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白了,这件事还是吴家牵连了他。

吴家那边一直没回话,他就派人每天去催。不光是催吴家把那批货弄出来,也是催吴家拿出银子应急,如果吴家丢手不管,他就鱼死网破。

可如今吴家哪里能拿出银子,账面上的能动用的银子,俱都拿去给项青山了,哪怕是把吴宛琼挫骨扬灰,也拿不出银子来。

宏昌票号的现银很快就用完了,至少总号是没有银子了,总号没有银子,分号肯定早就没银子了,只是看不见,消息也没这么快递回来,暂且不得而知。

如今项青山也顾不住其他分号了!

有人上门兑银,却被宏昌票号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进行拖延。一个如此,两个也是如此,渐渐有消息在苏州城里流传,宏昌票号没有银子了,哪怕是将宏昌票号翻个底朝天也没有银子。

越来越多的人涌向宏昌票号,这些人里有商人,也有普通的老百姓。宏昌票号是江南一带最大的票号,老百姓存放银子,都会选最大且最有信誉的票号存放。

就拿苏州当地来说,哪家哪户没有宏昌票号的银票,小到十两面额,大到百两面额。

宏昌票号被人围了起来,人们群情激奋地要求兑换银子,无论票号的伙计、管事,甚至项青山这个大东家出来怎么解释,他们依旧只要银子。

“苏州票号在现银上确实出了些问题,但并不是没有银子兑换给大家。大家再等等,给项某半个月,不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其他分号的银子就能调来,是时就能给大家兑换银子。项某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可能会坑害乡亲……”

短短几日时间,项青山头发白了一大半,看起来憔悴不堪,但还是强撑着和大家解释着。

人群里有人喊:“大家别信他的,我有亲戚刚从外面回来,其他地方的宏昌票号早就乱了,他们早就没有银子了!”

“别信他,这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奸商,坑了我们的银子。你还我银子……”

“我们只要银子……”

人群躁动起来,甚至有人拿着东西砸向项青山,有一个就有两个,烂菜叶宛如下雨似的往项青山扑去。

项青山一面躲着,一面在伙计的护持下进了票号,票号大门从里面紧紧关上,可关不住外面的痛骂声。

……

越来越多的人听闻此事,走上大街,来到宏昌票号大门前。

不光是宏昌票号,项家也被人围上了,每天都有人围在项家外面痛骂,项家人惶惶不可安。

这件事比想象中的更为严重,宏昌票号到底欠了多少银子,多少人的银子,谁也不知道。苏州大街上行人稀少,而这些人大多都聚在宏昌票号门前。

自此,苏州知府林毅荣才慌了起来。

苏州处于江南一带核心位置,若是苏州城乱了,上面杀他十次脑袋,恐怕都遏制不了雷霆震怒。

其实林毅荣也有些冤,他来苏州就任也不过只有一年多。

前苏州知府姜望因为侵占民田等诸多罪名,搅合进朝堂大案,因为此事掀起多少腥风血雨,也因此苏州知府的位置一直空置,由知州暂兼。好不容易待一切风平浪静,因为这位置太吃香,又引起了多少纷争。

林毅荣是怎么坐上这个位置,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可是一没派系,二没靠山,这些年一直默默无闻,谁曾想被天上掉下金子给砸中。

事实上是不是金子,只有林毅荣自己知道,江南一带官员派系盘根错节,像他这样没有靠山背景的来到这里,就是上下受夹板气的处境。甚至他下面的苏州知州都比他在当地有脸面,吃得开。

林毅荣不是不想干些实事,可这一年多来的遭遇早就将他的心气,磨得一丝都不剩,就只想待任期满挪个地方好解脱,突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简直是要他的命。

他是个十分优柔寡断的性子,不然堂堂一个知府也不会是如此境地。他能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可到底该不该上书,让他犹豫上了。

按理说苏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苏松巡抚赵广之早就该有动静,偏偏没有动静。

此时的林毅荣仿若是被架在火上烤,让他寝食难安,恨不得扔了这一摊子,什么都不管了才好。

而也就是在此时,苏州府衙却有人上了门。

是一个让林毅荣意想不到的人。

“林大人。”

“薛大人。”

林毅荣只见过薛庭儴一面,还是当年他金殿传胪之时,只是这些年过去,对方的容貌也有了极大的变化,一时竟认不出来,还是薛庭儴自报了名号,他才反应过来。

“薛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来?”

“自然是为救林大人而来。”薛庭儴含笑道。

“救我?”林毅荣的眼神闪烁起来。

难道薛庭儴竟知道苏州城的大乱?

是了,这事瞒不过人眼,大街上变成那样,但凡眼里有些内容的,都知道这乱子生得不小。如今没人上门,不过是消息传出去没有那么快。

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两天,说不定那日押解他上京的人就来了。

林毅荣胆战心惊,如惊弓之鸟。

与之相比,薛庭儴倒是安适许多,含笑地看着林毅荣,面色和善。

林毅荣心中渐渐升起一丝希望。

薛庭儴是圣上的心腹,他从浙江来到苏州,自然不是无的放矢,说不定是真来救他的?

可怎么救,如何救?

不过林毅荣如今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扑通一声在地上跪了下来,全无知府的尊严,对薛庭儴哭道:“薛大人救我!”

薛庭儴暗叹了口气。

苏州知府的位置重要,各派系相持不下,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一贯的作法,既然你的人不能来,我的人也不能,那就找个谁的人也不是的人来吧。

竟没想到会选了这样的一个人,不过薛庭儴想了想也能明白,这种毫无主见、处事优柔寡断的人,才容易操控。不过他也庆幸是这样一个人,不然他接下来的事还真不好办。

他将林毅荣扶了起来,柔声道:“林大人有事,站起来说话就是。”

然后林毅荣就将苏州当下的事说了,再多的却是没有。

薛庭儴又是感叹一番,才点明来意:“其实本官此次前来,也正是为了这宏昌票号之事,只是没想到这小小的一个宏昌票号,竟引发如此大乱。”

“可不是如此,江南一带商风鼎盛,每年为朝廷纳税居大昌之冠,可以说是支撑了大昌赋税半壁江山。这里的人有钱,脑子也灵活,而做商人的免不了有银钱往来,所以此地票号也是最多的,其中又以这宏昌票号实力最为雄厚。”

“林大人可知宏昌票号为何会突然无银可兑?”

“为何?”

薛庭儴总算明白为何有人说,身在其位不谋其政,这种官员的贻害比那些在其位谋其政却贪的官员,危害要大得多。

如此关要之事,他竟是一无所知,这苏州知府也不知是怎么当的。

他顾不得感叹,点明自己的来意:“这事本官知晓。就在日前,浙江水师刚扣押了宏昌票号一批海货,这些海货高达数百万两银子。”

作者有话要说:大狗子:我有一对天使的翅膀,每次出现都是拯救人们于水深火热之中。

月底例行求营养液,哈哈。

☆、第218章 第218章

第二百一十八章

林毅荣惊讶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还是薛庭儴对他伸出手,他才撑着坐起来。即是如此,也是面色煞白,一片恐慌难以置信。

“海货?数百万两银子?”

估计苏州一带没人不知道海货是什么,海货即是指从大昌销往海外的货,也是指舶来货入大昌。可不管是什么货,数百万两银子,这都说明宏昌票号与私通外夷,走私货物有关。

这若是让官府抓住,可是抄家杀头的大罪。

“此人也是个胆大心黑的,所以他跳海跑了,不过货却被水师扣下了。他动用了宏昌票号账面上的所有银子,就想一口吃个大的,谁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夜路走多了翻了船。”

“那、那薛大人前来与老夫说此事,这事我也帮不了什么忙啊。”林毅荣哆嗦了嘴唇半天,才磕磕绊绊说出这两句话。

薛庭儴对他已是极为忍耐,这样的官怎么就能坐上这个位置。

他的脸色冷了下来,讥讽道:“事情是在苏州境内发生的,这宏昌票号总号也是在苏州城,林大人作为守牧一方的父母官,难道下面生了这么大的乱子,就没想出面管一管?苏州城乱了与你有什么好处,事情闹大,朝廷首先问责的就是你这个地方官。看来本官这趟是来错了,本官此行是为了朝廷社稷,是念着你为官不易,没想到林大人竟如此胆小怕事,那就当本官来错了也罢!”

说完,他一拂大袖往门外走去,也不过走出几步,就被林毅荣从后面抱住了胳膊。

“薛大人,老夫知道自己是胆小了些,可老夫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是不知,自打我上任以来,明里暗里吃了他们多少亏,上下都受夹板气啊。下面不听我的,出了事都让我担着,我是……还望薛大人救我,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小儿,实在是死不得啊……”

林毅荣哭得泣不成声,十分可怜,让人不忍直视。且他哭就哭把,硬是拉着薛庭儴的手肘,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不好走了。

两人复又去了椅子上坐下。

薛庭儴见他哭得实在难看,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他,才道:“林大人可知,出了这样的事,为何那赵广之一直没有动静?”

“为何?”林毅荣面色一凝,也顾不得擦脸了。

薛庭儴被对方这变脸的速度整得有些苦笑不得,突然发现这林毅荣也是个妙人。

“若是本官没有料错,那项青山要有大难了。”他抚着下巴,意味深长地道。

*

项青山已经多日未离开宏昌票号了,吃喝拉撒都在这里。

票号里还有十多个伙计陪他一同守着,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外面日夜都有人看着,就怕他跑了,里面的人每天吃喝,只能让伙计挨着砸骂偷偷出去置办。

期间打着买吃食出去的伙计跑了两个,如今票号上下就靠着上次买回来的一大堆馒头充饥。

项青山已经多日没吃了,是吃不下,也是不想吃。

他到底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说起来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他后悔当日为何要听从吴家的,将那浙江水师提督的夫人钓出来,如今报应来了,却全报在他的身上。

吴家的人呢?

开始是推脱,后来连门都不让他的人进了。这些年来自己往上供了多少银子,这些银子都喂了狗!

夜深人静,项青山一个人坐在桌前,看着桌上的烛台绝望地出神着。

突然,门响了。

项青山并没有去看,谁来也好,谁不来也好,他并不是太上心。他早就想自我了结了,可他不能,他还得撑着,能多撑些日子,就撑多少日子。

“老爷……”

“带着他们走,悄悄的走,一个一个的走,离开这里,越远越好,随便找个地方隐姓埋名……”

项青山听到有人进来,却没有人吱声,他愣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去,却徒然变色。

“你是谁?”

“我是救你命的人。”

……

林毅荣打了个激灵,急道:“那薛大人的意思,他们会对项青山动手?”

薛庭儴瞥了他一眼,道:“如果是你,你可会对项青山动手?”

当然会!

事情闹得如此之大,若是没有牵扯其他事情也罢,可偏偏还有一批货扣押在浙江水师,那被扣押的票号伙计都是大活人,活人有嘴,什么也封不住。

就算他们不知道具体,可像宏昌票号这么大的票号一下子垮了,甚至引起江南一带震动,致使苏州城动乱,上面必然会追究。

千头万绪,按下葫芦浮起瓢,与其捉襟见肘、顾此失彼,不如从源头上切断。只要项青山死了,只要宏昌票号没了,真相自然也没了。

至于被宏昌票号弄没的银子?

谁还会管这些事,老百姓只知道该找的罪魁祸首没了,怎么会想到这后面还牵扯着如此大的干系。

是时,百姓们骂一阵子,事情自然就淡下了。而他,这个苏州知府,首当其冲就是替罪羊,其他人根本毫发无损。

“好狠!好毒!不行,本官这就派人去那宏昌票号!”林毅荣站了起来,性命攸关之际,也容不得他继续做缩头乌龟。

“林大人早干什么去了?”薛庭儴凉凉地说了一句。

“这个——”林毅荣满腔的激动被打断,变成了尴尬。

“这时候去,大抵已经晚了。再说了,林大人能叫动谁?说不定这事你手下人便掺和其中,信也不信?”

不得不说,薛庭儴是个打击人士气的好手,林毅荣宛如被戳破的鱼泡,当即漏气了。

“那如今可该怎么办?薛大人既然知晓这么多,又特别来找了本官,肯定是有章程的。”

薛庭儴也懒得与他卖关子,道:“等着吧。”

……

同样的对话也发生在宏昌票号,只是进行的比苏州府衙要早一些。

听完对方所言,项青山脸上一阵青白紫红,最终变成了一片死灰。

“无妨,老夫本就没打算能活。”他有些无力地挥了挥走,又在桌前坐了下来。

对方笑了笑:“项大东家会如此淡定,大抵是觉得自己家人一定能离开苏州城,死了自己一个,保住了所有人。那有没有想过,既然我都能想到的事情,对方怎么可能想不到?”

“你的意思是?”

“如此惊天秘密,真是死了你一个可以解决的?人们的惯性是以为有什么事,家里人必然会知道,项家中大抵也有不少人知道吴家的事。”

自然是有人知道的,那些妇孺们也就罢,项青山可是有两个儿子。

项青山的嘴唇抖索起来,手也抖了起来。

堂堂叱咤江南一带商场多年的巨贾,竟落到如此境地,让人不禁觉得有些惋惜。

那人说话了:“罢,我们也别说这些废话了,事不宜迟,你还是跟我去躲躲吧。”

“躲,躲哪儿?”项青山怔怔道。

看得出这人也是个没什么耐心的,大抵也真是时间紧迫,他一面去拉项青山,一面道:“醒醒吧,只有你活着,才能保住你的家人!”

项青山如遭雷击,竟克制不住抖了起来。

是的,只有他活着,他活着对方才会忌惮,才不会对他的家人下手。

两人一同出了门,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淡淡的月色洒射在这片园林之上。

这是苏州最繁华的一条街,宏昌票号不光能在此开铺子,还能在这里拥有一片园林,可见不是一般的富裕。

此人拉着项青山掩在树荫之下走,走了一会儿,项青山突然道:“不行,我得去一趟账房。”

“对方随时可能会来人,你还是不要耽误的好。”

“我得去拿账……”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似乎这院子里进来了不少人,隐隐有火把亮光闪烁。

“这是?”

“该死的,来了,说来就来了!”

此人脸色难看,拉着项青山就要走,哪知项青山却挣扎起来:“去账房,去账房,那里能躲过。”

对方倒是不想听项青山的,可惜从右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无奈他只能跟在项青山后面。一阵七拐八绕,绕得人头都晕了,才来到一处外表极为不显眼的房子前。

这里正是宏昌票号的账房。

进了地方,项青山连灯都没敢点,便直奔一间房里。

跟在他后面的人点了油灯,就见项青山在一处架子上摸着什么,随着一阵轻响,这挨着墙放的架子从中一分为二,向两边滑去,露出背后的门。

“这是?”

项青山没有说话,只是接过他手里的灯,便往里走去。

就这光亮,项青山在地上摸索着,突然他抓住什么东西,往上一提,地上便露出一个洞口。

这人咋舌,真是狡兔三窟,还能这样?!

“你快帮我搬账册,能搬多少是多少!”

说着,项青山便直奔一处木架,这间房里所有架子上,都放着历年来宏昌票号所有的账册。

两人以尽可能最快的速度,往那地窖里搬着账册。

隐隐似乎有焦糊味传来,项青山更是急了。

直到那些脚步声近了,他才拉着此人藏到木架之后,又进了地窖。

这间地窖并不大,不过只有三米见方的样子,两人坐在那堆账册上,一阵面面相觑后,项青山问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