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单尔信的卖力演出之下,郝靓的负面情绪全部跑光,看着面前那张俊脸,郝靓神色转暖,终于有心情开口说话:“其实你不用担心我,当年验出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他已经去世好几年,我是挺难过的,不过还能自我调节,除了更加怀念他,更加遗憾他和李阿姨的早逝,反而有种放下包袱的轻松感。因为爸爸他不仅作风没有问题,还是个至情至性至真至善的人,我为他感到骄傲和自豪。当年他们离婚,我坚持要跟爸爸生活,到现在都没有后悔过,从他那里我获得的太多太多,却始终没有办法回报。爷爷奶奶想必也是知道的,他们选择瞒着我,如果可以,我也是想把这件事情烂在心里,做他一辈子的女儿。”

郝靓说着有些心酸,她强忍泪意接着道:“刚发现真相的时候我恨母亲,恨她为什么不把我生成爸爸真正的女儿,可后来我的想法又有所改变,以爸爸的性格,如果他和妈妈真正结合,有了血缘上的羁绊,那么他到死恐怕都不会释怀,现在我庆幸,虽然短暂,他还是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和李阿姨两情相悦,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他们会是很幸福的一家,那之后,我最恨的人就变成了于自强,也因此连于家兄妹都不愿意见了。”

单尔信点点头,他看了看郝靓,欲言又止,郝靓淡笑着道:“你想说什么?”

单尔信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有些踟蹰地问:“那个,我这么问可能不太合适,我也就是问问,你有没有怀疑过……”到这里,他却又一反刚才的语出惊人,竟然不好意思开口。

郝靓笑意加深:“怀疑过我自己是不是单勇的女儿,跟你是不是兄妹?”

单尔信有些尴尬,摸摸鼻子,到底没有否认。

郝靓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说单小二,没想到你还真有编故事的潜质,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啊?”

 举重落轻地拍了下她的脑袋,单尔信虎着脸道:“说什么呢,我从来不看那些没营养的东西!还有,什么单小二?我像是跑堂的吗?叫二哥,要不叫老公也行,不然我揍你啊!”

对他的威胁丝毫不以为意,郝靓继续损他:“不过以你的智商会有这种怀疑也不奇怪,真怀疑你当年在侦探论坛是怎么混的!听着啊,姐姐解释给你听,原因有三:第一,你们单家虽说在文革时期倒了霉,不过后来很快就平反了,而且你爸爸作为单家现在的核心人物,你妈妈也去世了,他连梁青都娶了,有什么原因会让他不吭不哈地把亲生女儿留在别人家?你爸爸那个人看似温文,实则强势,不然他也不会和你妈弄成那样的僵局了。”

想到父母亲的悲剧,单尔信默默无语,连郝靓那句戏谑般的姐姐都似乎没注意到。

郝靓也发现了他的异状,犹豫着是否要接着讲的时候,单尔信忽然又问:“还有呢?”竟然十分虚心。

郝靓只好接着道:“第二,梁青只反对我和你来往,对尔雅哥哥却不加干涉,说明她顾忌的并不是什么兄妹乱伦,而是季家。尔雅哥哥自幼和季家没什么来往,和梁青的关系也一直很好,我怀疑他也知道些什么。”没有停顿,郝靓接着又道:“还有一个原因,来自于梁青本人。她看我的眼神早年的时候是冷漠,再婚后反而热络一点,不过在不经意的时候,还是会流露出复杂的情绪,她对你爸爸感情很深,可看我的眼神却绝对不是在看什么‘爱的结晶’,因此我十分肯定,在血缘上我和你爸爸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郝靓说的平淡,听在单尔信的耳朵里却有如针扎,他忍不住将她抱得紧紧的,生怕一松手她就会飞走似的,郝靓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到底没有发出声音。感受到单尔信肢体动作所反应出的心内的不安及怜惜,她心上一暖,把原来的问题抛在脑后,挣扎着微微错开了身子,纤细的手指顺着他的躯体蜿蜒向上,自脖颈开始,轻轻地抚弄,揉捏,在单尔信身体逐渐放松的时候,轻轻推开他一些,双手攀至他脸颊两侧,捧着他的头,毫不迟疑地吻了上去。

郝靓的热情来得坚定且凶猛,把单尔信烧的几乎不能自持,他于气喘吁吁间找到自己的声音:“那啥,存货用完了,吃药啥的据说挺伤身的,我不想你吃。”单尔信额头有汗滴滚落,昨天之所以那么老实,一来见郝靓实在是累,二来也是这个原因,本来打算外出的时候补给,却没想到今天发生了这么多始料不及的事情,第二次栽倒在这个事情上,单尔信忍不住内伤,他已经开始盘算从这里往返附近最的便利店,需要多长时间。

没想到郝靓听了他的话只是微微顿了顿,便又缠了上来,单尔信引以为傲的自制力终于崩塌,他于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屋子的小娃娃,有男有女,不是像郝靓,便是像他。

八十一

再没有什么东西,比得上爱人的怀抱更能抚慰受伤的心灵,再没有什么方式,比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更能表达年轻男女之间的爱慕和依恋。

这场由郝靓主动发起的欢爱,因为两人全身心的投入,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完美,十分尽兴,也十分疲惫。

其直接后果便是,侦察兵出身的单尔信少校,一觉醒来便发现佳人已经不在身侧,随着佳人消失的,还有她的行李。

晃晃脑袋,单尔信对亲眼所见的事实不可置信,他真的睡死到这种程度了?这要被大队长知道了,他还不得直接退役啊!不过很快他便骂自己怎么还有空考虑这些,现在关键的问题是——郝靓不见了!

她这又是玩的哪出啊!昨晚的一幕幕犹在眼前,彼此交缠的肢体,迷离的眼神,动情时耳畔的呢喃,一切都那么的完美那么的快乐,幸福的有如梦境,或者,果然是梦境?

眼睛下意识地扫视四周,伸手拿起旁边书桌上一张薄薄的纸片,单尔信脸色更黑了——看来不是梦,还玩留书出走啊!更郁闷的是,她都还有时间和精力去留书,而他却睡得死猪一样,这真是男人的耻辱!

“单小二,看到信的时候先别忙着生气。

首先,你之所以睡得这么沉,是因为我在你睡后点了加深睡眠的安神香,并不是别的什么原因,笑。

其次,我不是想不告而别什么的,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去求证,有些心结需要我自己打开,或许你能帮我,可是我考虑了很久,觉得那对我们太残忍,我们的关系不应该因为这些陈年旧事而蒙上阴影。我不会离开太长时间,我们的假期只有半个月不是吗?半个月后我们回基地见面,到时候不管事情进展的如何,我都会给你个交代。

另外,我知道你最近在捯饬一种定位跟踪系统,上次在饭馆找到我,还有这次顺利找到郭海亮,应该都是你那系统的功劳。我这次之所以悄悄走,就是不打算让你跟过来,你要是不识趣的话,哼哼,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最后,如果你愿意,你周围也没有人强烈反对破坏的话,我们回来就打结婚报告吧。到时候如果有人欺负我侮辱我,比如季月谁的,那就看你的了。

呵呵,我是不是有点恃宠而骄了?不过不管怎样,有你在真好,单小二,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其实一开始就不讨厌你,现在还越来越喜欢了?

祝:假期愉快,不要太想我哦。

郝靓。”

单尔信看完信后哭笑不得,有些不可置信,这么活泼的语气真不像是出自于郝靓,可那清秀方整的钢笔字,隐隐可见柳体风采,分明又是郝靓的手笔。

不过单尔信还是很快就抓住了重点:结婚!郝靓向他求婚了!

然后他便在听老婆的话乖乖等候和不听老婆的话想办法追过去这两种选择之间纠结徘徊。

郝靓乘火车南下,来到C城又换大巴前往大姨所在的村子,坐在靠窗的位子,外面便是久违了的江南秋色图。

江南的秋天,没有京城那种天高云阔,也没有狂风扫落叶的肃杀感,而是一种平淡的,成熟的,安静的美。

近处的山上,枫叶微红,不知是柿子还是桔子,红红的灯笼一般挂满枝头,公路两旁是虽已微微泛黄但仍显示旺盛生命力的野草。山下一马平川,齐刷刷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黄橙橙的稻田,散发着一股略带涩味的稻香,偶尔一阵风吹过,一道金黄色的稻浪便从田野中掀起,左右延伸着向前翻滚,一直消失在遥远的天边。在金黄的田野中,三三两两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村庄,村子旁边的池塘里,是几千年来诗人画家为之黯然吟咏的残荷。参差不齐的老荷都已残败不堪,甚至于叶子亦已随风而去,只剩下光秃秃的荷梗在默默地遥对青天。而在干枯的荷梗下,在水面上,却又零零星星地飘浮着不知是来得太早抑或是来得太迟的几片新荷,相互映衬,却也别有一番滋味。村子的一旁,一条小河正缓缓地向东流去,两岸是青青的竹林和茂密的水柳。河边的草地上,牛儿正悠闲自在地吃着草,而牛的主人、几个顽皮的小牧童正在水边相互嘻闹追逐,清脆的笑声,不时惊起一群群正在荷塘栖息的水鸟……

自从父亲去世,郝靓没想到自己还能用这样平和,甚至可以说是安详的心境来看待家乡的一切,这一刻,她被自己感动了,借着整理头发,她轻轻抹去眼角溢出的水滴,提起给大姨买的礼物,下了车。

家里条件变好之后,大姨的儿女都进了城,大姨帮忙看孙子,也在城里住了一段时间,等孙子上学之后,年近七十的老两口却无论如何不肯再住在城里,仍回了老家的祖宅,守着一口池塘几亩地。大姨的儿女也孝顺,逢年过节回来探望,给老两口带来些日用品,加上梁青也时不时地寄钱寄物,所以大姨的生活应该还是不错的。

进了村口,郝靓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宋之问人品虽差,诗还是写的很真切,很能表达郝靓此刻的心情。村口河边的几个孩子停止了嬉闹,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郝靓,郝靓冲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善意地笑了笑,那小姑娘却红了脸蛋低下头去。

她旁边的小男孩胆子就大多了,刻意扬高了声音调皮地叫道:“美女,你找谁啊?”

他这一声“美女”,把郝靓眼中宁静淳朴的乡村图画打破,一下子回到了二十一世纪的当下,郝靓也笑了,报出了大姨家的名号。

从包里掏出一袋巧克力分给他们,几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跟着她来到大姨家的大门口。

房子显然修正过,对开的大木门漆色光亮,缺了口的门槛也修补好了,只有门前的石墩还是那么光滑,油光蹭亮,那是被好几代孩子的屁股打磨出来的,看着便有一种极亲切的感觉。

村里的人都相熟,白天是不关大门的,郝靓轻轻叩了几声,听见大姨苍老却仍然中气十足地喊了声:“他二婶吧?自己开门进来吧!”。郝靓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出声,推开了门进去,绕过影壁,发现大姨正在院子里拿着晾衣杆拍打被子,嘴里还嘟囔着:“连着下了十来天的雨,被子都霉了,今天天好,拿出来晒晒。”

常年做惯农活的大姨,尽管头发已经几乎全白,身体看起来还很扎实,只是身材似乎比记忆中矮小很多,背也有些佝偻,郝靓眼眶微微湿润,轻轻喊了声:“大姨。”

大姨瞬间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却过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回头,“啪”的一声,晾衣杆坠地,大姨抖索着手往兜里掏东西,许久才掏出老花镜戴上,声音仍然透着不可置信:“你是……靓靓?”

郝靓再也忍不住,几步走上前弯腰搂着大姨比原来单薄了不少的肩膀,轻声啜泣:“大姨,对不起,是我太任性,这么多年都没回来看您,我错了,您骂我吧!”

“傻孩子,说什么呢!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大姨今年养的几只小母鸡都开始下蛋了,这就给你炸荷包蛋吃。”大姨的手关节粗大,触感粗糙却温暖,轻轻推开郝靓的头,摩挲着她的脸:“看看,都瘦成这样了,我再杀只小公鸡,还有自己家池塘里养的蟹,回头让你姨夫捞出来,大姨给你蒸了吃……”说着说着,眼泪也流了出来。

自酿的黄酒,肥美的螃蟹,还有热腾腾的鸡汤,油汪汪的荷包蛋,唤回了郝靓儿时的记忆,心里一片温暖,郝靓不时说着逗趣的话哄老两口开心,并频频敬酒,姨夫忙活了半天,很快便不胜酒力,郝靓亲自扶着他去躺下了。

大姨却兴奋异常,又拉着郝靓话当年,酒喝多了,加上太高兴,她的记忆已经有些混乱,很多时候会把梁青和郝靓当年的事记混,郝靓都微笑着听她讲,并不纠正,只是适当的时候或撒娇或假嗔,鼓励她继续讲下去。

看着不管是把她当谁都是一脸疼爱表情的大姨,郝靓内心很愧疚,酒后套词,似乎有利用的嫌疑,可是不这样的话,谁会告诉她真相?只希望大姨明天一觉起来,把自己说的话都能忘却。

大姨的思维混乱,言语也颠三倒四,但郝靓何等样人,把那些话统统吸收到脑海里,在心里进行了逻辑重组,拼凑出了当年的真相。

竟然和她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也因此让郝靓的心情愈发复杂。

心情激荡之下辗转反侧,自酿的酒虽然口感上佳,后劲也是不小的,一宿不眠,郝靓的头隐隐作痛。加上久居北方,也不再适应江南的阴冷天气,尽管晒过,那被褥似乎都不怎么暖和,若有若无的潮气蔓延,让郝靓身上有些发痒。

鸡叫三遍,天空微微泛起了鱼肚白,郝靓果断起床,换上运动鞋出去绕着村子跑步,等到朝阳初升炊烟四起的时候,郝靓已经浑身热气腾腾。路上遇见昨天叫她美女的小男孩,拎着一袋糖嘻嘻笑着和她打招呼:“美女姐姐,昨天你给的巧克力很好吃,今天的美女阿姨给的糖也很好吃。”男孩不过五六岁,还没到上学的年纪,一张嘴已经有一颗牙漏风,显然是吃糖多虫蛀了牙齿,郝靓忍不住想发笑,笑容却忽然僵在了脸上。

美女阿姨?看看男孩手上的高级太妃糖,郝靓笑不出来了。

果然,回去的时候还没进门,便听到大姨那熟悉的大嗓门:“哎呦,阿青,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都没变样呢,跟靓靓站一起跟姐妹似的,我都分不出来谁是谁了。”

梁青的一贯优雅清冷的声音透出暖意:“大姐你就别笑活我了,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头发这是染的,要不都白了一小半。”

听了这句话,郝靓心中有些异样,脚步就略微踟蹰,风华绝代的梁青,让单勇念念不忘,让郝敬甘愿付出的梁青,竟然,也老了吗?

八十二

尽管没发出任何动静,梁青还是像有心电感应一样,在郝靓踏进庭院的第一时间扭过头来,两母女足足对视了有一分钟,大姨开口打破了僵局,而母女俩有志一同地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家人和乐融融。

直到离开村子坐上回城的大巴,两人才都放下伪装,收回之前的母慈女孝,梁青面无表情,而郝靓嘴角紧抿。

一起去了梁青下榻的C城酒店,郝靓将空调打开除湿,轻车熟路地给梁青泡上一杯红茶,然后拿了条毛毯给她盖着腿,自己则捧了杯热水,在沙发上正襟危坐,率先打开僵局:“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梁青则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红茶,没有说话。

“爸爸说你胃不好,要喝茶只能喝红茶,不能喝咖啡或绿茶。”郝靓缓缓地开口解释。

梁青有些动容,抬起头看着郝靓:“我以为你已经知道真相。”

“真相是你的,可爸爸是我的,在我心目中,这辈子父亲只有一个,那就是郝敬。爷爷真会取名字,他人好,又值得人敬重,只可惜我福气不够,不能拥有太久。”郝靓的话,说的字字铿锵有力。

 青有些发怔,喃喃地重复了郝靓那句“真相是你的,可爸爸是我的。”许久后嘴角轻扯“也罢,这辈子原本是我亏欠他了。”

郝靓没有吭声,但脸上的不以为然已经说明一切:你对不起他,你太对不起他了!这还用说吗?

梁青明白她的意思,当下带着苦笑道:“既然你大姨已经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了,那么你应该也明白,当初我跟你爸爸离婚,并不完全是为了我自己,我也是想要他有正常的生活,找一个真正爱他的人,生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孩子,他那么好,这样的人并不难找。”而事实上也找到了,只是却偏偏是李冰,又偏偏发生了那样的意外,所谓人生无常,不外如是。

郝靓挑眉:“大姨跟你说我知道了?”

“不然你以为呢?你大姨年轻时跟人拼酒,一个人能撂倒五个大小伙子。”梁青也挑眉。

郝靓有些尴尬,她的那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在人老成精的大姨面前,肯定是被笑话了。

梁青似看出了她所想,摇摇头:“你大姨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也是无条件爱着我们的人,她不会笑话你,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把真相告诉你。”接着话锋一转,问郝靓:“你和单尔信,铁了心了?”

郝靓收起原来的表情,郑重地点头,梁青轻叹:“他有哪里好?耳朵有残疾,还是个军人,朝不保夕。”

“单勇当年比起爸爸,又有哪里好?不过是个下乡知青,除了花言巧语什么都不会,老爹关了牛棚,还有个死缠烂打的青梅竹马,如何和谦谦君子的爸爸相比?”郝靓立刻反唇相讥。

梁青噎住,半天才道:“不管怎样,你到底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做任何事都只是希望你能幸福。”

“RH阴性O型血,所造成的溶血症风险,搁现在也不是什么难题,实在不行去国外生,打上一针就没事了,你和单勇还可以试试,说不定还能有别的后代。”郝靓继续冷言冷语。

梁青眼眶红了:“靓靓,你非得这么伤害我吗?我承认当年我被……之后,发现怀孕,曾经想过流产,可那时候我自己都想死了,又怎么会在乎别的?没错,产科的医生是告诉我,如果我选择流产,本身的身体条件极差,加上溶血的风险,很可能这辈子不会有别的孩子,可我生下了你之后,便没有再想过别的,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看到我便想起了被人侮辱的场景,想起了给我的生命提供精子的那个人是个流氓,却连是哪个流氓都不知道,对吗?”嘴里说着尖利的话,郝靓却满面哀戚,她继续质问梁青:“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非要生下我呢?不就是一辈子没有孩子吗?反正你为了你的爱情可以不顾一切,生下一个看着就痛苦就讨厌的女儿,比没有孩子强到哪里去?”

梁青的脸色已然发白,可郝靓仍然不肯放过她:“谁能选择自己的血缘,谁又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你可能明白,知道这个所谓的真相,你的伤痛是一下子,我的伤痛却是一辈子,不死不休!”

梁青再也坚持不住,“哇”的一声痛哭起来,涕泗横流,手足无措,再无优雅可言。可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梁青,郝靓反而慢慢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挪到梁青的身边,生平第一次主动去接触她的身体,开始轻抚背部,让险些岔气的她把气喘匀,后来见她浑身瘫软似无力支撑,就试探着揽着她的肩膀。

而梁青也就顺势倒进了她的怀里,声音变小,嘤嘤地哭的像个孩子一样,许久之后,她才停止哭泣,轻声诉说着她的委屈。

“你不知道,当年我和单勇虽然互有好感,可那个年代的人都很矜持,我们也都是很骄傲的人,彼此始终没有捅破。当时单家倒了,季家却没有,他是个很自制目的性也很强的人,为了关在牛棚里的父辈,为了少年时期的承诺,他回城参军,后来和季兰结婚,就给我留了一封信解释始末,那也是我们之间的第一封信,内容毫无暧昧,可以说,我们光明磊落。他走了我也没有怪他,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

“郝敬跟我们年纪差不多大,可他是有名的神童,小时候跳级,在文革开始之前便上了大学,躲过了下乡。”说到这里,梁青想起了之前最痛苦的时候,郝敬曾经说了一句在她看来极其煽情的话:“我躲过了下乡,却没躲过你。”和郝靓刚才那句“真相是你的,可爸爸是我的。”何其类似,真不愧是郝敬教出来的女儿,他们都是那样的聪明,才华横溢,看在外人眼里,任谁也不会怀疑他们不是亲生父女吧!

 顿了顿,梁青接着回忆:“郝敬大学毕业直接保送研究生,假期实习来给知青们办学习班,我想多学点知识,就跟着去蹭课,久而久之就认识了。我知道郝敬喜欢我,当然以他的人品,他也是极其含蓄的。我想上大学,他就给我找来各种学习资料,利用休息时间帮我补课,每门都补,他学的是中文和历史,可数理化居然也很好,那时我特别崇拜他,一直把他当老师看,他对我来说就是高山仰止,我从来就没有过非分之想。”

“我拼命的学习,可是一次又一次,大队公社里推选的工农兵大学生甚至是文盲半文盲,却始终不给我机会,我知道是因为我的海外关系。那时候我特别恨你姥姥他们,从生下来就把我扔在这里不管不问,却在我长大后还影响我的前程。可是没办法,我就只能在大队的卫生所帮忙,一边学着打针配药,一边梦想着能上真正的医学院学习。”

“又过了两年,郝敬研究生毕业了,去医科大做了老师,当时我不明白他明明能留在鼎鼎有名的C大,为什么还要去医科大,可当我辗转拿到了医科大的录取通知书,我才明白了他的苦心。那时我很感动,心想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他一样对我好的男人了,我当时想,如果毕业后他没改变想法的话,我就嫁给他吧。”

“上学后我们接触的多了一些,可那时候师生恋还是很伤风败俗的,他便又考了C大的博士,后来留校任教。我上大学年纪就不小了,到毕业的时候都成了老姑娘,你爸爸求婚,我就答应他了,说好工作步入正轨之后就结婚。可我刚参加工作便又有了新的麻烦,当时医科大附属医院的院长,是个人面兽心的禽兽,本身狗屁不通,靠着揭发告密起家,他注意到了我和郝敬的来往,甚至去调查了当年郝敬帮我走后门的事,他威胁我说如果不依他,就揭发郝敬徇私舞弊,搞臭他,让我们都没脸再活下去。我那时刚踏入社会人还很单纯,而且那时候很多风光的教授学者都被斗倒了,我很害怕,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郝敬。因为我知道他是个书呆子,他肯定会叫我不用怕,一切都由他担着,可我不想事事依靠他给他添麻烦,又不愿意对那个禽兽屈服。碰巧这时候单勇给我写了一封信,问我的近况,说他有个战友转业到了C城市政府担任要职,要我有什么麻烦可以找他帮忙。”

“于是我便给单勇回了信,求他帮忙摆平这件事。那时我还不知道郝家在C城的影响力,也不知道那个禽兽根本动不了郝敬,我的自作聪明实则愚蠢给自己惹了滔天大祸。”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是回的信被偷看了,还是单勇那个战友有问题,总之季兰知道了这件事,那女人是个疯子!我听说了季兰的侄女季月的事,他们季家的女人都是疯子!喜欢一个男人恨不得要杀光所有和他说话的女人。当时季兰不知怎的就发了疯地认为我和单勇不清白,根本不容我解释,对我先是写信辱骂,后来还千里迢迢找上门来打了我一顿。我当时特别生气,因为长那么大第一次挨打,居然还是被冤枉的,我愤怒之极就诅咒她不得好死,还说她死了之后我一定会嫁给单勇。”

“逞了口舌之快的后果很惨烈,季兰当过兵,力气很大,她打我我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她掐着我的脖子不放,我很快便晕了过去。那时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可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却恨不得自己已经死了!”

梁青原本精致的五官皱着一团,眼睛更是紧紧闭着,泪水开了闸的龙头般不停流淌,却还断断续续地继续讲:“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职工宿舍,郝敬叫门叫不开破门而入的时候,我浑身青紫,下体严重撕裂,据当时的妇产科医生推测,很可能,很可能不止一个人……”

郝靓忽然将她抱紧:“妈,妈,你别说了!我错了,我不该问你这些,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梁青摇摇头,坚持讲下去:“我说这些并不是想博得谁的同情,我这辈子除了对不起你们父女,不曾负过任何人!我不是现在人们口中说的‘小三’,即便发生那样的事,可在季兰死之前,我和单勇一丝暧昧也没有,单勇通过别的途径了解到真相和季兰闹翻,那是他们两个的事,我从来不曾涉足,他来C城做市长,是我们自乡下分别后第一次见面。”

此时梁青已经停止了哭泣,她继续原来的讲述:“那件事发生后我几次要寻死,都被拦了下来,郝敬整天整夜的守着我,并通过郝家的关系把事情压了下来,因此当时知情的人并不多。两个月后我终于不打算死了,却发现怀了你,后面的事情你大姨应该都对你讲了,我血型特殊,身体孱弱,如果做了流产手术很大可能终身无法再生育。我当时并不在乎,因为我原本没打算再嫁人,可是郝敬在乎,他说他这辈子除了我谁都不娶,他愿意养我肚子里的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

梁青顿了顿,看着郝靓:“所以你虽然是我生的,其实却是郝敬给了你出生的机会,你在我们离婚后选择跟他,我没有反对也是因为这一点。另一点是因为你非常聪明省事,跟着他不会给他带来负担,反而能照顾他的生活,帮助他及早走出阴影,事实上,你也的确做到了。”

郝靓早已再度泪流满面,历经多年,父亲的形象在她记忆中丝毫没有褪色,反而愈加清晰,可是越清晰就越痛,别人的父亲只提供给子女一半的生命,郝敬之于她,却是一个完整的生机。

许久之后郝靓才哽咽着开口:“既然你当时不是和单勇爱的死去活来非他不可,为什么又非要和爸爸离婚呢?”

说到这里,梁青却忽然沉默了,郝靓诧异地看着她,她却显得有些尴尬,半晌后才问:“你非得要知道吗?”

郝靓点点头,表示坚持,这可以说是困扰她十多年的一个心结,如果当年的事都能有隐情,那么这件事她也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梁青却忽然转换了话题:“你和单尔信到了哪一步了?”

郝靓有些愕然,脑海里出现了临别那晚的激情画面,脸颊绯红,梁青顿时了然:“该做的都做了?”

郝靓满脸黑线,本来这种事和自己母亲讨论也不算奇怪,可以她们之间的关系说这些却有交浅言深的感觉,不过郝靓还是不着痕迹地点点了头,表示愿意继续,毕竟,今天是尝试着敞开心扉的日子,不是吗?

梁青叹了口气:“女大不中留啊,不过既然这样,我倒是可以和你说这个问题了。我和郝敬,嗯,那方面不太协调。”

郝靓瞪大眼睛,囧囧有神地瞪着梁青。

梁青却微微侧过头不去看她,嘴里继续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不过他在面对着我的时候,咳咳,始终不举。开始我以为是他身体有问题,心里很同情他,想着他救我脱离苦难,而我在这方面受过伤害,原本也没什么兴趣,就这么相敬如宾地过一辈子也不错。”

郝靓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听到梁青最后这句话才忽然叫到:“不对啊,李阿姨在去世的时候都怀孕了!”

梁青苦笑一声,才再度道:“结婚几年后,我工作忙总值夜班,怕影响他休息,就提出分房睡,郝敬却怎么都不同意,他对我一直很好,我们除了那件事之外和平常夫妻并无差别,而且我能感觉到他很爱我,也很依恋我,所以从来没有往别的方面想。”

“直到有一天我和同事临时换班半夜回家,发现了一件让我很震惊的事,他居然……”说到这里梁青有些赧然,还带些尴尬,颇为艰难地道出了那两个字:“自渎”。说完还歉然地看了郝靓一眼,似乎在为打破了郝敬在她心目中的印象而道歉。

尽管震惊,尽管觉得不可思议,尽管和母亲的关系一直不算好,郝靓却明白她是不会撒谎的,尤其是在这件事上。

慢慢消化并接受了这个事实,郝靓也恢复了清晰的思路:“他的问题是在心理上?”

梁青点点头:“我后来以匿名信件的方式咨询了一个心理学界的大师,大师分析的结果是:他当时目击了我被强暴后的惨状,心理留下了阴影,加上对我的感情太深,潜意识里认为和我发生性行为是对我的伤害,于是身体便做出了反应。后来我和郝敬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并鼓励他积极治疗,可效果却不好,再后来他便不配合了,只是加倍地对我好,并且把这件事归咎在他自己身上,因此在我面前更加自卑,我看了很难受,也觉得很可悲。郝家家教太好,他在我之前从未和女孩子亲近,和我在一起之后却直到四十多岁还没有真正和女人在一起过,而他明明身体健康。我有时候想干脆鼓励他出轨算了,反正这辈子是我欠他的,可你应该明白,你爸爸他是个真正的君子,温润端方,如果我不离开他,他永远不会去找别的女人。”

到这里,郝靓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心又麻又痛,为父亲,也为这该死的命运。

梁青仍然陷在回忆里:“我那时候自暴自弃,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毁了,根本没有任何那方面的想法,郝敬能给我提供一个最温暖的港湾,对我来说便足够了。情感上我很想巴着他不放,就这么过去下,可是理智上我明白自己这样做很不厚道,他爱我,也是个大好人,可我不能利用他的爱去拖累他,尤其是在这种爱并不对等的情况下。一直以来,我都更多的把他当成一个老师,一个智者来敬仰,可是没有关系,如果没有这个问题,我会尽量做好他的妻子,努力以女人的方式去爱他,可是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性这个东西对于夫妻来说还真挺重要的,没有它,我们的位置都摆不正。”

“意识到这个我就想放他走了,于是我故意冷落他,甚至无理取闹,想逼他对我产生厌烦感,再找个理由离开他,那样他会不那么伤心。我从来没奢望过他主动提出离婚,他不是那种人,这方面我还是很了解他的。可是我的百般刁难他都忍受下来,这让我更加感动,却也更加伤心,我知道,失去他我这辈子也找不到那样爱我的男人了,可我还是要主动离开,相信我,每天自我挣扎的日子并不好过。”

“直到单勇出现,并且季兰也真的已经去世,我觉得上天给了我一个理由,也是一个契机,一个让我做恶妇背负骂名的契机。其实那时我对单勇并无多少感情,多年前少男少女之间的懵懂早已消逝,我只是想到因为他和他的妻子给我带来了那么大的伤害,进而伤害到了郝敬,觉得他有理由做些什么补偿我们。”

“于是我主动接触单勇,并没有告诉他内情,可他却出奇地配合,于是,很快,我们便成了C城人人喊打的奸夫淫妇,而你爸爸也终于放手去寻找他自己的幸福。”梁青一直娓娓道来,似乎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后来忽然语气一变,充满了哀伤,“至于后来的事,却是我没想到的,如果预先知道,我肯定不会那么做!”

郝靓也沉默了许久,终于站起来给梁青再续上了一杯红茶,有些犹豫地问:“那你和单伯伯……”

梁青晒然一笑:“人都是有感情的,加上又是老相识,相处时间长了,自然也越来越合拍了。”说完居然还调皮地眨眨眼:“那时可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好处,就是给自己的女儿当婆婆。”

八十三

郝靓有些迷惑地看着微微浅笑的梁青,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而梁青见她并不配合自己千载难逢的玩笑,脸上也有些讪讪地,还有些不知所措。

郝靓定定神,终于开口问:“你好像一下子肯接受他了?”

梁青垂眸,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郝靓:“其实这次南下,单尔信一块过来了。”

郝靓不动声色,她原本也没指望同在休假的单尔信会老实待着,他没有在第一时间窜到自己面前已经让她感到意外。

“同来的,还有季家老爷子。”

郝靓猛地抬头,如果说季家原来给她的印象只是有一些盛气凌人,那原本是权贵家庭的通病,她这等小老百姓虽然看不惯,倒也犯不着去愤世嫉俗。可知道了梁青的过往,又目睹了季月的疯狂,现在的季家人,在她眼里绝对可以被列为老死不相往来户。

至于单尔信和季家的关系,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如果他不能协调好,那么他们两人的未来就还有待商榷。

郝靓严以待阵:“他来做什么。”

梁青看着郝靓,目光意义未明,慢慢道:“他们邀我同行,我没答应,赶在他们之前先来了。不过他们来的目的倒是告诉我了,说是要向你爷爷提亲。”

电光火石间,郝靓回忆最近单尔信的种种反常,立刻明白他肯定是早就从季老爷子那里知道了一切,为了某些原因却一直瞒着她,而这“某些”原因,其实也不难猜。当她的身世被季月说破之后,他一方面阻止季月继续开口,另一方面除了安慰自己,却不肯再多透露别的信息,自然也是怕她知晓太过不堪的真相。

不管过去长辈们如何纠结,不管季家是什么态度,单尔信的努力和他的心意郝靓都感受到了,并且不能不领情。

另一方面,虽然女儿有错,孙女有错,可季老爷子本人却并没有什么明显过错,让一贯尊老爱幼的郝靓去对他横眉冷对,还真有些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