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时便下定了决心,不要云娘再见他,便道:“你不必管了,我自然谢他。”

也是,冯千户又不认得自己,这些东西他原本也是送玉瀚。可是东西毕竟是给自己用的,他又那般用心,信中又说得如此客气,云娘觉得还是应该亲自感谢一番,便笑道:“他亦知你不可能用这些,也是转送了我。所以我还是亲手为他做一样东西吧,你说做什么好呢?”

什么也不必做!

此时汤玉瀚又转念一想,再硬拦着反而不好,便笑道:“你随意做点什么都行,我来转交给他。”心里却想好了自己直接截下就好。

云娘应了一声,其实她根本没有把什么冯千户放在心上。只是对那匣子依旧好奇,拿起来左看右看,就连匣子上面那袒胸的女子也看了几回,再打开照照自己。

汤玉瀚见她只顾着那匣子,再不提下船散心的事,便笑道:“竟如此喜欢?可是今天不下船,明天起又要一连两三天不停了。”

云娘忖度一回,毕竟匣子什么时候看都可以,便放了下来要走。可又转回来,却又用那块哆罗呢重新将匣子包了起来放到箱笼中,严严地锁好,“并不是怕丢,可是万一让别人过来看了那女子,岂不会笑我们!”

船行二十余日,便到了京城之外几十里处的通县,船方停下,便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带着两个小丫头上船来接。

云娘先前便听玉瀚说过,知这妇人姓李,正是他的奶娘,平日在他院子里管事,并为他打点一应事务。这一次玉瀚特别将她接过来服侍云娘,就是李嬷嬷带来的两个小丫头也是按玉瀚的吩咐特别为她准备的。

其实云娘虽然请了荼蘼帮忙做家事,却并不习惯别人服侍自己,可她亦知富贵人家的规矩便是如此,倒不好特立独行。且李嬷嬷本是当年武定侯世子夫人贴身的丫头,虽然是奴仆之流,却从小在侯府长大,对于汤家的事再清楚不过,正是自己的好帮手。

李嬷嬷活了这么多年,又有什么不明白的,早知六爷唤了她来为的是扶持新六奶奶,如今见了六爷身边的娇娘,便赶着上前行礼,口中笑道:“给六爷六奶奶问好!”

云娘也知自己进了侯府正要依仗李嬷嬷指点,且她又是玉瀚的奶娘,便对她并不当仆役之流看待,赶紧让了过去,只道:“李嬷嬷请起,我是小辈,并不用行此大礼的。”

李嬷嬷便叫那两个小丫头,“赶紧给爷和奶奶行礼。”

又向云娘笑道:“这两个虽然不是家生子,可却是人牙子专门挑性格和顺的小姑娘买了,又请人专门教导了几年,服侍人并不比家里长大的那些孩子差,且身契就在奶奶自己的手中,倒比家里那起子一窝窝有根有梢的下人要好得多。”

云娘虽然不大懂侯府的事,一则有玉瀚告诉她,一则与钱夫人唐夫人交往时也明白了些,便知李嬷嬷所言不虚。自己一个农家出身的织娘,身边的人若不贴心,到了侯府恐怕更难,就算玉瀚肯护着自己,可是总有顾不到的地方。

李嬷嬷是玉瀚生母给他的人,是个可信的,而两个丫头的身契更是握在手中,自然要比侯府的下人要忠心。玉瀚替自己打算的,便正是如此。

云娘便点了点头,“起来吧。”

李嬷嬷便赶紧又道:“这两个丫头初到,请六奶奶为她们赐名。”

云娘听了一怔,难道这两个丫头原来连名字都没有吗?却突然想到了钱夫人身边的桃儿、杏儿、莲儿几个,灵光一现,这些丫头不可能凑巧便有如此整齐的名字,一定是钱夫人起的。那么,自己也应该给这两个丫头们起个名子。

只是说起来容易,其实却也难,因为云娘从没给别人起名字,也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一时竟不知什么名字好。若是像钱夫人学,便叫桃儿和杏儿,她又不甘心。

可这样的事去问玉瀚总是不好,思忖了一下,便道:“我先两日读诗,倒还记得一句写我们江南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便指着身材略高些,容长脸儿,细眉细眼的那个道:“你就叫江花。”又对另外那个皮肤略黑些的道:“你就叫如蓝吧。”

汤玉瀚便在一旁赞,“果真雅得很,就这样罢。”

那两个丫头也赶紧上前行礼,云娘因刚刚想到了桃儿,随即便想到了刘氏,心思转了一转便向他们三人道:“日后总要在一处了,别的都好说,只一样,若是生了背主的心思我是断不能容的!”

初一见面,李嬷嬷一眼就看出新六夫人并非富贵人家出身,其实颇有些没瞧得上,只是她却是知道六爷的性子,并不敢表现出一丝不敬。却不想六夫人随口一句话,却让她心里突地虚了起来,赶紧陪着笑行礼道:“六奶奶说得极是,我们连人俱都是六奶奶的,自然一切以六奶奶为重,决不敢做出背主的事来!”

江花和如蓝便也道:“若是敢背叛六奶奶,但凭处置!”

云娘便笑着让他们起来,“既然如此,日后我亦不会亏待你们。”

李嬷嬷就笑道:“外头车马早准备好了,还请六奶奶上轿。”

云娘便将紫貂的昭君帽戴上,外面罩一件红缎银鼠褂,走出船舱,原以为还是如先前一般走下船,却见一乘翠幄垂珠小轿已经抬到了门前,李嬷嬷便掀了轿帘,她瞧了一眼玉瀚,见他身自己点头,便坐了上去。

等轿帘放下了,方有轿夫过来抬轿,下了船又放下,在一处围幛内换了一辆朱轮华盖的马车,云娘一脚踏上,便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原来车上用大红的毛毡铺满,那毛毡上的毛竟有半寸来长,脚踏上去便陷了下去。再坐下来,更觉得十分地宽敞舒适,手略一触,便知那坐褥是先前见过的多罗呢。

这时李嬷嬷也上来,却在云娘的脚踏处半蹲半坐下来,先从车厢板壁的隔子里拿出一个珐琅手炉给云娘抱着,又端出热茶点心服侍云娘用。

先前钱夫人便说过武定侯府与别处不一样,云娘自见了李嬷嬷也免不了暗自打量,却见她衣着打扮粗看皆十分不显眼,但细细瞧着却皆是上成之物,虽是仆妇之流,却远较杜家妇人穿戴好上许多。至于路上所备之物,无论是手炉还是茶点,更是不凡,便更知此番进京之不易了。

忽又听马蹄声响,却在车旁慢了下来,正与自己的车同行,云娘便知是玉瀚来了。方才下船时,他正与唐县丞道别,又让自己先行。

扭过身将那大红哆罗呢的帘子打开一半,果然就看到了他。

云娘还是第一次见玉瀚骑马,真是气宇轩昂,英俊不凡,原来每次见他穿着官服带着腰刀站在巡检司的大船前头,都觉得没有比那再好看的人了,现在却又觉得他骑马倒比在船上还要出色。

而这样出色的男人,却是倾慕自己的,他能不顾一切地带着自己回到京城,那么他们要面对的所有难处,其实都算不了什么了。

第96章 能行

云娘正脉脉含情注视着汤玉瀚,他却也看了过来,便在马上弯下腰正与她四目相对,笑道:“大约有半日便能进京城了。”

云娘点头,却道:“你的马好高大啊!”比她在江南看过的马都要高大威猛。

“这是西域的宝马,比寻常的马要高大一些,跑起来也快。”汤玉瀚按着马绺道:“骑马就要骑这种高头大马,现在太冷,等天气暖和了我找机会带你到郊外学骑马。”

云娘看着那雄纠纠的大马,倒担心起来,“我能学会吗?”

“我教你,自然能的。”汤玉瀚笑看着云娘,却又心疼,“外面这样冷,又刮着寒风,你赶紧将帘子放下,小心吹到了。”

云娘果然放下帘子,却一转眼又打开了,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喂他喝了,“你暖暖身子。”

接着是一块点心,“还热着呢。”

又要把手炉给他,“我在车里面不冷。”

汤玉瀚便哈哈笑了,“你看见抱着手炉过骑马的人吗?”

又告诉她,“我自小就是在京城长大的,再冷的天也是骑马出来的,你不用担心,”说着将替她车帘放好,“你却是受不得冻,不许再打帘子了。”

云娘只得坐了回去,这时发觉李嬷嬷一直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向她道:“嬷嬷,你有什么说的,只管说。”又见李嬷嬷依旧有几分迟疑,便笑道:“玉瀚应该也向你说过,我原是南边的人,第一次进京,这边的规矩一丝也不懂的,有什么不对的,你只管告诉我。”

李嬷嬷便赶紧陪笑道:“六奶奶,我们京城里公侯之家的女眷们出门,都不许将车帘子掀开的,便是十分想看外面的,也只好打开一条细缝,更不必说与车外的人说话了。若是旁人看了,恐怕会被人笑。”

云娘听了,却向外看一眼,李嬷嬷却懂得她的意思,“六爷一个男子,哪城会留心这些?他是不懂的。”

汤玉瀚生性磊磊落落,才学十分深厚,外面的一应大事心中皆有决断,但却在许多内帏小事上完全不留心,云娘便笑了,“果真是嬷嬷奶大的,十分知道他,玉瀚果然如此。”又道:“嬷嬷,还有些什么,你只管说,我既然到了京城,自然要按这边的规矩。”

其实大规矩什么的,云娘尽是知道的,就是有不知道的,她这些日子读书,又留神看钱家、奚家的作派,总也是明白些,但唯有日常的小事,她却是果真不懂。

李嬷嬷自然要尽力奉承的,且六爷将她接回来也是为了如此这般之事,又见云娘说得恳切,便将京城里夫人小姐们的作派一一讲给云娘听。

“刚刚我听官船上的人称六奶奶为汤夫人,这在我们京城却是不行的,”原来在京外,大家见了官家的太太便都称夫人,但其实夫人却不是随意叫的,只能由朝廷封了诰命才能叫夫人,“将来六奶奶在府里也好,府外也好,这个称呼上要小心呢。”

云娘这才恍然大悟,无怪钱夫人说过大家胡乱叫呢,自己现在果真不是汤夫人。看来过去不在意的事情,以后在京城却都要小心起来。

李嬷嬷见六奶奶听得入神,又频频点头,便越发兴起,便将自家小姐,也就是玉瀚母亲从小在永昌侯府受到的教养都告诉云娘,“我们小姐从小便请了宫里的嬷嬷管教着,十分地严格,略大一些,又读书识字,针凿刺绣,真真是大家闺秀,端庄娴静,温柔大度,且她最长于画画,六爷小时候也喜欢画便是像他母亲。”

又说起了玉瀚的祖母,“老夫人也是侯府的嫡女,她最疼我们六爷的,自六爷三岁丧母之后便抱到了身边,每日就在老夫人的房里住着。汤家的儿子七八岁就要搬到外书房了,只有我们六爷,一直到十几岁才搬出去…”

当然还有贤妃,“我随着夫人嫁到汤家的时候,贤妃娘娘已经进宫了。但是她又是我们府里老夫人的外甥女,年少时常到永昌侯府里玩,与我们小姐并几个少爷都极好的。我还记得有一次她与我们府里的少爷小姐们一同去栖霞山,因与二少爷赌气,自己一人进了林中,把我们二少爷急的…竟没想到她如此的淘气,却有这样大的福气,一朝进宫,便被封为皇妃。”

“奶奶恐怕还不知道,前些日子宫里的贵妃病了,眼下正是我们贤妃娘娘管着六宫的事呢,由此可见皇上对我们家贤妃的信任…”

云娘听着,却想到了一个人,却不直说,先倒了茶送过去,“嬷嬷喝几口润润喉。”

李嬷嬷接了茶谢过六夫人,小口喝了又笑道:“六夫人果真宽厚慈善,无怪我们爷这样放在心尖上,原来从没想过的事也都想到了,又是买丫环又是让备江南厨子的。”

云娘一听又不免担心,“可不要闹得沸沸扬扬的,让家里的长辈们知道了。”

“这些老婆子自然都懂,丫头是在外面买的,只说是奶奶自己带来,厨子也悄悄备下的,只说是六爷吃惯了江南的菜肴。”

云娘放了心,重新引着李嬷嬷讲,“嬷嬷果真是有见识,在永昌侯和武定侯府见过这许多贤淑女子,便将她们的事都讲给我听,我也好生学着。”

李嬷嬷便又将汤府上许许多多女眷们的事都告诉云娘,“六爷的继母是江夏侯府的庶女,进门时六爷已经六岁了,又一直跟着老夫人,她便一直没开口要接六爷回来,估计也是打算着自己生儿子。结果却只生了两个女儿。不过这位继夫人现在守着寡,万事不管的,六奶奶只依礼敬着就就了。”

“现在六爷上辈还没有分家,所以几个叔叔婶娘们都住在府里,二婶娘是济宁侯府的嫡女,原本痴心妄想侯府嫡枝单薄,庶长子或能不同,不想终生无望,总是一脸不快;三婶子倒是知道守着本份,四婶子是武将家的女儿,说话做事十分地爽快;五婶子是因为五叔有残疾才娶了他生母姨娘兄弟的女儿,做事向来倒三不着两的…六爷还有几个庶兄,并许多的堂兄弟,以及妯娌们,一时也说不完。”

“这些婶子、堂兄弟妯娌们,六夫人也不必多理会,将来自然会分家出去。只有大夫人子,也就是现在如今的世子夫人,那可是我们六爷一母同胞亲兄长家里的,眼下正由她打理府里的中馈,平日对六爷也不同一般的兄弟,你们妯娌却要亲密些。”

又叹道:“先前几年,爵位被夺,大爷被囚,大夫人留在府中十分地不容易,可就是这样,她端庄的模样也一丝不改,将府里依旧管得铁桶似的,对庶出的儿女也十分宽厚,家里上下没有不敬服她的。现在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世子出来了,她也被封为世子夫人。”

“眼下世子夫人正在给大少爷相看亲事,先前许多人家都不愿意的,现在却又都上赶着想把女儿嫁进来,每日里承恩侯夫人、永兴侯夫人、汝南侯夫人几个走马灯地来…”

云娘一直听李嬷嬷将世子夫人未来的大儿媳人选都一一讲了一回,也没有听到她想听的那个人,却又不好直说,只得再转了弯问道:“当娘的给儿女相看亲事自然是十分用心,当年太婆婆给玉瀚相看时也一样的吧?”

“自然是一样的。”李嬷嬷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却又转回,“我们小姐生了世子爷之后许久便再没有身孕,过了十几年,不意却有了六爷,十分地欢喜,六爷生下来更是爱如珍宝。偏我们六爷也争气,三岁上便识了好几百个字,贤妃娘娘听了只不信,抱到宫里一拭果然不假,也喜欢得不成…”

说了半晌,其实还是没有一句。云娘又想法子绕了几回,却依旧没有丝毫结果,便也知道李嬷嬷是个精明的,自己不可能探问到什么了。

原本在盛泽镇时,云娘几乎没有想到过那人,当时的她,只一心与玉瀚在一起过着甜蜜的日子,完全不会在意其余的一切。

因为要进京,不知不觉地就想到了,与京城相关的那些事,那些人,她自然便是其中的一个。

玉瀚从来不在自己面前提他前房夫人,云娘听人传言是生孩子时没了,一尸两命,想来也是极伤痛的。玉瀚之所以一直没娶,自然是在为她守孝,就是他当时说要娶自己时,也曾道要再等些时日,后来他们成亲的日子,算起正好在三年妻孝结束。

男子为妻子守孝并没有一定之礼,有不过百天就再娶了的,也有过了一年娶的,至于能等到三年的,那便是极少的,也说明夫妻之情极深。

想来玉瀚也是对她爱极了的,且又因为生子才离世,便更是不舍…

云娘懂得自己是继室,在前房牌位前是要行礼的,她也心甘情愿行礼,毕竟玉瀚先娶了那个,且又是为了给玉瀚生子才走的,可是不论怎样明白,她心里也都免不了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意。

尤其现在谁也不肯提到她,是不是因为她实在太好了,自己根本比不得她的一分?

云娘是明理的,知道自己如此不对,便用力压住心中翻滚的思绪,再不探问那些不该问的,只与李嬷嬷又说些闲话儿。

快到京城时,他们在一处客栈歇了一回,云娘重新洗了脸,又打开匣子,对着那面镜子仔细地上妆,又再三照了,终觉得没有一丝不妥之处方才合上匣子,“我们走吧。”

汤玉瀚自然看出云娘的紧张,便讲了几个笑话,却见云娘连一点笑意都没有,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便又笑道:“有诗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你为何不问一问我呢?”

云娘勉强笑了一笑,却道:“一会儿要拜见家里的长辈们了。”

而且还要她一个人。

玉瀚是因公事调回京城的,一定要先去衙里完了公事才能回家的。

“要么你就先在这里住上一两天,等我的公事完了接你一起回去。”

“不,”从在船上时玉瀚便这样提议过,刚刚又劝了几回,可云娘坚决反对,“你只管忙你的公事,我自己行的,家里又没有老虎要吃了我。”说着便上了车。

汤玉瀚赶紧扶了她一把,却道:“无论有什么事,只管等着我回去,你只管放心。”

李嬷嬷便也上前道:“六爷,你只管安心上衙去吧,我陪着六奶奶。”

第97章 不见

马车重新上了路,周围慢慢变得喧闹了起来,忽尔又停了下来,原来是到了城门前,只听外面有人喝道:“武定侯府的车马,还不放行?”又有人赶紧答应,车子便又走起来。

这一次马蹄声便与先前不同了,原来京城内的路面上皆铺着石板钉了铁掌的马蹄踏上去便发出格外清脆的声音。又听得道路两旁招徕各种生意的吆喝不绝于耳,不需去看,便知道果然是繁华鼎盛之地。

李嬷嬷便笑道:“六奶奶,虽然听说江南鱼米之乡,十分富庶,但京城却也是别处比不了的,不妨将帘子掀开一条缝看一看,这倒是不打紧的。”

云娘其实也好奇,但自知道打开帘子会让人笑,却只道:“不外是人多热闹罢了,有什么可看的。”果真一动不动,任凭外面如何,也不去瞧一眼。

不想,这时玉瀚却将帘子掀开,向她笑道:“京城里也有许多好玩之处,等空了我带你到处走走。”

其实云娘刚刚不肯从帘缝里看,固然是为了守规矩,但是她还有一番心思,既然侯府规矩如此之严,女眷们几乎被困在内院,连出门的机会也没有,那么外面有多繁盛看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空的。她先前是在外面行走惯了的,看了之后心痒难耐,反倒不好。

现在玉瀚却答应带她出去,她便笑了起来,却也担心,“会不会不合规矩?”

李嬷嬷也道:“六爷,那可怎么成,怕让人知道了笑呢。”

“我带自己家里人出来,却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又向云娘笑了笑,便道:“我要往衙里去了,若是上司有空儿过两三个时辰就回来了,若是上司忙着,便说不定要等上一两日才能回来。”

云娘十分不地不舍,可却只笑着向他道:“你去吧,公事要紧,有李嬷嬷陪着我呢。”看着玉瀚打马走了,赶紧放下帘子,重新坐好。

又走了一刻多钟,马车方慢了下来,原来到了武定侯府门前了,进了院子又慢行了一会儿,车子停下。李嬷嬷先下了车,再将云娘扶下,又换小轿,又走了半顿饭工夫,再下来便在一处月亮门前,一个妇人笑着迎了上来,“这一路上走了大半个月,想是乏极了,先回房歇着吧。”

云娘见这人三十多岁,皮肤白皙,容貌出众,气度不凡,只梳着家常发髻,上面随便插了一根翠色的玉簪子,绿莹莹地像是要滴下水一般的,身上穿着桃红撒花半长袄,下面绿色金绣裙子,披着一件石青刻丝八团狐狸皮披风,笑容满面,忖度着必是玉瀚的长嫂,赶紧就要上前行礼。

不料李嬷嬷却在后面暗地里拉住了她的衣裳,却笑道:“六奶奶,这是世子房里的丰姨娘,过来接我们了。”

云娘便有些尴尬,依旧迎了上去,笑道:“谢谢丰姨娘了。”却又向周围扫了一眼,原来在月亮门前听传的几个婆子听了李嬷嬷称自己为六奶奶,都露出吃惊之色,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

丰姨娘便为难地一笑,却带着的几个丫头婆子带她向院子里走去,穿过几道弄堂,却进了一处园子,丰姨娘便笑着将一间小院指给云娘,“这里是芍药苑,世子夫人指给姨娘住的。”

云娘听了她的称呼,知道到了关键的时候,登时沉下脸来,却不与她说话,只拿眼睛看向李嬷嬷。李嬷嬷便气愤愤地上前道:“丰姨奶奶,这是六爷新娶的六奶奶,你可别叫错了。”

丰姨娘看样子是个性子和顺的,并不反驳,却不肯叫六奶奶,只是笑,又让着云娘进来。

云娘知她其实也算不得真正武定侯府的主人,因此也不为难她,只随着她走了进去,只见不大的一个小院里十分地精致整齐,只是正值冬季,甬道旁的两个花圃却都荒芜着,想来原是种芍药的。

早有十几个丫环婆子站在院中迎着,这时都纷纷行了礼,又因刚听了李嬷嬷说丰姨娘,便也不敢乱叫,只是问安。

云娘便略点了点头,再进了屋子,却是三明两暗的小小居所,所有的物件也都极是精巧,且里间又有一铺火炕,与江南不同。

丰姨娘便又指着炕上放着的几匹缎子道:“这是世子夫人给…”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却只一笑,没有再说出称呼,只又道:“裁几件衣裳吧。”

云娘便笑道:“替我谢谢世子夫人,待略整理一番便去拜见。”

丰姨娘见状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了,改日再见罢。”说着脚不沾地地走了。

这时,又有几个婆子将行李包袱都送到了门前,李嬷嬷出来让她们抬了进来,指了地方放下,又拿出一块碎银子,“去打酒喝吧。”

云娘吩咐江花和如蓝先将妆奁取出,对着镜子又照了照,略整理了两处,又取了事先准备好的东西让江花拿着,起身道:“嬷嬷,你与江花陪着我去拜见长辈们,如蓝留在屋子里收拾。”

李嬷嬷这时便又道:“六奶奶,看丰姨娘的神色,家里恐怕是有些…不若等六爷回来再一同去吧。”

云娘刚刚见李嬷嬷与丰姨娘说话时,倒是神气十足,现在提到了长辈,气焰便没有了。也能明白她的为难,丰姨娘只是妾,说起来至多算是半个主子,李嬷嬷倒不怕她,但是真到了正经的主子面前,她却是怕了。

不过,云娘却是一定要去的。

世子夫人打发了一个妾来接自己本也没什么,但是特别在众人面前称自己姨娘,想来就是要将自己的名份定了下来。公侯伯爵之家,果然与寻常百姓之家不同,再不会吵吵嚷嚷的失了身份,只是风平浪静下暗涛汹涌。

云娘先前见了钱夫人借着自己将刘氏除掉,又亲眼看她如在奚夫人面前奉承,又在背后骂人的,以为便是极高明的。现在再一细想,比起世子夫人这样连面都没露就给自己下了一个绊子的,实在差得远了。

可是,云娘平日好性儿,到了这时候却是不让的,自己是玉瀚明媒正娶的妻子,想将自己就这样变成一个妾,她怎么也是不肯。云娘便向李嬷嬷道:“不必等六爷,我们现在就去,不去才是真正失礼呢,也叫别人不把我们看在眼里。”

李嬷嬷一直当六奶奶是个最温柔不过的人,一路上听自己指教也极谦和,没想到真生了气,却也是吓人的,眼睛像锥子一般,抿着嘴十分地坚持,大冷天里背后竟出了一身的汗,赶紧道:“是,六奶奶。”

出了芍药苑,李嬷嬷方想起来问:“六奶奶,我们先去哪一处?”

云娘便道:“自然先去拜见祖父。”

李嬷嬷便觑着云娘的神色,缓缓道:“自几年前家里遭了大事,侯爷便不在正房里住着了,却搬到府东边的听雪轩里静养,平日里不大见客的。”

“难道我是客吗?”

李嬷嬷赶紧道:“自然不是,只是侯爷一向不喜欢人打扰。”

云娘便道:“祖父见与不见都是应该的,只是我一个小辈却不能不去。”又缓和了语气向李嬷嬷道:“嬷嬷不必怕,难不成汤家还能将我一顿棍子打死?天理昭昭,侯府的再不待见我也不能的!有什么错,都是我领着!”

李嬷嬷便赶紧陪笑道:“老奴并不是怕,只是这两年六爷出去了,我也时常在外面住着,帮爷打理产业,对府里的事知道得少了。再则老奴年经虽然大,但不过是见得多些,真论起道理,却总比不了六奶奶明白。”

“这也无妨,今日我们进了武定侯府,便要相互扶持着。”

说着话,便到了李嬷嬷所说的听雪轩,原来这听雪轩其实离芍药苑并不远,中间隔着一个大花园,算起来与芍药苑也是一样,俱都是从这大花园里隔出来的。只不过听雪轩却要比芍药苑大上很多,虽然只是对着园子里的后门,可院门依旧十分地轩昂,三间门房,两旁摆放着威武的石狮子,向内隐约可见巨大的影壁,上面画着战马刀兵,望之令人生畏。

云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心里其实也是惴惴的,但到了这个时候,前面就是真摆着刀枪,她也不会后退的。抬眼见正门及一侧都关着,只开着东边的侧门,便走了过去,向站在门前的两个婆子、几个还未留头的小厮们道:“还请你们通传一个,六孙媳妇来拜见祖父。”

几个小厮都瞧着那两个婆子,而两个婆子面面相觑了一下,只得道:“暂且等上一等,我们进去通报一声。”

云娘等了约半刻钟,进去通传的婆子出来道:“侯爷正修行呢,这时候谁也不见。”

“既然如此,不敢打扰祖父的清静。”云娘便转身自江花的手中拿过一对扇套,一对香坠儿,因不知道长辈们的鞋样,便在路上急忙打出来这些,笑道:“都是我自己做的,待祖父闲时再帮我奉上吧。”

那婆子不欲收,“不若等些日子再送来。”

云娘却道:“即便不能立即亲自面见祖父行礼问好,东西却是我的一点孝心,一定要留下的。”

婆子们迟迟疑疑的,却见这位十分坚持,终于收了下来。

云娘又让李嬷嬷散了赏钱,方才走了。

接着到了玉瀚继母的住所,也是一处极壮丽的院子,里面遍植松柏,却也道:“夫人身子不好,正睡着呢。”云娘便依旧送了两样手工所做之物表达孝心,然后退下。

再就是世子夫人之处了,却与先前见的两处不同,房屋高大,院门前一条宽敞的大道,思忖一下方位,竟是直通大门的,云娘便明白这里才是正经的堂屋。

又见院门处等着十几个妇人,听她们口中之言便明白是来回家事的,又有丫头们穿梭不停地进出,端茶送水,又捧着各种物品,比先前两处的清冷完全不同。

只是进门回话的人却依旧道:“世子夫人身子不好,实在起不来,改日再见吧。”

难道再找个别的借口都不能了,只会说身子不好吗?云娘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显,将东西留下,又道:“改日再来拜见。”带着李嬷嬷和江花走了。

第98章 送人

云娘回了芍药院,卸了钗环,又洗漱一番,因连日赶路,又在汤家走了这半晌,实在疲惫,便到炕上歇着。

如蓝端了茶,便上来捶腿,云娘只摆手道:“不必了。”又向李嬷嬷等道:“东西也不忙理,你们也累了,先都各自歇着吧。”见人都出去了,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竟迷了一觉。

再醒来竟然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赶紧坐了起来,自语道:“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不想江花却站在炕下不远处,赶紧答道:“六奶奶,就快酉时了。”又将灯烛点燃,屋子里便亮了起来。

云娘不禁失笑,自己还当是江南呢,见天色如此暗了便以为已经戌时已过,其实京城的冬日里天十分的短,还不到酉时便已经暗了下来。

江花这时又端了茶送上来,“六奶奶,这是江南的茶,可好?”

云娘点头接了,她到了京城只觉得处处干燥,睡醒了正口渴,便觉清香浓郁,饮后回甜,再看茶色嫩绿明亮,不由赞了句,“这茶不错。”

正好李嬷嬷也走了进来,笑道:“这只是家里分给各房的碧螺春,还不是上好的。”

云娘到了京城,再进了武定侯府,所见所闻已经远超她过去所能想像的,就比如眼下她所在的这间屋子,明明是严冬,可室内地上、炕上到处铺着大红毛毡,铜熏炉里袅袅升起轻烟,却一点炭气都没有,而只是宜人的香味,一如阳春三月。屋内所用的一应物品更都是上乘的,坐褥迎枕皆是新做的,选用上佳的绸缎,桌椅镶了螺钿,多宝格里摆着许多她根本就不认得的器物,炕桌上摆的几盘果子,里面倒有一半她从没见过,随便端上来一碗茶,就是碧螺春。

这时她方明白人们为什么都想要富贵。

可是云娘其实并非因为这富贵才一定要嫁到汤家来,可是这话她也知道没有必要说,就是说了也未必有人肯信,只除了玉瀚。

又想到玉瀚,明明出身于这样的锦绣华第,怎么却是那样的随性而疏朗,竟能穿着最朴素的布袍,吃着最简单的食物,又能以最平和的神态待寻常的百姓?但是她转念却又觉得,也正是因为玉瀚经历了这些荣华,才能真正看淡一切,反会养成他傲然不群的性子。

所以,这富贵既是好,也是坏,只看你从何处去想,何处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