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咧嘴一笑,脸上的疤痕狰狞:“我是泰隆票号的人。”

*

灯光昏暗,却是不知何时有几根蜡烛熄了。

门外传来一个脚步声,低低地道:“大人,前面府衙里有人递话,说是有地方走了水,火势有些大,让您无事不要出门,以免被人冲撞。”

到了此时,林毅荣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事值得他动容了,但眉心还是跳了几下。

“知道了。”他说,眼睛却是看着薛庭儴。

等禀报的下人走后,薛庭儴才道:“这时候就该你出面了,那宏昌票号门前有百姓守着,你若是不出面……”

接下来的话,没让薛庭儴再说下去。

林毅荣忙去换了官服,朝门外走去。

薛庭儴与他一同,他本就是轻装简行,自然没有穿官服的。

等林毅荣的轿子到了,火势已经被控制住了,围着宏昌票号四周被挖出一条隔离带。也幸亏宏昌票号银子多,左右没有其他商家店铺,不然指定一烧就是一片了。

也是苏州城里多水,离这里没多远就是河,外围的火都被扑灭了,就是里面还烧得厉害。

那火烧了几丈之高,如此大火自然没人敢进去,只能看着它烧。

四周围了不少官府的衙役,还有许多老百姓。有的是守在此处怕项青山跑了的,还有的则是闻讯而来。

火光照耀着所有人的脸,有哭骂的,有丧气的,阵阵不绝于耳。

“这挨千刀的宏昌票号,以为一把大火烧了,就能赖了所有人的账?咱们去项家,这次一定要让他们吐出咱们的银子……”

“走,咱们都去!”

官兵们不敢制止,只能看着这群人宛如潮水一般,往城南项家涌了去。

“快让人拦着,你们上去拦着啊!”

林毅荣从轿子里出来,对那些衙役们跳脚喝道,可没有人理会他,都是站着不动。

一个似乎是衙役的领头走上前来,陪笑道:“大人,这么多人,咱们才几个人,哪里敢去拦。再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咱们怎么拦啊。”

“就是!不是因为当差,小的也要去,老子家里也还有会票没兑!”有衙役低声骂道。

这么骂着的人并不在少数。

林毅荣有些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他想到什么起来,转头看向薛庭儴。

薛庭儴立在他轿子旁,平静地看着这场大火,火光映射在他脸上,似乎有什么在跳跃,又似乎波澜不惊。

*

一场大火,烧得整个苏州城都躁动了。

之前那群人去了项家,才绝望的发现项家人早就跑了。项府空无一人,里面一片狼藉,似乎是主子们都跑了,下人就把剩下的家什也卷着跑了。

见此,有的人骂,有的人则在项家中搜寻,见到什么拿什么。就像刮地皮一样,前面刮走一层,后面接着刮,项家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空壳子。即是如此,前往这里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事情没有就此完,到处都是骂声一片,人们成群结队呼啸在苏州城的大街上,寻找着项家人的踪迹。

而与此同时,一处客栈里,披头散发满身狼藉的项青山,匍匐在薛庭儴脚边。

“谢薛大人的救命之恩。”

“别谢本官,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小的知道怎么做了,大人的救命之恩,待小的做完这些事再还。”

望着项青山离开的背影,薛庭儴不禁微微一笑。项青山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剩下的就看他的。

当然不止他,还有林毅荣。

*

也不过半日的时间,苏州城里所有人都听说宏昌票号被烧了的事情。

可还是有人听了不信,奔赴此地来探看究竟的。

看着那一片残垣断壁,所有人都绝望了。

可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发现那片残垣断壁之中似乎坐了一个人,此人长发盖面,满身黑灰,像似被大火烧过的模样。

定睛再看,确实坐了个人。

只是此人行举异常,谁没事坐在这种地方,还是这种吓人的模样。

有人认出此人腰间悬着的一块玉佩,正是项青山平时不离身的。于是关于项青山惨死在火海中,如今找回来了的事,就传了起来。

听闻的人如何心情且不提,哪怕他真是鬼,也是欠债的鬼,这么多人还能怕他不成,便有人结伴来到此地。

风闻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将宏昌票号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甚至是府衙那里也听到了消息,知府林毅荣匆匆带着人来了。

一看那绯色官服,和跟在其后的一班衙役,所有人都有了主心骨,大家都睁着眼睛看着官府如何处理这件事。

“你们,上前去看看。”林毅荣命道。

他看向哪处,那处的衙役就纷纷摇头,可把他气得不轻。

“我就不信了,青天白日还真能闹鬼不成?!”他跺着脚走上前去,强制镇定问道:“你到底是鬼还是人,为何坐在这里吓人?”

那鬼没有说话,在一片惊惧的目光中,终于动了。

“啊,他动了……”

“鬼呀,是项青山……”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这鬼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泣血道:“求青天大老爷替我伸冤……”

☆、第219章 第219章

第二百一十九章

巡抚衙门的后衙中,苏松巡抚赵广之正站在廊下,逗着鸟笼子的画眉鸟。

他双手负在身后,时不时打着口哨逗弄,一副闲庭若步、悠然自得的模样。

昨晚的那场大火他虽没去,但只听今儿下面人报来就知有多么精彩,他刚睡了一觉起来,也因此显得格外精神饱满。

那棕黄色的画眉鸟梳完了羽毛,便啾啾呜呜地叫了起来,清脆悠扬的叫声在庭院中回旋盘转,十分悦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大人,出事了。”

赵广之背着手转身看他,扬了扬眉,做询问模样。

此人面色惨白,颇有几分惊魂未定:“那、那项青山还魂了……”

赵广之先是惊疑,再是不屑。

一个死人还能还魂?怎么还魂!

“大人,小的没有骗您,那项青山真的还魂了,就在那宏昌票号的一片残垣之上。好多人都去看了热闹,连林毅荣也去了,项青山的冤魂当众诉说冤情,现在外面到处都在传……”

突然一阵尖锐的鸟叫声,却是那装着画眉的笼子被掀翻在地上,紧接着便是扑腾扑腾鸟儿扇着翅膀的声音。

“让人备轿,本官去看看。”

*

“……小民心知铸下大错,只能四处变卖家产,寄望能将票号所欠之银还上。也与一位友人约好,见面商谈筹银之事,谁曾想半夜突遭大火,竟是有人想杀人灭口……也多亏票号不同寻常买卖,有许多关键之物需得存放,小民早年让人建这处房子时,在地下挖了处地窖,才能保全这条小命……”

人群中一片哗然,原来这项青山没死,不是鬼。

同时,也有许多人听明白项青山所言之意。

宏昌票号是因为生意突遭变故,所以现银才被挪空,以至于闹成这般无法收拾的境地。

而昨晚的那场大火,竟是有人想杀人灭口。

至于为何会杀人灭口,自然不做那门赔得血本无归的生意之外着想。什么生意能厉害,也许这事平民老百姓不知,但不代表有些商人不知,

其实早在之前外面就有风声说,宏昌票号有一批海货被水师给扣了,如今两厢印证,恰是证明了这种说法。

不过能窥探出些许内情,毕竟是少数人,大多数人还是不知的。老百姓喜于看热闹的,更是热衷各类八卦,尤其是这种曲折离奇的故事,便不停有人出声问道:“项大东家说有人杀人灭口,你可是看到那贼人的脸?”

“竟是这般猖狂,这可是苏州城!”

“这恶人到底想做什么,宏昌票号在外面欠下这么多银子,把项大东家杀了,难道对方能得银子?”

“你就傻了吧,说不定是对方欠了宏昌票号的银子,他怕项大东家逼他还银,才会下此毒手。他们这些做买卖的就是这样,欠着罗圈账呢,你欠我,我欠他,他再欠大家,一本烂账扯不清。”

“原来还有这么一说,看来这位兄台也是行内人?”

“好说好说,不过是家中有亲戚做点小买卖罢了。”

“说不定是对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被项大东家知道,这把柄危机了性命,才会下这样的毒手。这宏昌票号可不小,能在外面有人守了那么多人的情况下,一把火把宏昌票号烧了,常人可没这种本事……”

一群老百姓纷纷议论着,说什么的都有,倒不像是来追讨欠银,反倒像是看了什么戏,因剧情辩了起来。

人群里,一顶轿子里,赵广之脸色难看得吓人。

而另一边,林毅荣眨了眨眼,装得一副震惊的模样,上前一步道:“你说杀人灭口,可是有证据?”

“当然有证据。”

项青山艰难地站起来,蹒跚着在这片废墟刨挖着,不多时便从一堆残垣下拖出一个箱子来。

他一连拖出好几个箱子,才无力地坐在上头,拍了拍箱子道:“这些是我拼死保存下的账册。”

赫!

人群又炸开了,可同时也有不少人知晓其中的厉害,不敢再留,偷偷的从人群里退了出去。

赵广之狠狠地摔下轿帘,道:“回去。”

轿子很快隐入人流中。

*

项青山当场就被林毅荣带走了。

至于那几个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是不是所谓的账册,那账册上又记载着什么,谁也不知。

但可以料想是不得了之物,不然项青山至于如此?

关于宏昌票号所欠之银,暂时还没有说法,不过林毅荣以知府之名当众保证,不会擅自放项青山离开,一定让他给个说法出来。

苏州城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乱了多少人的心暂且不知,不过从一日之内有几十封信函送往京城乃至周边府州,便知晓关注这里的人并不少。

巡抚衙门里,苏州同知蔡伦秀满脸焦急地看着赵广之。

“中丞大人,您快想想办法吧!这林毅荣也不知抽了哪门子疯,竟把项青山带回府衙,还让他住进后衙,且同吃同住。我看这林毅荣是被咱们压在下面久了,逮住机会就想对付咱们。”

因为项青山死而复生之事,现在外面人的注意力已经从‘宏昌票号垮了’,转移到‘宏昌票号是怎么走水’、‘项青山到底得罪了谁,竟然有人下这般毒手’之上。

那晚在宏昌票号门前守着的百姓不少,所以已经有人想起当晚有十多个衙役来得特别快,如今外面说什么的都有,实在容不得他不急。

赵广之的面色并不好看,恼怒道:“这种情况,想什么办法?让你打探他到底想干什么,你也探不出,怎么想办法?”

“可……”

“你先回去,静观其变。”

蔡伦秀看了赵广之好几眼,唉声叹气地走了。

别看赵广之说静观其变,实则蔡伦秀离开后,他当即又写了封书信,让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京城,这已经是他两日之内发出的第三封。

如今这件事,已经不是他能轻易处置的了。

*

徐府坐落在金鱼胡同,往南走经过光禄寺,就是东华门大街。

住在这里的人家非富即贵,徐首辅因颇得圣意,蒙上恩赐,在这里拥有一座三进的大宅子。

夜幕降临,徐府大门前悬挂着两个灯笼。

灯笼随风摇曳,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徐府东角门前。先是有人进了门房,不多时那人回来,又从车上下来个人,从角门入了徐府。

这人去了徐首辅的书房,徐首辅因为年纪老迈,每日歇得极早,可今日却是一反常态在书房中见了此人。

后,此人悄无声息的离开,徐首辅独自在书房中坐了许久,才让人去叫来了女婿陈坚。

陈坚到徐府时,徐首辅已经歇下了,不过还是见了他。

紫檀仙鹤献寿的架子床上,悬挂着灰蓝色的帐子,整间卧房布置极为素净,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药味,还有一丝腐朽的气息流动。

陈坚看着静卧在榻上的老人,在一旁的墩子上坐了下来。

“方才吴墉来了。”徐首辅语速很慢,几乎一字一字说出。

陈坚眨了眨眼,掩住眼中的诧异。

“是不是很吃惊?此人向来视我为敌,恨不能除之后快,寻常对我也是厌恶至极,今日竟求上门来。不,也不算是求,他向来倨傲,即使求人的姿态也与常人不同。”

“不知他此次前来的目的?”

徐首辅并未正面答他,而是垂着眼皮说起定海市舶司来,说了会儿朝堂上对定海市舶司的看法,圣上对市舶司看重的闲话,最后一句才切入正题。

“你那好友定海市舶司提举兼浙江水师提督薛庭儴,扣了吴家一批数百万两银子的货。”

今日让陈坚吃惊的事实在太多了,他想保持一贯的镇定,可脸上还是残留着错愕。

“就是为了此事?”

“不光如此,江南一带乱了。宏昌票号的崩溃,致使多地骚乱不止,如今这事没报上来,不过是下面人联手捂着。可如今快要捂不住了,那该死的票号东家没死成,还残存了一批账册,所以吴墉慌了。”

“今夜的京城大抵不会平静。”徐首辅说完这句话后,便阖上眼皮,呼吸渐渐轻了起来,似乎睡着了。

陈坚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就这么一直坐着。

高几上的烛台发出一阵轻微的哔啵声,烛光摇曳几下,又转为沉静。

“你去一封信告诉他,江南乱不得。江南乱了,哪怕他滔天之功,也是个死的下场。拳头握在手里才是威慑,打了出来,只会鱼死网破。”

“岳父……”

“你就只说这几句便好,若是我没有料错,你们老师大抵也会去信。”

……

还是那座不知名的宅子里,林邈和虞钦面对面盘膝坐着。

中间摆着一张矮几,其上放着煮茶的器物。

木质原色的涤方,涤方里放了几个倒扣的青瓷茶盏以及同色瓜棱洗口执壶,又有银质茶碾和茶盒、洗盘等物。

边上放了一个黄铜质的鼎状风炉,此时风炉上茶釜里的水早就沸了,虞钦却没有动作。

“我以为如今的你,已经比几年前聪明了许多。”

虞钦开始煮茶。他用滚水温热壶盏,接着是洗茶,第一遍煮出来的茶是不喝的,直到第二遍,才持起茶壶,往盏中倒着茶汤。

茶汤倒入茶盏,细沫浮碧,清香四溢。

林邈捏着茶碟,手有些紧:“我以为这是个推到他的好机会。”

虞钦端起茶盏轻啜,并没有看他:“可你忘了,江南不能乱,陛下也不会允许江南乱,所以这并不是个好机会。”

顿了顿,他才又道:“去吧,喝了这盏茶就回去。其实你去不去信,应该影响不大,此子心智过人,他如今不动,不过是在等京中这边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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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大概在五点多,么啾啾

☆、第220章 第220章

第二百二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