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么样才能彻底了断呢?”程孟哲诚心诚意请教。

元东升不及开口,好像终于喝够了的单伟杰忽道:“元老大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那也没什么。”元东升徐徐喝一口酒,动作优雅极了,“我欣赏二位的为人,阿哲素来和我表弟又有些交情,就忍不住想出手帮二位一次。”

喻铭竟然找过元东升?程孟哲皱眉。

门口忽然传来的一阵嘈杂却打断他思绪。

片刻又有一人闯了进来。

——两难

陆云起堪堪要出院,钟蕾蕾一通电话打来,险些被气到再次住院。

程孟哲和钟丘居然在酒吧吵到打起来!还双双进了医院急诊室!

匆匆挂掉电话,陆云起来不及跟方红俦解释已飞奔向一楼。一转弯就看到两人正从急症室中被推出来——一个鼻青脸肿,一个右手手臂打着石膏。

钟蕾蕾和单予也双双围上去。

双腿发软,陆云起刚刚恢复的一点气力简直又被抽干了,她打赌是被这两人气的。正扶着墙壁,一人已从身后扶住了她,力量温度,不看也知道是易玲。

回头睇她平静表情,陆云起挑眉:“你不担心?”

“比起担心,不如说好奇。”易玲也挑眉。

“好奇?”

易玲有模有样撑着下巴:“蚯蚓一贯那德行,冲动上来打得阿哲鼻青眼肿也不是不可能。但以阿哲的脾气,再怎么被蚯蚓揍也不至于重手还击到他打石膏吧。”

有点道理。陆云起点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你不气了?”

易玲翻个白眼:“忘了。”

陆云起一笑,立刻又有了调笑她的心思:“嘴里说不担心,从公司到这里,你刚才不会包的直升机吧?”

“是啊是啊,我是跑得快。”易玲嘴上功夫什么时候输过人,“急着看他缺胳膊少腿的好模样嘛。”

说话间钟蕾蕾几人业已看到她们,两人施施然走上去,又一路陪着他们去病房——阿哲看上去虽然可怕些,不过都是皮外伤,可以立即出院,定期来医院复诊就好。倒是钟丘那条手臂得好好在医院伺候上几天。

多帅气的一张脸,竟然被打成这德行!易玲边走边叹边摇头:“阿哲,下回要还有谁打你的脸,打断他一只手算客气,最好连脚也打断他一只。”

程孟哲笑得苦极了:“我如果说他的手不是被我打的,有没有人相信?”

“信,当然信。”四女齐齐点头。

钟丘气结。

护士安排钟丘的床位,钟蕾蕾得空站在一边向陆云起交代事情经过:“阿哲送我回家,饭吃到一半时有人打电话找他,他匆匆忙忙就出去了。我见他神色不大对劲,就试着给小予打了电话,果然是她打的。小予说她表哥好像又被那位龙帮的大哥叫去了,阿哲赶去查看情况。我左思右想都放心不下,就给哥打了电话,让他过去看看,谁知道…”她说到这也是一脸苦笑。

“结果杰哥和龙行初都浑然无事,咱们这两位一向出了名的好兄弟却闹起了内讧。”陆云起了然下了结论。

那声音怎么听都像在冷嘲热讽!钟丘越来越不是滋味,哼一声道:“我这是为了谁呢?我们两兄弟从七岁以后可就再没打过架了,事隔二十年再动手,不都是为了你们两姐妹。一个跟人家纠纠缠缠总没个尽头,另一个更出息,连暗恋都没个尽头,给我打电话那会儿都快哭出来了。现在倒好,一个二个怪起我来,反正我是断胳膊断腿都没人疼,人家擦破点皮都捅破了天是吧?”

陆云起钟蕾蕾面面相觑。

易玲吸一吸鼻子:“哟,哟,谁家醋坛子打翻了,好酸的味儿。”

“我还没说完呢!”钟丘怒视易玲,“还有你!到底站在那一边的,分明来看我却张口闭口都帮着别人。”

易玲笑眯眯:“第一,我没说是来看你。第二,我的自己人只有云起,阿哲是云起的Haney,当然也是自己人。要算起来咱们俩才是‘别人’吧。”

眼前一黑,钟丘简直想一头晕过去。

陆云起瞧得扑哧一乐,拍着程孟哲笑道:“这情形像不像以前在学校,他们俩上课就传纸条互骂,一下课更闹得鸡飞狗跳不可收拾。”

点一点头,程孟哲也笑:“我都一直在怀疑这么多年他们俩是不是只有个子长高了。”

易玲咬牙切齿:“我现在可帮着你们,做人不要太忘恩负义吧。”

脸上还在笑,程孟哲说话却已正经起来:“这回是我不对,话也没说清楚,才让蚯蚓一时间气成那样。我瞧他实在打我打上瘾了,就想着这样下去不行。本来是想伸手制住他,谁知道两人都用力过猛,他…”说到这,正经了不到半分钟的语气又笑开来。

陆云起易玲双双瞪大了眼:“是撞到了吧台?”

“还是干脆连酒架都撞翻?”

程孟哲乐不可支。

钟丘气得脸都绿了:“程孟哲,你别光顾着说我!还是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和龙行初元东升坐在一起喝酒比较好!”

屋里一下安静了。

钟丘还在气:“你当那个人是谁,他可是元东升!掌握了好几个省、至少十几个市地下黑道交易的元东升!”

程孟哲摇头轻声道:“我事先真不知道他在那。”

钟丘冷嗤。

程孟哲无奈:“杰哥知道的,你不信可以问他。”

“我凭什么相信他?”一听到单伟杰名字,钟丘不由更来气,“你哪一次折腾不是为了他?他不给你找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还问他。”

见单予瞪着自己,钟丘立即不甘示弱瞪回去:“看什么看!我还没说你呢,被单伟杰传染的吧,兄妹俩有事没事都只知道找阿哲!阿哲又不是你们家养的宠物!”

程孟哲呻吟出声:“我说…你们俩珠联璧合,再不赶紧去注册结婚会招天打雷劈的。”

他说的自然是钟丘和易玲。

刚才听到钟丘骂单予时,陆云起和钟蕾蕾就已经开始憋笑,再听到这句话两人终于大笑出声。

单予原本很气,气着气着也跟着笑起来。

易玲再一次绿了脸。

钟丘瞪着她们几人:“我说,你们几个怎么一点不着急不生气?”

钟蕾蕾笑眯眯:“怎么哥你到现在都不清楚,阿哲说的话可信度比你高出几栋大楼这事实?”

钟丘真的觉得自己快顶不住。

程孟哲好心地接过话茬:“我事先真的不知情,估计杰哥去之前也不知道就是了。你也会说元东升有多大的势力,谁能想到他亲自来见杰哥和我。”

听起点…好像也有点道理。钟丘终于不再打岔。

“至于为什么…”考虑着说与不说,程孟哲偷瞧陆云起神色,虽是带了笑容,他却仍能轻易读懂她目中忧色,终道,“反正对我们很客气,这件事恐怕还得问问喻铭。”

“关喻铭什么事?”陆云起皱眉。

“大概不想龙帮总来找我,喻铭跟元老大说过什么吧。”程孟哲轻描淡写道,“元老大一向很看重喻铭,当亲弟弟一样,为了他想帮我们一把也不是不可能。”

陆云起点了点头:“回头找喻铭谈谈吧。”终忍不住嘀咕道,“一个龙帮就够惹人烦了,怎么还牵扯出魁元社。”

程孟哲暖暖一笑,抬头就见方红俦站在门口,不由一怔:“红姨…”

应一声,方红俦淡淡道:“钟丘出手也太不知轻重了。”

众人一时也不知怎么接口,都有些讪讪。

也不知妈妈刚才在外听到多少。陆云起有些担忧,她和阿哲才刚刚缓和下来的关系…

“抱歉红姨,又让你看到这些你最不想看到的。”程孟哲已开口道歉。

真是蠢毙了!陆云起瞪他。

方红俦淡淡道:“我最不想看到的,当然是你们兄弟俩闹别扭。”

“以后不会了。”程钟二人异口同声。

“还有以后!”方红俦重哼。

众人失笑。气氛这才稍微缓和下来。

见方红俦并无谴责,几人倒也放下心来。叹一口气,单予愁眉苦脸缩在椅子上:“现在表哥弄成这样子,留在这随时都有麻烦,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程孟哲同样在考虑这问题,闻言接道:“不如让他一起去C市吧。”

单予眼睛一亮,立刻却又黯淡下去,闷闷道:“他肯的话,早就跟我们走了。”

“这一次就算打晕他用抬的也要把他抬上飞机。”程孟哲心里实在忧虑重重,“元老大无疑警告龙行初不要擅动。Z市的地盘一向是龙帮做主,龙行初对元老大不满由来已久,我怕他借口挑衅,又再连累杰哥。”

他一个字也不肯多提自己。

“这样也好。”竟连陆云起也开口表示赞同,“杰哥一直留在这里,他们就始终不肯死心。去C市之后,大家互不相干,事情大概也能淡下来。”

“我实在搞不懂龙行初这个人。”钟丘皱眉道,“龙帮这些年壮大,要什么样的人才没有。单伟杰就算再出类拔萃,当年好歹对他有恩,又坐过这么多年牢。龙行初这么痴缠不放是什么意思?”

“并不是杰哥和我真有多么重要。”程孟哲淡淡道,“他争一口气而已。总以为杰哥现在不投他总有一天被元老大收为己用,当然就不能放任不管。”

“妄想症!”单予轻嗤。

一时几人都有些默然。半晌陆云起轻声道:“回到C市…为杰哥找份正经工作吧。他这三十几年,实在比别人几辈子还累,也许连一天的安生日子也没过过。可以的话,让他以后都过得幸福一些。”

程孟哲瞧着她眼睛:“我们这一次回去了,可能…很久都不能再见面了。”

“我明白。”陆云起点一点头。她明白的,真的。

“其实我…”不忍欺骗她,程孟哲终道,“蚯蚓进来之前,我们和元老大龙行初已经形成口头协议。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只要我们不属于他们任何一方,以后、不会再回Z市,招惹不到任何一方利益,他们就、就不会再骚扰杰哥。”

痴痴望着他,良久陆云起点点头道:“那样…很好。”

他答应这提议的某个瞬间,无疑已知道并即时做出选择,选择放弃了他们之间的某些东西。

但她竟然无法怪他。

从年龄还不超过两位数的时候起,她已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现在要怎么样呢?她放弃一切、再次跟着他回C市?

但她还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工作,自己的朋友。她曾满口答应易玲,从此再不离开。最重要她曾在心里答应自己,母亲喜欢的话,就陪她在Z市终老。因为明知道对于母亲而言,只有Z市才是故乡,只有在这里,才能永远思念着已逝的爸爸。

某个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他的选择。

也许在他心里,她才是他的一切。但为着别人,他果决的选择放弃自己的一切。

想到这里,陆云起终于再次点头:“你带杰哥去C市吧,我可以接受。”

这次再没了方才的委屈与不甘。

——真心

接下来几天程孟哲帮单伟杰做些扫尾工作,忙着在Z市和C市之间奔波。陆云起也私下约过单伟杰一次,他对他们擅自做出的决定好像并不反对。

陆云起想他是不想再看阿哲一次次为他将所有事情扛下来。

她这几天则是在医院陪钟丘。

原本这种事该落在易玲头上。可惜某人自从与同样来探病的叶砂撞见之后,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的结果是冷嘲热讽一番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二女都走了之后,两人的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到她们身上。

钟丘淡淡笑着说:“叶砂,只是年纪轻的时候懵懂喜欢的人而已。”

原来他还是分得清楚地。陆云起总算松了一口气,她当然知道钟丘在自己面前不会说一个字的大话,于是直截了当问他:“易玲呢?”

似乎愣怔了片刻,钟丘又笑开来:“那女人,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大概只有她不知道吧。”

陆云起也愣,随着也笑,笑着问他:“什么时候发觉的?”亏得之前她们都将他当做傻子,以为所有人都发觉的事,只有他没发觉。

认真地回想,钟丘半晌道:“七年前你跟雷霆离开的时候,那女人哭的叫凄惨,整个暑假没一天高兴,不知道的人还当她失了多大个恋。去学校报道之前一直陪着她,认识她三年第一头连着一个月不见她笑,那时候我知道在我心里并不是当她是个朋友在陪她。”停顿片刻,又道,“大一那年圣诞节,有些感冒就捂着被子一连在宿舍睡了好几天。某天室友叫我下楼,说有人找。下楼就见她包得严严实实像个粽子一样站在雪地里,看见我就把一包东西扔在我怀里,说是圣诞节礼物。后来知道她是先去看了你再坐火车赶到我们学校。那时候就想,如果错过这女人,以后一定会后悔吧。”

陆云起听得出神,半晌“啊”一声,轻笑:“那真是爱她很多年啊,干嘛始终不肯说出来。”

钟丘闻言笑,可惜是苦笑:“有些事…总以为是理所当然水到渠成的,谁知道…”谁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依然兜兜转转,该说的话一句没说,该做的事一件没做,不该疏远的关系,一时一分,日渐疏远。

“这种事还能怪别人?”陆云起轻晒,“别的先放一边,只说我看到的。你在她面前每次对叶砂那个态度,瞎子也要觉得你对她余情未了。”

“叶砂是朋友啊。”钟丘笑得更苦,“她对叶砂那个态度,我看到人家觉得多不好意思,当然想对她客气点。难道是为了我自己么…”

听到最后一句,陆云起终于微笑起来。

偷偷掖一掖枕在腿上的手机,她愉快地想,这一次总行了吧。笑着道:“出院之后找一天带易玲回家吃饭吧,好好跟她说…你的心意。这是作为男人,对待一个爱了你那么多年的女人,最基本要做的事。”

钟丘笑,重重点头:“嗯。”

钟丘出院之后,陆云起奇怪自己依然不想上班。

她觉得自己现在像一个等待宣判斩刑的死囚。

因为已经坦承杀过人,所以所有的决定再也轮不到自己做。

爱也好。留下也好。离开也好。开始也好。结束也好。

都轮不到她。

连邢喻铭威胁再不上班就炒她鱿鱼的留言也直接删掉。

偶尔她也会想,如果不曾表白自己的真心,如果没有生那一场谁都知道由谁引发的病,是不是现在可以少狼狈一点。

奇怪她居然并不后悔。

也许因为她从小到大都是那样的人。明知做的事丢死了人,还是要做,鼓捣着闹腾着不肯停歇。

无论怎么样都好,这一次她都想做到从前一次次对他的承诺。

不离开她。

可惜他们再也不是能够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小孩子了。

如果他主动离开,这次她是无能为力了吧?

程孟哲再回Z市的时候打电话约她吃饭,说是当做为单伟杰践行,单予也在。

陆云起想也不想就拒绝。

现在的情境,如同他们是即将同甘苦共患难的一家人,而她成了外人。

明知这也许是近期最后一次能见到他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