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间,恍惚听到有人问自己:“谁可以让你青丝如旧?”素素嘟囔了一句,胤祯却听得分明:“爱人。”

第十八章

素素抱着头在床上哼哼,胤祯站在床边看着她,旁边是端着药碗的丫头。

天杀的胤祯,这么大劲的酒,为什么不提醒我一下!素素现在满身武艺就象被废了一般,躺在床上任人宰割,可怜兮兮的看着胤祯把黑黑的汤药往自己这边端。不能喝,万万不能喝!不能喝,不能喝,眼前变得模糊起来……

眼角处,大颗大颗的眼泪就那么悄无声息的滚了下来。旁边的丫头看了暗暗笑,昨夜还是神出鬼没的英雄,此时成了怕喝药的狗熊了。胤祯瞪了一眼,挥斥下去,自己坐在床边,扶起素素,耐心的说:“这酒不一般,喝那么急,一定会伤着身子的。这药不苦,你看--”胤祯抬手自己喝了一小口,反正昨晚他也喝酒了,想告诉素素一点不苦,抬头看去却愣住了。

素素神色恍惚,眼神散乱,额头已经密密的渗出一层汗珠,分明神志不清的先兆,胤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慌乱中,“咣当”一声打碎了手里的药盏。

清脆的落地声,仿佛惊醒了什么。素素大叫一声,身子猛的向前一挣,手虚空一推。胤祯向床里一闪,素素推了个空,没了依靠的身子,一下子整个前倾过去。胤祯伸手一扶,正抱了个满怀。触手是硬硬的绑带,耳边传来嘤嘤的哭泣,和断断续续的声音:“不要,不要……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

听到动静,赶进来的丫头们,一眼看见胤祯抱着哭得不成体统的素素,识趣的退了下去。

胤祯轻轻拍着素素的背,口里慢慢的说道:“没事哦,没事,没事。”自打山神庙之后,这是两人第一次这么接近。只是这一次――。看着一向洒脱坚强的素素哭得肝肠寸断,胤祯跟着一阵阵心疼。纵然他努力的去调查,有些事还是查不出来。至于素素,更不会告诉自己。但凡她肯解释半句,别人也不会追杀她那么狠。胤祯怜惜的拍着素素的后背,硬硬的绑带告诉他面前这个女人的不易,心中多了许多异样的感情。

“能告诉我什么事吗?”明知道可能不会有回答,胤祯还是憋不住的问了,“总憋在心里不好。”

一场醉酒,素素的身体显得格外虚弱。胤祯明白这才是真正的醉酒,以前的都不算。

素素轻轻的向旁边挪了挪,和胤祯拉开一段距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眼神变得冷硬起来,笑了一下,说道:“谢谢你了。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没什么好说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胤祯递过来水,喝下去,说道:“吃点药就好了。”

胤祯说道:“你说得朋友可是十七弟妹?”

素素点点头,闭上眼睛,“知道就好了,不要说出去。我们姐妹都不愿意入这个红尘。”

胤祯笑道:“你们是心有桃源,自然看不上这个俗世。”想起十七福晋以前偶尔的惊世骇俗之举竟然和素素有着某种共同之处,心中也释然了。老十七若是有这样的老婆也不会掺和进来。可是,他料错了。因为,桃源不一定在红尘外。这都是后话了。

素素歇了一会儿,说道:“我一直想一件事,可是我太笨了,想不出来办法,只好向你明说,希望你能给我一个人情。虽然,这事对你而言可能不太舒服。”

胤祯道:“你我还分那么清做什么?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素素道:“你虽然卖了葛天涯一个人情,可是这顶帽子一定会让你不舒服,将来定是要找凤凝算账的。葛天涯人虽粗鲁,却是个精细人儿,对你也不会认真卖命。这笔交易着实危险。我希望,你能卖我一个人情,把凤凝好好的送出府去。对外就说死了之类的,给他们一个圆满。”

胤祯道:“这也不算你的人情,我早有此意。若是往日,就是杀了他们,我也不会眨眼。可是偏偏赶上这么个当口,我也不瞒你,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可我心里憋着不少恶气。”

素素叹道:“你三妻四妾,桃花满身,却要求自己的老婆全心对你,这公平么!可见天下男人都是无情之人,师娘说得没错。”

胤祯被她抓住话柄,有心辩解,却无从说起。

只听素素继续说道:“更何况,他们两人能在一起,你这个洞察先机的十四爷也有一大功劳。若非你精心安排,那葛天涯如何能在江南会馆那么巧的遇到被人拐来的凤凝,以凤凝的身份又岂是那么容易被拐卖的。”这些都是平日里素素在跟踪葛天涯或者其他人时发现的。当时毫无头绪,此刻都串成了一条线索。

素素看向胤祯,胤祯看着她,她的眼里并没有责备或者不屑,除了深深的疲倦之外,就是诚意:“十四爷,这世上有情人不易,成眷属者几希。能不能成全他二人?”

胤祯这回是真的明白,素素的眼里没有争权夺利的那些事。甚至连个“肮脏”的评价都不愿给。自己的,四哥的,诸般手段都没入了她的法眼。看过便看过了,风过水无痕,只求不污了自己便罢!

她的眼中全是这些小儿女的情事,天地之大,于她而言,无非是情天恨海;红尘众生,看在她的眼里,超度者皆为有情人!胤祯心里有些好笑,原以为她是洒脱的,不羁的,想不到竟是这般模样。可是看她执著清明的眼神,又觉得自己似乎脏了些。沉吟着,没有立刻答应。

素素略有失望的调转头去,垂下眼帘。算了,这种事,求胤祯本来就尴尬。低着头说道:“没事的,不答应就算了。看他们的造化吧。你本来就不该答应的。”突然想起,当初如果自己的丈夫能够放自己出去,恐怕也没那么多事。自己现在应该在山上,悠游自在的生活。可见,这世上事多半都不如意。

胤祯看着她的光头,心中一动说道:“若是我答应你这人情,你要如何还我?”

素素抬头,有些吃惊:“啊?这个,我还没想好。”

胤祯对她的坦白无可奈何,低声笑道:“你以为我不会答应么?这要看什么条件了。当年太祖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啊!”

素素不太了解满清的历史,对努尔哈赤的事迹八卦知道的更少,只知道胤祯要开条件了。

胤祯看着她,发现自己分外喜欢她迷惘的样子,心中柔情涌动,口气也格外的温柔,道:“把头发养起来,可好?”

素素看了他一眼,说道:“待我退出江湖之后,自然会养起它来。这种不男不女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胤祯知道她会错了意,也不点破,问道:“怎样才算退出江湖?”

素素叹口气,“不知道,至少没有这些纷争,可以安安静静的过日子,放放心心的睡觉吧?”

胤祯道:“你的愿望到简单。只不过,若是这样,连皇帝也在江湖中了。”

素素反驳道:“谁又说不是呢!”

胤祯一愣,随即陷入沉默。两人并肩靠在床头,想着各自的心事。

素素站在郊外,目送葛天涯带着凤凝离开。凤凝似乎看出来什么,怕自己的事情连累孩子,郑重的拜托了素素,必要时为孩子说两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走了。素素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方才知道,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女人,内心的强大似乎犹胜自己,对她,竟多了几分敬意。

恂贝勒府为侧福晋出殡,规模也就一般。弘映站在母亲的灵前,低低的哭泣。这孩子已经长成少年的模样,一直由由德妃在宫里带着,对凤凝不是很亲。素素想起凤凝临走时说的话:“……我有丈夫,却不知道夫妻之爱;我有孩子,可是我没体会过母子之情。我的要求不高,只想做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哪怕箪食瓢饮,风餐露宿。……”想起十四对凤凝的所作所为,看看弘映茫然无悲的眼神,在这个无情无爱的世界,离开才是出路呵。素素在心里为凤凝的举动喝彩,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出路和未来,就象师娘一样。想起师傅和师娘,素素嘴角含了一丝甜蜜的微笑。

葛天涯先把凤凝送回无境山庄,然后才要返京,来往路上要两个月的时间。算算时间,差不多是春暖花开,胤祯也要返程,时间上不算过分。

看着回来复命的素素,胤祯略微有些怀疑。素素却无赖的说:“反正你老婆也跑了,他要是不守诺言我也没办法。”胤祯明白她是在反讽自己,可是看她那副欠揍的模样,忍不住捏了俏鼻,恶狠狠的说:“记着你欠我的头发。”

反正是欠了,说也没用。素素摸摸鼻子,不再吭声。

胤祯收回手,指尖有一种异样的麻酥。脂腻香轻,心中微荡。

自从素素答应留发之后,胤祯自觉与素素更加亲近。只是这几日,素素似乎和德文走的颇近,听说他二人时常一起出游,心中颇为不悒。难道素素只为爱人留发的说法不过是酒后醉语?或者她原本就是在敷衍自己?心里七上八下,有意证实,却又苦无机会。

此刻,见素素无意中流露的小儿女举动,知道她心情不错,不如借这个机会问问。斟酌了一下,问道:“素素,你打算今后怎么办?”

素素再三告诫自己,远离胤祯。从一开始,他的心思就很清楚的摆在那里。因有前车之鉴,理智上,胤祯早就被三振出局。好在胤祯一向聪明,也摆明了做朋友的意图,加上两人之间有意无意的纠葛甚多,素素并不排斥他的亲近。每每这种时候,心中被压制的亲近之意多少有所流露。比如遇刺救人,比如宿醉求情,比如现在。亦是这种流露,让胤祯慢慢摸清了她的喜怒,虽恼于她的倔强,却并不着急,笃定自己有朝一日定会抱得佳人归。

殊不知,经历了凤凝的事情,素素亲眼看见胤祯的无情之处。将心比心,不是不心寒。就算心中有千万种好感,后退的步子却更加坚决。待到蓉蓉八月生产之后,自己定是要走的。不管德文还是胤祯,只道自己做了场花花绿绿的梦。

说起蓉蓉的孩子,素素已经为它安排好了去处。当初,胤祯为了防止皇室血统的孩子有了旁系支缘的血亲,竟然派人给凤凝配了绝育的药!这件事目前只瞒着葛天涯一个人。倘若凤凝终身无子,葛天涯将来会不会珍视她如今日这般尚未可知。正好蓉蓉这里有了身孕,素素早就打探清楚,这个孩子不是老十七的。蓉蓉连她都要骗,怕是心中有了羁绊,将来能不能真的走脱还在两可之间。若是以自己这个不清不白的身子抚养孩子,将来怕是要受不少委屈。素素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这个孩子,活的清清白白,顶天立地。是以安排凤凝假怀孕,八个月后自有娃娃送去。

凤凝感激素素为她着想,况且这样养的娃娃和自己亲生的又有什么区别!也不问娃娃的来路,点头应允。葛天涯知道凤凝怀孕,自是喜不自胜。凤凝按照素素的嘱咐,叮嘱他勿向他人透露,免惹不必要的麻烦。葛天涯具是应允。此时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可是,在这个娃娃的背后,蓉蓉究竟是怎样想的?不得不让人费思量。

素素想着自己的心事,不提防胤祯乍然此问,含糊说道:“走一步算一步吧。不是雍王爷那里还有事情么?总要帮完这个忙的。”

听她这样讲,胤祯心中有所不平,“想不到,你为四哥做事倒是很费心思呢!”

素素不以为意,笑道:“你也可以喂我吃毒药,换三次机会。”话语轻松,眼神却严肃起来,眯起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的笑意。

胤祯连连摆手,“算了,算了。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岂能用这种魍魉之计。你十四爷好歹也是堂堂皇子,这点期许还是有的。”

素素自然明白,这些都是官面上的漂亮话。那雍王爷何尝不是如此自诩!自有身边的人为他们打点一切,争取顺心遂意。只不过胤祯曾经明令禁止,因此没有人敢打她的主意罢了。冲着这一点,素素就不能对胤祯太过绝情。服毒之仇自是要报,知遇之情也不能视而不见。

胤祯继续说道:“如果,如果四哥那边三件事都办完了,你怎么安排?”胤祯小心的看着素素,探问着。

素素想了想,计划自然是有的,不过与眼前人无干。抬头正好看见胤祯眼里的小心与期望,心中一动,随即按捺了一下,平复心情之后,说道:“自然是归隐山林,与鸟兽为伍,做个野人罢了。”

胤祯道:“那十七弟妹呢?你也要离开她吗?”

素素惊讶于胤祯的观察,自己只约略提了几次,他便看出两人关系菲浅,道:“各人有各命,虽是朋友,亦免不了天意难违。”

胤祯难掩急切,站起来走了两步,说道:“你这一走,当真谁都不顾了么?”

素素体察他的心意,心中又甜又涩,勉力说道:“哪里,即是朋友,当然要常来看看。到时候十四爷高门大户,不知道还能不能进来啊!呵呵!”

胤祯听的明白,这是在拒绝自己。除了朋友,不可再进一步。心中失望至极,暗自攥了攥拳,脱口说道:“吴先生客气了!胤祯能得先生青眼,已是三生有幸。若蒙先生光临,自是洒扫门庭,香茶待客。”这是胤祯第一次如此疏离的称呼素素。

往日,不管素素如何推拒,胤祯始终态度亲密,多方维护照顾。如今乍然疏离,素素也是一愣。心中刺痛,方觉自己对胤祯竟有不一般的期许。幸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两人相对无言,素素匆匆告辞。胤祯无语,颓然坐在椅子上。

四月,胤祯奉命回防。黑压压的人群中,没有熟悉的面孔。空荡荡的酒店里,沉醉酒乡的人不知天明。一日日的熬过去,明天会有新的生活。

八月,蓉蓉秘密产下一子。按照计划,素素将之送往无境山庄。

十月底,素素返回京城。十一月,戴先生亟夜来访,口头交待第三项任务,护送十三爷去丰台大营。

其实,不过是一天的功夫,等到素素陪着十三返回京城的时候,曾经的雍王爷已经皇袍加身,成为当今圣上。此时九门禁闭。闲杂人等,不得出入。素素正惊诧间,身边的十三爷已经出手,一把薄薄的利刃紧紧的贴住素素的颈边,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也可轻取其命。何况是早有准备的十三爷!

一声令下,几名禁军侍卫蜂拥而上,精钢熟铁的手铐脚镣转眼扣在纤弱的手腕和脚腕上。十三这才收回利刃,抱歉的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纸,竟是原来那封信的夹层!素素看去,赫然是拘拿自己的命令,用的还是雍王府的印信。素素眼光一闪,脑子嗡的一声大了起来,那笔迹,笔迹竟然是蓉蓉的!

是蓉蓉告诉雍王爷,务必拘拿自己的?!儿时的往事涌上心头,她始终记得,她所受的苦终究要加诸于自己身上!

素素看着十三,点点头,又摇摇头,仰头看天,复垂首向地,思忖很久,方才对十三一笑,自嘲的,无奈的,了然的,恐怕还有点追悔莫及。

十三躲闪着她的目光,说道:“先生还有什么心愿,胤祥定当尽力。”

素素道:“该了的都了了,该断的都断了。只是当初十四爷救我之时曾提出同样的要求,被我拒绝了;如今却帮助差点毒死我的人,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若是十三爷还念我寻药的辛苦,就请记下我对十四爷的愧疚吧!”

十三点点头:“我们是兄弟,老十四更是当今圣上的嫡亲弟弟,断不会有事的。先生的嘱托,我记下了。”挥挥手,四五个侍卫簇拥着,押下素素,打入天牢。

第十九章

幽深的天牢,尽头是一所石砌的小屋,专为罪大恶极且爪牙甚广,有劫狱之险的死刑犯准备。四周具是尺许厚的石壁,只有门缝处微微漏出些外间的烛火之光。素素惟一可以判断时间的工具就是狱卒送饭的节奏。

这个地方也是蓉蓉选的么?当年她也是这样被断绝思母之心的吧?

素素静静的靠在墙角。这里除了空气,连耗子都进不来。地上是干净冰凉的青石板,和四周的墙壁浑然一体。除了阴冷,还是阴冷。既然睁眼闭眼是一样的,就没必要撑着眼皮。索性闭了眼睛,静静的默念口诀。只要没死,就有希望。

死寂的石屋里,偶尔响起拉动铁闸的“嘎嘎”声,狱卒吆喝着扔进一碗又一碗泛着骚臭的白饭。

大概送到第三次的时候,素素突然觉得铁闸拉动的声音异样的宏大,一束光亮照在自己的眼皮上。有人来了。

在黑暗里久了,所有的感官变得分外敏感,空气中传来轻柔的震动,素素敏感的体察到几处要穴的皮肤有危险的风从外向里穿过。牛毛针?!

眼睛已经适应了半明半暗的环境,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位华服少妇,看样子,德文混的不错。

秀林高傲的站在台阶上。俯视着眼前的阶下囚。交错的铁链之中一个单薄的身形倚墙而立。牛毛针随血液运行全身,只要不运功,就不会冲破心脏,保全人的性命。只是,针到之处,必如万蚁噬身,更有针扎骨刺之痛,生不如死。任你有绝顶武功,此刻也要屈膝俯首,任人宰割。秀林踏前一步,打量着。曾经高洁的额头被蓬蓬乱发遮蔽,那双曾沁寒她心肺的眼睛,在光亮的照射下蒙上些许的混浊;德文曾经迷恋过的红唇此刻挂满了苍白的死皮。素素的狼狈极大的满足了秀林。隐忍了许久的仇恨和委屈,变成狂野的血液在脉搏里横冲直撞,似乎要把胸膛激荡冲开。秀林手脚冰凉,嘴唇微微颤抖,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咬牙切齿只冒出来一句:“白素素,你也有今天!”

素素抖动了一下眼皮,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世界,知道方才的亮光已经伤到了眼睛,若再强睁,两只眼都要瞎。当下紧闭双目,头微微向里侧去,对秀林的挑衅置之不理。她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和蓉蓉去森林里玩耍,两个人掉进陷阱的事情。蓉蓉说过,只有先自救,才有资格被别人救。

蓉蓉,我欠你的,还给你。可是,我们还是朋友,我等你来救我。

下颌一紧,秀林抢上一步捏住素素,银牙紧咬,五指并拢,指尖微曲,带着呼声从素素的脸上掠过。在这冰凉的天牢里,素素头一次在自己的身上感觉到温暖,脸上仿佛燃起了滔天的大火,火焰中,素素听到女人疯狂的笑声。

有人阻止了秀林进一步的举动,“夫人,此人武功高强,莫要被她瞅了空子。”秀林难解心中怒火,吩咐人取来鞭子,浸了桐油,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鞭子抽打在肉皮上的声音,间或夹杂着一两声闷哼。在失去知觉前,素素听到有人隐约说道:“她不能死,戴先生吩咐过,留着她有用。”

秀林走后,牢房里恢复了死寂。素素不知道自己是在多久之后醒来,但是体内冲撞的牛毛针让她不得不咬紧牙关,饶是如此,还是有轻微的呻吟声泄露出来。门外响起轻柔但是敏捷的脚步声,素素灵台明光忽现,至少可以拖延会儿时间。口中的呻吟略微有些大了。

回忆着方才皮肤感觉到的牛毛针数量,但愿没有错。以她的本事,逼出牛毛针并不是难事,难在如何知道有多少牛毛针进入体内。倘若少了一根,在运功过程中就有可能吐血而亡。幸之又幸的是,她被关在这所黑屋子里太久了,眼睛失明的结果是加强了其他感官的功能。至少这针是治不住她的。

素素满头大汗的坐在地上,手上脚上,胳膊上,腿上点点血珠渐渐汇成一条条的血线,蜿蜒在鞭痕上,诡异的盘旋着。一共是一百二十针,江南铁家的“甲子轮回手”。秀林和铁家的渊源还真深。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鬓边似乎有几丝乱发,素素下意识的抬了一下手。哗啦啦的铁链声,和手上沉重的感觉提醒她身处何地,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云边放鹤的日子,怎么就这么难?一阵阵倦意袭来,慢慢沉入睡乡。

不知睡了多久,手忽然被人轻轻的触动,素素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刚要说话,那人轻轻的道了声“嘘……”,呼吸间的热气落在脸上,素素只觉得眼中一热,没想到会是他!

来人轻巧的在铁链之间跃动,卡卡几声,素素只觉的手脚一松,已经解了枷梏。被人向前一拽,身后的鞭伤扯动巨大的疼痛,素素的身子一慢,继而毫无凝滞的随着那人悄悄沿廊子走出去。待到门口,素素停住脚步,解下腰间带子,蒙住眼睛,正要随着出去,手上一紧,竟是来人在怔忡,轻轻推了一下那人,没有时间了。两人加快脚步,躲入外面的夜色。身后骤然响起暴风雨般的锣鼓声,“越狱喽――”

素素跑不快,那人干脆背着她,两人一路急行,向城西而去。

素素听得周围渐渐安静,鼻翼间有水气和草地的湿气。风力似乎强大了些,又乱了些。开口说道:“德文,我们到哪里了?”

那人正是德文。

“城西三里,还没有出京城的范围。”德文的声音微带喘息。

“放我下来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素素平静的说。“你仔细听听,四面八方都有人往这个方向奔来,他们早就准备好了。”

德文一惊,伏地侧耳倾听,果然如此。喃喃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素素掸掸衣袖,抿了抿头发,拉着德文坐好,说道:“一点也不奇怪。虽然我不知道你怎样拿到的钥匙,怎样找到我的牢房。但是我却知道从一开始,雍亲王同时答应你和铁家的时候,我就注定要死的。只不过,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可以逃开。”

“我一直再琢磨,雍亲王什么时候会下手。十三爷把我抓起来的时候,我想大概就是这个时候了。但是我忘了一件事,如果我死了,你怎么会继续为他做事?到时候他又会如何处理你呢?”

“现在明白了,借铁家的手,杀了你我;借你我的手,削弱铁家的势力。不过,他们有两点没有料到,一是秀林在我体内种下了带毒的牛毛针,我现在形同废人;二,你身上的毒早就被我解了。可惜戴铎太过高明,对你泄露了铁家试图杀我的阴谋,没有毒药也能牵制住你。若是我早点能想明白,你或许还能有条生路呵!”

德文听明白了,心中恍然,难怪秀林会“不小心”透露素素牢房的位置,难怪那天秀林会“得意忘形”的醉酒,让自己顺利偷到钥匙,原来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自己也大意了,天牢的钥匙怎么会保存在外人的手里?!秀林怎么能有天牢的钥匙?!

德文和素素并肩坐了,又是一个冬天,素素暗自摇头,今年似乎就没有经历过夏天呢!正想着,德文说道:“答应雍王爷的时候,虽然有铁家的为难,我却想以你我的本领,退出江湖并非难事;如今看来是我托大了,我们的心思可没有武艺高强。”

素素点头赞同,扑哧一声乐了,戏说道:“这就是所谓的无招胜有招?!”

德文看看她,冬夜冰冻的星空下,久违的红颜一笑,心中不禁向往,悠然说道:“原想再听你弹琴,可惜只能等来生了。”语气中没有半分悲凄,仿佛在谈论明天的安排。

素素有些抱歉:“上回误解你了,我以为你想坐享齐人之福,连琴都没看。”

德文微愕,继而有些兴奋的说:“是么?你介意的,是吗?”然后声音稍稍凝滞了一下,说道:“我,我和秀林……,我只想和你一起走,但是她,她……”

素素沉静的说:“德文,我们今生无缘了。”

空气中一时静默。良久,德文才轻声然而决绝的说:“我知道的。从西北回来,我就知道了。”

素素亦是黯然,下意识的抬头,才发现眼前一片漆黑。忘了,眼睛被蒙上了。说道:“一会儿,若是你有机会逃出去,一定要走。不要再因为我滞留了。我对他们还有用,死不了的。”

德文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素素只觉得唇上似有片羽掠过,便面上飞红,把头扭向一边。耳听德文说道:“素素,何时再能听你抚琴?”

素素静下心来,想了想:“不难,现在即可。”嘬唇吐纳,声声似凤吟龙啸。清亮处,自有高调清明,回旋九天之上;低语时,宛如夜半私语,青苗初发,徘徊九地之下。德文虽不知曲目,却觉夺神摄魄,为之神往。更有逍遥悠然之处,以手击节,且和且歌。

一曲终了,二人沉默不语。素素慢慢解开蒙目的带子,打量着四周围拢上来的人群,残破的白色中衣无风而动。

德文惊诧的看着她,不是不能视物,不能运功吗?

素素仿佛知道他的惊讶,说道:“铁家的甲子轮回手洒出的牛毛针,总共一百二十针。我逼出一百一十九支,留下一只,要解秀林附在针上的麻药。”原来,秀林并不想让素素痛痛快快的死,把针用麻药浸泡了,试图从素素的瘫痪中获得更多的快乐。

那只针现在就在素素的舌底处压着。此处肌肉最为柔软,亦敏感异常,是以疼痛之感最为强烈。麻药的效力慢慢的蔓延全身,素素凭着一点神智和疼痛的刺激,勉强支撑着。

周围渐渐围上了各色人等,有些鲜衣怒马,张扬着自己大号。有些黑衣黑面,不知来自何方。林子里骤然惊起的栖鸦,嘎嘎叫着在众人头顶上盘旋。许是闻到了血腥的气味,兴奋的不肯离去。呕哑噪杂的声音对比着沉默的人群,谁也不知道活着出去的人会是哪个!

素素评估着自己的伤势和功力,两个人中恐怕只能走一个。这一次怕是今生的最后一战了。扭头看看德文,“如果有机会……”

话没有说完,就被德文打断了。他笑着摇了摇头:“素素!今时不同往日。我比任何时候都盼望来生。”口气竟是异样的轻松。

所谓大战,实际上是一场屠杀。混在一起的人群,仿佛下的过满的饺子煮在沸水里。人群的惨叫声和寒鸦兴奋的嘎嘎声混合在一起,在远天星子的凝视下仿佛一张静止的油画。没有颜色,没有线条,甚至没有生命。屠杀,彼此在屠杀中屠杀。

当素素发现自己还能握住剑的时候,周围是一圈黑衣人,背着手,围着她,似乎是这场屠杀的围墙,默默的静立在夜色里。

旁边微微一动,素素伸手捞起,德文喘息着靠在她身上,环顾四周,一边慢慢的调整气息,一边断断续续的说:“天啊!我这辈子杀的鸡都没有这次杀的人多!”对黑衣人竟是视而不见。

素素扶着他说道:“我只淹死过蚂蚁,比这个多。”

低沉的,暗哑的笑声渐渐的飘荡起来。死沉的夜色多了两丝人气。

“呀――”一声清亮的呼喝骤然传来,素素感到剑气袭来,本能的挥剑低档,身后的空挡自动被德文填满。两人配合无间,在素素挡开的刹那,德文已经挺剑刺向那人的要害。那人恍然未觉,招式未变,依然直直的刺向素素。

待到德文欺近那人,看清脸面之后,大吃一惊,慌忙撤剑后退。本来他的身上就带着十数处剑伤,被自己回撤的剑气一荡,蹬蹬蹬连退了几步,脚下一绊,竟然跌倒在地。素素身旁空门大敞,“噗”的一声,竟被那剑穿胸刺过。

素素身形一滞,旁边一个受伤的人竟然在这个时候挥刀追上,向素素侧面砍去。素素顾不得胸前的剑伤,左手握紧那剑,身子向侧后斜倾,躲过大刀,右手挽剑远掷,正中挥刀之人的咽喉,吭也没吭一声,便落在死尸堆里找不到了。

素素赶紧点穴止血,身旁已经有人再度逼近。德文已经调整身形,挡在前面。喝道:“秀林,你疯了。赶紧回去!”

素素微微叹了一口气,她并不担心秀林,但是秀林身后的黑衣人究竟是何方来路?

不容素素细想,秀林已经一言不发的攻上来。素素怕自己杀意太重,伤了她,错身让开,德文接下她的剑招,却是只守不攻。虽然,从一开始双方就知道,这只是一场交易。但是耳鬓厮磨间,总有淡淡的情意。攻者,知其无杀,身剑合一,决无回防;守者,含疚守中,洒下天光剑影,不肯递出一分杀意。攻守之间,那淡淡的情意,混合着鲜血杀戮,辗转撕扯成浓浓的,化不开的惆怅,飘渺虚拟,轻轻饶饶,缠住每一个人,消弥了素素眼底的杀戮。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猝不及防的喷射而出。素素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德文眼角的余光扫倒,心下大惊,胸前空门打开。秀林每一招都是拼了命的攻击,此时收势不住,连人带剑,径直撞上德文的身体。德文竟似不觉,也未见使了什么招式,就如乡村野夫一般,简简单单的伸手一推,便把目瞪口呆的秀林推到了一边。踉跄几步,扑到素素的身边。

素素仰首看着他,笑了笑,张口想说什么,满口的鲜血已经堵在了嗓子眼,德文伸手拉住素素,笑道:“我要你来生。”一口鲜血涌出,早就精疲力尽,气血耗光,倒地而亡。

素素仰面朝天,想着不久就可以见到师傅师娘,心中无限欢欣,只闭目等死。

秀林疯了似的扑上来,死命的掰开德文的手。无奈德文抓得死死的,任她如何使劲,竟是纹丝不动。秀林掰开不得,移怒素素,手中兵器早就抛到一边,双手握拳,捶打着素素,口中哭喊道:“还我丈夫,还我丈夫来!”声音穿出去很远很远。

素素觉得自己就象一个破烂的布娃娃,正在被人渐渐的掏空。你的丈夫?你来怨我?我去怨谁?杀了我吧,就像我杀了他们一样。身子也不觉得疼了,素素的嘴角勾了勾,闭上眼睛。

朦胧间,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呻吟,秀林的哭喊声嘎然而止。

素素想,来了,来了。师傅,师娘,我来了。

第二十章

素素醒来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手中的半副手掌。交握的双手牢牢的缠在一起,想来有人分不开,就直接砍断了。

一松手,手掌啪达落到地上,翻滚了两下,不动了。秀林应该和德文在一起了吧?德文的来生不应当许给自己呵。自始至终,素素对秀林总有一份说不清的内疚,为前夫,也为德文。纵然自己一直没有回应德文,可是秀林的悲剧却始终和自己有关。细细想来,秀林的心情和自己怕是有许多共通之处呢。

素素闭上眼睛,思绪回到现实中来。获救了?

“啧啧,亏了人家痴情的紧抓不放呢!”蓉蓉特有的声音传入耳中,素素心中一松,在她这里,应该放心了。蓉蓉用手帕轻轻包好,放在案几上,素素道:“有机会把他们合葬了吧!”

蓉蓉道:“一场火烧了个精光。哪分得出谁是谁!”顿了顿又说道:“当时情况紧急,十四爷的人正好赶上,把宫里人吓走了。我怕你死了,就只好――”看看那只断手,眼中有淡淡的歉意。

素素道:“这样也好,总算遂了秀林的心愿了。对了,那些黑衣人是宫里的?”

“当然了。本来我计划,把你抓起来,然后我去劫狱,再放一把火,没有人知道我们是死是活。十七那里我都和他说好了,由不得他不同意。偏偏老四得寸进尺,把我困在宫里。幸亏有德文,不然你就真的被他杀了。”

蓉蓉不讲“老四”困她的原因,素素也不问,只是说:“我们把他们想的太简单了。想必我们做什么,他都看得真真的,然后将计就计,称心如意吧。”

蓉蓉道:“幸亏还有她告诉我们的事情做保障,不然输的更惨。对了,你选择老十四进京的路,也是这样想的,是吗?”

素素道:“侥幸罢了。就算知道他会回京,时间上差太多,路程也不够,我只是尽人事知天命!我们在十四爷那里么?”

蓉蓉摇摇头,有点为难的说:“还在十七这里。本来我是说不回来的。可是你伤那么重,我只好厚着脸皮回来了。反正,他听我的,你不用担心。”

素素道:“其实,十七人很老实,对你也有心思。你如果不喜欢,就别招惹人家。”

蓉蓉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素素叹口气,“你不打算告诉八阿哥孩子的事情吗?”

蓉蓉吃惊的看着她,素素点点头,“放心,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其他王府知道的人已经被我杀了,包括老四家的。”

蓉蓉似乎放下心来,说道:“算了,不说了。和他,唉,说不清楚。”

正说着,门外有轻轻的咳嗽声,门帘挑起,进来一个瘦削的年轻人。素素挣扎着要见礼,年轻人赶紧拦住,说道:“姐姐见外了,胤礼不敢当。不敢当。”

蓉蓉在旁边冷哼一声,低声嘟哝:“你敢!”

十七阿哥面上一红,神色有些尴尬。素素道:“十七爷,请你多包涵啊!”也不替蓉蓉解释,反正,她就是那么古怪的脾气,十七想必早就知道。

十七说道:“姐姐见外了,这些日子,请安心将养,有什么要求请随时吩咐,不必客气。”

素素见他话是冲自己说的,一双眼睛却直往蓉蓉那边瞧。知道他找蓉蓉有事,轻轻打了个哈欠。蓉蓉道:“你慢慢休息,我们先回去了。”

素素耳朵好使,他们出去以后,隐约听见十七略带急切的声音说道:“蓉蓉,我,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下来是蓉蓉打断他说话的声音,看来是不愿意让人听见。

素素放心的闭上眼睛,周身暖暖的,沉沉睡去。

休养的日子除了药苦了些,别的都令人满意。十七阿哥府就象是世外桃源,隔绝了外界的风风雨雨。蓉蓉从来不讲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素素也不问。人生难得几回闲,就算知道了又能改变什么?比如十四阿哥,比如德文,比如四阿哥……

这天,素素在花园的假山上吐纳呼吸完毕,正在休息。一阵压抑的哭泣声传来,素素听声音熟悉,忍住没有动。轻快敏捷,又带着几分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的传来,那是十七阿哥特有的步伐。蓉蓉似乎很吃惊,胤礼的声音带着叹息,细细的问着。素素一听就知道蓉蓉有事瞒着胤礼,但是,究竟是什么事情,让蓉蓉躲在这里哭呢?

果然,过了一会儿,胤礼叹了口气,说道:“你还想瞒我多久?无境山庄里的那个孩子……是八哥的,对吧?”

素素吃了一惊。可是,回头想想,这些阿哥哪个不是人精,哪里没有他们的奴才暗线。自己在京里那么招摇,盯上自己的肯定不止一家。没想到这个十七阿哥竟然忍了这么久才说,对蓉蓉是好还是坏呢?

蓉蓉也很吃惊,半天没有说话。胤礼说道:“四哥派人烧了无境山庄,杀了那几个庄主,可是并没有直接杀死葛天涯的夫人孩子。葛天涯的尸首我已经派人找到了,你不妨和我一起去看看。这两天四哥被八哥和十四哥缠住了,不会注意我们的。”

蓉蓉声音有些嘶哑,“你是说……”

胤礼道:“我也希望葛天涯能够事先有所安排,保护自己的妻儿免遭横祸。所以不排除李代桃僵的可能。你是大夫,这具尸首可以肯定是葛天涯的名义死的,但是我看见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所以,需要你确定一下。”

蓉蓉接口道:“若不是葛天涯本人,那么孩子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