都是些招徕生意的小玩意儿,你喜欢就看着吧。”

云娘此时全然被这些新鲜玩意儿占住了,果然坐下便目不转睛地瞧着戏台上,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汤玉瀚却见那班主为难地站在一旁瞧着他,便一摆手道:“没事的,来了人只管带着来见我。”

“是,”那班主答应着感激地行了一礼,一叠声地吩咐人倒茶送新鲜点心上来,“谢爷和夫人赏脸。”

汤玉瀚便倒了一杯茶送到云娘唇边,“喝茶吧。”

云娘正是口渴了,便在他手中喝了几口,突然醒了过来,赶紧去接杯子道:“我却忘记了给你倒茶,你倒来管我,让人看了成什么样子?”

“别人看不到,”汤玉瀚便笑着说:“而且在家里都是你服侍我,到了外面正好换一个过子,都由我服侍你,如何?”说着又剥了一个莲子送到她口中。

云娘嘴里含着莲子,这才分出神来左右看看,原来这坐榻又深又宽,从后面和一旁根本看不到里面的人,且第一排并无其它人,便笑着与他打趣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好好享受一天了。”

看过翻筋斗、舞刀、舞剑,又听了几段祝寿贺喜的唱词,云娘却也明白过来,这一个个的小段子并非是正式的戏,便向玉瀚问:“为什么还不唱《西厢记》?”

“大约在等人。”

云娘突然想起方才那老者的话,她虽然没什么见识,倒不是笨的,便悟道:“我们坐的座位是最好的,可是贵客订的?不如早让出来,免得人来了不好看,别处也是一样能看。”

“你只管坐着,”汤玉瀚满不在乎地向后一靠,“凭他是谁,今天这个位子我们都要占了。”

正说着,突然台上正在跳舞的人打着旋子下了场,一时锣鼓也停了,场中突然静了下来,就听有一个男子冷笑着道:“我倒看看是谁来了!”又有女子附和的声音,“在吴江县里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如此托大的呢。”

其实他们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在静静的戏场里却分外明显。

云娘立即便感觉到与自己有关,正要起来,却被汤玉瀚按了一下,重新坐了回去,却见他站起来向着来人点了点头,“唐县丞。”

那声音立即转了语调,“原来是汤巡检,真是幸会!”又哈哈笑道:“县大人昨日摆酒请戏你不来,今天却偏偏到戏场里看戏!”

汤玉瀚便道:“昨日我便说要陪夫人过来的。”

“你不是与我们玩笑,倒果真娶了夫人?”说着便转到榻前一个精瘦的男子,将眼睛瞪得圆溜溜地,满脸不信之色,见了云娘却是一惊,又赶紧哈哈笑着拱手道:“汤夫人,幸会幸会!

第73章 踌躇

云娘见唐县丞与自己拱手,赶紧站起来行礼,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向在那精瘦男子身边挤过来一个胖妇人,一身织金缎子衣裳,头上插了好几支金钗,胸前带着一个黄金缨络,手腕上又是几个金镯子,白胖胖的手指上又有几个金戒指,上上下下金灿灿的,因她太胖,榻前的地方又不大,便只露出大半边身子,笑道:“我就不信,钱县令太太的妹妹那样美貌…”

话说了一半看到云娘便停了下来,嘻嘻笑了起来,笑得脸上的肉都在颤动,话风便也转了,“果然是汤夫人,郎才女貌,真与我们巡检大人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呢!”

云娘赶紧福了一福,“哪里敢当唐夫人这样的夸奖。”

唐太太忙不迭地还礼,又道:“一见汤夫人便觉有如故人,我们坐在一起看戏,让他们男人们说话去。”说着便又向前挤,意欲与云娘坐在一处。

汤玉瀚却不动,只又向唐县丞道:“今日我特别来陪夫人来看戏的。”

唐县丞便拉住自己的夫人,“正是,我们也为了看戏来的呢。”说着退回到一旁的榻前。又有吴江县衙门中人携妻与唐县丞夫妻一同来看戏,也纷纷过来打了招呼,云娘应酬不暇,好在这些人对玉瀚及恭敬,也未再说座位的事情,只自然地分别坐在两旁。

便想起了荼蘼阿虎,转过头从坐榻旁向后看,原来他们俩个正在自己的榻后,手里捏着莲子在吃,又指着戏台上说笑,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已正看他们,便转了回来。

却听身边那一座的两个女人议论道:“昨日县令夫人看了一场戏便觉得乏了,今日便没有来,县令也不好自己带着刘氏过来。”

云娘不认得吴江县令,倒不在意他的传言,只是对唐县丞一干人颇有些内疚,他们恐怕先前订好了座,可是因为玉瀚与自己来了却只能坐在偏座,且那些座位又没有自己坐的舒服,心里十分不安,便轻轻地拉着玉瀚小声道:“我们还是把位子让出来的好。”

汤玉瀚看着她小心的样子便笑,却左右指了指道:“我们是花了钱来看戏的,而那些人都没有花钱,所以这位子我们有什么不该坐呢?”

原本没有理的事情让他这样一说便完全反了过来,云娘也醒悟,除了玉瀚以后,这些当官的老爷们来看戏一定都不会给钱的,毕竟戏班子到吴江县里唱戏,哪里敢得罪县衙内的官,反倒要讨好他们呢。

自己花了钱坐在最好的位子上,便也真没有什么,于是她便也安心了。

这时先前带他们过来的班主便又走了过来,躬身向玉瀚、唐县令请示是否开戏,见大家都点头,方向台上一挥手,这时戏才真正开始开唱。

第一折是“惊艳”——张君瑞偶遇了崔莺莺,一眼便喜欢上了。云娘听着唱词,虽然不能全懂,可也知道大约的意思,立即便沉迷下去。

原来世上竟然有这样美好的故事,就像自己和玉瀚,不知缘何相遇了,又不知缘何有了情谊,想成就这一段缘份又如此之难。

一折折戏看下来,中间有休息的时候,又有许多人来招呼,商贩们送了各种吃食,云娘也一样应付着,可心思却全在《西厢记》中,直到看完了全戏,见张君瑞与崔莺莺终成夫妻方才松下一口气,眼里冒出了泪花,“总算是团圆了!”

汤玉瀚便拿了一块帕子帮她擦眼泪,又笑道:“明明已经团圆,你还哭什么?”

“我是为他们高兴,也为我们高兴。”又用戏中的话吟道:“愿那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别人未必明白云娘为何会如此动情,汤玉瀚却是知道,当初他喜欢了云娘,不知应该如何,便想到了西厢中的几句话,用来探问,虽未得到回应,可是情却渐渐深厚,终到了不顾一切要娶了云娘,而云娘也在这其间对自己动了情,最终也不顾一切地要嫁自己。

他们间经历的也堪比张君瑞与崔莺莺了。

汤玉瀚拿着帕子帮云娘试泪,见她如此动情,亦为之心动神摇,而杜云娘一双泪眼见玉瀚神情专注地凝视着自己,自然愈发地情动。

二人正情谊绵绵的时候,就听台上一片叮当做响,有无数的铜钱落到戏台之上,那些唱戏的便一齐出来躬身行礼,云娘被惊了一下,泪也止住了,却问:“这是做什么?”

汤玉瀚便笑了,正要说话,唐县丞的胖夫人带着几位女眷们走了过来,笑嘻嘻地道:“汤夫人,我见你看得很是入迷,可要打赏?”说着将手上的金戒指摘下来两个扔到了台上。

云娘一时都忘记了自己刚刚还在流泪,在心里叫了一声,“那可是赤金的呀,要值好几两银子呢!”可是旋即,她也觉得应该赏。这样好的戏,简直唱到了自己的心里,张君瑞与崔莺莺门不当户不对,老夫人又一力反对,可是二人却终成恩爱夫妻,为的还是一个“情”字。细细比起来,自己和玉瀚也相差无几。

于是杜云娘也要放赏,只是她平日织锦,从不带戒指,抬手摸了一下鬓边的金牡丹,总还是舍不得娘家陪嫁之物,便将腕上一对平日戴的银镯摘了下来,也向台上抛去。

众人齐齐喝采,也纷纷从头上身上摘下各种饰物扔到台上。

先前送他们进来的老者又带着戏班里的人过来行礼谢赏,大家便也站起来走了,云娘便拉住玉瀚,“我们家去吧。”

玉瀚便笑道:“恐怕走不了了。”

果然唐太太和另外几位女眷都过来笑道:“我们一起去县衙里坐坐。”

云娘听了要去县衙,心里便慌了,将玉瀚的衣襟拉和更紧了,低声道:“我们不过是出来玩,哪里好去县衙作客?”

“可是折子戏中间,县令夫人派人来请你去,你怎么答应了。”

方才来打招呼的人特别多,有一个中年妇人自称是钱家的,十分地谦让,语气中又与玉瀚非常亲近,而且又是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恳求,云娘不好反驳,又急着看戏,便只以为是玉瀚朋友的家眷,想着过去喝杯茶就走,“我哪城知道是县令夫人请的啊!”

“那又有什么不同?”

云娘又被他问住了,想想觉得玉瀚说得还是对,县令夫人也是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她总是觉得县令是很大的官,不免有些担忧,便又悄悄问:“见了县令夫人我该怎么办?”

“与平日一般就可以了。”

云娘还是踌躇,“要么我们只说有事回去吧。”

正说着,已经到了戏场的外面,早有县衙的人迎了上来,“汤巡检,我们家老爷夫人命小的在这里恭候呢。”

汤玉瀚点了点头,牵了云娘的手走了走去,见云娘还有些迟疑,便在她耳边道“钱南台是我在京城的故交,不去不好的。且前两日我来吴江县,他还说他太太有一个妹妹正在吴江作客,很是美貌,愿意嫁给我,我便说我刚成亲,他还不信呢。”

玉瀚这样出色的人,想嫁他的一定很多,方才云娘也听了一句含含糊糊的话,此时立即将先前所有的担心畏惧都忘记了,心道不能让县令太太的妹妹觉出自己配不上玉瀚,又想想走前在镜子里看到的妆容,愈发地镇静,便在玉瀚身边稳稳地走着。

到别人家作客只是平常的事,又算什么嘛!

自己又不是见不得人的!

汤玉瀚见云娘昂起了头,便悄悄笑了。

从关帝庙前到县衙并不很远,云娘随着大家一起从侧门走了进去,就见一对穿着便服的青年夫妇从后院迎了出来,那男子年纪似比玉瀚略大几岁,皮肤白皙,身体略胖,十分捻熟笑道:“汤兄弟,昨日我那样留你看戏都不肯,原来果然带着新婚夫人来了?”

那妇人穿着大红的衣裙,外罩织金的褙子,头上插戴了几样珠翠,又端庄又美貌,更兼通身气派不凡,见了云娘便笑着接了过去,“只当汤巡检说笑,原来果真悄没声地娶了亲,怎么不让人捎话过来,我们也去吃杯喜酒?”

云娘便知是县令夫人了,正要福下去,钱夫人却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不肯让她行礼,“我们家老爷与汤巡检亲兄弟一般的,我们间可不要弄那些虚的,”一双大大的杏眼对着她上上下下地看了个遍,便赞不绝口,“汤夫人真是江南的美人,这容貌、这体态,长得与画里的人一般模样,叫我不知道怎么夸才好。”

盛泽镇上也有许多会说话的妇人,云娘也曾时常被称赞,听得惯了,也不觉得怎么。可是钱夫人却不同,虽然不过寻常的几句话,可加上她高贵的风度,和气的笑容,就像三月里的春风一样,蓦地吹了过来,却让人心神俱舒。

如此高贵的人,对自己竟如此的亲切,云娘一时颇有几分感动,“我见夫人才如天仙宝妃一般呢。”

钱夫人便笑,“难不成我们两个就在这里互相夸个没完?”说着携了云娘的手向衙后走,“早已经备好了酒宴,只请汤夫人入席呢。”

说着便指了自己身后的几个人告诉云娘,“这是我妹子,姓樊;唐夫人你已经认得了,这是吕夫人…”

云娘一一点头见礼,别人也就罢了,却悄悄打量樊小姐,只见她梳着飞仙髻,插着两朵粉色珠花,杏脸桃腮,与钱夫人面庞有几分相似,只是却十分地文静雅致,更兼年青美貌。

若是先前,云娘便会自惭形秽,但是今天看过了《西厢记》,她却另有一番感悟,崔老夫人固然要门当户对,可是张君瑞和崔莺莺只要情投意合。

自己与玉瀚正是这样的天作之合,他们能成亲,并不是媒人父母相看后选中的,而是两个人遇到了,先有情谊方成夫妻。要知道,请谊才是世上最难得的,别人就是有万般的好,也是无用。

所以不论眼前这位小姐比自己好多少,但是玉瀚喜欢的却是自己就好了。而且,云娘也有几分自信,自己也不并不差她什么!

第74章 披风

钱夫人显然于人情练达,只一会儿功夫,便将吴江县里几个官员的夫人都介绍给云娘,原来吴江县是个大县,又有官织厂,又有巡检司,官员便比寻常的县要多,且又有官员们的母亲、姑嫂等,总有十几个人,而且显见她们时常在一处很是熟悉的。

其实方才已经见过大半了,只那时云娘一心看戏,又没有意识到,其实她将来少不了要与这些官夫人们打交道的——好在,她现在醒悟过来了,便用将每人都记在心里,又殷切地与她们寒暄。

却又注意到到场的还有几位梳着妇人发式的美人,却没有被引见给自己,略一思忖,便醒悟到那些妇人应该是妾室们,并不用招呼的。

突然瞧见方才到戏场里邀她坐客的那个妇人,见她看过来赶紧笑着深深一礼,原来是县令夫人手下的管家娘子,云娘便也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间,大家便进了一处花厅,却是云娘从没见过的富丽,一时间竟觉得处处金壁辉煌,又有早已经摆好的酒席,宴上菜肴,多是未见之物。

坐下后吃酒闲谈,云娘是第一次来,大家都有意无意看着她,特别是那位樊小姐,虽然坐得远,但目光却一直没有从云娘身上移了开去,只上上下下地打量,目光中倒有几分不善。云娘便想起方才的话,又一眼看见钱夫人向妹妹使了个眼色,了然一笑,只做不知,反赞了樊小姐几句。

这时又醒悟,钱夫人对自己十分地亲热,也未必是真喜欢自己,只是她深通人□□故,喜怒不形于色而已,倒是樊小姐倒还率真些。

想通了这一节,便将到了县衙内不知不觉而生出的局促慢慢消了。钱夫人也好,唐夫人、樊小姐她们也好,虽然是官夫人或官家小姐,但其实也与寻常的妇人一样,各自有着或玲珑或简单的心思。

至于县衙内虽然与她先前去过的地方不同,无论陈设、酒具、菜肴、茶点,即便有很多她从没见过的,但是总归不过是器物吃食罢了。

于是云娘便坦然自若,举止如常,她原言谈也来得,举止也娇美,心思更是灵透,便有什么听不懂看不懂的?

且这些妇人果真与盛泽镇里的妇人并没有多少差别,虽然衣着更得体,举止更文雅,说话转的圈子更多,但其实都是旁敲侧击地问自己的情况。

大家既然十分关切,又非常好奇,云娘觉得没有必要瞒着,而且真是想瞒也瞒不过的。不论是谁,只要派人去盛泽镇随意打听一下,就能知道所有的事情,包括自己和玉瀚被走山的泥石困在竹屋里的奇事,这些早传遍了。便直接承认了自己出身农家,原是织娘,又是二嫁。

其实大家一定早猜到了,只看她的年岁便不可能是初嫁的,且盛泽镇上并没有著姓。只是没有一个人不好奇汤巡检怎么就娶了这样一位夫人。

虽然汤夫人果真是个江南美人,长得娇俏动人,说了几句话便更觉得她性子温柔、举止大方,言谈得体,但是再好,汤巡检也只收为妾室也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明媒正娶呢?

当然这话怎么也不能直接问的,且虽知云娘先前的身份了,但是她毕竟已经嫁与了汤巡检,成了汤夫人,大家更不能造次,反要与她交好。

话题慢慢便从云娘身上转到前些天截到的那条大船,钱夫人尤为关心,“汤巡检这次立下大功,恐怕就要升了,只是不知会去哪里?”

云娘这才知道玉瀚立下了大功,想来也是那几十万匹锦的事情,只得含糊道:“衙里的事我都不知道,只听他的。”

唐夫人便道:“汤巡检果真有勇有谋,他原就料到那些人会在路上劫船,便在船上暗中设下了埋伏,一举擒了几十人递解京城,证据确凿,知府这次一定完了。”

又有说:“巡检司不过几十个人手,知府派了上百人,又都是好手,只以为能将罪证一举消除,哪里想到不但失了手,反将铁证送了上来呢。”

云娘听着,才慢慢想通了些事,原来这些天如此凶险,偏他一丝都不露,反倒在家里与自己一样的笑闹,一时又是自豪又是心疼。

偏钱夫人又向她道:“我听说其实知府并不是真正幕后的人呢?”

云娘想起了玉瀚对自己说过的话,皇帝是天下最大的官,其余的人都不算什么,隐约也觉得玉瀚早就知道知府并不是幕后的人,而是有更大的官在后面。而他呢,其实也只关注那后面的人,但是这样的事,她又如何肯说出来?

难道大家都以为自己果真是什么也不懂的织娘,便只是笑着反问:“那可是谁呢?”

钱夫人被反问了一句,便看了云娘一眼,见她只是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仿佛什么也不知道,真心疑问一般。心中一转,毕竟是个织娘,又一直在盛泽镇上住着,能有什么见识?不知道也是寻常。便笑道:“我也只是听着别人乱传,才疑心的。其实我哪里知道?”

唐夫人吕夫人都笑道:“听说那船绸都是知府派人送的,那伙子人自然是知府的手下了,倒没有听过还有幕后的人。”

樊小姐便道:“我倒觉得还是有幕后人的,你们想知府虽然大,但是几十万匹的绸,只他便敢从官织厂里偷出来?又无声无息地装上了船。若不是汤巡检安排人手查了出来,恐怕就直接过了京呢。这样的大事,没有京城里的高官在后面,我是不信的。”

大家便觉得她说的有理,“可也是,但谁又有这样大的胆子?几十万匹的绸,怕不要近百万两银子!”

偏钱夫人却又笑道:“她一个小孩子家家能懂得什么,你们倒信她的胡言乱语。”又向樊小姐道:“你还能比这些夫人们见识得多,大家只是不好意思笑你罢了。”

“哪里哪里,樊小姐虽然年轻,可却比我们有见识得多了。”几位夫人们赞着,却悄悄看云娘,显然是觉得云娘是比不了樊小姐的。

云娘只作不知,心里却觉得若是将玉瀚告诉自己的话说出来,似乎能在众位夫人面前有些面子,但其实是无益的,甚至还会给玉瀚引来祸事。她宁愿大家都以为自己什么也不懂,却不想出这个风头。

突然又觉得自己要比樊小姐要聪明,更适合当玉瀚的妻子,反开心起来。

说说笑笑地吃过酒席,钱夫人苦留,众位夫人们也不肯放云娘走,前面汤玉瀚也传了话过来,要在吴江县住上一夜。

几位夫人便商量着又传了戏班子到县衙里唱夜戏,问到云娘,她便都含笑应了,“客随主便,只是麻烦钱夫人了。”

钱夫人却是能干的,只见她当着大家的面传进来几个管家娘子,便吩咐起来,只一会儿便安排得当,又招呼大家挪到了县衙后面的园子里。

这一次看戏又不同,县衙内的戏台比起关帝庙前要小上一些,可是却非常精致,又因是夜戏,处处灯火辉煌,戏台上面挂着一排灯笼,下面摆着一排地灯,从看台上又射过去一排灯,照得台上通亮,一道道的光将台上的一切显得璀璨闪亮,而乐工、布景一干人们却完全隐在暗处,处处美不胜收。

至于观戏的看台,正是专门建戏台对面的二层小楼,女眷们在楼上,男人们在楼下,所设席位坐褥等都要比戏场里精致舒适得多,又有许多下人来往穿梭地送上各种茶点吃食,更换酒水。

许是因为没有玉瀚陪着,许是先前看了《西厢记》,又许是这里倒底少了戏场里感染人的气氛,所以尽管戏也是极好的,却怎么也不如下午那般如醉如痴。云娘听着戏,却能与大家时不时地说笑点评,这些妇人们都是听戏听得极多的,说起唱腔、唱词、扮相、嗓音都是一套又一套的,云娘听着也觉得颇有道理,便一一记在心里。

夜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了,云娘正觉得有些凉意,正想让荼蘼将带来的披风拿来,却听楼下玉瀚大声吩咐,“阿虎,你让荼蘼把披风给夫人披上,免得凉着了。”

然后就是一片笑声,“汤巡检对新夫人真真是有心。”

“这么多人提亲都不许,偏在盛泽镇里娶了,自然是心头上的。”

楼上的夫人们便也哄然笑了起来,又都来打趣云娘,“先前看着汤巡检总是冷着一张脸,今天第一次见他笑,自然是因为娶了夫人。现在略起了点风竟放在心上,真不知他会这样体贴关照人!”

钱夫人正吩咐人送炭盆进来,也道:“我认得汤巡检好几年,也没见他对谁这样上心过,”便笑着嗔身边的管家娘子,“你们都手脚快些,别把汤夫人冷着了!”!又让人换了热汤热菜,烫了浸了合欢花的烧酒送了过来。

云娘虽然被大家笑,却因玉瀚疼自己心里十分喜悦,又猜他恐怕还有一层意思,只怕自己被人轻视了,所以才在众人面前毫示顾及地关切。

自己虽然第一次与官夫人们打交道,但是这些官夫人并没有人敢轻视自己,还不正是因为玉瀚》

而眼下诸位夫人们都嘲笑她,但都是女人,心中哪里又不会羡慕呢?

第75章 气量

荼蘼捧着披风轻手轻脚地走上来,果然改口了声“夫人,”将披风帮她披好,又柔声道:“胸前的这根带子也系上的好。”然后就立在她身后。

云娘见她俨然变身小丫环,差一点失笑,便向她道:“你只管去吧,有事我叫你。”原来钱家招待极为周全,就是阿虎荼蘼也有人专门款待。

这时热酒已经送到,云娘接了饮了几口,身上哪里还有一丝冷意?接着众位夫人的侍女闻言也都送了厚衣裳,大家接过披上。

云娘无意一瞥,却见钱夫人身后一位妾室的披风十分与众不同,原来这披风常见的也不过是大红、莲青之类的锦缎,再镶上皮毛,就是特别些的,也不过绣些花样,或用些少见的织金料子而已。

可那位却抖出一件孔雀尾羽图案的披风来,若只是图案与众不同也就罢了,而云娘看那孔雀羽毛并不是用寻常的丝线绣的,竟似真的孔雀羽毛一般,特别在这许多灯光之下,五彩斑斓,异常耀眼,就是不懂行的人,也看得出这披风绝非凡品。

而那妾室能在众人面前拿出这件披风来,自然是存心炫耀,便手中执着酒壶,款款地走了上来,“妾为夫人们斟酒。”说着一位位地斟了过来。她本长得娇媚,又穿了如此显眼的衣裳,一举一动,真是摇曳生姿。

云娘织锦多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料子,也不知中如何织出来的,便十分想摸上一摸,问上一问。可是她亦知不妥,若是钱夫人穿的,她倒可以夸奖一番,再细细一看,而一个妾室身上的,她总不好如此。

再看别的夫人,个个千伶百俐的,又哪里看不到,只是却都只作没看到,点头谢了酒,却只专心看戏,似乎这戏是世上最好的一出,一丝也不容错过。只是气氛毕竟与先前不一样,大家突然一声都没有,只有戏台上唱腔高亢地响着。

云娘便也有样学样,只当完全被戏迷住了,但心里不免思量着,钱夫人果然好气量,这般时候还没发作起来,若是盛泽镇的人家,妾室如此嚣张,哪里还能不立即打成烂羊头呢。

云娘就亲眼见盛泽镇一家牙行老板偷偷给妾室买了好首饰好衣裳,却被正室发现了,就在河边街上将那首饰衣裳都尽数夺了,又当众痛打了一回。眼下钱家的小妾穿着这样出色的衣裳,定然是钱县令给的,可钱夫人纵然也不大高兴,却还是忍住了。

可见官宦人家就是不一样的!

正思忖着,钱夫人却笑晏晏地说起戏来,“今天这段唱得极好!”

樊小姐却冷笑道:“姐姐觉得唱得好?我倒觉得这戏子扮相好,活脱脱地像一个人呢,也不知你们是不是瞧得出!”说着便将手指了过去。

原来她指的正是那妾室。

戏子是最下贱的人,拿戏子比人,是比骂人还要狠的。

云娘已经看到那个妾室脸色一白,身子一晃,似乎就要倒下了。可是这时钱夫人却笑着接道:“妹妹是觉得这戏子长得像刘氏身边的桃儿?要我说虽有几分相似,但桃儿可是我们家的家生子,却要强她百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