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底,如斯笑了,傻呵呵。

二十一章 不该说出口的秘密

不吃饭的女人,在这世间或许还有好几个。不吃醋的女人,却一个都没有。

当威武将军府唯一的千金大小姐杨惜弱,默而不言地陪伴在怀王殿下身侧,共同出席厅宴之际,在场所有的年轻女眷们眼底透露而出的,皆为浓郁的钦慕。

她身穿白色衣裙,彷佛是为了迎合怀王殿下一袭素白长袍。唇角勾弯,正浅浅微笑着,而眉心,描有粉色如桃花瓣的印记,高雅且不失女儿家的灵动。一双眸子隐约闪露着的神采,乖巧伶俐,亦荡漾了一抹淡淡聪慧。

她没有归属将相之后的高傲态度,也无凡常深闺少女的纤弱气质,她只是静静地跟随于怀王,恬淡、从容。

然而就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在生平第一次坠入爱情时,她们总喜欢用大胆且直白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心中所好。杨惜弱也无例外,当下,她眉宇间的羞赧,明白无误地把内心洋溢的幸福感,生动地体现出来。

恍然间,我倏然忆起了匆匆一瞥的花魁叶静芸,那位同样拥有着明媚动人的相貌、同样拥有着亲和柔谧笑靥的温婉女子。

爱情世界里,有人欢喜有人忧。小声,我嘀咕道,“三哥… 怀王与惜弱姐姐走得甚是亲密嘛。”

“何止亲密?”回应我的疑问,杨延风旋而解释,“你进府日子短浅,所以并不知晓其中详情… 长话短说,去年年末圣上便已赐婚于怀王。今年三月十六日,便是怀王与惜弱成亲的大日子。”

掰了指头算算,“咦,不就是六天后么?好快( ⊙ o ⊙ )!”

“是挺快,流光容易把人抛… 而三天过后,亦是惜弱妹妹十八岁的生辰。过完十八,她便不再是杨家人…” 语气略略停顿,风三少倏然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话语里隐约有了一抹不舍,“排风,很快也会轮到你了。及荆女子,总是越早成婚越好。”

淡然摇摇头。

我才芳龄‘十五’,好歹也等我长到‘二十五’,再考虑考虑夫君的最佳人选罢。

“不想嫁?”

挑挑眉,风三少凑近了身子,在我耳畔低声倾诉,“你或许不知道… 老夫人已经帮你与二哥合对八字、算了姻缘签。坤二艮八,此为上上卦,即能和睦相处白头到老。或许四月初八,便是你与二哥的大喜之日。”

“什么?!四月初八?!”我目瞪口呆,岂不是一个多月后?!

“四月初八乃全年大吉,最最适宜成婚。”风三少挑眉,唇边泛起一抹复杂笑意,“你当年随你母亲来到杨府,老夫人见你温顺乖巧,便提议订下婚盟,而你母亲亦点头答应… 排风表妹,你不会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忘了罢?还好身处颜府的你离家出逃,否则,我二哥可真要单身一辈子,娶不了夫人。”

记得个屁!

我只记得颜爹曾与薛秉哲的母亲开玩笑,想要两家订下姻亲。事实结果,是后继两个月,薛秉哲每天都会用篮球狂砸放学归来的我==#

我收回,我收回留在杨府骗吃骗喝两个月、快乐生活每一天的恣意论断。

“在想什么?想着自己的大红嫁衣??”好笑的调侃我一句,风三少淡淡提醒道,“先收拾收拾你那心花怒放的精神劲儿,我们该入座了。”

我心花怒放个六饼!我沉默,是因为我在思忖如何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此时此刻,到访的宾朋贵客们齐聚入席,鉴于正式饭局之前是例行茶会,我正打算随意挑个紧挨风三少的位置坐定,然而对面的公子光,却以眼神示意我去杨老夫人身旁。

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被风三少一席话刺激得凉了半截腰的我,不想再移步。

入座,我才有空得以观察到场的‘重要嘉宾’。

分坐于怀王两侧位置的两人,正是威武将军与杨老夫人。大将军的左边,先为嫡子杨延光,其次才是身着青色袍衫的大哥—— 杨延嗣。他为二夫人所出,也即风三少的同母长兄。

虽然未尝与大哥有过交谈,但我亦听延瑛延琪俩姐妹提及,我被杨延光从廷尉司带回杨府的当晚,延嗣大哥曾守望于钟隐轩外,除去询问我的伤患情况,更主动遣派家仆请来盛京城内各大医馆的大夫为我把脉诊治。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逡巡打量的目光,杨延嗣侧过脸来,朝我微微颔首。

微楞,我亦即刻点头以示应承。

顺沿大哥之后的座位,即风三少,再其后,则是呆头呆脑的我。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这个傻瓜,坐错了位子还浑然未觉。因为,杨府上下有头有脸女眷,全坐在了我的对面o(╯□╰)o

杨老夫人左边的座儿,安排给府上最貌美动人的绝色女子杨惜弱,其次才为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而延康、念慈两个小精灵鬼,坐于他们母亲的膝上,时不时转悠着脑袋瞧瞧厅内宾客,偶尔,还朝我龇牙咧嘴做做鬼脸。

摊摊手,真是不讨我喜欢的娃儿~

撇撇嘴,我正欲恶作剧般朝向粉娃娃们回复一个雷死人不偿命的表情,风三少却突然以腿轻轻触碰了我的膝盖,低哑了声线道,“排风,怀王正问你话。”

赶紧收回为了营造夸张表情所微微错位的下巴,我屏息敛声端正态度,目光同时锁定于平原君,沉声道,“王爷,你刚刚问什么来着?”

此言一出,杨老夫人面部表情稍稍有些僵化,威武大将军杨继业则皱了皱眉头,公子光猝然紧绷了薄唇曲线,至于坐在我对面的四夫人,更面露几分鄙夷。

平原君彷佛预见了我走神的思绪,并未怪罪,他只是缓和了话语,再度发问,“本王听延光提及,排风姑娘乃是杨府失散多年的远亲?”

“回王爷话,民女正是二哥的… 表妹。”当然不能说不是。硬着头皮,我讷讷地回复他,外加毕恭毕敬地摸摸马蹄,“殿下,排风初来乍到多有不恭,还请您原谅排风先前的无心之失。”

“无须介怀。”平原君久久凝视于我,微微笑道,然而交谈言辞间有着明显的惊讶意蕴,“听闻排风姑娘因身子不适而卧床休养数日… 本王未尝料到,你气力恢复得如此之快。”

呃,他是在赞扬我身体壮如牛?还是暗诧我宛如打了鸡血般、嗷嗷亢奋?

顶着满头黑线,我尴尬了脸色,“杨老夫人与大将军待排风如同己出,一日三顿膳食与药汤,皆照料得妥妥当当,丝毫不曾怠慢… 亦因此,我才能及早恢复安康。所谓大恩不言谢,但排风内心,对于老夫人与大将军的感激之情,实属一言难尽。”马屁,是任何重大场合都必须拍奉~

此刻,杨老夫人面容才重新绽放了欣慰笑意,威武大将军也面露些许宽慰。

脑袋倏然探过来,风三少低哑了嗓音打趣道,“表妹,难得你说对一次话。”

撇撇嘴,尚未来得及瞪视风三少,我的余光却瞄到了公子光。不知是不是风三少突然靠近的缘故,杨延光蹙紧了眉头,神情多有不悦。

哟哟,还真把自己当班干部了==||| 思及仍然闭门自省的某人,我悒郁了半个多月的忿忿不平,猝然间有了喷薄而出的欲图。加上方才亲自目睹恭维巴结者的奉承,我整理整理思绪,毫不犹豫地开口道,“王爷… 排风还有话要说。”

正与杨老夫人轻声交谈的平原君,诧异地看向我。

“有关、有关于春申君旧部叛乱之事… ”告诉自己要镇定自若,可面对着平原君如水般平静沉谧的目光,我难免几分慌神。深深呼吸,我艰难亦是决绝,“虽然我二哥杨延光功不可没、力挫宇文庆叛军… 但、但是廷尉监大人贺兰芮之,亦在关键时刻神勇机智、胆识超凡。倘若没有他的理智指挥,只怕我二哥他… 难逃一死。”

全场,瞬时哗然。

“表小姐此言差矣。”附送《星邪剑谱》的官员甲连连摇头,“敌兵当前,所幸有杨侍郎果断率领精锐神武军前往廷尉司,增援护卫… 否则,若让宇文庆劫走春申君,不仅皇室威仪受损,更助长叛军嚣张气焰。后果,真不堪设想。”

“虎父无犬子!大将军的嫡子,自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击膝而叹,随赠补品的官员乙忙不迭赞同,“廷尉监大人大意在先,失职在后。明知春申君押禁于廷尉,不但不提高警惕,反而任由宇文庆在地底挖掘通道。此举,分明是里通外敌!若不是圣上仁慈,只怕给予的惩处,断不是闭门自省如此简单!”

“不是的!贺兰大人并非如你们料想般大意失职。相反,他沉着冷静、处事得当。”急切地,我出声解释道,“贺兰大人不顾个人安危留守于廷尉司,反而嘱咐我二哥,命他先行离开…”

“圣上的决断岂能有错?!杨姑娘,你分明是藐视圣意,对陛下不恭!对怀王不恭!”官员丙的口气,徒然加重。他面容上流溢而出的情绪,只有不信任与不屑。

四座皆惊的宾朋,开始议论纷纷。

窃窃私语的有,交头接耳、暗自讨论的也有。更有甚者,譬如官员戊己庚辛们,则感慨了语气,批驳道,“区区女子,竟然随意议论朝纲、大放厥词。”

“我…”目睹威武将军黑沉了脸色,我空有辩才,却难敌悠悠众口。

“说下去。”

简单的三字,出自于神情肃穆的平原君,持重且威严。

方才还似炸开了锅的喧嚷大厅,猝然归于寂静。短短瞬间,众人皆是噤口不言。惟有道道目光,如无形利箭戮刺着我的脊梁骨。

再度深深呼吸一口,我鄙视这群马屁精们==#

竭力平缓了嗓音,我徐徐道来,“身为廷尉监,贺兰大人可我尽忠尽责。只因事发当晚,他明知敌我兵力悬殊却坚持不肯离开。一则,为转移宇文庆逆贼视线,二则,更为争取援兵到来时间、护卫廷尉司大局。”

“转移视线?”平原君微楞。

“对!因为宇文庆误信春申君囚困于北狱,所以才突发兵力强攻廷尉。”迎着平原君如水般暗藏不露的审视眸光,我一字一顿道,“其实,废王根本不曾拘禁于廷尉司!”

话,在冲口而出的同时,寂静的大厅再次陷入错愕震惊的混潮。我猝然瞥见了平原君眼底快速闪过的诧异,亦清晰无误地看见了公子光眉宇间的阴霾。

恍然顿悟,我后悔于自己把皇权内部的惊天大秘密曝露于悠悠众人。

糟糕,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心中激烈燃烧着的勇气火焰,宛如中途熄火般,消减了后劲。踟蹰犹豫地,此时此刻的我,窘迫地几乎语不成句,“殿下,我…”

“杨排风,你这个笨蛋!”杨延光反应最快,出声叱责我。此时,他脸色沉鸷得似乎是要掘地三尺,直接把我埋入地底。

“杨排风,妄言非议在先,胡言惑众在后,你可知罪?!”平静自若的气息,从平原君身上蓦然抽离。他突然站起身来,沉声质问道。

双腿蓦然酸软,我赶紧起身离座,俯首跪地,“殿下,我… 我不是诚心…”

“王爷,排风她年岁尚幼,并不懂得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失神无措间,我听见了杨老夫人颤巍巍的低呼,她心急如焚地为我求情,“老身请求您,切莫…”

沉实的脚步,朝我缓缓逼近,却在离我不到一丈的距离,倏地停歇。

“来人,把她带走!”

二十二章 年少不知岁月忧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被带到廷尉,等我找回自主思绪之时,已经被平原君侍从们按住胳膊臂膀、跪在冰凉地面。

追随平原君前往而来的,除了杨家人,更多的是先前到访威武将军府的宾朋贵客。他们沉默不言地看着狼狈不堪的我,偶尔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几句,彷佛是在议论我即将面临的重惩。

“按照北秦律法,非所宜言者,立斩不赦。”离我仅仅数步之遥的平原君,沉声问向刚刚上任不足半月的新廷尉监,“大人,本王说得可有错?”

犹豫地看了看把提审堂拥堵得滴水不漏的众多官吏,以及威武将军府重要成员们,三十出头的廷尉监,也不禁呆讷了神情。恍神片刻他方答,“是、是如殿下所言…”

火急火燎地迈步上前,杨延光出声恳请道,“大人,我表妹她年纪尚幼,并不懂得自敛言行。况且,眼下北秦朝纲秩序井然…”

“但若时逢太平盛世,妄言惑众者则处以笞刑六十。”打断公子光的求情,平原君再问,“试问大人,是否即刻予以笞刑惩戒?”

怔神半晌,廷尉监似乎恍然领悟,“王爷所言极是。”

“大人,恳请你法外开恩!即使是笞刑六十,普通男子都难以承受,更何况是有伤在身的弱女子?”

“二哥… ”虽然时常看公子光不顺眼,但是关键时刻,他居然能如此维护我。颇为感动地,我朝杨延光投以感激目光。

充耳不闻于公子光的恳求,廷尉监示意卒官把我强行按倒,“施刑。”

匍匐于潮湿冰凉的地面,寒意骤然袭来,刺激得我颤栗身子,刚刚吸进肺部的冷空气,却随着沉实竹板落在臀部上的莫大痛楚而全然吐出,难以承受的,我发出一声惨呼。

“大人!排风她病体初愈,请您网开一面,杨延光愿代她受罚。”公子光单膝着地,跪在我身旁再度请求,“她刚满十五,身子骨自幼薄弱,实在无法忍受笞刑之苦。”

“这… ”廷尉监挥挥手,面有几分难色道,“律法所定,本官也不得违背。来人,把杨侍郎请开,继续施行。”

莫大的痛楚再次传来,此时此刻,体内的血液似乎全都汇聚集中在了□,我不得不咬紧牙关,竭力隐忍一波接着一波的折磨。只是,自胸口猝然窜袭的憋闷感,清晰且完整地跳出来对我进行夹击,让哀嚎不已的我,近乎窒息。

“杨排风,你可知罪?” 毫无情绪起伏的问话。

委屈,连同践踏在自尊之上的深沉羞辱感,逼迫得我摇头否认,“不认!我没罪!”

“排风!”眉宇间尽是担忧的杨延光,凝视着我的眸底,写满了又气又恼的无奈情绪,“死撑对你并无好处!究竟是板子硬?还是你嘴硬?你就点点头,承认你的口误之失,王爷自然不再追究…”

“我的罪责,仅仅源于我道出不该泄露的秘密…”踌躇与犹豫,离我居然如此遥远。只因心底纠结萦绕的,由始至终都是不甘不愿,嘶哑了嗓音,我固执倔强地重申,“然而,若是追究胡言惑众,排风始终认为自己没有半句虚言。我没罪,贺兰大人亦无半分失职。”

“你们两个,愣着做什么?”窘迫了语气,廷尉监示意卒官,“继续施行。”

竹板与身体碰触时所发出的声响,虽令我心悸,但亦无所怨尤。咬着牙,承担着皇权所赋予我的人格耻辱,我恶狠狠地瞪向平原君,忽然明白了废王春申君的叛逆举动,也明白了他为何不满足于王爷的高贵身份、弑君夺权的真实内涵。

君权,那凌驾万众之上的迷人感觉,那恣意摆布他人命运的舒畅感喟,这便是野心家们前仆后继、宁可舍弃生命,也要悍然夺取的绝对幸福。

唇边,蓦然尝到了一抹血腥气息。不知道是自己咬破了嘴唇,抑或是缘于内脏受到重创、而开始不自主地口吐鲜血,此刻的我分辨不清,只觉头疼欲裂。

沉默寡言的平原君,自始自终冷眼旁观我的挣扎、我的反抗。

“杨排风,你真当自己是铁打的?!” 恼恨的反问,痛惜之情溢于言表。

是不是我被打糊涂了?

恍然间,我似乎看见公子光明亮的眸子里,有了一抹可疑的自责。

鼻子,微微泛起酸楚。

有气无力地,我缓慢迟疑地诉说出声,“我… 我始终认为,贺、贺兰大人是尽职尽责的好官。而我… 没有罪。”

“杨排风,你听二哥一句劝,不要如此固执。”

“颜招娣,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如此固执。”惘然失神中,我的目光似乎穿透杨延光,停落在他背后之人,啊不,是两个人。

晃晃脑袋,我努力睁大眼睛,然而视线却渐渐被浓浓白雾所包围。仅仅片刻,雾气笼罩着的两个人,她们似乎迈着轻松步履向我迫近,五官轮廓,也随着彼此距离的消减,愈发分明。

那不是林婉之与爱汪么?

“你个小傻瓜,现在的世道,哪来海量的化工厂实验员职位随你选择?更加不要说什么生物实验室研究员~”皱起眉眼,爱汪劝阻我,“小姑娘家家的,要懂得舒服。安安心心挑份就业前景大好的专业读四年呗。毕业后,工作平平稳稳,还能昼夜吹着空调、舒舒服服坐在电脑前打字。当当小白领,生活多美好哇?”

“美好?分明是平淡… ”轻轻地,我叹息,“或许,我这个人并不懂得计较得失。只要认定了的东西,就算在他人眼中看来又瞎又烂,我依然固执己见、绝不轻言放弃。”

“笨蛋。”爱汪耸耸肩,半眯起眼睛看向林婉之,“丸子同学,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所谓的信仰追求,真值得十几年如一日地坚持么?审时度势、力争最大利益,才是人生首要功课~”

“别问我,我没有个人信仰==|||”吧唧嘴,正乐滋滋吃着‘可爱多’牌冰激凌的林婉之,含糊不清地回答,“信春哥,上本科;信曾爷,医学院停尸部任你邪~ 信完春哥、信完曾爷,姐姐我依然愁苦得堪比阉人。”

“莫笑世人太疯癫,只因世人看不穿。”长长的呼吸一口,我低低的笑了,“除了本人意志可以主宰我自己,其他一切,统统不能影响我的决断。”

“杨排风,本官再问你一次,你是否知罪?”魔音穿耳般的质问,骤然驱散了眼前幻景,而淋漓冷汗,正沿着我的额头缓慢下滑,无声息的滴落于唇边,微微滋润了我干涸已久的嘴角。

手,此时被杨延光紧紧攥握,“排风,你承认啊,承认自己所言有误… 傻丫头,要懂得进退,要懂得臣服。”

我也想承认自己言行不当。

然则,血淋淋的错误,往往最接近真实。人生最大的信仰,莫过于实话实说,对么?

我甘之如饴。

动作迟缓地,我从公子光温热掌心里慢慢抽离了自己冰凉五指。唇边泛起苦笑,我轻声吐露一句,坚定执著,“我没罪,我只知道,贺兰大人尽职尽责。”

“你…”

“廷尉大人,杨排风既是威武将军府远亲,亦为本王未来姨妹。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杨将军与本王皆有管教不妥当之处… ”沉默了漫长时间的平原君,终于淡淡开口,“恳求大人准许,暂且将杨继业、杨排风,连同本王收监关押。三日之后,请太子殿下亲自审理。”

二十三章 番外之宣和往事

北秦朝 宣和十五年 盛京城 杨府

“妹妹,诗经《静女其姝》有云: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既然你没有乳名,从今往后,你便唤作姝儿。”

身穿宝蓝色衣袍的小少爷,把几根早已枯黄的苇草一股脑儿擦满了淡粉衣裙的女娃娃发髻上。眯着眼眸笑笑,他拍拍手上、身上沾染的的泥污,神情颇为自得。

“姝儿?输儿??不要… 真难听…”头摇得宛若风中飘零树叶,女娃娃眼泪顺着鼻涕流,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她粉嫩嫩的右脸颊,还留有一大片口水印儿,以及清晰可辨的牙咬痕记。

“不难听。”语气不容置喙。

“就是难听…”女娃娃哽咽抽泣,“而且,娘亲已经为我取好名字… 不能改。”

小少爷微微愣住,继而态度蛮横霸道,“听我的!我说叫姝儿,就是姝儿。”

“可、可是…”鼻涕瑟缩,女娃娃明显底气不足。

“没有可是,听我的准没错… 走,光哥哥带你去城南角吃臭臭臭豆腐,两文钱一碗,很好吃… 你这个乡巴佬,没吃过罢?不许哭,鼻涕掉进豆腐里,就不好吃了。”

泥污小手,牵起粉嘟嘟的嫩手,小公子光骄傲的仰起脑袋,引领了姝儿妹妹,屁颠颠晃出后院,正准备赴往繁华闹市街时,却在府邸大门口,与一位低头埋首、专心把玩拨浪鼓的黄衫孩童撞个正着。

被突如来的力道撞得连连后退几步,黄衫小少踉跄跌倒在地。而他手中握有的拨浪鼓,也极其不幸地飞离他的掌控,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弧线后,猝然跌落于仍在低低抽泣的女孩儿脚下。

小公子光撅起嘴,“笨蛋。”

哇的一声,不过五岁的黄衫童子红了眼圈,开始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控诉,“二哥欺负人,二哥欺负人…”

“真吵~ ”小公子光皱皱鼻子,继而做出鬼脸模样嘲笑道,“三弟爱哭鬼,每天都要哭三回,丢脸。”

“我要告诉爹爹、告诉娘亲,二哥又欺负人…”话虽如此,然而黄衫童子依然跌坐在青石板地面,丝毫没有起身的打算。

不再理会异母弟弟的指责抱怨,小公子光捡起地上的拨浪鼓,不由分说地塞入姝儿手中,“送给你。”

“不要… 是三哥的东西。”声音,细小低微。

语气跋扈,“送给你,就是你的。”

“它是我的,它是我的!”眼见心中所爱被抢走,短胳膊短腿的黄衫稚儿终于不再留恋地面,蹭地从地上爬站起,鼓了腮帮,“二哥,你不能抢走风儿的拨浪鼓。”

“你的??”小公子光嗤之以鼻,明明只有七岁大,稚嫩的面容却拥有超出实际年龄的不屑表情。他骄傲地仰起头,宛如斗公鸡般,语气里尽是嚣张跋扈,“我是嫡长子,府上所有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皆为我囊中之物。”

输人不输阵,黄衫稚儿努力辩驳道,“拨浪鼓是爹爹亲自赠予,即是为我所有。”

“表哥…”虽然眼角还挂有泪花,姝儿却不再鼻涕瑟缩。胆怯地看了一眼小公子光,她讷讷地出声劝解,“我娘亲说,不可以夺人心中所好… 非、非君子所为… ”

“你娘也是个笨蛋。 自己喜欢的,就得抢过来。”往姝儿脑袋瓜子呼上一巴掌,小公子光朝向风弟弟吐吐舌头、再次做出鬼脸,“爱哭鬼,羞羞脸~ 从今往后记住了,爹爹的东西,便是二哥的东西。 有本事,你来抢。”

“我,我…”蓦然,稚子红了眼眶,“你以大欺小,明明知道我体力不及你。”

“笨蛋。”态度骄傲地掷下简短评价,小公子光牵了姝儿妹妹的手,屁颠颠地大步迈前。在经过黄衫童子身边时,他却故意虎着脸色、撞撞风弟弟的肩膀,继而扬长离去。

“拨浪鼓是我的,它明明就是我的。我要告诉爹爹、告诉娘亲,二哥总爱欺负人…” 被孤零零留下的孩童,终于按捺不住满腹委屈,痛哭失声。

然而,悲伤哭泣与控诉话语,须臾间,被吹刮而至阵阵春风所悄然湮埋。就连普照大地的明媚阳光,也因为暖暧太阳被浓厚云层遮蔽而蓦然消减、褪却。

蹒跚的步履,缓慢走了几步,蓦地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