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松手,酒壶猝然跌落在地,发出清脆裂响。

响动,暂时消减了席筵宾客的欢愉笑谈,也蓦然终止‘风光’二人组的喧闹争执。

众人目光,如潮水般,向我涌来。

而我,却像是被潮水般前赴后继、延绵不绝的酸楚,紧紧缠绕。

我,像一个笑话。

“他在哪当值?”祖母的问询,饱含不满,“居然如此毛手毛脚?”

“看上去,有些面生。”迟疑答话,源自于菊婶。

面生??

是啊… 三年不见,我都从十五少女变成了十八‘男儿郎’,在你们看来,当然陌生。

或许,不仅仅陌生,只怕是,早就俩俩遗忘?

无言摇头,我嗤笑。

半是自觉,半是惶然不自知,我蹲下身子,开始捡拾破碎瓷片。

手,依然抖得很厉害。

深深呼吸,我努力眨眼,努力让视野不至于模糊。

蓦然,一块碎片,竟递至我面前。

勾垂脑袋,我黯然接过,“谢谢… 贺兰大人。”

谢谢你,有生之年,赠我一场梦幻。

“年轻人,你在何处当值?”杨老夫人的质问语句,蓦然传来,“怎么从未见你?”

吸吸鼻子,我哑着声线回答,“小的… 在厨房劈柴。”

“抬起头来。”

“小的… 不敢唐突老夫人。”我苦笑。

“无须躲闪,你且抬头。” 杨老夫人的责令,严厉,且不容置喙。

抬头?

只怕,你亲眼目睹于我的面容,徒添后悔。

苦笑,撇下拾起的酒壶碎片,我缓慢站起身来。 迎向杨老夫人审视目光,镇定自若的我,徐徐抬起头来。

“你… ”老夫人的斥责,在看清楚我的面容后,全然终止。她的神情,由最初的质疑,蓦然转为欣喜,却在愣神刹那,变成惊骇。

无声如我,淡淡微笑。

陡高悬崖,可以毁了沼泽君的左手;枝繁叶盛的枣树,也可以毁了我的右脸。

我,早就不是无谓无忌的‘杨排风’。

抚上右脸,以手背遮住纵横交错的数条丑陋疤痕,我无怨无尤,低声道,“抱歉… 唐突了老夫人。”

是我太傻,傻得以为,世间真情,是可以跨越时空阻隔、跨越外在条件,恒久存在。

殊不知,人心就像天上的星星那般,看似接近,却无限遥远。

偶然,说变就变。

“排风表妹?!” 风三少最先站起身,微微急促了呼吸。

“排风?真的是排风??”不确定呼唤一句,杨老夫人的眸光在我脸上来回逡巡,良久,她激动亦是倍感惊喜,“你你… 你还活… ”

“老夫人,您看走眼了。”摇头,我依然淡漠微笑,“小的,复姓诸葛。”

“胡言乱语!你明明是排风,我的乖孙女!” 杨老夫人笃定话语,却对于我一身男儿郎装扮,分外诧异,“你,你怎么穿起…”

“刺客,有刺客!”

惊惶失措的疾呼,源于侧门方向,打断了杨老夫人的倾诉,也引得满厅宾客纷纷离席、面露诧愕。

“来人,快抓刺客!”

杨府家丁话语刚落,突然笼罩过来的男性身影,紧紧握住我的手臂,下一秒,我整个人便陷入到温暖怀抱,而低沉嗓音,亦在耳畔悄然响起,“师姐,我们快逃!”

感激,我朝沼泽君颔首。

“他是—— 宇文昭则??” 耳畔,是无数惊呼。质疑,恐骇,慌乱失措,乱如麻的情绪,在欢乐气氛骤褪的正厅,弥漫开来。

然而,来不及收拾我满腹伤感,一声饱含哭腔、带有万分惊骇的女性哭诉,从厅门猝然传来,凄凉悲惨,令在场听闻者竦惧,“老、老夫人… 郡主她,七窍流血,死了! ”

什么?!

仅仅眨眼,送入洞房的新娘子,怎就翘辫子?

“关门!” 冰冷吩咐,源自于杨延光之口,不夹杂任何情感起伏,须臾,明晃晃的银剑,便出现在我视野,“把门关上!不能放走刺客!”

阿噗一口血~~

混乱上演,真可谓热闹非凡。 身为天煞孤神星的公子光,你不反省自己命里带冲,反倒把我与沼泽君当成了刺杀你新娘子的凶手、欲擒之拿之?

有生之年,谁和谁的相逢,依然是场纷乱表演。

我不得不冷笑。

揉揉眉心,此时正四面楚歌、背腹受敌。困窘亦是无奈的我,凑近脑袋,在沼泽君耳边低叹道,半是调侃半是戏谑,“师弟,现在真得感谢师傅,传授我俩《欲女心惊》口诀与剑谱。否则,今晚我与你,真得变成五花牛肉。”

目光,悄然停落于正厅角落搁置的—— 两把扫帚。

不得已而为之,赶鸭子上阵。

人生,从头到尾,都在上演一场反转剧~~

三十四章 强攻与弱受

颜爹常说,路漫漫其修远兮,不如大家都打的。

所以,当一袭大红喜服的公子光手持银剑,步步紧逼时,我不得不离开沼泽君怀抱,退至厅侧角落。师姐师弟,人手一把扫帚。

光少,你以为你胸口别了朵大红花,便俨然霸王花了么?

别拿扫帚不当武器,好歹,它还是根棍==|||

“排风,我给你两条选择。要么,回到我身边,要么… ”公子光虎了脸,眼露凶光,几欲把我吞入腹中,“别怪我刀剑无眼,伤及你身。”

笨蛋杨延光,此时此刻,我若承认了‘杨排风’身份,那么沼泽君,就真成了死而复活的‘逆臣反贼’。

不犹豫,亦不退缩,我伴在沼泽君身侧,从容回复道,“二少,您有所误会,我们既不是您的旧时,也不曾谋害新娘子… 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出路。”

“排风丫头,你鬼迷心窍了不成?怎可如此维护宇文昭则?”

记忆里,无微不至关照我、始终待我如同己出的杨老夫人,竟也快步走上前,站在公子光左侧。面带疑惑与忧虑,杨老夫人审视着沼泽君。眸中意蕴,警觉且不悦。

“师姐…” 纳闷不解,沼泽君问我一句,“为何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如此忿怨?”

这个问题,实属一言难尽==

蓦然,杨老夫人朝我伸出手,露出一抹和蔼笑意,“丫头,你向来懂事听话,还不快到祖母这儿来?让祖母,好好瞧瞧你… ”

脸上伤疤,有什么好瞧的?我无奈苦笑。

“抱歉…” 深深呼吸一口,我依旧是摇头,“老夫人,您真是认错人了。在下并非‘排风’,乃是师从自在门、诸葛笑笑生膝下第六位愚徒。 至于我同伴,绝非你们口中所称‘宇文昭则’,为我同门师弟… ”

稍然停顿,我整理略微混乱的思路,决绝道,“我与我师弟,并非谋害郡主之刺客… 恳请老夫人您慧眼明察,放师弟与我一条出路。”

“祖母,排风恐是中了蛊毒、迷了心智。”蹙迫话语掷地有声,下一瞬,公子光的银剑朝沼泽君刺来,“宇文昭则,这一回,你插翅难飞!”

“当心!”

慌忙拉过沼泽君往右躲闪,我同时举起扫帚拦阻,果不其然,噼的一声响,扫帚前端被锐剑劈断,徒留棍身。

“杨排风!”此时,公子光脸色愈发难堪,咬牙,他沉声警告我,“我再好言相劝一次,不要为难二哥。”

并非我刻意为难,为何你不能放我一次自在??

不动声色,我缓慢往外侧挪移半步。侧过脸,回望于沼泽君,我不确定问,“师弟,你还记得《欲女心惊》第一层心法么?”

颔首。沼泽君的眸底,快速闪过一抹领悟。

很好~~

挑挑眉,我恣意笑,“光少,您出招罢。”

话,脱口而出的同时,银光一卷,去势十分劲急,杨延光即刻朝沼泽君攻去。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心头挂,便是人间好时节!”情急之下,我即刻唤出口,“师弟,先足后头!”

说时迟那时快,右手持了扫帚的沼泽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向杨延光双足,继而以迅疾变幻之速击点其头部,而废柴如我,则果断避至光少身后,朝其背脊中心的要害穴位—— 悬枢穴,快速出手、戳刺。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此句诗强调的,乃变化‘悬殊(悬枢)’。而悬枢穴,恰恰好处于人体背脊中心,实属周身要穴。

只要被点中,非死即伤。

别问我是怎么得知‘悬枢’穴的位置,因为,《欲女心惊》相应层次的口诀背页,印有拆招详解示意图⊙﹏⊙b

说白了,《欲女心惊》就是套流氓剑法,以声东击西之势,果断出手;以四两拨千斤之力,攻其要害。目的,仅在速战速决==#

果不其然,被击中要穴的公子光,即刻肾虚气弱,猝然摔倒在地。他的跌倒,不仅仅吓坏了杨老夫人,更让噤口围观的宾客们,呆若木鸡。

穿得再叼,一砖撂倒。描述的,就是这个真理~~

“你,你…”脸色蓦然变得苍白,惊骇不已的杨老夫人,赶紧俯下身子抱住陷入昏迷的杨延光。不可思议地瞪视我,她的语气,徒然变得悲戚,“排风丫头,你怎可以出手加害你表哥?”

老人的目光,忿怨且凄切,令我无言以对。

“你表哥,一直都想着你,念着你… ”颤抖了声音,杨老夫人的眼底情绪,从伤感悲寂猝然变得绷紧愤慨,“他甚至连你的灵牌,都写成‘光妻杨讳排风’!你… 你为何待他如此薄情?待祖母如此寡义?!”

妻?!

闻言,我顿感惊诧。

“杨府上上下下,找了你一整年,却连半分踪迹都不得寻… ”

悲伤泪水,沿着杨老夫人枯瘦脸颊,静静淌落,似在无声无息控诉,“既然你还存活于世,为何不肯回府?既然你偷偷回来见祖母,为何变得如此刻薄寡恩?不惜伤害光儿、不惜伤害祖母、维护害你至深的敌人?! 排风丫头,你扪心自问,祖母待你可曾刻薄?杨府待你可曾刻薄?”

心里有座坟,葬着未亡人。

而我,并非不懂得知恩图报,只是… 千言万语哽在嘴边,我却不知从何说起。事已至此,解释又有什么用?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杨延光是,我亦是。

“师弟,我们走。”不再顾忌杨老夫人深沉哀痛,我只能强作冷淡,牵了沼泽君的手,往门口步去。

一步,即是辞别。

二步,即是离别。

“请留步!”

饱含太多复杂情绪的男性话语,突然岔入,熟悉身影倏地笼聚,拦阻在我前方,“颜招娣,既然你还活着,便不能不负责任的离开。”

铿锵有力的斥责,带有明显愠怒。

不曾抬起眼眸,我仅哑然失笑,“贺兰大人,您看走眼了。”

“不会,芮之从未看走眼,更不会看错人。”冷静话语,却一语双关,“颜招娣,既然你活着回来,便不能再任性消失。”

“小的生平,最厌恶强人所难。”嗤笑,我缓慢抬起头,迎向贺兰芮之的清洌眸光,此刻,我绝不允许自己怯懦,“大人,请移步。”

“任何人,都不准擅自离开。”沉鸷命令,代替贺兰芮之的回答。

紧闭厅门,蓦地被人推开。

须臾,大批身穿胄甲铁衣的神武军闯了进来,纷纷围堵宾客。而禁军卫士们手中持有的弩机,亦对准了每一个人。

腰间系有白玉革带、一袭玄色袍衫的男子,面无表情地踱步迈入。冰冷目光,不急不慢扫视在场全部宾客,继而停留在贺兰芮之身上。

唇角勾弯,他玩味笑道,“贺兰大人,你不在家中为过世兄长披麻戴孝,却领了疯癫兄嫂出府、兴高采烈出席婚宴?似乎日复一日,礼孝仁义这四个字,离你愈发遥远。”

蹙了眉,贺兰芮之抿紧薄唇。

( ⊙ o ⊙ ) 等等! 什、什么叫疯癫兄嫂?

不对啊,我听得清清楚楚,漂亮女子唤贺兰为‘夫君’… 她的言行举止,看起来与正常人并无异状,岂是‘疯癫’? 眨眼功夫,她的身份,怎会变成‘兄嫂’?

心,满腹质疑;心底,却是没由来雀跃欢欣。按捺不住好奇,我正想向贺兰芮之解惑,玄袍男子侧过脸,瞥向由始至终沉默不言的平原君。缓慢亦是从容,他语气薄凉,“五弟,好些日子不曾见… 不知久染风寒的你,是否痊愈?”

并未理会对方的问候,平原君沉声反问,“韶王,何故领兵包围杨府?”

韶王?

玄袍男子啥时候摇身一变、成为韶王了?! 他不是往绿豆糕饼下毒、逼迫我盗取《武穆遗书》的丘陵君么?

虽然五官轮廓神似薛秉哲,他却比薛家十三少多了一抹震慑人心的肃穆感。三年不见,眼前男子,愈发成熟稳迫,而周身所散发出来的气息,比以往更泰然。

一拍脑门,我倏然忆起。

《霜叶红于二月花》曾清清楚楚记载:

宣和二十五年 七月初一 韶王拓跋信陵 玉佩一只

当年,一袭平民装扮的丘陵君,原来是没有圣上诏令、偷偷溜进盛京城内的信陵君。从何时开始,他混得如此发达?胆敢把‘太子党’如此不放在眼里( ⊙ o ⊙ ) ?

“义妹刚刚嫁入杨府,便横遭枉死。本王特引兵前来,势要捉住刺客。”话虽如此,韶王的口气在我听来,却甚不以为意。

“廷尉监贺兰芮之在此,有他在,必会捉住刺客,无须你多此一举。” 平原君背了手,愤慨之情溢于言表,“韶王行事,未免太过跋扈!”

“跋扈?四哥仅仅是效仿仁怀太子,行事必须果断决绝。”淡淡嗤笑,“眼下,北秦朝内忧外患,圣上重病卧床,本王即为监国,自然有义务调遣禁军、诛杀逆反。”

微微侧身,丘陵君向神威军卫士们下令道,“听好了,搜出刺客之前,一只飞蛾都不可以逃逸!”

恼火亦是忿怒,平原君握紧右拳,“你…”

“至于你们… ”冷冽眸光,重新落在众多遭受牵连的宾客们身上,丘陵君坐入紫檀高椅,翘起二郎腿,悠哉游哉开口道,“若知晓任何密报,可随时向本王呈递。 本王想看看,究竟有多少人,是真心诚意效忠朝廷?”

言辞,颇有一石二鸟的深刻意蕴。

“王爷… 下官东郭吕,有密报呈上。”

刹那间,陷入死寂的正厅,被颤栗不已的话语打破了短暂寂静,一位身穿浅褐官袍的中年男人,翕动嘴唇,直指我与沼泽君,“此二人,正是谋害郡主的刺客!”

谋你个头,害你个头!

紧握沼泽君的手,我顿感心惊。

“是么?”

讳莫难测的复杂语气,丘陵君目光流转,不经意凝望于我。

“你——”

戏谑意味,在拓跋信陵亲眼目睹我与沼泽君二人容貌后,猝然收敛。瞠目结舌的丘陵君,眸底快速闪露出一抹震愕、凝重。

“你… 你们…” 凛然质疑。

三十五章 男人不自摸

“此言差矣。东郭大人,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谋了郡主?害了郡主?”

被丘陵君寒冽眸光盯得鸡皮疙瘩骤起,纵使心虚心怯,为了保全自家性命,我只能硬了头皮反驳道,“无凭无据,你信口开河,便是栽赃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