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锁将两船紧紧连在一起,随从放下木板,他便顺着木板缓步走近。先前那绿衣姑娘仍在啜泣,灵动的眸中泪光盈盈,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她期期艾艾地站在画舫的甲板上,仿佛既想过来又不敢过来,视线滑到希音身上,怯生生地朝后退了几步。

希音一手护我,一步一步朝船尾缓缓退去。

“不懂?”他与裴览对视,温温凉凉地反问道:“你这般大张旗鼓地来接小梅,岂不是让她再次成为众矢之的吗?难道你忘了,锦城那些刺客是谁引来的吗?退一步说,今天你带小梅回京城,那这次你打算怎么做,是故技重施再跪上三天三夜,还是让她隐姓埋名一辈子见不得光?你已告诉所有人小梅已死,如今你再将她带回,你以为三哥会这么轻易地原谅你吗?”

他说话的语速很快,一连串问题堪堪把裴览给问傻了。裴览停下步子怔在原地,讷讷道:“我…当然不会让梅儿一辈子见不得光…”

“裴览,我早就奉劝过你,没有本事便不要逆天而行。事情闹得如今这般田地,你以为是谁一手造成的?人道吃一堑长一智,你早该明白‘三思而后行’这个道理了。”

裴览紧抿薄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希音,覆于广袖下手渐渐攥起,青白色的骨节若隐若现。半晌,他咬牙切齿道:“再怎么说这都是我的家事,九叔一再插手一再阻拦,未免太过分了吧。”

“家事?你当真只当这是家事吗?”希音笑,仿佛听到甚是可笑的笑话,又问道:“那我再问你,你对小梅的爱到底有几分真心?抑或者,这其中还掺杂着其他的东西?”

裴览眸色一凛,脸色陡然变得很难看。“九叔何必用这话来激我?我当然是真心实意地爱她,不管这其中还有什么其他缘由,但爱就是爱,无需置疑。九叔,我素来敬你,但你不要逼人太甚。”话音落下,只见他略略抬手,他身后的随从齐刷刷地上前一步,手握剑柄,有隐隐欲出之势。

希音啧啧道:“怎么,理亏了便想强抢?啧,你到底何时能长大?”

裴览并未作答,灼热的目光越过希音直落在我的身上,“梅儿,你跟我回去。我会将一切都如实告诉你,我会…”微顿,他深吸一口气,字字句句道:“用我的余生来好好补偿你。这次,不管有什么艰难险阻,我都会站在你前面,绝不让你独自承担。”

他的语气焦灼急切,若带三分愧疚与痛苦,教我登时心乱如麻。一时间,脑中像是被塞了一大团棉絮,思绪繁芜纷杂,竟不知该如何思考。

若我现在答应跟裴览回去,我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找回记忆,知道自己的身世与过往,从此不用再纠结烦心。从前在锦城时我一味的逃避闪躲,不过是因为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那段鲜血淋漓的过去。可毕竟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自从昨晚之后,我对从前的好奇便愈发强烈,我更清楚,有些事必须经由我的手来解决,比如那本神秘的名册。

然而,这却也意味着,我必须接受裴览作为我的丈夫。

但我对他,到底还是…路人甲啊路人甲。

忽觉右肩微微刺痛,希音手上的力道不觉加重了几分。我偷眼瞥了瞥他,不想正巧撞上他的视线,他的眸光深深沉沉,眸底分明有几分掩饰不住的紧张无措。

见我犹疑,裴览急道:“梅儿,请你相信我,我绝不再负你!”

那绿衣姑娘也跟着喊道:“夫人,您跟我们回去吧!”

“小梅,你愿意随他回去吗?”希音问我,他的声音依然温柔如水,细听处却能捕捉到些许紧绷的意味。

“我…”我咬着嘴唇,心中越发纷乱,全然不知如何抉择。

昨夜想起的那些片段犹在眼前,漫天的火光、嘈杂的呼喊、绝望的奔逃…我是谁?我为什么会跌下青城山?那本名册究竟是什么?这些我迫切想要解开的谜团,现在只要我稍稍点头,便立刻能得到答案。

可这些时日我与希音朝夕相对,我已习惯他的照顾、他的陪伴,甚至他的轻薄、他的调戏。我介意他对其他姑娘青眼相看,介意他何时还俗,我甚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将会与他分别。失忆之后宛若新生,现在我所拥有的全部记忆,都是与希音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或许不知何时起,他已占据我的整个心扉。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眼巴巴地将我望着,裴览、希音,还有绿衣姑娘,他们都在等待我的答案。我越急便越乱,越乱便越不知所措,脊背一阵一阵地发烫,汗水濡湿了中衣。

希音忽然俯□,对我耳语道:“既然你犹豫不决,那便让我来替你做决定。”

说时迟那时快,他迅速取出一锭银子丢给船家,压低声音叮嘱道:“船家,劳驾你将苏君公子送回兰陵城中的妙音戏班,余下的银子便算作辛苦费。”船家接过银子,连连道是,一双绿豆小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希音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对我说:“小梅,我数到三,你便憋足一口气,明白吗?”

我一怔,隐约猜到他的意图。

“一、二…”

裴览蹙了蹙眉,身后的随从渐渐逼近,似是随时都有可能向我们扑来。

“三!”

话音刚落,只觉眼前一花,天地景致在眼前旋转。下一刻,身子骤然变凉,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瞬间便充斥了我所有的感官。耳畔,裴览的呼喊声渐渐淡去,直至完全消失殆尽。

幸好我方才我反应及时,猜到希音要带我“水遁”的意图,便照他所说使劲憋足一口气,待身周的水流平稳后,再缓缓地舒出来。希音紧紧搂住我的腰向前游去,不知为何,我竟能一手攀住他,一手配合他向后划水。

他不敢置信地望了望我,试图用眼神表达他的惊讶错愕。我勉强做出一个笑的表情,亦用眼神回答他:别看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自从上次在大雷音寺门口跳河未遂被希音捞起后,我便一直以为自己是只不会水的旱鸭子。然,此番下水,我却能迅速调整状态,俨然是熟习水性的老手姿态,委实奇怪得紧。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忽闻几声沉闷的声响自身后传来,似有一股水流将我们向前推行。我本欲停下看个究竟,却被希音挟着继续向前游,他加快臂上动作,不敢有片刻的耽搁。

不多久,我的一口气吐到了尽头。希音带我跳船水遁,裴览绝不可能轻易离去,定然会在附近水域继续寻找。一旦浮上水面换气,便会立刻暴露踪迹。

恍惚间,只觉胸口闷得慌,意识渐渐混沌,唯独左手还在不停地用力划水。

希音的气量如何我不清楚,横竖我的气量已然用至极限。好不容易得知自己其实会水,往后再也不必担心溺水而亡,难不成,竟然就这般被活活憋死?

正在垂死挣扎之际,两片温软的唇瓣忽然覆上我的嘴唇,灵巧的舌尖绕过牙关伸进来。紧接着,一口绵长柔缓的气息缓缓渡来,我丝毫不敢迟疑,将他的气息照单全收。灵台渐渐清明,他并没有立刻将我放开,唇畔温柔地厮磨辗转,流连不去。

恰在此时,上臂骤然一紧,旋即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向我拉去,我与希音被强行分开。几乎是同时,三道人影猛然窜出来,将他团团围住。

我侧头一看,竟是裴览带人追了上来!他搂着我奋力踩水,似是想浮上水面。我下意识地推搡他,可论力量哪里是他的对手,不过三两下的功夫,便被他妥妥帖帖地收服了。

希音试图向我游来,却被裴览的侍卫缠住。希音的身手我见识过,若在岸上,以一敌十都未必是问题。可水中的缠斗到底不比岸上,纵然他的水性再好,也难敌三个高手同时围攻。

裴览抱着我浮上水面,我迫不及待地大口喘起粗气,他抹去满脸的水,问我:“梅儿,你没事吧?”他的臂膀仍然紧勾我的腰,好似只要稍一松手,我便会消失不见一般。

听到这话,我的第一反应是:“你放开我,我要去找希音。”

他眼中一紧,容色黯然道:“不行,我带你回京城。”

此刻希音还被裴览的随从缠在水底,再厉害的人也经不起这般消耗,加之方才还渡了一口气给我,只怕现下气量就要到头了。我满心担心希音的安危,无暇与他讨价还价,便使劲掰他的手。

“梅儿!”他半点不肯松劲,沉声问:“九叔,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吗?”

我笑道:“他对我重不重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他死了,我定然要下地府陪他的!”语毕,我使出全身力气以手肘捅向裴览的腹部,他始料未及我有此举动,不由吃痛地闷哼一声。我借机一把将他推开,一头扎进水里。

我在水下四处游了一圈,却不曾发现希音的踪影,连带那三个随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裴览很快便追上来,不由分说将我捞上水面。

如有千虫万蚁啃噬我的心,焦急、恐惧、担忧、愤怒…无数种情绪一齐涌上来,我恼怒地瞪他,道:“裴览,你将希音弄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他蹙眉摇头,道:“听闻这片水域多暗流漩涡,或许他们是被卷入漩涡水底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先上画舫再派人寻找吧。你大伤初愈,这般长时间泡在冷水中…”

“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我打断他,厉声道:“他是你的叔父!”

见我炸毛,裴览急切地解释道:“梅儿你听我说,我并非不担心九叔的安危,只不过眼下凭你我二人之力,要找到他们委实不易。你先随我上船,待我派熟习水性的随从下来寻他,总好过眼下大海捞针。”

急火攻心之下,我哪里还听得进他的话,冷笑道:“裴览我告诉你,若是今日希音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会苟活于世。我不需要你帮忙,你不必假装好心,方才要不是你,他断然不会失踪。若能找到他那是最好,若找不到他,我也就沉在这天目湖里陪他一起去。横竖我这条命就是他捡回来的,还给他我也心甘情愿!”

说完这番话,不待裴览回答,我再次沉下水去寻找希音。他不再阻止我,只是默默地陪在我身边。我心急如焚,没有闲情去理睬他。

浮浮沉沉,沉沉浮浮,不知过了多久,依旧不见希音的踪影。我的力气已然快消耗殆尽,不记得是第几次,我吸足一口气沉进水底。

不知何处涌来的暗流将我的身子猛然向前退去,我拼尽最后的力气挣扎,却无济于事。眼看前方不远处一座暗礁越来越近,我心想,这次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若是往后的日子没有希音陪伴,那大概也跟行尸走肉差不多吧。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我大约是爱他的。可惜已经迟了。

第三十三章

浑身上下再没有半分力气,眼看离暗礁不过只有几丈的距离,我本就万念俱灰,这便索性闭上眼放弃挣扎。身子被涡流卷着打了几个转,我睁开眼,赫然撞进那温润深沉的眼眸之中,温如羊脂白玉,生温暖人,深如寂寂暗夜,寒意刺骨。

裴览面色如水,波澜不兴。他将我整个人拥在怀里,一手紧揽我的腰肢,一手护住我的后脑。我愣愣地将他望着,他似是轻轻扯了扯唇角,面上泛起一抹苦涩薄凉的笑意。

暗流愈加湍急,越来越多的暗礁出现在视线之内。裴览使劲抱着我,臂上的力道再重三分,二人紧密地贴合作一处。电光火石之间,我幡然悟出他的用意,却已来不及将他推开。身子猛地一颤,一丝隐忍的闷哼声自他胸臆之中溢出,不多久,四周的湖水中便泛出了殷红的水花。

他为护我,竟然用血肉之躯撞上暗礁!

纵然暗流汹涌,我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而那只扣在我腰间的手却始终没有放开。灼灼血色触目惊心,刺得我眼前阵阵眩晕。

却就在这片刻的功夫,眼看二人又要撞上另一处暗礁。我使劲划水,试图向反方向游去,奈何此刻整个人都被裴览束缚,根本无法施展拳脚。这厢将将扑腾了两下,胸前便又是一顿,随时而来的便是裴览极尽压抑的哼吭声。他手上的力道稍稍松了些,身子也有些往下沉,显然是要昏过去的征兆。

再这样下去,我和他不是被淹死就是被撞死,再不然便是憋气憋死。横竖我是打定主意一心求死,但这是我的决定,与裴览无关。他虽有心救我,可我怎么也不好拉他垫背。眼看他接二连三被撞,恐怕伤势不轻,若再不想方设法浮出水面,只怕我还没死他就已经差不多了。

是以,我决定先将裴览救上岸,然后再寻死。

我将裴览的手从腰间扯下来,二人分离之后我才发现,他果真已经昏死过去。我一手揽住裴览的脖子,拼命提起最后的力气,一面发力踩水,一面朝上扑腾。

渐渐地,头顶上的亮光越来越强烈,虽然早已浑身瘫软、手脚麻痹,然心中那份坚定的意念却促使我继续向上。不过短短几丈的距离,我却觉得格外漫长,仿佛怎么也游不到尽头。终于,在这一口气吐到尽头时,我抱着裴览浮上了湖面。

湖面平静无澜,清爽的微风间或拂过,漾起细碎的涟漪。难以想象,在这静谧的表象下,竟蕴藏着如此凶险致命的暗流。

方才在水下折腾良久,早已远离最初下水的地点。此刻四周无人,连一艘渡船的踪影都望不见。我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气,丝毫不敢懈怠,勉力朝最近的小岛游过去,好在并不十分遥远。

裴览的面色惨白如纸,身周仍不时有血水泛出来,由于泡在水里,我暂时无法查看他的伤势,只知道他大约伤得极重。

直到晌午时分,我终于拖着裴览爬上了浅滩。一瞬间,只觉四肢瘫软,再也无力挪动半分半寸,遂就这般横在滩上。天澄云淡,时有不知名的鸟类凌空而过。不知不觉,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渐渐转醒,此时,日头已稍稍向西偏了些。

我勉力站起身子,环顾四周。但见岛上林木茂密,景致清幽曼妙,只可惜此刻我再也无暇欣赏。离岸不远处的小丘上有一块平地,我将昏迷不醒的裴览拖过去,极尽小心地摆好,复仔细检查了一番。

白皙如玉的肌肤上,几处因撞击而致的伤口格外刺目。伤口不深却很大,因在冷水中长时间浸泡,边缘略微泛出苍白色。伤口中间,腥红的血水仍在不停地往外流。

我不禁有些头皮发麻,手误无措地呆望着裴览血肉模糊的脊背,心下连连责骂自己是根不折不扣的废柴。跟着希音那么久,却没有学会一星半点医术,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我伸手探了探他的脑袋,好在眼下他并没有发烧。可这伤口必须及时处理妥帖,否则引起高烧,在这荒无人烟的小岛上,极有可能危及性命。我一边暗自祈祷他千万不能发烧,一边小心翼翼照着他的肋骨摸索了一番。

手在左后背蓦然顿住,他轻轻哼了哼。我心下咯噔,不由加重力道再试了一次,果不其然,他紧拧了眉尖,似是极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我暗叫不妙,大约仿佛好像…的确骨折了!

我不由仰天长叹,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这裴览的人品怎的比我还差?我再也不敢乱动他,迅速将他的外袍撕下一条,复就近折下一截树枝将他骨折之处固定住。

这座小岛位置偏僻,岛周围并无舟船来往,大概已是湖的尽头了。坐以待毙毕竟不是办法,须得尽快设法求救才是。可手边没有火折子,无法取火生烟。

我思前想后,恍然记起从前在话本上读过的《野外求生十则》,虽不知靠不靠谱,但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遂从林中找来一些枯树叶和两截枯木,用方才从裴览身上摸到的匕首将其中一截削尖,另一截则剜出一个凹槽,就这般对着日光使劲搓起来。

我使劲搓啊搓,搓啊搓,口中不停地念叨这“千万不要坑爹,千万不要坑爹…”,直至搓得掌心刺痛、两臂酸软、手指发麻…皇天不负苦心人,我闻到了一丝轻微的焦灼气味。我不禁喜出望外,加重力道继续搓,枯木尖端渐渐变黑,终于,有一缕淡淡的青烟冒了出来。

却在此时,听得昏迷之中裴览忽的扬声叫了一声。我心下一惊,当是他伤势有变,便忙不迭弃了手中的活计奔过去看他。

裴览双目紧闭,剑眉紧蹙,清俊的脸上没有半分人色,长如羽扇的睫毛轻轻颤动,薄唇翕阖,仿佛在梦呓什么。

“不要…不要走…”

“裴览?裴览?”我试着对他说话:“你醒了吗裴览?”

蓦地,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口中喃喃道:“梅儿,梅儿…不要走…”语意炙热痛苦,隐隐带有几分乞求。

我一愣,登时心中酸涩难当,本欲抽回手,这便任由他握着。他终于慢慢安定,眉头舒展开来,唇角竟勾起一抹清浅舒心的笑容。

我叹气,对他道:“你何必如此执著呢?即便你我当真有过什么,那也已然成为过去。所谓往事不可追也。如今我一点也不记得你,你再苦苦纠缠,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我都原谅你了。像你这种青年才俊,喜欢你的姑娘肯定一抓一把。只要你舍得放下过往,上天便会给你一个新的开始。”

不知他有没有听到我的话,唇边的笑意竟又深了几分。

片刻之后,我抬头望了望天色,复幽怨地望了望枯木尖上那已然熄灭的星星之火。若不能在天黑之前寻得救援,待天一黑,情况将变得万分凶险。且不提这小岛之上有没有伤人的兽类,便是裴览的伤势也万万拖延不得。

我伸了手,费力地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来。两手刚一分离,他便又作痛不欲生状哼哼起来。

我一边奋力搓着枯木一边怨念地想,这小子他娘之故意的吧!

我怒道:“你就哼吧,哼破喉咙我也不会理你的!”

他果然安静下来了。

搓出火芯之后,我迅速点燃身旁的枯树叶,登时,一股浓浓的青烟升腾而起。我顿觉如释重负,不由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复捡来更多枯木枯叶,尽量将火堆弄得更旺盛些。我不敢移动裴览,便在他身旁也生了一堆火,以防他因浸泡冷水而致风寒肺热。

天色渐渐转暗,夕阳沉下西山,一望无垠的湖面上仍不见有舟船驶过的迹象。我不禁有些焦急,时而查探裴览的伤势,时而在浅滩边来回踱步。尽管一日没有进食,我却丝毫没有饥饿之感。

夜风渐起,火焰跳跃不息,映照着裴览惨白的侧颜,青烟滚滚而上,随风飘散。

若希音不在,我亦不会苟活于世,黄泉路上,我陪他一起走便是。我并不惧怕死亡,只是不能白白地叫裴览搭上性命。虽然不知道我和他之间到底有何纠葛,但既然我决定选择希音,那便不该再无端地连累他。今日他为救我而受伤,于情于理我都该将他安然送回兰陵救治。

天目湖底的暗流漩涡之凶险我亲身见识过,寻常人卷入其中定然难以幸免,更何况还有三个随从与希音缠斗不休。要想生还,只怕…难于登天了吧。我想,只要见到裴览平安无事,我绝不耽搁片刻,立即下地府与希音作陪。奈何桥上,希望他能等我一等。

这厢我正神思怔忡,忽闻耳畔传来一声虚弱喑哑的呼喊:“梅、梅儿…”

“你醒了?”我走到裴览身畔坐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谁知竟是滚烫如火!

“你发烧了!”我急道:“你觉得怎么样?哪里疼吗?”

“咳咳…”他的双唇干得裂开了几道口子,额间沁出颗颗冷汗。说话时,仿佛连牙关都在打颤。他静静地凝视我,眸光温润而专注。良久,勉强扯出一丝笑,道:“我没事,我不疼…”

“你等着,我去取些水来给你喝。”待我正要起身,裴览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的手。这厮纵然重伤在身,抓起我来却毫不含糊,力气之大,我挣了几下都不曾挣开。

我只得蹲下来,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温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走远的,这个荒岛上只有你我二人,我便是想逃也逃不了。你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他轻眨眼睛,仿佛在研判我的话是真是假,我复坚定地点了点头,他这才渐渐松劲。

我在林中摘下一片芭蕉叶,跑到岸边汲了些水。好在这是淡水湖,否则无水无食,当真是死路一条了。

天色越发昏暗,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于天幕之上,依稀可以望见寥落闪亮的星辰。

夜色静谧如水,湖色苍茫如烟,远处的湖面上赫然亮起一抹微弱的光亮。

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再三确定自己并没有眼花看错,登时喜出望外,忙不迭捧着水跑回去找裴览。不料,却看见他整个人都蜷缩作了一团,浑身瑟瑟发抖,牙关咯咯作响。

他的肋骨骨折伤势不明,轻易乱动不得,若是不慎戳进内脏,后果不堪设想!

我的惊喜瞬间化作惊急,立刻丢下饮水将他拉转过来。他的身体烫得厉害,我连唤了他几声,皆没有反应。我复抬头望了一眼远处那抹亮光,不过片刻功夫,它变得明亮壮大不少,似是正渐渐向这边驶来。

我将他的脑袋轻轻地抱在怀里,附在他耳畔细语道:“裴览,你再坚持一下,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了!”

他呢喃道:“水、水…”

闻言,我立刻将芭蕉叶中的水喂给他喝。喉结浮沉,他将叶中所盛的水悉数饮尽,而后仿佛稍稍缓过了劲,渐渐又陷入昏睡之中。

眼看亮光越来越近,我不敢再远离裴览。便利索地爬上小丘的最高点,一边蹦跳挥手,一边歇斯底里地喊道:“喂——看这里,看这里!这里有人!来救我们!快来救我们啊!!”

一艘画舫缓缓地停靠在岸边,有几个人自甲板上快步走下来,瞧身形仿佛有些熟悉。我定睛张望,视线清晰的一刹那,只觉得一颗心跳到了嗓子口,满心满身是说不出的喜悦——最前的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希音!

第三十四章

“小梅!”他猛烈地将我纳入怀中,双臂紧紧环绕,仿佛直要揉进身体里方才罢休。手掌轻柔地抚摸我的脊背,如劫后余生般叹息道:“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谢天谢地…”

我亦用尽全身力气回抱他,生怕这一切只是梦境,梦中所见皆是虚无幻象,只要稍一松手他便会再次消失。温暖的热度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我从未如此留恋他的怀抱,如果可以,这辈子都不想再将他放开了。

我使劲掐了掐自己的脸,尖锐的痛楚告诉我这并不是梦。

失而复得的喜悦与先前的悲痛、绝望、委屈交织在一起,如潮水般冲击着我的心房。我再也忍不住,伏在他的肩头嚎啕大哭起来:“圣僧!原来你还活着,我在水里怎么都找不到你,以为你…圆寂了!!”

希音放开我,极尽温柔地替我吻去眼中的泪水,凤眸之中笑意盈盈,若有漫天星斗溶于其中。他轻轻拢了拢我的肩,指尖的温暖坚定而温柔,道:“傻丫头,我没事的,我怎么舍得将你独自一人丢在人间呢?我说过要对你负责的,我不是背誓之人,誓言未践,我绝不会半途而废。”

我啜泣着点了点头,道:“可是裴览说,那片水域多暗流漩涡,我找了许久都未曾找到你,以为你遭遇了不测…那时你究竟去了哪里?”

他解释道:“你被裴览带走后,我被他的三名随从缠住,不慎卷入漩涡之中。好在我水性不错,虽然费了些力气才游上来,倒也不至于被淹死。后来我一路寻你过来,看到这座荒岛上有青烟冒出,便命人靠岸,没想到真的找到了你。”

“你没事我也没事,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又哭又笑,将他抱了又抱。

希音将我揽在怀里,轻挑了剑眉,不正经地笑道:“小梅,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我投怀送抱,看来这一趟淹得真值得啊…”

我一噎,泪水登时停在眼眶里,耳根子不由自主地烧烫起来,遂恼怒地搡了他一把,嗔道:“你够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怎么就没把你淹死!”

他大笑,笑声落落疏朗,落得清辉满怀。

与希音一同来的还有裴览的几个侍卫和那个绿衣姑娘。

“夫人,夫人!”绿衣姑娘比希音慢几步到,见我好端端地站着,她猛地扑过来将我抱住,哭得梨花带雨,“夫人,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安安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