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前话一落,他是又问了一句:“江公公呢?他怎么不在您跟前伺候?”

他心下是奇怪的,这偌大的章华宫不仅江公公不在,就连以往伺候周圣行的人也不在,这章华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有周圣行的身体…为何才几日没见,竟成了这幅模样?这哪里是生病,倒像是快…驾崩了。

“江公公回老家了。”

说话的却不是周圣行,而是…周承宇。

柳予安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便转身往身后看去,眼瞧着周承宇一身太子服制却是比往日还要多几分贵气,可那面上的神色也要比往日多几分狠厉和阴沉…柳予安一直都知道周承宇并不是表面上的那副温润,这个男人其实比谁都狠。

可往日他也未曾见过周承宇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柳予安心中隐约有几分猜想,不过他也未曾说话,只是朝人问安:“微臣请太子大安。”

周承宇闻言也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而后他坐在了圆墩上眼瞧着周圣行是温声说道:“父皇如今还是不想开口吗?倘若您与儿臣说了那份圣旨还有玉玺在哪里,您也就不必再受这些苦了。”

等这话一落——

他看着周圣行面上仍旧是往日那副模样,先前还带着几分温润的面容此时便又沉了下来,连带着声线也有些微沉:“难不成父皇以为我那无能的弟弟还会来救您不成?”

可不管他怎么说,周圣行却只是淡淡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周承宇看着他这幅模样再也绷不住心中的怒气,他拂袖摔落了桌上的汤碗,这番动静外头都未曾进来一人,到后头还是周承宇发了话才有一个面生的内侍走了进来…周承宇握着帕子擦拭着手上被汤药沾到的痕迹,而后是看着内侍淡淡发了话:“让御药房再送汤药过来,好生顾着,倘若让他没了气本宫就唯你们是问。”

内侍忙应了一声。

等到内侍退下,周承宇也就不再理会周圣行只提步往外走去,临来却是看了柳予安一眼:“你跟我出来。”

“是…”

柳予安跟着周承宇的步子往外走去,只是临来出去的时候还是看了身后的周圣行一眼,那个往日被大梁百姓称为“明君”的男人此时就躺在那处,男人全身上下都已散发出一股垂死之人的气息,唯有一双朝他看过来的眼睛却依旧是清明的。

他也不知怎得,看着那双眼睛竟觉得心下一颤…

他匆匆收回了眼跟着周承宇的步子往外走去。

等走到外头——

周承宇便停下了步子,他负手立在廊下,眼瞧着身后的男人开口说道:“信芳,你一直都很聪明,应该知道做什么对你而言更有利。”等这话一落,他是又跟着一句:“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如今李怀瑾已死,等到本宫坐上那个位置,那个女人你既然想要,本宫必定会允你所求。”

柳予安在听到这话的时候终于抬了眼朝人看去。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七夕快乐~

第124章

寒冬腊月。

常觉庵前停了一辆马车,这处本是皇家清修之地, 平日也只有初一、十五才开门布施, 做几桩功德事…可近来却时常有人登门要求见在里头清修的安平公主。那在外头扫雪的小尼一瞧见这辆马车便冲身侧年纪稍长些的女尼悄声说道:“她怎么又来了?里头那位贵人不是不肯见她吗?”

那年长些的女尼闻言便也掀了眼帘往外头看去, 不过也只是这一眼她便又垂了下来与身侧的小尼叮嘱道:“那些贵人的事可不是我们能置喙的, 你且扫你的雪别胡乱张望。”

小尼才来此地清修不久,未断俗根尚还存着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童趣…

闻言她便轻轻吐了吐舌, 口中也不过是轻声说道:“知道啦,就是不知今日这位贵人又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她这话刚落——

眼瞧着身侧的师姐虎了脸朝她看来忙伸手掩了小嘴, 一副不敢再多言的模样。

两人这厢悄声说着话。

马车里头穿着绿衣比甲的丫鬟也正同身侧的年轻妇人说道:“姨娘为何非要来这?咱们都已吃了好几回闭门羹了,那位是铁了心要给您难堪,您又何必——”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柳叶眉蹙得厉害, 声音也带着几分不赞同。

她是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姨娘非要来这处见里头那位…

如今那位在这处礼佛清修,姨娘也不用受制于她,这岂不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可姨娘近来也不知怎得, 竟似铁了心一般要见那位, 隔三差五就往这处走上一回。

那年轻妇人正是戚氏, 她仍旧如往日那样穿着一身素色冬装,身上也无多少首饰, 唯有耳垂那处戴着一副明月耳珠, 倒是越发衬得她那副面容温柔几分…闻言她也不曾说话, 只是伸手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而后是掀了半边车帘往外头瞧去。

此时外头风雪依旧很大,打在人身上又冷又疼, 可戚氏的面上却依旧挂着笑,连带着声音也掺着几分笑意:“你不懂。”

她的声音很是柔和,就如这张面容一般…

清清平平的,看起来并不算打眼,可瞧得久了便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等这话一落——

戚氏便落下了手中的车帘,而后是又朝身侧的丫鬟看去,眼瞧着她面上的不高兴便又笑着说道:“好了,走吧。”

丫鬟纵然再不高兴可也没有办法,闻言便轻轻应了一声,她是先打了车帘走了下去,待又替人置好了脚凳才又扶着戚氏走下马车…戚氏等走下了马车却是先瞧了一眼那块刻着“常觉庵”的门匾,而后才挂着盈盈一笑往前走去。

原先在扫雪的两人眼瞧着她过来便朝人迎了几步…

等走到戚氏跟前,那位年长些的女尼便朝人合十道了一声法号,而后是同人说道:“寒冬腊月,风雪交加,贵人还是请回吧。”

戚氏闻言也朝人合十一礼,口中也依旧是柔声一句:“劳师太再通传一声吧,就说故人来见。”

“贵人又何必…”

女尼原想再劝人一回,可眼瞧着人面上的坚定终归也未再说什么,待又念了一声法号,她便放下手中的工具转身往里头走去,却是替人通禀去了。

东院一处禅房里。

外头天寒地冻,可里头却温暖如春,虽说当日周承棠被赶到了这庵中,可她终归是大梁的公主,旁人又怎敢轻慢?何况未央宫的那位主子虽然明里没法护着她,可这私下里却还是贴补了不少,除去每个月送到庵里的贴补银子,平时更是常遣宫人给她带来些衣裳首饰,生怕她在这处受委屈了。

这禅房外头瞧着和别处没什么不同,可若是往里一探便能发现里头的乾坤…

屋里摆放的一件一桩皆不是凡物,除了那置在外间的观世音菩萨,这处若说是清修之地,倒不如说是女子闺房。

这会周承棠便握着一杯茶盏侧倚在软榻上,她满头青丝梳成一个高髻,身上除了华服,珠翠首饰更是半点不少,耳听着宫人的通禀,她的面色便一沉。她握着茶盏的手多用了几分力道,连带着声音也是从那齿缝中咬出来的:“本宫不去找那个贱/人麻烦,她竟然还敢一而再再而三找上门来?”

等这话一落——

周承棠便重重把手中的茶盏置在那案上,口中是跟着冷声一句:“把她给本宫打出去!”如今她日日受制于此处还不是拜那个贱/人所赐?她不去找那个贱/人算账,这个贱/人却三番五次找上门来,当真混账!

宫人闻言刚要去外头回话,倒是侍立在周承棠身侧的连衣轻轻说道一句:“公主不如看看她究竟有何话要说?那戚氏也不是蠢人,许是城中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一定…”等这话一落,她眼看着周承棠思量的面容便又跟着一句:“要是她说得不合您心意,奴再让人把她打发出去。”

周承棠听得这话一时倒也未曾出声,却是又过了许久,她才点了点头。

没一会功夫…

侯在外头的女尼便得了回话,她心中倒有几分惊奇,却是未曾想到今日里头那位贵人竟然肯见人了。不过这些贵人间的事也不是她一个女尼能说道的,因此她也只是朝宫人合十一礼,而后便转身往外走去。

待走到戚氏跟前,她眼瞧着小尼手中握着的糕点,步子是又一顿。

戚氏眼瞧着她的动作便又柔声笑着:“这是我从城中带来的素糕,如今快过年节的,也权当热闹一番…另外的糕点我已遣人送进去了。”

女尼见此便也不好再多言,只朝人谢了一声,而后才又说道:“贵人让您进去。”

戚氏闻言,面上的神色也未有什么变化,只又笑着朝人道了一声谢,而后便由身侧的丫鬟扶着她往里走去…等她走后,小尼却还望着她的身影,口中也跟着一句:“怪不得那位侯爷会喜欢这位,光说脾气和秉性,就比里头那位好多了。”

小尼这话刚说完便瞧见身侧的女尼朝她看来,她伸手掩了唇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朝人看去,端得是一副讨巧的模样。

女尼看着她这般便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口中是道:“你呀,若是让里头那位听到,还不知该怎么责打你了…”待这话说完,她却也抬了眼朝戚氏远去的身影看去,是又跟着一句:“这红尘万丈,人心…难测啊。”

禅房内。

周承棠眼瞧着戚氏被人引了进来也依旧端坐在榻上不曾说话,只是容色却又阴沉了许多,尤其是看着她的一双眼睛更像是淬了毒的刀子一般。

戚氏自然也察觉到了周承棠看过来的眼神,她的面上依旧挂着柔和的笑容,仪态也没有半点差错,待走到人前,她是和往日那样给人请了安…而后她便看着周承棠柔声说道:“年关将近,妾身是来给公主请安的,另有一桩事想同公主说一说。”

周承棠耳听着这话,面上也未有多余的神色。

戚氏这个贱/人当初敢这样诓害于她,即便过去这么久,她这心头的气也还未消,又哪里来的心情听她说话?她刚想寻个由头好生责罚人一顿,只是还不等她开口便听得戚氏与她说道:“李首辅死了。”

周承棠那还未出口的话梗在喉间,原先面上的阴沉也化作怔楞,李怀谨死了?这怎么可能呢?那个男人素来本事高强,就连哥哥也拿他无可奈何…又怎么可能死了?她抬了眼朝戚氏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你说得可属实?”

戚氏听得这话便柔声同人说道:“李首辅在淮安的时候遇见一群流匪坠入悬崖,寻了大半个月也未曾寻到他的踪迹,前几日陛下已赐了衣冠冢又在大觉寺中替人开设了佛堂,如今已发丧了…”

她语调和缓,可那话中意思却很分明,这便是已确定李怀瑾是真的死了。

周承棠耳听着她这一字一句,终归是眉开眼笑,她在山中这么久,如今可总算是得了一个好消息…早年李怀瑾对她所做得那些事,她可未曾有半点忘记,倘若不是李怀瑾,如今她又岂会落到这样的地步?何况她只要想着如今霍令仪没了李怀瑾的庇佑,她就觉得浑身舒坦。

等她离开这个鬼地方,一定要好好去见一见霍令仪,看看她如今是副什么模样。

戚氏眼看着她这幅模样又岂会不知她心中所想?她的面上仍旧带着笑,口中却是柔声说道一句:“公主又何必如此高兴呢?”等这话一落,她眼瞧着周承棠朝她看来便又紧跟着一句:“公主该知道,这么多年,侯爷根本就没有忘记那个女人。”

“如今李首辅死了,您觉得侯爷他会怎么做?妾身可听说了如今侯爷已在外头重新置了宅子,还遣人择了吉日…”

她这话说完见人面色黑沉,却是又添了云淡风轻的一句话:“那里的一处一景可都是按着那一位的喜好。”

周承棠听得这话,原先还带着笑意的面色却陡然一变,她的手撑在扶手上,双眉倒竖,口中是跟着冷声一句:“他敢!”她是大梁公主,更是柳予安明媒正娶的夫人,难不成柳予安还敢休弃她不成?

戚氏闻言却抿唇轻笑起来,她手握一旁帕子抵着鼻尖,眉眼却稍稍抬起朝人看去,声音虽然依旧是先前的柔和,可那语调却有几分绵长之意:“您呐还是在这山里待太久了,如今陛下重病,只怕无需多少日子,太子就该登基了。侯爷身为太子的亲信,倘若不是有了太子的首肯,他又岂会这样明目张胆行出这样的事来?”

等这话一落——

她眼瞧着戚氏越渐黑沉的面容却是又幽幽一叹:“您在这处这么久,宫里那几位可曾来见过您一回?公主,他们呀早就忘了您的存在了,只要等时机一到,如今那位李三夫人就会成为咱们文远侯府的新一任侯夫人,妾身一个妾氏自是无所谓,可您呢——”

“堂堂大梁公主竟被人休弃,那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您…当真咽的下这口气吗?”

周承棠本就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如今听得戚氏这一字一句更是勃然大怒,她拂袖砸了桌上的杯子,等到那瓷盏在地上碎裂开来,她便伸手指着戚氏怒骂道:“贱/人,你给我滚!”

戚氏听得这话,面上也未有什么变化,她依旧是规规矩矩朝人打了一礼才往外走去,只是临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却还是看着周承棠说道一句:“公主您,且好自为之吧。”等这话说完,她也不顾周承棠只打了帘子往外走去。

帘子一落,身后传来一通骂声以及砸东西的声音。

原本侯在廊下的丫鬟眼瞧着戚氏出来忙过来搀扶,她听着身后的动静,脸色是又苍白了几分,连带着说出来的话也添着几分余悸:“就说她是个不好相与的,您却非得要来,好在那东西没砸到您的身上…”

戚氏闻言也只是柔柔笑道,她听着身后的动静,口中是是柔声一句:“以后不用再来了。”

等戚氏走后,连衣却是劝解了周承棠许久才把人劝得歇了几分气,她一面是指着几个宫人打扫屋子,一面是扶着周承棠往里头走去,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公主,您可千万别听信那个戚氏的话,她不过是想借您的手去解决了霍令仪。”

周承棠面上的怒气仍旧未消,耳听着这话,撑在连衣胳膊上的手却是又多用了几分力道:“我自然知道她打得是借刀杀人的主意,可是她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

她堂堂大梁公主,岂能成为下堂妇!

周承棠想到这免不得是又想起记忆中的那个女人,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紧咬着牙齿喊出那个名字:“霍令仪!”

她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几日后。

李家相隐斋。

杜若打了帘子过来轻禀道是马车已准备好了。

霍令仪听得这话便又轻轻应了一声,等把才熟睡的长安放到奶娘的怀中,她才淡淡开了口:“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双更,早八一更,晚八一更~

第125章

连着落了几日雪,这燕京城如今俨然成了一座雪城…

好在赶车的李行是个老手, 纵然这地上的雪还未曾消个干净, 可去大觉寺的这一路他却驾得很是稳当,半点颠簸也不曾有。

马车外头, 风雪仍旧不止, 伴随着那车轱辘在雪地上碾压而过散发出的声音便是那呼啸不止的凛冽风声…而马车里头却恍如春日一般, 两边的角落各自添着炭盆, 如今烧得正旺。

那炭用得是最为上乘的银丝炭, 半点炭火味都闻不见。

可纵然再是温暖,霍令仪却还是没有什么感觉,她倚着车身靠坐着,手上是握着一杯茶盏,茶是武夷山送来的大红袍, 味道香厚, 只需小小的一撮便能散发出最浓郁的香味。这是往日李怀瑾最喜的茶, 自他去后,霍令仪每日便泡上一壶却也不喝,只这样握在手中闻着这味道。

侍候在两侧的杜若和红玉眼瞧着她合着眼睛,却是互相张望了一眼, 到后头还是红玉轻轻开了口:“夫人, 距离大觉寺还有一段路程, 不然奴替您念书吧?”

霍令仪闻言也未睁眼,口中却是淡淡说道一句:“不用了…”

她这话一落,马车便又恢复了先前的静谧, 唯有外头的风声依旧未消…却是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才缓缓停了下来,跟着是传来李行的话:“夫人,到了。”

霍令仪听得这一句才终于睁开了眼睛,她把手中早已凉了的茶盏置于那茶案上,而后是掀了车帘往外看去。帘子刚刚打起,那外头的风雪便迎面而来,杜若原是想替她挡一回,却被霍令仪伸手拦了,她仍旧不曾说话,一双眼却是微微抬起往外头看去。

天地之间到处都是白色,唯有那远处佛塔顶端的金色圆顶在这银装素裹的天地之下闪射出几道光芒…霍令仪就这样看着那处,任由风雪袭身也不顾,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外头的陆机等人都要来劝说了,她才垂落了眼帘淡淡说道一句:“走吧。”

她这话一落——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外头李行早已置好了脚凳,杜若和红玉先行下了马车,而后便一左一右扶着她走了下来…身后的陆机等人也早已下马,眼瞧着她走下便一道跟了上来。霍令仪看着他们的身影倒是驻足了步子,口中是又跟着一句:“你们就留在这处吧。”

到底是皇家寺院,佛门清净地,他们这些刀尖上舔血的一道过去反倒是冲撞了。

陆机听得这话便停下了步子,他冲人拱手一礼,却是应了。

风雪依旧很大。

杜若撑着伞,红玉便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去,当年□□为示心中有佛特地把这段路砌成了九百九十九块石阶,此后皇家贵胄来此处皆需步行上山。山路陡峭平日已是难行,何况是这样的雪日…三人走了才有一半,却已有几分气喘吁吁了。

红玉眼瞧着面色苍白的霍令仪,有心想劝人歇一歇,可她的话还未曾说出口,霍令仪却似知道她想说什么似得径直开了口:“我不累,走吧…”

其实她哪里会不累?

自打李怀瑾去后,她便未怎么合过眼,就算是睡着也不踏实,只是未免身边的几个丫头担心,她才从来不曾说道这些…纵然撑着伞,可那风雪还是没个边际得往她身上撞,霍令仪也未曾理会,她只是抬眼往那望不见边际的一条山路看去,脚下的步子却是依旧未曾停下。

待又过了三刻有余——

她们总算是窥见了那隐于山间之中大觉寺的红漆大门。

门前早已有人等候,眼瞧着她们这一行过来便齐齐作了一个合十礼,打首的一位僧人更是上前几步,待又朝她打了一礼,口中是道一句:“李夫人,都已准备好了。”

霍令仪听得这话便也朝人回了一个合十礼,待说过一句“多谢大师”便由僧人引路往前走去…大觉寺因是皇家寺院,平日只接待皇家贵胄,何况此时又是做早课的时间,这一路过去倒也没瞧见什么人影。

佛门清净,唯有佛音穿过风雪在这空中盘旋着…

霍令仪眼看着这熟悉的小道,红唇紧抿,撑在红玉胳膊上的手是又多用了几分力道,她不曾说话,唯有一双桃花目一错不错地往前看去。其实无需僧人引路她也能寻到,这条路她曾走过那么多回又岂会陌生?

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今生还会踏足此处罢了。

红玉吃痛却也不敢出声,好在冬衣厚实,也没过多久,霍令仪便松开了手上的力道。

佛堂已近在眼前,僧人替人引至门口便停下了步子,他回身朝霍令仪一礼,口中亦跟着一句:“李夫人,到了。”等这话一落,他见人怔怔看着那扇佛堂的门便也不再多言,只又一礼便告退了。

霍令仪收回了撑在红玉胳膊上的手,她仍旧紧抿着唇,眼看着这紧闭的佛堂门,睫毛却有几分轻微的颤动。她知道里头有什么,就是因为知道,她才生出了几分退却…她合了双目,外头的风雪仍旧未消,佛音也仍旧未停。

她甚至可以闻见眼前这佛堂里头传来的老檀香味。

杜若和红玉知她心中挣扎也不敢劝她,便只好低垂着头立在身后,却是又过了许久,霍令仪才重新睁开了双目,她仍旧一瞬不瞬地往前看去,可这回她却终于迈了步子,手撑在门上,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佛堂并不算大,也不算小,两侧木架上点着长明灯,中间那莲花座上是一个以金身而建的佛像,他低垂着一双慈悲目,手比作莲花指…带着怜悯俯视着世间人。

而佛像之前的香案上摆着供奉的水果,中间是一个莲花香炉,再往上是一块用黑漆而制的往生超度牌位。

没有功勋,没有爵位,唯有三字,用金箔而拟——

李怀瑾。

这一切都是她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丝毫更变,唯一不同的也只有她的心境罢了。前世她把自己当一个局外人可以冷眼旁观李怀瑾的死,纵然替他上一炷往生香也可以面不改色…可如今呢?

如今她眼看着那块牌位,眼看着那用金箔拟成的三个字,还不曾说话,眼眶却已经红了起来。

霍令仪就这样看着那块牌位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她走得很慢,好像是撑着一口气才不至于摔倒,等走到那香案前,她才终于停了步子。她仍旧抿着红唇不曾说话,指尖却是往前伸出去触碰牌位上的字,一回又一回,她用指腹去刻画李怀瑾这三个字。

可她刻画了一遍又一遍,却犹觉不够一般,只依旧用指腹去临摹那三个字。

此时不知打哪里漏进来几许风,打得屋中的长明灯也跟着轻轻晃了起来,牌位上的字没了那烛火的照映自然也变得半明半灭起来…可霍令仪却还是没个停歇,她低垂着眉目仍旧用指腹去刻画他的名字。

那手上的皮肉本就细腻,如今早就被她磨红了,甚至还有些许血丝冒了出来。

霍令仪终于还是累了,她的手撑在香案上,那停在牌位上的手指虽然还未曾收回却还是停下了先前的动作…风去,灯又恢复了原先的明亮,而她便依着烛火看着那三个字,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呢喃出声:“骗子。”

这是她进佛堂后说得第一句话。

起初的这一句很低,倘若不细听的话根本就听不清楚,可越到后头,她说话的声音便越发响亮,还有那止不住的哭音:“骗子,你明明说过会照顾我一生一世的,你明明答应我会平安回来的,李怀瑾,你这个骗子…”

外间侯着的杜若和红玉听到这个声音都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