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兄弟待你虽好,可是你进京后的路亦不好走。宫中的贤妃,侯府的侯爷,还有新封的武定侯世子,都不会愿意汤兄弟娶你。毕竟他们家重新再起,也极想与朝中的重臣结成姻亲,彼此共同进退。”

“可是,你也不必担心,汤兄弟毕竟对你一心一意,只要他肯护着你,汤家的侯爷又是最倚重他的,说不定便肯认你了。”

钱夫人果然说得十分恳切,每一句话又都正在自己的心坎上,又执着自己的手用力握了一握,似乎在鼓励云娘成功地在汤家立住脚。

若非那日无意间听了钱夫人与樊小姐的话,云娘便要将她当成好心人。只是现在的她却不会真正信她,钱夫人并不相信自己会在汤家立住脚,却又如此恳切地劝慰自己,其实正如她自己所言,不过是修炼得十分深厚罢了。

再细细一想,钱夫人对自己的劝慰中,并没有一句真正实用的话,说些京城的习俗,或告诫自己应该如何做,却都是泛泛之谈,她根本就不信汤家能认自己。

云娘也不是傻的,今日已经在奚家见了十足的虚伪,现在便也无师自通地笑道:“真是感谢你能帮我想这么多,但我毕竟是玉瀚明媒正娶的妻子,汤家自然会认我的。”

钱夫人却不想云娘会如此回话,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半晌又赶紧道:“正是如此,我也觉得不错。”再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恰好,就到了戏园子,这戏园子却与吴江县里不一样,竟是专门唱戏的园子,里面包房、茶座俱全的,钱夫人本以为云娘未曾来过,正要指点她。可是她方听了云娘的话,心里未免有些好笑,一个盛泽镇里的织娘,竟然如此自大,竟以为侯府是那样好进的,便一声也未响,悄悄落后一步,只看云娘笑话。

不料云娘显然对戏园子十分熟悉,反携着她落了座,叫了茶点小吃,等戏唱了起来,点评又极得当,待名角唱到名段时,不由得拿手轻叩着拍子,轻声吟唱,又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将手上的金戒指扔上去打赏,其间不忘记得体地与钱夫人闲聊,又在看戏的间歇与几位偶遇的官夫人招呼…

钱夫人突然觉出自己错了,身边的汤夫人并不再是她第一次见面时的汤夫人了,几个月的时间,她已经懂得了官夫人们的应酬,学会了这些场合的礼节,而且她变化得非常的自然,自然到自己一直没能发现。

但是,汤夫人若只是以为这样便可以傲然进京,在武定侯府站住脚,成为汤家的六夫人,那可真是笑谈了!

以樊家的富贵,与江阴侯府的生意往来,还有从小便受到的教养,钱夫人当年初入嫁到京城江阴侯府尚且十分艰难,就算眼下有了儿女傍身,日子也并不轻松,更何况杜云娘呢?

可是,不知为何,看到杜云娘柔和亲切的神态,钱夫人却心软了,她与杜云娘并没有仇怨,而且还曾利用过她收拾了刘氏,完全没有必要盼着杜云娘遭遇不幸,那样于她也没有什么好处。

于是戏散时,钱夫人与云娘同行时又实心实意地道:“你只要想办法让汤家的侯爷或者贤妃娘承认你是汤家的六夫人,此后便不必再担忧了,勋贵人家再没有休妻的理。”

云娘便笑了,她虽听出钱夫人的好意,却更听懂了她并不相信自己能够成功。可是自己知道自己一定行的。

正要说些什么,汤玉瀚却正在前面等着,“云娘,我们今晚就住在城里。”她便向钱夫人点点头,与玉瀚去了驿站。

一路议论了几句戏中的故事,便到了驿站。云娘坐下来便以手支着头沉思起来。汤玉瀚见她十分地用心,便笑问:“想什么呢?”

“我在想《朱子家训》。”

“我们家的云娘学问越发的好了,开始攻读《朱子家训》了呢。”

“你还打趣我,”云娘便十分严肃地道:“我今天遇到了好多不明白的事,方才看戏都没有心思,只是怎么也想不通。”

汤玉瀚见她这副模样,赶紧问:“什么事说给我听?”

云娘便将钱夫人所说的奚知府到任后办了三个寿宴,嫁了一个女儿,又办了两个洗儿宴、两个百日宴的事讲述了一回,“你说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汤玉瀚笑道:“当日也有人告诉过我,只是我没理他。其实钱县令也可以不理会,只是他们夫妻既然想巴结着上司,把姿态放得那样低,便也只好在心里积了一股火气了。”

云娘突然明白了,“我想钱家虽然送了特别的厚礼,却也不是因此才肉痛,而是对知府不大痛快而已。”

“恐怕是的,钱县令是江阴侯的嫡次子,他们家在高祖起事时便是富商,以家资助□□招募兵马,后来又往来奔波筹集军资。是以□□登基后,便将皇家的采买等等都交给钱家,钱家便日益富了起来,钱县令夫人的娘家也是辽东的首富。是以他们拿出些银子根本不会在意。”

“无怪钱夫人听奚老夫人说她是商户出身便如此愤怒了。”

“正是,钱家原本顶着侯府的名声经商大赚物赚,他们又不参与朝政,过得很好,可是这些年皇子们争夺越发凶狠,又都觊觎钱家的家财,倒把钱家搅了进去,弄得左右为难。”

云娘便也明白了,“钱家倒不怕用钱,只是不知道给哪一位皇子才对吧。”

“不错。”

钱家如此,汤家如此,原来这些勋贵之家看着富贵非凡,但其实却过着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般日子。

汤玉瀚看云娘懂了,便点头又道:“开国以来,虽历经几世,先前几位皇上登基倒也都没有太多的波折,唯有当今圣上,子嗣众多,现在圣上老迈,皇子们正值盛年,几年前便演成夺嫡之势,朝局凶险,就是江阴侯便一改不参与政事的家风,为二子谋了个官位,希望钱南台将来能在仕途有所发展,洞知朝中局势,保住江阴侯府。”

原来如此!

所以钱县令特别能钻营,不惜花费巨资与奚知府交好。

两人说着,便到了驿站,下车后便停下了方才的话题,驿丞早迎了上来送他们进房,又殷切地令人捧来滚水。云娘解了披风要服侍玉瀚歇下,却被抱到了床上,“我们不是说好了,在家里你服侍我,在外面我服侍你。”

说着脱了大衣裳挽起袖子端水帮云娘洗脚。

第93章 失态

从盛泽镇到府城,不过半日的船程,但因是一路向北,云娘便觉得天气又冷了,她又畏寒,现在双脚泡在热水中便很舒服,见玉瀚拿手握了并不认真洗,只是抚弄,觉得痒痒的,便拿脚向他身上踢水,“给我布巾擦脚。”

“急什么?”汤玉瀚今日得了新趣味,哪里肯轻易罢手,就势捉住笑道:“先前只知道你帮我洗脚很是享受,现在方知为夫人涤足才是人生至乐。”

说着便捧了一双玉足细细把玩,原来云娘就是炎炎夏日里也穿着绫袜绣鞋,双足从未在外面露过,肌肤便如霜似雪地洁白细腻,偏她天生双足纤小,骨肉均停,正于汤玉瀚的大手中盈盈一握。

云娘生□□美,因要织锦,便不染手指甲,却悄悄将脚指甲都染了淡淡的粉色,有如五对小贝壳一般,越发显得双足娇嫩可爱。

汤玉瀚其实没少将这对玉足放在怀中暖着,只是那时却没今日看得仔细,心思亦不在此,现在便于温水中一点点地揉捏着,又问:“我见有专门给人捏脚的,听说捏过浑身舒畅,我如今捏得可好?”

云娘白了他一眼道:“眼下这许多的正事都没有说清,你倒有空闹这些有的没的!”

汤玉瀚便也想起路上的话,虽不肯放手,却也认真起来,“你有什么事情只管告诉我。”

云娘便道:“原来只觉得《朱子家训》是圣贤的话,自然都是对的,可是今天去了奚府,又听了奚老夫人说了,我反倒不信了。”

“这又是为何呢?”

云娘便接着将奚老夫人的话都讲给玉瀚听,又问:“按奚老夫人所说,依朱子所论,我们都不要织各种花样的锦缎了,只织素绸就好,甚至大家都只穿布衣。可是谁不喜欢穿得体面漂亮?我最不懂的是官老爷上朝竟然穿补过的衣裳,朝廷还要不要颜面呢?”

汤玉瀚不想云娘去了知府家中作客,所见所闻竟然十分用心琢磨,虽然不肯放了她的脚,却也认真告诉她,“奚老夫人说的这个《朱子家训》并非宋理学大家朱子所言,而是本朝一位学者所著,只是许多人都混为朱子所作,由此又演化出许多错误,奚老夫人便是如此。”

“至于官员们上朝穿着补过的衣裳,其实就是沽名钓誉,可偏皇上相信,便就成了如今的风尚,京城里破旧朝服要比新朝服贵上两三倍呢。”

“那大家岂不要将新衣故意弄旧了?”

“想来会是如此吧,”汤玉瀚便笑道:“有人笑谈大朝时一群破衣烂衫的官员共赴皇宫,算得上京城的一景。”

“那皇上果真不知道吗?”

“果真不知道。”

“可是这么多大臣,就没有人告诉他吗?”

“没有。”

见云娘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便又笑道:“这些事情你听多见多了,便觉得没有什么。”

云娘见汤玉瀚依旧蹲床边,只低头看她的双足,又拿起来放在口边香着,便猛地抽出双脚,也不顾上面还有水渍便放入被中,又指着他的额头道:“我们说着正事,你却只管闹,我们正在驿站里,小心让人看了笑话!”

汤玉瀚见云娘生气了,便赶紧洗漱了上床,却笑道:“世上的事以真为假,以假为真的并不少,就比如你听了《朱子家训》并非朱子所著,又知奚老夫人等曲解朱子之言,便觉得朱子还是没错的,其实更不然。”

“朱子其人,在当朝时名声就极差,有人问他寡妇就要饿死了是不是应该改嫁,他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可是他自己却将故人的财物留做私有,又引诱了两个尼姑做妾,与丧夫的儿媳通奸至孕,只是后人推崇他的理学,便将他的这些事情都抹去不传而已。”

云娘一时竟不能相信,“会不会有人故意污陷于朱子?”

“当年的御史大夫弹劾朱子,便告他“不敬于君”、“不忠于国”、“玩侮朝廷”、“为害风教”等十项罪过,后来他上表时承认了方才的几项,又说要‘深省昨非,细寻今是’悔过自新,是以这几项应该是没错的。”

“所以呢,”汤玉瀚便笑着将那对玉足放在胸前,人也欺了上去,“我为自家娘子涤足,不过是闺房之乐,谁又能笑话我呢?”

云娘先前听了汤家面临的危险,虽然她一定要陪着玉瀚,可心里免不了有几分沉重,又兼想到一路北上,今后便彻底离开熟悉的盛泽镇,也离开了熟悉的家人朋友们,反倒要与各种各样的官夫人打交道,不免紧张不已。

可是见玉瀚明知汤家前途莫测,可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神色,原以为他在众人面前不肯露出真心,现在回房之后却也一样如此,就是自己与他说起正事,他依然嘻笑如常,便睁大眼睛问:“这样的形势,你就不担心?”

“先前免不了要患得患失,可自要与你一起进京,便不知怎么突然间就不那样忧烦了。”汤玉瀚笑道:“何况我们一直担心,则什么也不做了?”

云娘果然觉得有理,但自然立即释怀,“虽是如此…”

汤玉瀚却接过她的话道:“虽然如此,我亦反复思量过,汤家立于危墙之下,但我们总要想办法撑起一片生天来。”

“我知道你一定能行,”可云娘却叹道:“我却差得多了,本要练练与这些夫人太太们应酬,将来到京城助你一臂之力。可今天去奚家之前并没有认真想一想,穿了不合适的衣裳,下一次总要先问一问主人家的事情,投她们的心思才对。”

汤玉瀚见云娘存了这样的心,便将她按在怀里道:“家族兴亡的大事由我们男人来承担就够了,你不必费这么多的心。”

“家里大事固然要靠男人,可是女人间的应酬也不是没有用的,只看钱夫人就知道了。”虽然钱夫人没有向自己说起,但是云娘还是明白钱县令送出的贺礼都是通过钱夫人之手,就像她先前给自己的银票一样。这种女人间的来往,就算将来被翻了出来,也与男子间的不同,似乎更容易被当成寻常人情。

“在杜家村也好,盛泽镇上也好,很多事应该是男人做的,可也有一些事女人做却更方便些,”云娘是认真想过的,自然已经有了主意,“我想我们去了京城,也应该是一样的,现在虽然我还不大明白,可是多与大家在一处便会慢慢懂了。”

汤玉瀚最初想要云娘时,未加思索地就准备纳她为妾,正是因为在他的认识中,云娘的出身见识也只能做妾。不想云娘竟然十分不甘愿,宁肯不嫁也不想委屈求全。后来得知她的深情,便一无反顾地娶了她。

成亲之后,汤玉瀚十分地快乐,他喜欢云娘,喜欢云娘带给他的种种快乐,但是,他依旧只想着自己要好好地宠她,他一直觉得看着云娘过得开心,自己才能真正开心。这种情感,虽然是汤玉瀚先前从没有感受到过的,但是遇到了她便自然而然地升了起来,仿佛与男性的本能一般同时复苏,更是带给他无尚地满足。

汤玉瀚会哄着云娘,会逗着她玩,会教她读书,会带她去看戏,会给她买首饰…唯独没想过的是要云娘帮他做什么。在他的心中,云娘是小小的,娇弱的,没有经历过许多世情的,正是要他全心呵护。现在听着云娘如此用心地盘算如何能帮到自己,而且还不容辩驳讲了一番道理,心里不由得生了万千感慨。

先前的那一个,其实是能帮武定侯府的,汤家和自己也对她寄予了厚望,但是她却是那样不屑,甚至就当自己只希望她尽到一个妻子应该做到的责任时,她亦是不能,最终的结果又是令人如此黯然伤神。

可是他的云娘,却主动地将这些事情一件件地揽在她柔弱的肩上,她用心照料自己,她读书认字,她用心琢磨官夫人的应酬,因为在她心里,把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

“云娘,”汤玉瀚十分郑重地道:“不管太子会怎么样,我一定会想办法保住汤家,保住我们。就算是汤家的爵位没了,我也会给你挣得诰封,让你富贵荣荣耀!”

“其实我倒从来没想过要当诰命夫人,”云娘嘻嘻地笑了一声,“我只想一直与你相伴,成亲前去灵运寺时还特别在菩萨面前许了愿呢。”

“知道你果然真心要与我相守一生,我就想着我们应该回灵运寺还愿。只是我们这一次匆忙离了盛泽镇,倒是不能成行。待将来汤家无事了,我们一起回来时再多备香烛灯油拜谢菩萨吧。”

玉瀚正将头埋在她的长发中,闻言只轻轻应了一声。

云娘便满意地出了一口气,似乎他们很快就会回来还愿了。然后她随手将自己的长发理了一下,却突然发觉原被玉瀚枕在下面的一处有点湿。

云娘这是第一次见到玉瀚失态了,他在人前常是一副冷峻的样子,可在家里却时常与自己嘻笑玩闹,就是有多大的事情,他也是满不在意,轻松地解决掉。但是眼下,难道他竟然哭了吗?

她却不想去追问,男人的眼泪是不会让女人看到的,于是只做不知,轻轻地将手搭在他的肩上道:“我们早点睡吧。”

第94章 心机

第二日,官船离开了府城,钱县令和夫人又殷切地前来送行,并想那只点翠金钗送了云娘,“留着做个念想儿吧。”

云娘却没想到,幸好腰间结着一块新得的玉佩,上面的络子打得也算精巧,便解了下来道:“我也送夫人一样微物,聊表寸心。”依依惜别,更不待言。

就在上船前,云娘正好与钱县令打了个照面,钱县令便向云娘拱手道:“上一次家里的小妾不懂事得罪了夫人,我已经狠狠地教训了,又逐出家门,还请夫人不要记在心里。”

过了这许久的事还提起来?云娘赶紧还礼道:“本就没有什么,钱夫人已经特别遣人来说过一回,哪里值得县令大人也专门来赔礼呢?”

钱夫人便上前笑道:“我家大人一向最重礼节的,当日便气得没睡好觉。回到家中告诉了,我竟才知道,便将刘氏发卖了,又上我遣人陪礼,现在见了面自然要向夫人道歉的。”说着又庆幸道:“亏了在吴江县地纳的,并没有在家中过了明路,长辈们并不知道。”

然后也向云娘一礼,又笑道“这样大的事情,也亏得汤夫人宽厚,并不计较。但细论起来,也是我管教不严之过。”

云娘还礼不迭,“原本无事,并不敢当。”

这时登船离去。

至回了船舱,汤玉瀚便问:“钱南台昨日便一再与我赔礼,我原没在意,他今日又说,是何事呢?”

“那日你见我换了汤婆子还问过,我不是告诉你先前的那个给了钱县令的妾室用了吗?”云娘便将事情的前后讲了出来。

汤玉瀚听了十分地气愤,“一个妾室竟敢如此无礼!你当日便该立即着人请钱夫人来的,再或者一个耳刮子打过去,还给她加什么被子、汤婆子?”又道:“钱南台倒也不算糊涂到底,当日便教训了刘氏给你出气。”

“我先前去吴江县时,就见过刘氏几次,她仗着受宠,在钱夫人面前也一向有些无礼,到我们家也是一样。不过当时我只愿在我们家平安度过,没想到最后还是闹了出去。”

而且此时云娘却另有一番思忖,想了想还是将自己无意听到钱夫人与樊小姐关于刘氏的对话都告诉了玉瀚,然后道:“钱夫人一向讨厌刘氏得宠,可是她不愿意亲手处置,所以便借着到我们家的机会让刘氏得罪于我,又把消息告诉钱县令,终于惹怒之钱县令,打了刘氏,最后将人送回娘家。”

玉瀚听了点点头,“你说的倒都对得上,尤其是桃儿那丫头,若非钱夫人的心腹,绝不会跟了刘氏又被钱夫人重新带在身边。”接着又惊叹,“南台兄一向赞他夫人特别大度,原来竟如此有心机!”

云娘之所以看破了却没有说破,尤其是在钱县令夫妻面前完全没有表现出来,却是因为她却有些同情钱夫人,便瞧了玉瀚一眼道:“你还说她有心机,钱县令如此宠爱刘氏,宠得她都忘记了规矩,钱夫人再没有心机能行吗?”

汤玉瀚毕竟与钱县令早就相识,便为他解释道:“其实南台兄倒不是宠妾灭妻的人,他对夫人一向敬重。而且就算他想宠妾灭妻,他家里也不能答应,樊家与钱家的生意可都是在一起的!”

云娘方才就听玉瀚赞钱县令,现在他竟又替钱县令说话,便冷笑一声道:“钱夫人难道只想要一个“钱夫人”的身份就罢了?只任由刘氏夺了她夫君的人,只给她留个身份!”

汤玉瀚却从没在女人堆中混过,于女人间的争风吃醋并不明白,且他又是极清朗的性子,从不拘于小节,对于这些家事,大家平日里便是如此评论的,是以便随口说了。此时方才明白云娘话间的不满,便就笑了,“有心机得对!要我说这件事情全是钱南台的错,他就不应该宠爱妾室!”突然见云娘理也不理他转身过去,终于灵光一现,从后面将人抱住,“他根本就不应该纳妾才对!”

云娘便笑了,冬日的冰雪转瞬融化,春日的花儿绽放在枝头。汤玉瀚爱得什么似的,捧了她的脸不住地香着,又笑道:“我早答应了你不纳妾的,你便放心好了。”

嗯,玉瀚这人确实是言出必行的人,云娘果然放心。

不过云娘却将一双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不胜担心地道:“我自然信你,只是先前我们在盛泽镇,就算有人生了些歪心,我也不怕。可是,到了京城,我就怕了。”

“不会的,就是我想独自回京的时候也想再娶别人,更不用说纳妾了,”汤玉瀚在那两只水汪汪满含期盼的眼睛上各自香了一香,“这一辈子再没有比你还喜欢我的人了,我怎么舍得你呢!”

“你真坏,那时还说要多送我财物,让我不许再嫁呢。”云娘便笑道:“你若是再敢说离我而去,我一定要再嫁!不管是谁,只要来提亲就嫁!”

“我再不说的,”汤玉瀚看着云娘认真地道:“昨天晚上我抱着你睡的时候就想,幸亏我们还在一起,如果分开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又见云娘的眼睛因欢喜变成了两只弯弯的月芽儿,便笑道:“其实我知道,如果我走了,你才不会再嫁,一定会守着织机等我。”

是的,如果玉瀚离开了自己,那么她的余生还能有什么呢,自然只有织锦了,“所以,我一定要与你在一起!”

一路北上,出发的时候本已经隐约可见江南的春天,可是他们却一点点地离春天越来越远。天气越来越冷,云娘便一层层地加衣服,很快便被玉瀚笑称为粽子。

“其实冷一点倒还罢了,我只觉得这里干得很,身上都粗了呢。”

汤玉瀚先前还没有发觉,经云娘一提才觉得是不如在江南时那般细腻滑润了,便也急了起来,“这可怎么好?”又突然想到,“不如每日多沐浴几次。”

云娘不由笑了,“我又不能整日泡在浴桶里。”便道:“等船再停时我们去脂粉店里看看,是不是有油脂多些的香膏。”

“是了,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汤玉瀚道:“先前我琉璃厂还曾见过古时的脂粉方子呢,只是那时对这些一点也不在意,一张也没留下,还真是可惜呢。”

云娘听了也觉得可惜,又一想当时玉瀚一定是没有心爱的女子,所以才对那些方子漫不经心。又想到当时玉瀚明明喜欢自己,却只傻傻地在巡检司等,便噗地笑了,“就算留了方子,难道还能带到这里?就算真地带来了,我们又拿什么配?”

“倒是有人喜欢弄这些,当年的方子也给了他…”

云娘便问:“你说的是谁?”

“冯将军的小儿子冯湘,他最喜欢在内帏与姐姐妹妹们厮混,又特别长于调花露弄胭脂的,当年我们时常笑他。”

“现在他在哪里?”

“正在青州任千户。”

“本想让你去抄了方子回来,原来这么远。”云娘不胜遗憾,又逢官船靠岸,便与玉瀚去临近的镇上买了香脂手膏,每日涂上几回,果然觉得好些。

又过几日,再一次靠岸时,云娘正要与玉瀚下去走走,正等着搭跳板,就见岸上两骑飞奔而来,带起一道道尘土,及到近前,却见两个穿着战袄的军士骑着两匹高头大马,十分威武。云娘在江南,一向很少见到马匹,尤其是这种高头大马,一时便看住了。

却见那两位军士在码头下了马,一条船一条船地问着什么,走到船头便听得,“武定侯府的汤副千户可在这船上?”

云娘方才醒悟原来这两名军士是来见玉瀚的,此时那两名军士已经被唐县丞叫住了,抬眼见了玉瀚,隔水便拜,然后一人留在岸上牵马,另一人捧出一个包袱跪送呈了上来,“青州冯千户遥问大人安好,并奉上此物。”

玉瀚接了,扶起笑问:“你们大人好?”

云娘听他们寒喧,才知原来这两名兵士昨日夜间到了上一个渡口,听说官船已经走了,便又追到了这里,方才遇到。

汤玉瀚问了几句,便拿两块银锭赏了下去,笑道:“回去上覆你们大人,东西收到了,不胜感激,来日再见,必当面拜谢!”

云娘听是从青州送来,只当有重要物件,却见玉瀚只命小厮将包袱送回船舱,便悄声问:“你不现在打开看看?”

玉瀚便笑问:“你想瞧瞧是什么?”说着拉了她的手走了回去。

玄色缎面包袱放在桌子上,不免染了些许尘土,汤玉瀚将包袱打开,云娘凑过去一看,原来又是一层包袱。

这一层包袱却是用弹墨绸缎做的,素白的底子上面有几道浓淡不均的黑色印迹,十分地雅致,又因包在里面,非常洁净,可见送包裹的人心思之细,却亦让人对其间之物充满期待。

及解开第二屋,里面竟然还有第三层包袱,是一种云娘叫不出名字的厚实料子,织染法子也十分特别,却是不常见的荔色,裹得严严的。

云娘便用手摸了一摸,看着十分粗厚的东西却十分地柔软顺滑,不由奇道:“这是什么布料呢?”

汤玉瀚便道:“这叫哆罗呢,西洋人进贡的。”

“那岂不是很贵重?”

“一匹哆罗呢总要一两百两银子,而且全部是进上的,就是有钱也没处买。”

什么东西要拿这样贵重的布料包着,云娘越发觉得包袱里的物件一定稀奇得很,又见这层哆罗呢料子包得十分严密,又用针线缝上了,赶紧拿出自己的小银剪小心地剪开,里面的东西方才露了出来。

原来是一个七八寸见方的金镶双扣珐琅扁匣子,上面却画了一个黄发碧睛的女子,穿着一条带了许多花边的裙子,只是胸前却露出许多,竟似半裸一般。云娘哪里见过这个,不由得红了脸,啐了一口,扭过头去,“竟是这…”

汤玉瀚便笑了,“这只是匣子,东西在里面。”

“我不看。”

“你要的东西怎么又不看了?”汤玉瀚便握住她的手将人拉了过来。

第95章 美人

云娘其实也好奇,便顺着他的手转了回来。便见玉瀚在匣子两边轻轻地扭了一下,那匣子便打开了,里面光闪闪的一片,她定睛一看,正是一个江南美人,两道细细弯弯的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微张着嘴,便道:“这个美人比外面的那个好看。”

一面说着,就见匣子里的美人也动了起来,靠近一看,那美人也向她看来,云娘猛然醒悟,原来这美人正是自己!

见玉瀚正着看自己哈哈地笑,便不意思地道:“这镜子怎么能如此的真?”

“这也是西洋进的,照起人来纤毫毕现。”

云娘爱得不行,不由得又看了半晌,方想来道:“冯千户派了两个兵士千里迢迢地就为了送这镜子给你?”

汤玉瀚自匣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玉瓶,“其实他送的是这个。”

这个匣子实在太过稀奇,也太过耀眼,是以云娘先看了匣子外面的图,便又去看那镜子,竟没有注意匣子里面放着好几个玉瓶。

现在拿出一个打开,先闻到一股清雅的香气,再看瓶子里面,正是洁白如雪的脂膏,自然也明白了,“这就是按那古方做的脂膏?”

汤玉瀚却打开夹在匣子里的一封信看,又道:“应该就是了。”说着将几张用桃花纸录了的许多方子递给云娘,“这正是那几页古籍的抄件,你留着吧。”

云娘接了过来,见上面写了许多的方子,有做面脂的,用珍珠、麝香、丁香各几两,加入白鹅脂中;有做手膏的,用挑仁、杏仁、橘仁各几两,加入牛脑中;还有做口脂的,用朱砂、紫草、丁香等等,不一而足。

再对着玉瓶中的脂粉,一样样地正是按这方子所做,比起先前自己用的和这些日子新买的,却要好上许多。云娘便十分欢喜,她一向爱惜自己的容颜,特别是嫁了玉瀚后更是日日用心修饰,现在有了这些,更觉锦上添花。

又拿过那封信看,一笔流利俊雅的小字,上面的言辞十分地恳切,又有“虽曾尝鲈鱼莼菜之羹,却终无缘见嫂夫人一面,遥寄微物,略表寸心。”之语,云娘便想了起来,“去年你在巡检司烤肉宴客,便有冯千户?只是他怎么知道那鲈鱼莼菜是我做的?”

汤玉瀚只笑,“你以为说是荼蘼做的,别人就信了?”

云娘想起那时,其实自己就已经对玉瀚动心了,要么为什么会如此用心帮他宴客,便笑道:“这个冯千户,还真是好人呢,我们一定要好好谢他。”

汤玉瀚却也想起当时冯湘吃到鲜美无比的鲈鱼莼菜,就说一定要去见那心思如此灵巧的女子,后来还是自己动了手才将他拦住,现在云娘却也赞他好。心里便无端地不舒服起来,冯湘可是最长于与女子打交道的,只说这一次,自己不过向他要两张脂粉方子,他却搞出如此的阵仗来,让云娘立即注意到了他,因此又有些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