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洋贱。”小小的甜蜜在心底欢喜着,不声不响钻进四肢百骸。

“老妖怪打电话让明天下班直接去他家。”

“嗯。”随便吧,我做好这三天新年假都泡在大院的准备了,反正欧娜黑群他们没课昨天就走了,哪吒元旦之后考试,这几天也就在她太爷爷家过,季风又不在北京。季风一个人在西宁过元旦吗?也可能会拐去南京找季静。他怎么也不说给我来电话报个平安什么的?但是我又怕他来电话,现在一想到和他说话第一句就是问他在酒吧有没有乱抽别人给的烟,这话题不适合大喜的日子谈,而且必须要跟他面对面严肃地处理才有效果。“对了,橙子,你以前在酒吧玩…”

他眉眼正经地回答:“从来不和女的乱来。”

“做贼心虚。”

我不过是想问问酒吧里的毒品有什么概念没。他不抽烟肯定不会沾,不过如我所料,有时候会和鬼贝勒保安他们聊起。“是说麻烟吧?那东西一根两根抽不成瘾还难受的。保安以前也抽,朝鬼贝勒要的,后来怕影响记忆力就不碰了。小金那么滑头,她又不抽烟,不会碰的。”

“他最好别碰。”我咬牙切齿地祈祷。

橙子说:“甭在这儿自己吓唬自己了。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元旦就咱俩人儿一起过吧,不去我姥爷家了。”

倒挺有想法:“那你去跟你姥爷说吧,去吧。”

秦老爷子的脾气没人摸得准,顺心眼子什么原则都没有,赶上不痛快在他面前说话都得小心翼翼,而像橙子打的这种主意,无论老爷子心情好坏,提出来准得挨剋。鬼贝勒唯一的亲人就是老婆,肯定是陪着在秦家;哪吒也在;然后我们这家逆天而行?呵呵,好日子过腻歪了是吗?

除非我说带橙子回M城过元旦…我指着贴得无比之近的算计嘴脸:“哦~~”明白他在跟我商量什么了。

他心虚地同我合声,哦到最后一口咬住我手指头:“反正他也不能把电话打到你们家去查。”

“撒谎不是好孩子。”

“我带你去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谁也不叫,就咱们俩。”他诱惑我,“看雪,喝茶,美死了。”

“通州?”

“比通州遥远。”

“廊坊。”

我承认,昌黎比通州和廊坊都让我意外,房子也不错,渡假美墅,室内装潢大气考究。客厅有一个壁炉,不过没点火,好像身处欧洲电影里中世纪的豪华城堡里,极度奢华的水晶吊灯旋转楼梯兽皮地毯,除了电灯,大面上寻不见任何现代文明,定期有人做清洁,房间很干净。到二楼上升了一个时代,有电视空调健身器材,旁边墙壁上挂着幅人像油画。

橙子给我们做介绍:“爸爸,妈妈,家家。”

这是橙子父母私奔的落脚地,离北京这么近,老爷子若真不肯放过他们,又怎么会找不到?

我和橙子皆是困倦不堪,强打精神看晚会守夜,找错了方法,晚会让我越看越昏,疲劳驾驶的司机更是宣布放弃地爬上了床。别睡啊,再熬二十分钟,你不想成为新年里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吗?他说我睡到后天都会抢到这个位置。我泡了一杯苦咖啡提神,随手在饮水机下方抽出一本过期杂志,发现了一组好玩的测试给橙子做,他说完一个忘了一个,有时候思索得快要睡着,我摇醒他给他纸笔让他把答案写下来。然后公布题解。念到倒数第几个:看到咖啡,你想起怎么样的形容词?解答是:这是你对于性的看法。

他忽然把纸揉成一团要往嘴里塞,被我以强大的好奇心支撑的体力战胜,抢过来一看,他写:熬夜用来提神的东西。不由惊叹:“还真是奇准的测试。”他瞪着我那杯咖啡说你这是误导。

电视里终于演零点新闻了,我扑到羽毛一样柔软的床上,橙子向后一躲避开空袭,又凑过来:“要不要提个神儿?”

我说好啊。他说那来吧。然后两个眼眶淡青的家伙在纳闷着对方怎么还不行动这一问题中相继睡去。

一睡便是两年。

西元两千零七年的第一天,我生凭首次领略海滨的冬天。

公司零零散散各部门年终汇餐结束,我被这人带到超市刷掉几千块钱买了一后备箱的吃喝日用品,然后回家拿换洗衣服,开了近五个小时的车,最后走进这样一处人迹罕至的景致。冬天的海岸本来就没什么人,再说今天还是元旦。用最华丽的词来表述我的心情:新奇。

对我来说这种景色相当怪异,南戴河有暖流注入形成一条不冻航线,远望仍是碧海蓝天,但接近沙滩的地方有皱褶的冰裂痕的冰堆积起伏沟沟坎坎的冰,只有薄薄一层,绝对禁不住人踩,也因此晶莹剔透的,边结冰边融化,慢慢的由海里向岸边重新成水流,随着温度的升高,融化速度会逐步加快。最好看的是堆在一起的巨大岩石,底部挂满厚厚白霜冰层,勾着人想起泰坦尼克号里冰山撞破那绝美大船的场面。

这种风景叫秀丽?为什么艺术家和我们正常人,呃,普通人,在选用形容词时的思维差距这么大呢?

我踢踢蹲在地上用小石头抠冰的人:“不赖嘛。”

他专心搞创作,没怎么理我。终于在一层薄冰上刻出想要的形状——占地两平米的花体字,我纹身上的字母,准确说应该是季风指环内的字母,C&J,现在放大几万倍呈现眼前。橙子支起相机架,镜头对着个人打造的景观,又鼓励我也做些创作。我在漂亮的字母前转圈:程&家。

摩羯果然是逃不出宿命的轨道。

摸起尖角石头不费力地在下边填了四个巴掌大的字:到此一游。

橙子笑崩,膝盖发软地蹲了下去,虚弱地唤我:“你这泼猴…”

手里的石头几乎是直线地飞了过去,目标很明确,就是精准度差了点。他挺身护住相机,中弹,挺立在凛凛风中振臂高呼共产党万岁。我军则坚绝要拿下这块高地,规划建成全亚洲最大的精神病院,橙子若肯归降就让他当院长。

一个人这样欢快是精神病,两个人,是幸福。

幸福何等坚固啊,使大海成冰。看雪,喝茶?而眼前金沙成坨,近海枯竭,冷风刺骨,吹散积雪,我的幸福把我缠得像木乃伊一样,拖着我的手在冻僵的沙子上走。今天不下雪,太阳从海岸线缓缓移至头顶光芒四射,那样炽热的光为什么没有温暖?抬起手来靠近它,寒意却迫不及待地从领口袖口细隙钻入,挤跑一点我的温度。这里的冬天竟然比M城的还要冷,阴冷阴冷。要是把夏天和冬天的阳光交换,能不能够冬暖夏凉?

橙子将我动作过大弄乱的衣服理好,郑重地给我上地理课。太阳始终都在那里,是地球疯跑,才有四季交替。你喜欢冬天还是夏天?

我喜欢夏天,但是有蚊子和中暑,冬天又太枯燥。

橙子说:“还是星球好吧?”

我点头:“嗯,我们联络长官回去。”踮脚在他头上找天线。

橙子藏不住讯息了,向我宣布:“我说实话吧兔子,你被放逐在这个宇宙垃圾场了,回去的名额只有一个,长官决定选我。”

我捉紧他的围巾拉他低头与我对视:“那我怎么办!”

“找个喜欢你的人,听他的话。”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无比遗憾地说。

滨海小城的风不知道吹痛了什么,嚎嚎惨叫。

最终,关于星球的讨论,因为犯到我的忌讳,橙子被罚做晚餐。

从冰箱里取出买来时已煨好的牛排解冻,放在平底锅上煎,直接废掉了一块。第二块外型过关了才敢装盘,还用巨大个儿的高脚杯倒了点红酒,单手托着奉上。闻着好香。

“吃着也好香!”我大口咽下肉块,把叉子放回白瓷盘,“只配神来享用,我们吃了会折寿,还是摆着看吧。阿们~酒我喝了。”一口气干掉杯中酒,总算去除了口腔里的怪味,这才浑身乏力地起来去准备人能吃的晚餐。

橙子适时表现我星球战士的勇敢,用手抓起来神的食物送进嘴里,嚼都没嚼便吐出来:“为什么是苦的?”

“方便面都能煮成甜的在你身上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厨房奇迹?”

他哭丧着脸,用刀叉将牛排分尸。我煮火腿鸡蛋面,营养又充饥…“橙子我们好像没买鸡蛋。”

“打电话让保洁明天来的时候买一些。”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煎一客牛排一小时,刷锅十五分钟,第二客半小时,切小黄瓜和胡萝卜摆花四十分钟,我饿到昏睡,直接睡过晚餐改吃宵夜,我们橙子也算持家有方。

餐桌前忽然传来惊喜的低呼,抽象流厨师把扒了皮的牛排送到我嘴边:“你吃,里面的味儿还不错。”

勉强让人吃了没有轻生的念头,不过很奇怪他为什么会吃到这里边的肉。

新的一年,橙子生日,很算得上是日子的两天过去,第三天早上忽然舍不得这片没什么生气的冰海。可能也不见得真就是喜欢,只是但凡说再见的时候总会有那么点不甘。像是在文学网站追一个连载,故事也不很精彩,甚至是厌烦的,但追得久了又不想它结文。人脑情感区域的构造很畸形。

这两天欢儿撒大了,两人到晚上都有点低热,没敢再出来感受大自然。漂亮的大赛欧开到海滩(橙子语:“是路尊。”我对三种车标有默化意识,见了大众一律叫桑塔那,见了别克一律叫赛欧,见了现代一律叫的士),坐在里面吹暖风赏雪景,还真的下起雪来了。

“要不晚回一天?”

“不行,出来混的一定要讲信用,说玩三天就玩三天,要不然叫众多小弟怎么服你。”

这么经典的台词他竟然不给我面子,哼笑一声就算完事,开了两下雨刷清除风档前的薄薄雪层,给表演了一个绝活:右手在凝着细细水汽的玻璃上画了一个四方框,画的同时左手在另旁边写字,画一道线写一个字,方框画完,配字:时光之门。

八个月已够生一个健全婴儿,这片海滩的八个月,只是人来人去,什么也没有酝酿出来。

时光之门被封死了,橙子沾满冷水的手贴在玻璃上,问玻璃外面固化的海:“你会不会还想他…超过朋友的那种?”

脑子里篷然炸开的是什么东西,我还没有想出来,他又接着说:“家家你知道吗?你像一个城池的主人,所有划归这城下的事物,都要牢牢守住,你不去抛弃什么,也不允许他们消失。你容忍城外来客,但他只是客人。你从开始到现在,”他半说半唱那悲情韩剧的主题曲目,然后笑笑,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很清楚,你肯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我爱你。我如果有一点对你不上心,你都会毫不犹豫地赶我出城,所以我对你每天都多一分感激,多一分压力,我只怕做得不够,让你提前赶我离开。”

“还真深情。”冷冷的讥讽不假思索地从我口中说出,不意外看到橙子瞬间惨白的脸。

对一个从小争强好胜抢第一名比什么都狠从不接受失败的AB型摩羯座,有什么比完美更重要?和众所周知喜欢的男子最终白头到老人人称道,我连这份最大的完美都不要,骄傲也不要,却换得他一句:你肯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我爱你。

只是因为他爱我!

狗屎。

混蛋。

血液在血管里狂飙,拳头攥得太紧而微微颤抖,怒火煮沸了脑浆的剧烈情绪,冷静在身体某一处生拉硬扯的疼痛之下荡然无存。丛家家在胸腔里找到那根最柔软的经脉荡悠来荡悠去,女预言家在尖笑:“你眼瞎你眼瞎!你活该!”

钱程啊钱程,你不为天骄之身得意,不彰显过人才华,不倚器上层皮貌,但对感情又是何等自负。你只知道你有情有义,别人便拿你做缺粮时期的芋梗汤不得已的选择?

紫薇上次回国来说过这样的话:“你以为是我把四儿灌醉的?是你,你对钱程的紧张,让他生气,挫败,才喝了一杯又一杯。”就连紫薇都看得出来的,眼像穿膛刀子的人为什么只肯闭起眼来假设一切都是梦境?

我不只是你照片的模特啊橙子,用不着对我说谢谢,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词叫相爱?

不知道车是怎么开回来的,天还很亮,北京竟然是个晴天,街上的热闹把车子从海边带来的雪花给融化了。

“找地方让我下车。”陌生的建筑不要紧,我生存了24年的地球,即使长官真的不肯带我走也不要紧,有人的地方我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啊,上初中时觉得小学的没心没肺很快活,上了高中又觉得初中的学业很轻松,到了大学想念高中的玩伴,工作了又怀念大学时代的单纯与浪漫。总是慢一些总是慢一些,总是不懂眼前的幸福,总是追究过去的事,坚持把每一件事都做完,是以见放。我被我自己放逐了。我单知道有些事情是没有结局的,而有些事情,在我以为是开始的时候,却已经结束了。

橙子,再见。

怒气唯一的对手就是悲哀。我的这一个转身,明明挺直脊梁,不知为什么灰溜溜地想哭。脚下步伐快了起来,快得两侧街景以模糊的形态呼啸而过。天眩地转地搞不清方向,一头撞上从店门里出来的顾客,体型上的较量使我反弹回来跌坐在地上。这个没风度的家伙看不出我失恋,还嫌恶地训斥:“跑什么呀!”可到底有良心地弯腰过来扶我。

跑出了多远,我不敢回头看,因这距离可能会让我再没有跑下去的力气。我躲开他的手,摇头,被他强行拉起,这时我听见有人喊:“丛家家——”

那个漂亮得让女生都不敢正视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从封闭的车里钻了出来,靠在车门上大声地叫我的名字。他挥着手等我聚焦,然后将手掌扩在嘴巴上,皱着两笔绝妙好眉,在人来人往中扯劈了嗓子问:“你爱我吗?”

连旁边卖驴打滚儿的小贩都在看我,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的拨脚就走。他追过来,带着路人惊讶的目光,跑赛速度真快,几下就追到我面前,一手按住我的肩膀,剧烈喘气。

我说:“不要在人多的时候大喊大叫!”

占满他的怀抱。

反复难测,是以安然见放

我从没允许自己这样纵容过谁,就连杨毅,胡闹的时候也会挨我骂。可是钱程的那些话,试探也好,故意气我也好,他说了我就要当真,他想赶我走我就走,他想让我知道的我就知道,他想隐瞒的我就什么都不问。

只要他认为这是好的。

通过血液科的专家问诊,橙子的病需要进一步诊断,非典时期留下两个比较著名的医学术语,疑似和确诊,橙子是疑似,疑似白血病患。血常规和抹片无法排除造血系统病变的可能性,必须要进行骨髓穿刺做切片检查。本来骨穿是没有任何危险的,但橙子有不规则的出血倾向,就得特殊操作了,他这几天吃的实际是凝血药,以降低骨穿时出现异常的几率。周主任说,应病人本人的要求,在确诊前不想让家属知道病状徒增担心,所以违反医生守则地没经最后检查就开出紫癜的诊断书。当时是想连区洋也瞒过的,又怕出问题,毕竟橙子现在多少算某领域名人,于是转眼又把她请过去商量。

我是眼睫毛拔下来能当哨吹的,区姐被周主任叫回去我刚落回肚里的心又提上来了,直接的反应是医生没有对橙子说出真实病情然后托区洋向我转达。回到家等了好久也没来消息,谎称下楼买东西把电话打过去。既然那张诊断不能让我安心,区洋也就没再隐瞒,想不到是尚未出最坏结果,橙子却私自做了最坏打算。

确诊前不想让我知道,打算给我致命一击吗?

周主任就是那天给橙子做血液抹片检查的老医生,是该领域权威,大概是因泄密而略感心虚,故意当着我的面把将要进行的骨穿术轻描淡写,并说根据查体特征橙子确诊的可能性非常小。目前除了鼻衄之外并无发热和贫血等明显临床症状,白血球也没有增多。但是离骨穿室越近,我心提得越高,血压直线下降,视线开始多维化交叠,眼前的景物好像全摆到了同一个平面,挤得满坑满谷,空气都无法出入。橙子忽然表示后悔向我坦白了:“因为我感觉你要哭。”

明知他是激将法,我还是孩子气地中计:“钱程你看着,你疼哭了我都不带掉一滴眼泪的。”

他露了恐慌之色:“特别疼吗?”

我用张震讲鬼故事的语气向他编造检查过程:“一尺来长的钢针,要一直捅进骨头里面,要是你骨头硬,”我用手指猛地戳他腰椎骨,“就得拿锤子凿进去。”走廊响起一声惨叫。

正和周主任交谈的区洋回头警告:“没会儿老实气儿!”

橙子举报:“她吓唬我。”

我无辜地耷拉下眼眉,区洋怀疑地瞪视橙子。周主任笑道:“这种轻松心态很好,进来也不要紧张。家属在外面等吧,过程最多二十分钟。”说完拉上口罩进了无菌室做准备。

我挽着橙子手不放,他怪异地看着我,我说一起进去。

橙子立马疯了:“你进来干嘛!”

区洋也不赞成:“里面需要无菌,不然会引发炎症,尽量减少人员进入。我也不进去,陪你在这儿等着,放心,这实习生都能做好,跟抽血一样安全。”

我不是担心安全问题,听说骨穿是非常疼的,要把骨头钻一个洞,我看着右手十指,想象一根不锈钢针将其穿透。虽然会打麻药,但药劲儿进得了骨头吗?橙子说我是魔法,也许我在旁边他能忘了疼也说不定。

他捏捏我脸蛋:“没事儿啊,你当我真能吓着?刚才逗你玩呢,我小时候在S市就做过,根本不疼。”

没几分钟他的谎言就被拆穿,周主任苦笑着打开门:“普鲁卡因过敏。”

橙子坐在治疗床上咧嘴傻笑,区洋又气又心疼:“这孩子怎么这么有节目呢。”接过领药单带我去药房取另一种麻药,不过据说这种替代品毒性大,不能用太多,减少麻药也就是说可能会很疼。到底疼不疼,只有橙子自己知道。

前前后后只有十来分钟时间,周主任在里面整理骨髓液标本,橙子自己出来的,也不用多问,主动俯身对我耳语:“好像晚上做太疯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感觉。”

先不说有病没病,单是这种检查,已经让我快受不了了。

周主任安排了一个临时病床让静卧几个小时,穿刺点没有出血现象才可以照常活动。抽出的骨髓要做什么细胞培养和病理分析,明后天才能来知道结果。橙子告诉区洋:“不管查出来什么没有,千万别让姥爷和我姐知道。”区洋点头,嘱咐他好好休息,一切等化验结果出来再说。她还有别的病人要看也没多待。

我坐在床头,橙子静静盯着床台上的小盆栽出神,两个人有好一会儿都不言语。后来我手机响,杨毅来电话闲聊,听出我心不在焉,问是不是上班不方便说话,简直让我欲哭无泪,知道这是上班时间还来电话,完了好意思问人家方不方便。比较奇怪的是她天南海北扯了一圈只字不提紫薇,挂电话之前忍不住问了一句,把她问懵了,嗯了半天才道:“她回来了吗?听谁说的?不可能吧,她要回来咋也不至于不告诉我一声。一会儿我打电话问问。”估计可能是临时有事儿不回去了,变故总是始料不及的。

橙子眨着黑眼睛一直看我说话,我笑他也跟着吃吃笑,这可把我吓坏了,难道穿刺会留下痴呆后遗症吗?觉得不可思议,还是开口问了,他气得不行,一劲儿冷笑,赶我去找周主任。知道他在医院待着难受,其实我也不喜欢,可起码在这儿安心,商量他办住院,等结果出来再出院。不想他大力摇头拒绝:“不行,不去上班肯定有人跟我姐打报告。”

“我帮你撒谎。”

“撒谎不是好孩子。”

“别找揍。”

“回家。”他不容置辩地说。

我竟然被他脸上表情给震了一下,乖乖地没再吱声。

那次几个人打牌橙子诈和被揪出来,保安起哄让赔双倍,橙子就双倍赔出去,我忿忿不平说他们欺负人脾气好。保安眼睛瞪溜圆:“他脾气好!丫就是一煤气罐儿,热点儿就炸。”鬼贝勒眼如新月笑他说:“保安你不开通,有些人他敢炸吗?”

这回领教了,绷着脸说话的钱程我还真不敢惹他。他这威信建立得有点莫名其妙,我跟自己说,遭那么大罪不稀跟他一样的,搁平常敢戗毛立正站好三宾的给。

等待漫长,难挨得小蚁啃骨,令人坐立不安,夜里又开始发梦,惊醒便见橙子愧疚的脸。心思在他面前无处遁形,我自己给自己洗脑说别不懂事,黑暗中仍是睁眼躺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开会频频走神,连头儿都看出来我脸色不佳。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的核对,我今儿这状态是做不下去了,干脆请假回家补觉。

下楼一片冷风扑脸,脑子尖锐的疼痛好像在瞬间冻结麻木,沿着马路胡乱抓了个方向前进。看见以前常坐的那路公交车,现在已改成准无人售票制,用公交IC卡便宜到全程才4毛钱。我学什么开车啊,坐公交环保又省钱,给北京创蓝天。翻出一块钱投币上车,满车空位任君挑。坐到终点,再向前走一段就是可爱的母校,声明显赫的第一学府,满园枯枝败叶。那一丛丛灌木杆这季节看起来有点像中学时小花园的丁香,不过这个到了夏天开的是黄花,花名还挺怪的,依稀记得是一种感冒药的成份。已经开始放寒假,但学生还没有全部退校,一部分是考试未完,一部分是依依不舍的恋人。上大学谈恋爱是很磨人的事。没恋爱之前都盼寒暑假回家跟亲戚朋友见面,谈上了恋爱爹妈手足死党都排到后面了,俩人在学校能拖一天是一天。那时候同寝室的都特羡慕我,丛家家怎么就能有那么正好的青梅竹马呢,来也一对儿回去也一对儿…对了,季风这个死孩子,他还没回北京吗?电话打过去,彩铃刚呜嗷地启动就被挂断了,往他公司打,前台小姐说今天早上他来晃一圈就和崔哥出去见客户了。这人可真够一说,离开回来都没个信儿。揣手机时碰到钥匙包,上次季风丢手包连家里钥匙一起丢的,我的那套给他了,黑群走的时候把他的又留下来,就怕季风再梦游起来回头进不了屋。

上一次来1163是给季风送戒指,自那之后再没进过这屋子,上帝保佑小时工,她把房间收拾得跟样板间一样。季风床头的烟灰缸也刷得干干净净,由此可确定季风没在家。而且大门一看就是黑群加的锁,季风回北京来没到家?还是有别的家了?不会是陆总的那位二夫人吧,他可别惹这种麻烦传回M城去丢死人了。觉得自己很龌龊,停止胡思乱想,对着有哈气的窗子发了一会儿呆,起身把床单弄平,决定去先去医院去看看结果出来没。手在枕头下一铺,一包烟被扫到地上,掉出来几根,我拣起与众不同的那一根。

它的上半部跟普通烤烟一样,桔色过滤嘴,白色烟身,只在烟头部位很诡异,不是整齐的切口,而是手工捏卷的圆锥型,像是小时候看到老头儿老太太用白纸条卷旱烟叶的那种…心下一个忡怔,跪在地上把烟盒朝下猛倒,只有几棵掉出来,大部分烟蒂都卡在盒盖上,索性将整个烟盒撕开,被那层韧劲儿十足的包装纸急得落泪。

12根烟里有4根,少的那8根呢?全是?还是一半?还是全不是?季风你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