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在流着眼泪,面上却已扬起久违的笑容。

那笑容就像很多年前的很多次那样,向他承诺她不会离开他的决心。

程孟哲张了张口,连喉咙都在发抖。

这刻不知为什么,他心中忽然紧张到极点,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更紧张。

也许因为她还蓄了泪的眼里湛湛的光彩,也许因为…自他们重逢到现在,她脸上终于再没了丝毫犹疑彷徨。

不知隔了多久,她开口道:“我来是为了告诉你…”

他屏气凝神听着。

“…我还是爱着你。”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

“这么多年来,就算谈恋爱,就算结婚,就算离婚,还是爱你。”她静静道,“没有回到你身边的时候,在一起的时候,分开的时候,现在你又要离开的时候,还是爱。”

他还看着她。

他其实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能做什么。

他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样…不知所措,比起她第一次向他告白的时候,竟然更多了一百倍的紧张。

“我原本以为,这种话已经到了这种年龄的、连性格也跟当年不同的我一辈子也说不出口。”

他的手脚从麻木已有了些冰冷的感觉。

“我也以为,这些事我们心里都是知道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所以不说出口也可以。真的说出来,只是为彼此增加负担而已。”她语声真是平静极了,与刚才一边跑一边流泪的急切激动截然相反,每一个字都说得再清晰没有,“但就像你这么多年来为我所做的,却一个字也不肯多说给我听。我除了将心里真实的想法说给你听,其他也不能再为你多做些什么。”

那冰冷已开始渐渐转化为温良。

“一开始我逃避,因为不想承认自己拥有那段失败的婚姻根本全是自己的过错,不想承认是自己对不起了别人。后来明知道你所作所为全是为了我,从医也好,放弃唱歌也好,但我却不敢承受你牺牲了唯一的梦想也要加注给我的感情,我怕现在的自己…根本无法付出与你相等的心情。我还在过着任意妄为的生活,像当初说的那样当一名记者,可你却…”

他试着悄悄抬了抬手。

“你说要为了杰哥离开Z市的时候,我差一点就想要跟你走。拼命地制止自己那样想,因为明知道妈妈想回到有爸爸在的地方过完余生。我自己、当年一走了之,也对不起一班朋友。虽然现实不让我们大家承诺一生一世都在一起,但是…”

他终于搂她入怀。

她竭力平静的表象终于崩溃,伏在他怀中低泣出声。

“大家都为了我们的事在担心,也总是为我们做很多事。但明明大家都有很多烦心事,很多很多没有解决的事,如果不能为大家做些什么,还要再次一走了之,那我…”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他温柔地宽慰着她。

“我本来想,如果留下可以帮妈妈获得平静,让蚯蚓和玲子好好在一起,可以看喻铭找到喜欢的人,让雷霆放下以往的心结重新开始,那我留下就好了。至于我们…不能跟你一起,你过得不好,就如同我过得不好,那样我也算受到一再辜负你的惩罚了,这样也算公平了。”

抬头看他,她眼中又有了方才的那种急切,眼泪不停滚落:“但我回到从前的房子里,看屋里的一切,所有的东西都被你整理得干干净净。看着旁边那房子,想象你当初修房子的模样。我真的…不是什么伟大的人,只是个普通的人而已,我没有你…再那里过生活,一定会就这样疯掉,一定会的。”

温柔擦拭她的眼泪,他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买回房子后他总是定期回去打扫整理,独自坐着一切,他们一起的快乐时光只能在幻想中。那样的心情,真是回去一次伤一次。

与他双手紧握,她哀哀看他:“就算这一次我什么都不管不顾地跑来看你,但我知道自己还是没办法抛下那边的一切来跟你一起。但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想就这样分开。我知道自己很自私,但火车也好,飞机也好,来来回回往返也好…”

她大眼瞬也不瞬望他:“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

不知何时,两人周围已聚集了一些行人,各自都将目光投向程孟哲。之中也包括了单伟杰和单予。

亲吻她的额头,他点点头:“好。”

那声音像三月的春风一样柔和。

轻声地承诺在她心里却重逾千斤。

对待她想要他做的一切,他从来都是那样温和的,细致的,没有一丝迟疑的。她对他的热情,投注在他身上,全部都转化为无声的承诺与信任。

宠溺摸她的头,他笑着道:“你想要的,我什么时候吝啬过。”她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

如她所言,彼此都清楚不能在一起,很可能两人就此一生一世孤苦。如果能令她开心,所有力所能及的一切,他何乐不为。

周围尽爆发出一阵掌声与善意的叫好声。

既已看到happy ending,围拢的人群很快又散开去。下定决心,陆云起拉了程孟哲走到单予面前,望了那双掺杂了高兴、欣慰、羡慕与各种不知名情绪的眼,原本以为无法说出口的话,陆云起竟也轻易出声来:“小予,能不能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单予看着她。

大家是彼此能够全然坦诚相对的朋友。定一定神,陆云起拉着程孟哲道:“这个男人是我爱、也绝不会让其他人抢走的,能不能请你停止对他的心意?”

单予咬着唇。

“我知道付出的感情不能收回,就停在现在可不可以?”陆云起语声恳求间尽是坚决,“这男人我没法子再放弃。姐妹相争的闹剧我也不想演,我们都痛快点吧。”

这女人…骨子里还真是一丝一毫也没改变。

看着她程孟哲几乎要笑出声来。

单伟杰也只作一旁看热闹,完全没有出言襄助单予的意思。他可是老早就提醒过她,偏是有些女人春心荡漾无法自拔。陆云起为了程孟哲能做到什么程度,早在十年前他可就彻底见识过。

单予同样有些张口结舌:“云起,你…”

“给个痛快吧。”陆云起不耐烦挥挥手道,“如果不能立刻停止,咱们暂时就不要联系了。我虽然很想说、也确实不想失去好姐妹,但这只是我单方面自私的想法。考虑到你,我没眼看你在一边黯然神伤的模样,那跟劣质偶像剧有什么分别。”

单予也不知是在考虑还是实在不知能说什么。

“我跟钟蕾蕾算算也争了十几年,大家口中说着不伤感情,但这几年心存避忌不曾联系也是实情。现在弄到这一步,我就算威逼利诱都好,打也要打到她放弃。”陆云起重复一遍,“这男人我不会再放弃的,那女人我也不能失去。”

单予半晌苦笑:“红脸白脸你一个人唱全了,我还能说什么?”

陆云起还想板脸,却已扑哧笑出来:“你可以表一表决心。”

“你这女人,还真什么无耻无赖的话都能说出口。”单予无奈道,最后深深看一眼程孟哲,“我不知能不能做到,尽管试试吧。过几天联系你。”

两个女人痛快击一击掌。

程孟哲单伟杰在一旁瞧得张口结舌。

陆云起斜睨程孟哲一眼:“我认真了的交情,那都是玩命的。会不会为了男人放弃我的女人,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程孟哲失笑,向单予比一比大拇指:“谢谢。”

“你向我说谢谢、请求之类的话,好像全部是为了这女人。”单予摸了摸鼻子,“虽然不想承认,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心里其实并没有我能插足的余地,只是自己的…一时贪恋而已。”

程孟哲温然含笑,并不说话。他一向最清楚什么时候该沉默。

从头到尾都紧紧握住程孟哲的手,陆云起深深吸一口气:“既然已经这么做了,接下来我也该努力了。”

她倒并没觉得丢脸。

所有比这丢脸十倍的时候,她早在七八年前就已为他做尽了。

——原点

“辞职?”

手中捏着封面上写了大大“退职信”三个字的信封,邢喻铭一时搞不懂她在唱哪出。

陆云起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才上班没多久,这次一请假就是半个月,再厚着脸皮做下去的话,大家应该不少说辞吧。”

邢喻铭斜睨她:“你是会担心别人怎么说的人?”

陆云起耸了耸肩:“一向都有人说我是靠了你这个大后门才进来,我留在这里对你影响不好。”

“我可是老板。”邢喻铭说着就要撕信,被陆云起急急忙忙拦下,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就因为是老板,更应该给员工做好样子么。”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邢喻铭又说不上来。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一头长发随意披…不对,果然不一样了,平常总是披头散发的家伙居然将头发都一丝不苟地别在了脑后。总是衬衫加牛仔裤的装扮也换成了一身纤浓适度的白色套装,倒也有些职场女性的模样。脸…一脸柔和的笑容,双眼闪闪发光,连眼底都浮动着笑意,因这笑意让她整个人似乎都发起光来。

简直像是…

邢喻铭努力搜索合适的形容词,脑海中蓦地灵光一闪。

对!就是这个了!热恋中的女人!

不等他逼供,陆云起在他对面坐下,已笑着主动招供:“一切好像都回到原点了。昨天我和妈妈搬回了以前的房子,那房子…是阿哲一早就买下来的。我和他…虽然暂时不能在一起,但是大家说好了都不再逃避,以后的事…该怎么发展就怎么发展。”

一早就在心中预计了这结果,邢喻铭并没多大反应:“就算这样,你也不必辞职。既然决定留在Z市,总得有份稳定的工作养着你们母女俩吧。”

含笑不语,半晌陆云起浅浅啜一口茶:“一切都得来太容易了。学习,工作,甚至结婚我都不曾费过什么劲。结婚后工作的态度也很随意散漫,因为知道自己不会得罪了老板被炒鱿鱼就饿死。甚至离婚之后也还有你这个后门可以走,轻轻松松就找到高薪闲差的好工作。对比起我,那个人这些年多不容易,也不是我能想象得到的。现在决定要跟他一起努力了,以前近乎卑劣的生活态度,也该到此为止了。”

邢喻铭很是有些震动。

一直以来他们都以为她是在随心所欲享受这一切,都以为一切该感谢雷霆。

从来没想过她只是在过着自我放逐的生活。

果然只有那个人…才能唤醒她生活的动力与源泉么?

半晌邢喻铭苦苦一笑:“我一再强调我是真的看上你的才能。”

“我知道啊。”陆云起摊了摊手,“我是单纯觉得得来太过容易、没有真实感而已。想试试离开了你们,我还能不能有这些好运和顺利。”

“你二十六岁了女人。”邢喻铭叹息,“想事情不要再像个小女孩一样天真任性。”

“这话怎么很有点看不起我、觉得我果然要靠后门才能有出路的意思?”陆云起眨了眨眼,“任性一次又不会怎么样,我现在可是手中握了长期饭票的人。”

邢喻铭苦笑着举手讨饶:“我说不过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顿了一顿他忽然道,“反正在我们一帮朋友眼里,雷霆再有钱有权都好,对你的事,那个人比雷霆更像Superman。”

陆云起失笑:“也许因为我们一帮人出什么事,那个人总有本事解决的缘故。”

邢喻铭笑着点头。

程孟哲啊,可不只是在女人眼里才发光。

刚走到编辑部楼下,程孟哲的电话就打来。

陆云起愉快地接起。

“在干什么?”

“你呢?趁着上班的时候摸鱼?”陆云起反问,对某个一向做事很认真的家伙竟在上班时打电话给自己很是满意,嘴里却半个字不饶,“看来我改天果然该寄封匿名信给你们医院才对。”

那头程孟哲听得笑出声:“寄信不要紧,可千万别把原因写成我因为想某个人才这么做,那绝对是误会。”

陆云起重重哼一声:“不是这样的话你打给别人好了,本小姐可没那个美国时间陪你瞎侃。”

电话那头笑得更欢:“挂我的电话不要紧,挂掉之后最好打一个给玲子。”

陆云起一怔:“怎么了?”

“蚯蚓刚才打电话给我,郁闷地发了一通牢骚,好像带玲子回家吃饭的事吹了。”连程孟哲都有些头疼,“这两个人究竟想折腾到什么时候呢?”

“你少这五十步笑百步。”陆云起撇嘴,“虽然我也劝过蚯蚓带玲子回家,不过想也知道那家伙说不出好话。这回我可不帮他,真当女人那么好哄呢,想捏圆就捏圆,想揉扁就揉扁。”

“总之你打电话向玲子了解一下情况,该劝就劝两句。”程孟哲一向不太理会她的口是心非,“我还要忙,晚上再打给你。”

“等等。”陆云起连忙叫住他,“我刚才向喻铭辞了工作,从今天开始又要再找工作了。”

那头似乎愣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已隐隐带了笑意:“没关系,暂时找不到的话我帮你成立后援会。”

他是明白了自己的想法罢?心中一阵阵高兴,明知他看不起,陆云起还是挥了挥手:“那么,就这样说定了,拜拜。”

笑着挂断电话,陆云起回味十秒钟,立刻拨给易玲:“喂,女人,你怎么回事?”

易玲嘀咕:“什么怎么回事?”

“少给我装蒜。”

“也没怎么。”电话那头的声音懒洋洋,“就觉得太纵容某人把我当宠物了,想放着就放着,想牵出去遛遛就牵出去遛遛。”

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会主动把自己当小狗。陆云起对天翻个大白眼:“他还没当面向你表白?”那她上次苦心设计的电话传情不就白费了。

易玲的声音依旧闲得很:“‘跟我回家出顿饭吧’算不算?”

“就这样?没别的?”陆云起怒。

“没了。”

稳一稳神,陆云起道:“你现在在哪?”

“废话,当然在公司。”

“好,下班后蚯蚓家门口会合。”

易玲一愣:“干嘛?”

“就一句,来还是不来?”陆云起十分不耐烦。

易玲倒也干脆:“来。”这女人让她做的事她向来不会拒绝,就算明知绝不是什么好事。

“OK,回见。”

陆云起挂断电话就直接打车去了钟丘家,虽然十分钟之前她才说过要和那个人“甘苦与共”,不过顶着这种天气找工作显然不在她“甘苦与共”的计划之中。

和舅妈林开慧一起吃饭喝茶聊天,下午快六点的时候,陆云起就出了门去,只说要帮人“讨说法”。

她一向疯疯癫癫没个正经,林开慧倒也没放在心上。听她要领了朋友来吃饭,就跟她一起出门买菜去。

在车牌下等了十分钟左右,就见易玲下车来。身材高挑容貌秀丽,人群中十分出众亮眼。

打量她衣着,陆云起笑着拍了拍她。

易玲白她一眼:“一副猫偷了腥的贼样,笑什么笑?”

比起两根手指头,陆云起慢吞吞道:“第一,我本来在想你找不找得到蚯蚓家在哪,看来是一早就凑准路线了。第二,某人这穿衣打扮估计原本打算好今天要跟他回家吧,看来是某个没脑子的男人打电话又说错了什么话,才惹得某人说了气话,事后又后悔,所以一听到我的邀约立刻就迫不及待赶了来。”

易玲气得直追着她喊打。

笑闹一阵,易玲叹道:“虽然总是气他不会说法又没脑子,但一想到那天他电话里说的,就不能真的气起来。”

虽然隔着一通电话,虽然那个人甚至不知道她在电话的另一头,但那…真是她听过最动人的表白。

虽然心里早已隐隐察觉到他的真心,可当他真的说出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比想象中还要高兴和感动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