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物~要是做企业的小艾他们就可以对付过去。”他倒向靠背,仰头举臂,食指抠着书架上的一本厚册子,嚷嚷着烦,做生意就做意搞这么多噱头!抠掉下来看不挨砸!我训斥着他,把书推回原位,一张薄薄的纸片飘落,橙子下意识闭眼。在纸片与他的脸接触之前我把手垫了进去,腕上小葫芦重重硌在他鼻子上,他眼泪出来了。

我歉意满满,扑上去查看:“没出血吧?”

“没有没有,”他捉住我的手,水气氤氲的双眼表现力十足地望着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不咋地。”我摇着那张相片,应该是相片,起码是相片纸,但被摄物体实在看不出究竟,朦胧成一团,说云不云,说雾不雾,颜色淡淡的还挺诱人,就是不知道拍的是啥。

橙子的苦情古装戏演不下去,扭头看那相纸,不假思索地说:“火。”

“胡说。”

“我骗你干什么。这是打火机的火焰,刚学拉线儿时候照着玩儿的。”他拿过照片,看着看着就笑了,跟我讲起在摄影班的一些趣事。他们班上有一些女同学,相互之间拍裸体,结果冲洗出来在暗房不小心弄掉了一张,被一男同学捡到了。其实那照片也不算过份,致命部位都很艺术地用头发啊花草啊遮着的,只不过能看出来是什么都没穿的。而且我估计他们学这种手艺的,光不出溜模特见得多了。那女孩儿也没怎么不好意思,但那男的有点过份,非让给买包烟,要不就贴布告栏上去。女的没办法,后来就买了烟把照片换到手,回头自己越想越来气,转身就把那照片三下两下撕了。事儿也凑巧,还是这个勒索人香烟的男同学,地上看见一角照片,印象深哪,猫腰在旁边垃圾筒里翻翻翻,把撕坏的那照片找出来拼好用胶布粘上了,又去找那女的换了一包烟。橙子说主要是这女孩儿身材一般,要不然也不会被威胁住。

我感叹这些艺术垃圾:“后来这女孩儿肯定长教训把相片烧成灰儿了吧?”

“后来嘛…”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故意卖关子打住不说,还特暧昧地舔了舔自己嘴唇发笑。

我看着他的动作,一个词乍然跃入脑海:治艳!“后来这照片到你手了?”我猜测,“你提了比烟更过份的要求,无以为报以身相…”

他当头赏我一个栗子。

“那你什么表情嘛~”

“后来他们俩结婚了,照片一直留着。”

我眨巴着眼睛:“这倒新鲜。真的呀?”

“说起来你也能知道,那男的是罗星的弟弟。”

“噢——”肯定长得也挺一般了,一个工厂出来的么,难怪用这种损招追姑娘。“我还以为罗医生是区姐一个单位的你才会认识。”

“也有这一层关系。”他抚着我的发,“你好长时间不去看医生了吧?”

“我要去看医生也是问他总想睡觉是什么毛病。”那我真是病了,睡不着是病,成天睡还是担心有病。

“家家啊家家…”

叫完名字半天不说内容,我跪在地板上仰望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自作主张替他把话说下去:“请你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家家说:白雪公主是世界是最美丽的人。橙子王后的脸都绿了…”

可是橙子的脸是红的,笑得眉眼弯弯像星星的碎片一样直闪光,酒醉一般可爱,让人很想亲近。

我歪头看他:“您是世界上第二美丽的人。”

他说:“你第一。”凑过来亲我一下,“你的个性不适合去爱人,乖乖让我来爱你。”

我觉得他这句话有语病,刚想出来要怎么纠正,放肆的橙子已趁我思索的刹那将我压在沙发上,非常非常凶狠地吻了起来。等到吻不那么迫人,欲望也渐沸腾。

就忘了要纠正他的错话。

我性冷淡,那纯粹是金银花埋汰人。但我也承认我的身体并不算敏感,至少季风的抚摸大多时候只让我觉得脸红,个人觉得那就已经算是动情了,像和小藻欧娜看情色片看到她们两颊飞红时我一般没什么反应,有时候还会走神,那屏幕上的暴露成这副样子在导演摄像若干工作人员面前做这种事不笑场真是敬业。这么想来,我佩服的那些演员好巧不巧也都是脱星出身。

不过与橙子做爱时我是很直接地兴奋的,也不会想东想西想这个很懂照顾我感受的男人之前是不是有过其它女人。我投入,我知道抱住我的这个人,很爱很爱我。过程中他有时会莫名其妙停下来看我一眼,全身上下都被看光的我,这时却总是担心自己哪里不好看,他看看我,摸着我的头发,肩膀,用力吻我。那种吻有欲望,还有一丝我不确定的感激。

有一个情人节,对陪他去参加同学会的我,他说谢谢。我还记得他傻傻的笑,那时就在脑子里刻下的一道弯痕,此刻仍没有消失。

从心情到身体,他让我舒服,我在某类两性杂志上看过:一个女人真实的享受的身体反应就是对男人最大的鼓励。我觉得这比那些有了快感就大声叫的性解放理论更靠谱,我这种女人,捡着钱了都偷偷摸摸藏好,怎么可能把快乐声张?叫出来也是假的,被橙子发现多不好意思。而且我严重怀疑人在视觉听觉嗅觉错乱的缺氧状态下是否真的能听见什么,他在我身边粗重的喘息我有时候会听成海浪的声音,情欲泛滥时我会闻到鲜果的香气,他埋在我体内唤我时,我张开眼睛却只得眩晕的一团白光,像是镁光灯离我很近地不停闪烁…于是我诱惑他,观察自己是怎么享受的。结果进行到中途他很疑惑地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麻烦,我才知道这副肉体毕竟与感觉息息相关,而就是他这种在乎和紧张我的心,令我真正感到恬美。这份互动的性爱让我们两个都享受。

我想应该就是这个男人吧,知冷知热,还能明白我的每个细小心思。

夜在他的怀中不觉来了又走,天刚蒙蒙亮,接到一陌生的来电,我在手机吵醒橙子前迅速接起,是个低哑的男声,比来电号码更陌生,开口就问我:“家家你好吗?”

我对这种时间打来的电话没什么好感,态度自然也恶劣,不客气地问:“你谁呀?”

“你过得好不好?”

“你到底是谁啊?”

他很没谱儿,竟然问我:“你是不是和男朋友在一起?没关系,我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这句话比较长,可以分析,听声音是个年轻男人;不像发酒疯的;完全没印象,要不是他上来就喊了我的名字我真怀疑这是个拨错的电话,我什么时候惹来这一路的追求者~

精神病吗?我过得不好他能怎么样?在生死薄上把我名字划掉让我早日往生?脑子里冒出来这三个问号后,我直接把手机关掉,翻个身天下太平地窝进橙子怀里。睡着也就几分钟,猛然觉察不对头地睁开眼,仰面看见头顶那两道没来及移走的复杂目光。寂静的凌晨,电话里的音量纵是再低也传得出,何况那精神病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橙子听不清才怪。我一手挡着他的凝视,一手拍拍他胸脯哄着:“睡觉噢~乖。”

他答应得很痛快:“噢。”拉下我的手握住,不一会儿拿过手机来,折折叠叠,也不开机看。我枕在他手臂上听着空气里手机翻盖的轻微声响,有点担心手机折叠处的排线寿命,又不知怎地很想笑,掩饰性地嘤了一声,他半天没敢出声。但手机还在手里,他一有心事,就不受控地出现规则的无意义举动,比方说反复折叠手机翻盖,比方说用指甲在机身上轻敲密电码…到底被他气笑了,我狠掐他一下,他拧着眉委屈地揉。我睡得个安心觉,他却在早上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摸着刚刮干净的下巴问:“能是谁呢?”

我正刷着牙,含糊说道:“精神病。”顺手拿起他的那剃须水看说明,含抗菌因子及柑橘萃取,原来是这个味道。

他很理直气壮:“心眼儿小不行啊?”

强忍着没把牙膏沫喷他一脸,扭了脸瞪他:“人说打电话那个。”

他酸溜溜道:“精神病还挺惦记你~”

我哗啦啦漱净嘴里的泡沫,擦过嘴的毛巾砸在他身上:“可不吗!惦记我的都精神病。”

其实我是心虚才含沙射影骂橙子,五更天儿的接了那么个不明不白的电话,我的脸皮虽然长了二十几年也还是挺薄一层。橙子不质问不代表我可以不解释,问题我真是解释不清,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曾经给过这样一个人手机号码。找欧娜帮忙回忆,她笑着说你没给过人家照样能打听得出来,一想也是,那查都没法查了。好在也就打了那么一次,已足够橙子挂心好久,后来问我这人怎么不打了呢,我一本正经告诉他:可能被我的无情刺激得去死了。钱程说有可能。他是认为我无情的,因为我嘴唇薄。真冤枉。

曾经溺毙,是以认真见放

在公司又做了一整天账目表,下班时候季风打电话过来,我以为他要请我吃饭,没想听见我声音他反而愣了:“哎?怎么打你那儿去了?”

“你又没锁键盘吧?”三毛钱就这么给他的马虎上课了。我和他谈恋爱那会儿自作主张改过他的手机通讯录,翅膀的手机号由老大改成翅膀,这样就在丛家之前了,但是季风又给改回来,他说翅膀是外地号又有接听优惠,不小心拨过去了那损冒脓的肯定不会挂断以便败祸别人电话费。

他抱歉地笑:“不是不是,我拿公司座机打的,拨错号了可能。”

“毛愣三光的。”我靠进椅子里敲敲酸疼的颈椎,“下班有事儿没?找黑群出来吃饭啊?”

“行啊,还吃上次那家,我去接老黑,你跟钱程开车直接去吧,正好我有事要找他。”

“不着急明天再说吧,他四点多钟刚回北京,估计这会儿还跟家睡呢。”

“靠!”打火机咔哒一声,他笑道,“那你也不说回家陪着。”

“呵呵,睡觉有什么可陪的,我在家还吵得慌。”反正橙子一下飞机就直接来公司跟我报过道了,而且是很官派作风地拨分机把我叫到总裁办公室岂图非礼。中坤现在上上下下不知道我和橙子关系的不多,我也习惯了,与其研究纸怎么能包住火不如让火一把烧了以后倒省事。“你们几点能到?”

“现在下楼估计7点怎么也到了。”

“嗯,那我也这就走,礼拜五有点堵。”

“礼拜五啊今天?”哗啦哗啦翻行程本,“唔,忘了,约一客户吃饭给他送回扣。”

“…”你说说吧,重要行程安排都是秘书起早报备的,日历牌儿上也记着,电脑上还贴着——最后这招对季风不太受用,他一般就光看屏幕上那些代码,对其它的都视若无睹,也有看见的时候,因为找不出来思路憋得看什么都不顺眼以至于顺手把屏幕下方的提示条扯下来团巴团巴扔了,写什么都白搭。

临时计划也被打乱,家有睡龙又归不得,出公司坐了两站地公交车改搭轻轨去哪吒家玩。还有十多天就是冬至日,傍晚六七点钟天已经很黑了,小区路灯明晃晃,不少老头老太太穿得严严实实扯着猫狗溜弯,我要找的人也夹杂其中。非常好认,哪吒和小光的分手礼物都穿着灰蓝色牛仔背带裤白毛衣,欧娜一袭经典格子风雪褛,迈着四方步跟在后边。我被这组合逗笑,悄声贴上去,指着那一人一狗说:“情侣装嘛。”欧娜竖着领子掩嘴笑:“那是母狗。”

我惊道:“性向真前卫。”

哪吒回头看我一眼,全当打过招呼,对我的嘲笑也不怒不气,模样还挺酷的。

欧娜比狗先走累,随便找个长椅坐下,我站在旁边同她聊天。哪吒也停下来,小狗在她脚边打转儿。这狗被训得很跟脚,不用拴着,主人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就是别来人,一有路过的它就出出出跟人跑了。哪吒倍感挫败:“是个傻狗,都几个月了还不认人!”

欧娜说:“你也不看看是谁抱回来的。”

我攥拳头在她发顶敲一下:“什么意思啊你?”

哪吒还直言不讳:“是有点像家家,看着没什么脾气,其实特别不听话。”

欧娜捡笑,我瞪她:“笑什么?你就好了吗?看着不听话,其实更不听话。”

“她最近还好啦,我做证。”哪吒很严谨地看看时间,“已经整整二十二个小时没去声色场所了。”

“词儿甩得不错嘛~”欧娜赞道,“别学英文了,学古汉语吧,等我考博的时候可能还会去给你们带课。”

哪吒很干脆地拒绝:“你当我朋友我没话可说,当我导师我肯定不会很尊重你。”

“那你是想尝尝挂科什么滋味了。”

果然不值得尊重,我摇摇头:“你还想接着往下读啊?”听她说考博说得还挺顺嘴。

“读得嘛,汉语言文学,study是endless的。”

我仔细品味了一下发音:“学无止境?”

哪吒喷笑:“你这种英文水平考不上博士生的。”

欧娜正想反驳,手机响了,接电话汉朝语拼盘:“不去了。太冷。要不你来接我?好,半个小时你不来我找别人了啊。那你就晚点来,看我是不是跟你开玩笑…上个礼拜钱柜认识的一个旅行社小老板,朝鲜人,挺有意思。”

我与哪吒统一战线:“我怀疑你硕研能不能毕业,成天就知道混。”

“我命由天不由我。”她耸耸肩,站起来整理头发,“你跟不跟我去喝两杯?反正明天不上班。哪吒未满18岁就免了。”

“我也免了,跟酒不亲。”

“亲的那个不是在家倒时差吗?你回去早了也没意思,干嘛?在这儿哄外甥女儿啊?”话落看到哪吒竖起的手刀,连忙做认错手势,接着鼓动我,“没事儿,不会让你对不起他舅。一大群人呢,热闹热闹,君子游戏,群宿不群奸,怕什么?”

我说:“癞蛤蟆上脚背,不咬人硌应人。”

“他们这伙儿还行,不招人烦。上次出去,两个女的四个男的,六个人喝了七个高瓶,都喝美美的开一房间打麻将。我晕得看人打牌眼花,‘哎!胡了’,夸,一推倒冒汗了,呵呵诈胡,没管那事儿,‘给钱给钱’,哗啦哗啦推里面洗了。反正哪个都不比我喝得少,也没看出来,那把赢得还挺大的。后半夜困不行了,沙发上一倒睡着了,冻得直筛糠,也不哪个没喝丢心的弄条毯子给我盖上了。”

听着跟上学时候夜不归宿的场面似的:“完了他们几个玩一宿?”

“嗯,六点来钟起来上厕所还都跟那叫喳喳算账呢。”

“就打麻将吗?”这男男女女的一帮再喝点儿酒,怎么听也是肆无忌惮的。

“真就打麻将了,说说闹闹的,特纯洁,荤段子都没有,顶多说几个脏字儿。”欧娜说到这儿压了嗓子低语,“我估计那群小爷儿可能玩冰了,精气神儿怎么那么好。”

“你啊你…”这女人再想死都没人拦她,黄赌毒俱全了。

哪吒面色一凛:“家家你不要跟她去!”想了想又说,“你也不要去了,去他的君子游戏,我见得多了,玩那种东西根本没有一个好人的。”

欧娜捏她的下巴:“紧张我啊?放心~”这两个字也看着我说,“不该沾的我不会沾。”

“你还想沾什么!”我对她保证的事件很没谱,“自以为有才必风流,我告诉你搁早些年你这浑样的就叫人撇八大胡同里去了。”

她玩味一笑:“京腔京调儿的~这话娄保安教的吧?”

我反问她:“你觉得他私底下应该这么评价你?”

这个被烟酒熏黑了心肺的女人轻描淡写道:“气极了就能呗。”

我只能在心里叹娄保安这个倒霉催子,花花了小半辈子,头一回动真格的,遇到的却是老天爷给她的现世报。我没问过他对欧娜是不是爱,这种男人说“我爱你”,不是我贬低他,比学生上课前说的“老师好”还没份量。可是保安这么形容过欧娜的夜夜笙歌:真正郁闷的人,不是成天在家长吁短叹,而是一有机会迫不及待乐一番。一句话让我觉得无论如何他算得上是欧娜的知己。拒马河上共拟生死,之后话赶话他曾烦恼地问我:“说真的家家,连你也没料到我想跟她结婚吧?” 我被问得很尴尬,结巴地反问:“你觉得我好意思说真话吗?”橙子就好意思落井下石:“可惜人家不鸟你。”其实我一早也知道,他们这群酒“肉”朋友,彼此心照不宣,上床之前基本上就没人会朝正常方向的情侣去发展。不是有那么个流行吗?天亮以后说BYE,入夜了再说HI。保安自嘲着苦笑,笑得我还挺不忍心的,脑子里冒出造物弄人这个麻酥酥的词儿来,懊恼道:“你怎么不早一点儿认识她?”流氓律师不接受我同情,反咬一口:“这都怪你,你要早早儿就和程程凑了对儿我当然就能早一点认识她!”我算见识到了讼棍颠倒黑白的本事。

那朝鲜小老板到了,欧娜还不放弃勾引我:“当真不去?果然不去?其实本欲随吾而去,又恐哪吒诋语,橙子不胜酸…”

又开贫了,我挥手撵人,既然应了人家就去吧。哪吒叮嘱她就是好奇死了也不要碰那些东西,人家骗你说不上瘾也不要信。好一个罗里罗嗦的管家妞儿。不过金欧娜的心眼儿可不都用在怎么损人上,她看死人的诗词歌赋也看孙子兵法,她跟男人打交道我不担心,我比较担心的是,她最近似乎红鸾遇上天姚星,风流之余总惹一身婚姻债。自己不昏,偏不知怎地把每个人都给玩认真了。她撇撇嘴,无言以对的表情,到底是压不住心里的委屈,嗔着回嘴:“你说,黑群、娄保安,哪一个是认真的人?”又无奈又负气地摇头笑笑,“我认真的时候,尹红一又是怎么对我的?”

哪吒被她这种眼神吓到了,待她一走就追问我尹红一其人。我不说小丫头心下也已有数,反正是伤害过欧娜的人,还是那句话,好的都是一种好法,坏的却各式各样。给这出身有问题的孩子得知真相,义气起来再派甲乙兄弟架狙爆了那个畜牲,我生活好不容易开始平静,一点也不想有这种激情出现。

而且我还不知道欧娜现在对那畜牲究竟是什么心态,东边日出西边雨的。还是住原来房子的时候,一夜她喝醉了,呢喃着跟我吐酸水:回忆没力量吗?当回忆积攒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现实的一些感情就会显得突兀,受到忽略和伤害。

字儿是含混着听清了,但意思就没太搞懂,侧重说回忆的力量,还是说现实的感情受伤了?她醉着,流了眼泪——她自杀之后,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很不够意思的是,因为无从安慰,我装作没看见。

那一晚说了这些话的欧娜,哭泣着睡去,我却是翻覆无法入眠。欧娜的回忆,关于尹红一的回忆,错得发苦,我的回忆,关于季风的回忆,却极至的甜酸诱人。诱得人只想回忆,面对现实当然会感觉突兀发涩。

可是这是一个被扭曲的理论,事实是记忆即使有力量,若使得支配现实,就是亚健康状态了吧?被橙子抱住的那一刻,很多东西才回到了它本应存在的位置。我给罗医生打电话,告诉他至麻烦的问题都解决了,我再装病也找不出症状了。他说恭喜,我同他开玩笑:“应该是同喜,你想打发我这个不花钱看病的家伙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他说倒这不是重点,无本儿买卖他也不怎么心疼,难受的是被人威胁要把开给我的抗抑郁药品换成维生素,这关系他下半生的职业生涯,冒很大风险。

除了橙子我也想不出会有人无聊到去威胁一个心理医生,他的做法在半年前会惹我请雷劈他。

幸好没有请,雷会骂我不识好歹转而劈我。

橙子在我洗碗的时候说往水里放点盐就没有泡沫了。为什么呀?他说他也不知道。反正这东西加不好也加不坏的,我试着放了一小勺,洗过的瓷质碗碟摸起来清水的触感,半点泡沫的滑腻也没有。他看着我惊奇的模样发笑,说是姥爷家保姆教的。特意去学怎么洗碗,看来以后家里的碗不让他洗都浪费了他这份儿技能。

在欧娜家吃完晚饭,看看时间橙子也差不多该饿醒了,装了一小盒饭菜带回家,拒绝了小乙的车送,自己溜溜哒哒去坐轻轨。九点多钟,天很黑了,路上行人匆匆仍旧不少,气温稍微有点低,但还在我接受范围之内,北京再冷也比不过M城。杨毅说家里都下起大雪穿羽绒服了你在外边打电话不冻手吗?还好吧,北京往年雪就不大,今年来得更晚。我是固执地认为没下雪就不算冬天,不到冬天就不冷。杨毅叫我傻狍子。什么呀~嫌我太主观说是鸵鸟就好了,狍子多难听~她说前两天和庆庆上山打狍子了,但是连野兔子都没打着,就闹个放空枪玩。枪是于一托人从老毛子那儿弄来的,据说是正儿八经猎枪,比我爸早些年那杆气枪还沉。于一是全天底下最没溜儿的人,走私军火哄媳妇儿玩。

“元旦回家过吧,提前个三五天最好,”没溜儿的媳妇说,“小四儿也能回来。橙子能不能陪你?”

“不着急,过几天再说。元旦提前三五天那个节你打算怎么过?”

“什么?圣诞节?”她死装到底,就是不肯主动提我的生日,非得逼我玩直接。

电话里传来呼叫等待的嘟嘟声,得~回去晚了,主上亲自召人了。杨毅没有好心眼,拖着我一直等那边不打了她才挂电话。看未接来电是生号,好笑地想会不会是那天清晨让橙子纳闷儿了好久的人,不过那是个外地号码,这个来电是北京的。犹豫着拨了回去:“您好,哪位打手机了?”

“等会儿我问问…你们刚谁打电话?”

“您这是哪啊?”

“三里屯派出所。”

习以为常,是以关注见放

一听这个地方,右脑神经就开始一跳一跳地疼。

我终于发现有时候比时蕾手勤快点是件好事儿,这通电话不拨回去,季风今晚就得请警察叔叔代管了,或者坐警车回家——实际上也没用,刚才去他们家给他找备用车钥匙,黑群根本没在家。

这是第三次从派出所把季风接出来了。第一次是军训时候他穿迷彩服不系扣在天安门广场晃,挨了治安警察批评,态度不好,被拎进所里管治教育,我和紫薇去给人写保证书检讨书才把他弄出来。第二次是球场上打群架,围观太多,管事儿的来了没散开,一车全拉到海淀区110报警服务中心。比较重的那个乖乖收钱医院治疗去,可就有那么个不嫌麻烦非得立案的,嗑瓜子儿嗑出个臭虫来,啥仁儿都有。警察其实不爱管这些事,验伤也是皮外伤构不成伤害,多费口舌瞎折腾,后来还是系里出面摆平的,回来连那臭虫一起处分写进档案里去了。那时候紫薇已经出国,我和其它等在大院外的家属领了各自的崽儿各自散去。

这一次的状况已经很让我欣慰了,起码是季风给别人立案。他请客户吃饭,因为涉及不光彩的回扣问题,饭局就他们俩,吃是幌子,干货是那个厚厚的信封。痛快地吃完买了单,出门客户打车走了,季风喝了点儿酒还要开车,返回饭店洗把脸提神,洗完出来走到停车位才想起来手包放在洗手台儿上没拿,再回去找哪还有影儿。各类证件银行卡车钥匙家钥匙公司门卡…每样都得赶紧报案之后才能补办,就两千多块现金丢了最省心不用寻思的。手机也在包里,这是最麻烦的,常用手机的都有一毛病:记不住电话号。亏得他几个小时之前才拨过我手机号大脑皮层印象比较深刻。

他因为丢东西挨我训不只十次八次了都,别说他,我自己都已经开始麻木了,闷着生气也没理他。行驶证上有车的照片和号码,谨慎的警察同志把停在饭店门口的车也给拖回来了,季风开了锁走到跟前儿蹲下去摸着车门下方小小一道刮痕骂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