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项青山和吴家的关系,因为有着海上贸易的事,要更为复杂一些。别的也就罢,实际上每年宏昌票号从海上所赚,有近七成都进了吴家人的肚子里。

本就定下的是各占五成,而这五成吴家是净得,剩下的五成,从宏昌票号明面上的账,吴家要分去三成,项青山还要打点下面一些小吏。

也就是说,宏昌票号的所赚也不过只有三成不到。而这三成不到,却是需要宏昌票号动用账面上流动的银子,去进行各种货物的进出,甚至风险自担。

这阵子,因为货物连连被扣押,吴家不但不出面,反而派人来要红利,项青山心中便积攒了许多不满。

如今吴宛琼又提起这事,他怎么可能不怒。

不过他肯定不会和吴家翻脸,事实上这三成虽不多,但以这三成以及吴家在江南一带的势力,宏昌票号也不是没有落到好处的。从之前不过是江南一带票号之一,到挤掉了所有人,一跃成为最大的票号就能看出。

项青山将最近发生的事,以及吴家派人来要红利的事说了,又道:“不是老夫吝啬,实在是账面上没银子。且这趟要想做成罗伯茨的生意,老夫还要回去想办法筹银子,若是筹不到银子,这生意肯定是没法做了。”

吴宛琼不信,戳破他:“大东家这么说,就有些蒙人了,谁不知票号做的就是无本的买卖。不过是暂用一时,你宏昌票号多签发几张会票,不就行了。”

项青山一口老血在心头,笑得有些扭曲道:“姑娘说起来容易,这签发会票哪是这么简单的,这是要根据账面上流通的现银,进行很周密的计算,才可能酌情动用一二。之前被扣的那几批货,已经动了账面上近两百万两银子,还有一百万两是老夫将自己的棺材本填了进去,才能维持最基本的运转。

“票号做的存取通兑,只因一些客人暂时用不了那些银子,所以票号才敢动用一二。做的就是信誉,就是有人来兑银,我们一定能拿出银子。若是把活钱都给动用了,是时有人来兑银,可票号却拿不出银子,信誉一旦砸了,票号顷刻就垮。”

这些道理吴宛琼可不懂,她就是觉得这姓项的老狐狸在没事找事,也因此她的脸也冷了下来。

“大东家这是在唬傻子?若是我没记错,你宏昌票号可不止海上这一门生意,难道就不能从别处调动一些?”

当然可以,却是杯水车薪。例如宏昌票号在山西及江西、四川等地,还有矿场、盐矿等生意,问题是那些没办法当时就能变成现银,且调银也需要时间,可答应罗伯茨交货却只有一月限期。

以罗伯茨如此大的要货量,整个大昌也就宏昌票号敢接下,恐怕换做任何一家,都不敢夸下如此大的海口,一个月就能弄来这么多货物。

其实项青山既然答应了,自然是有办法的,只是他对吴家蚂蟥似的吸血,心中生了抵触,所以刻意为之罢了。

这些吴宛琼不懂,可不代表安伯也意识不到其中的严重性。

他制止了吴宛琼的指责,问道:“吴家是谁来拿了红利?此事我和姑娘怎么不知?”

“是吴恒。”

吴恒和安伯一样,都是吴家的家奴,既然是吴恒出面,就代表这银子是吴阁老让来取走的。

见此,吴宛琼也意识到其中的一些严重性:“那照你们所言,这次的生意不能做了?”

她心情似乎有些难以平复,又道:“为什么不做,我好不容易谈成了,一旦做成,这都是进项!”

吴宛琼自然不是因为银子的关系如此激动,不过因为这是她有史以来做的最大的一笔生意。她心里一直和招儿较着劲,觉得对方能做的,她自然也能做到,可现在却突然告诉她做不了了,怎么能接受。

“也不是不能做,姑娘。”安伯安抚道。又将她拉到一旁,与她解释了其中的关窍。

“也就是说现在需要现银来购货?”

也可以这么说,所以安伯点点头。

“现在账面上能动用多少银子?”这个账面指的是吴家的账面,也是安伯掌管的江南一带生意的账面。

安伯在心里估摸了下,道:“也就六七十万两。”

吴宛琼很快就有了章程,走到项青山面前道:“我这边可以拿七十万两,剩下你自己想办法,总而言之,这门生意一定要做下!”

丢下这句话,她便离开了这处舱房,安伯赶忙跟了上。

留下项青山一人,虽是恼怒吴宛琼的态度,可转念一想能让吴家掏出银子,也算是难得。

就是还有一大笔缺口,看来只能继续动用账面上的银子。不过项青山也不是没有把握,他之所以会把交货时间定了一个月期限,除了罗伯茨要得急以外,也是他不想挪用太久的时间。

也不过是一个月,只要拿到罗伯茨那边的银子,这边就能填上。

虽是有些冒险,但应该不会出事。

说是这么说,项青山回去后,还是把下面所有的账房都叫了来。

他很快就根据下面账房给出的结果,得出这次最大极限可以动用多少银子,果然与他所想差距不大。

自此他也不再犹豫,一一发下指令,让下面人照着去办。

*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每天都有车队来到苏州,又经过苏州前往崇明岛,像蚂蚁一样,将宏昌票号位于此处的仓房一点点填满。

一切都是那么有条不紊,似乎与之前没什么两样。

定海县,那处学徒馆中,今日却是罕见的灯火通明了一整夜。

每个大票号下都有这么一批人,他们精于计算,可以根据每个分号近一年的账目,算出短期内需要多少现银支出。这样一来,就可以尽可能最大的动用账面上的活银,而不至于让票号运转不下去。

宏昌票号有,泰隆票号也有。

不过泰隆票号的班底不如宏昌,除了请来的几个老账房以外,就只有这些由学徒馆出师的学徒。

偌大的堂中,一列一列摆着许多条案,每个条案前都伏着一个人。

条案上摆放着许多账册,一旁是算盘,随着算盘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夜渐渐的深了。

堂中灯火通明,已经剪了几次灯芯,那算盘珠子的声音听久了,无端给人一种紧张焦虑之感。

“大人,算出来了。”

不断有人这么说着,捧着账册上前去给薛庭儴看。

灯光下,薛庭儴下陷的眼眶隐隐有些泛青,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高升、薛青槐等人都在一旁候着,可惜他们根本不懂这些,一点忙也帮不了。

薛庭儴一面看,一面执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写着什么。

泰隆票号自然看不到宏昌票号的账目,可早在之前薛庭儴就派了人,奔赴宏昌各地分号蹲点,以江南一带为主,盯着每日宏昌票号进出的人流。

不管存取数额多少,小数目不提,大数目的银子不可能是带在身上,所以必然有迹可循。进了多少,出了多少,这样就能算出每个分号目前可以动用的活银。

尤其近日宏昌总号从各地调银,这些都落在有心人眼中,这些都汇集成消息递回了定海。

“泰隆票号如今收了多少宏昌发出的会票?”寂静中,薛庭儴头也不抬的问道。

高升忙报了个数字给他。

“还不够,继续让人收,收大额的。”

“大人,我们账面上已经没有可以动用的现银了。”高升为难道。

薛庭儴抬眼看他,又挥了挥手,便有人上前来将下面那些账房和学徒都领了下去,堂中只剩下几个自己人。

“这样,我从市舶司银库先提一笔现银给你。收够这个数额……”薛庭儴顿了一下,将宣纸上的数目涂了,又重新写了一个,“以这个数目为准,收够了便可以停手。”

高升看着那数,不禁润了润唇。

他也不是商场菜鸟,知道这个数目有多么让人匪夷所思,甚至把泰隆商行下所有产业都填进去,恐怕也凑不了这么一大笔银子。

而天下之间,大抵也只有富甲天下的定海市舶司能有这么多现银。不过这些银子也不是市舶司的,而是朝廷的,只是暂存在市舶司内,户部那里每隔几个月会来取一次。

他关心的不是怕泰隆票号没现银流动,而是薛庭儴,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些日子薛庭儴的种种行举,实在太让人琢磨不透,高升知道薛庭儴想对付宏昌票号,可这么大的票号怎么可能是轻易对付的?

“庭儴,你到底想做什么?”还是薛青槐问了出来。

薛庭儴笑了笑:“四叔,有人咬了我一口,我打算把他炖了下酒。”

这种乡下俚语,薛庭儴已经很久没说过了。

薛青槐听了后,不禁笑道:“哪只狗这么胆大,下酒就下酒吧。不过你是朝廷的官,凡事还是谨慎些,不要为了……”他顿了下,声音低落下来:“总而言之,你心里要数,这些四叔也不懂,不过你咋说,我们咋做。”

“四叔,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

转眼间一月之期就到了。

如今万事俱备,只待明日交货,哪怕是久经风浪如项青山,也不禁有些焦躁难安。明天要跟他出去的人,他已经提前给他们放了两日假,就是为了让他们养足精神。

到了次日,项青山提前带着人奔赴崇明岛,足足等了一个上午,罗伯茨的船才姗姗而来。

一行十多艘货船,船体都不大,在货船中也就只能算中等。其实太大的巨轮没办法开过来,巨船只能在深海区,这种浅海区最多也就只能容许吃水这么深的船只同行。

见到立在船头俯身对他笑的罗伯茨,项青山的心又安了一些。

“罗伯茨先生。”

“亲爱的青山先生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两人各自站在自己的船上,罗伯茨的船没办法再往前去了,只能停在这处,而项青山则站在一艘小沙船上仰头与他打着招呼。

“青山先生,要不你来我这里?”罗伯茨道。

项青山却摇头拒绝,推说要盯着下面人往船上装货。

罗伯茨缩回头,很快从船舷上放下软梯,他顺着软梯爬了下来,到了项青山的船上。

“既然你不愿来,那就只能我来找你,青山先生真是太过于谨慎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两人心里都明白。别看之前一副你好我好的模样,可提到货和银子,都是十分谨慎的。

一阵对视而笑,这茬就算过去了。

罗伯茨拍了拍手里的皮箱:“青山先生放心,银子我已经带来了。”说着,他把皮箱打开,露出里面一叠一叠的会票。

项青山露出一个讶异的眼神。

“我听娣说,你们宏昌和泰隆有合作关系,所以我就把所有的银子都存在了泰隆票号里,你拿着会票随时可以兑换。就是你们这里的会票数额实在太小,最大的面值只有一万两,这些你恐怕要数一会儿了。”

罗伯茨边说边对项青山玩笑地挤了挤眼,项青山与他对笑之间,其实心中已经经历了一番拉锯。

一般海上交易还从没有用会票的,都是现银现货。不过泰隆票号和宏昌票号有合作,市舶司又是其后台,项青山也不怕对方会逃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验证一下,这些会票是不是泰隆票号所发,有没有作伪。

为了以示公平,在项青山验证会票并清点数目时,宏昌票号的人已经通过船只,往罗伯茨的船上运货了。

之后,项青山清点完毕,两人也没有离开的打算。毕竟货还没有全部装卸完,彼此都算是一个人质。

两人各种谈笑风生,从天南说到地北,期间那只皮箱一直摆放在两人之间,没有离开视线。

眼见最后一艘货只剩了一半,两个谈笑风生的人终于累了,罗伯茨站了起来,正打算和项青山告辞,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号角声突然响起。

却是不知何时他们被几艘战船包围,因为罗伯茨的大船阻碍视线,项青山根本没有看见船是怎么来。

那船上的桅杆上,挂的正是浙江水师的旗子。

“我们是浙江水师,所有人原地不能动,接受检查。”

还用检查?这直接是人赃俱获!

项青山的脸色十分难看,目眦欲裂地瞪着罗伯茨:“罗伯茨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罗伯茨比他反应还大,嘴里一面哦着,一面焦急地揉着头脸,来回不停在甲板上走动着,眼睛则看着那战船上的人。

“你们到底是水师什么人?我可是有泰隆号的旗子!”他跳脚道。

一艘战船缓缓行近了,以绝对俯视地姿势,船上的人道:“经查证,泰隆商行中有管事私通夷商,商行的东家已经报官了,看来你就是那个夷商?”

项青山的脸一下子黑成锅底色。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了快一万,求营养液。

如果有看不懂大狗子在干什么的小仙女,可以回头看看199章,伏笔早就埋下了,看了这一章应该就能明白他想干什么了。

我看今天评论有催招儿怎么还不回来,宏昌票号和红帮是相辅相成的,凡事的师出有名,上面朝廷不下旨,大狗子不可能领着大量兵马上海南,除非不打算混了。所以师出前得‘有名’。

☆、第217章 第217章

第二百一十七章

随着此人的话语,船舷出现十多个手持鸟铳的水师兵卒,黑洞洞的枪口直对着项青山和罗伯茨。

与此同时,水师的其他战船也已靠近那十多艘货船。

罗伯茨歇斯底里的嚎叫声,项青山已经听不清了,他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完了,完了!

他眼睛慌乱地看向四周,除了绝望还是绝望,直到他目光落在那个棕色皮箱上。

这一切说起来很慢,实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项青山以他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抱住那个皮箱,然后就势翻过船舷跳入海中。

随着扑通一声水响,讶异声纷纷响起,接着便是船上的人气急败坏地叫捉住他的声音。

水乡出生长大,没几个不会水的,项青山是个谨慎的性子,所以这一带的地形他十分熟悉。

他一手紧紧地环住皮箱,另一只手使劲划着水,那嘈杂的人声被他扔在身后,越来越远。

只要他有这一箱子会票,他就不会完。只要能从这里逃回去,哪怕被人看见他的脸,有吴家在他身后撑腰,谁也拿他没办法,只要他能保住这一箱子会票。

之前项青山验证会票时,有注意过这个箱子,箱子的密封性不错,短时间应该不会进水。

项青山就靠着这股意念,一直往前游着,他并没有直线返回,而是围着海岸绕了一大圈,来到一处礁石滩上。

他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只能瘫在那里,任一波一波海浪洗刷着身体。而那只箱子,却依旧在他手里紧紧攥着。

项青山并不知道,在他游离后,那些叫嚣着要抓住他的声音就消失了,罗伯茨也不再歇斯底里的嚎叫。

罗伯茨上了水师那艘战船,对船头的将领笑道:“你说他知道自己拼着命不要,带回去的只是一堆废纸,会是什么反应?”

这将领也是个幽默人,笑道:“我估计大概会疯。”

……

不知过去多久,瘫死在礁石滩上的项青山,终于有了动静。

他慢慢地爬起来,赶忙便离开了这里。

这一路上他皆避着人走,幸亏现在是暑天,他身上的湿衣很快就干了。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一直走到天黑,才入了城。

他找了处客栈落脚,到进了房间,他才松了口气。

有人给他送来吃食,他付了钱后,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平时什么珍馐佳肴都不入他眼,如今不过是碗阳春面,他竟觉得是无上美味。

一碗面吃完,项青山随便擦了下嘴,便将棕色的皮箱抱过来打开。

他心中十分激动,可当他看清箱中那些因为浸了水,而全部黏在一处的会票,他的眼神当即凝住了。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项青山发出一声不似人声嚎叫,手脚不稳地去翻着箱子,才发现皮箱的四角竟有一道不显的缝隙。而这几道缝隙,足够将所有一切都毁了。

*

项青山最终还是回到苏州。

因为他失踪的这两天一夜,项家人差点没急疯,因为不光项青山没回来,与他一同去的伙计劳力都没回来。

项家人做了无数猜测,甚至连最坏的打算——遇见了海盗,都想到了。

没想到人回来了,自然惊喜交加。

可面对的却是那么大一批货被扣押,银子也泡了汤地结果。这短短的数日里,项家人承受的惊喜和意外实在太多。

项老太太承受不住打击病倒在床,项家一片大乱。可不管怎样,人只要没死,这日子就还得过下去。

项青山不愧是项青山,即使到了如此地步,还能保持一份镇定。

他一面派人将此事通知吴家,另一方面则命人去山西等地出手那边的生意,他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这件事不会就此就完。

而另一边吴家收到这个消息,吴宛琼整个人都不好了,半天回不过来神。

“这其中肯定有猫腻,难道是那罗伯茨骗我?不行,我要去定海一趟。”回过神来的吴宛琼,站起来往外冲。

安伯拦住她:“好了,姑娘,到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再添乱了,你这时是万万不能出去的。”

“为什么不能?难道就任那罗伯茨骗了?”

“姑娘,你听老奴说,事情没这么简单,此事肯定和浙江水师有关。在没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之前,你不能出门,不过您也不要着急,老奴这便下去安排。”

安伯不愧是阁老身边的管家,办事也是极为有章法。他第一件办的事,就是警告项青山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绝对不能牵扯上吴阁老,不然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他。

接着,他就赶忙命人往京里递信去了。

事情也确实没完,因为很快就有商人拿着会票,前去宏昌票号兑换银子了。

宏昌票号账面上还是剩一些银子的,几日的时间还是能撑下去。

现如今项青山已经确定是有人针对他,而那个对方不做他人想,很可能就是泰隆票号。

他不禁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位女扮男装的女子,难道那人没有死?所以报复来了?可这件事并不是由他出头露面,事实上项青山除了知道招儿死了,并不知吴家是怎么动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