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怎么样大家都清楚,若是有了封地,皇子就由着封地供养了,圣人自个儿当皇子的时候就很得宠爱,封地就在盐邑,银子流水似的落到口袋里。

元贵妃就是知道这一项,才作死作活的,先按着这些皇子,不叫他们得了她儿子的好处去,几个儿子里头除了荣宪亲王得了两个字的封号,还得了圣人当皇子时的封地。

就这么着元贵妃还不足性,恨不得整个天下都是儿子的,她吃相难看,却有圣人给她兜着,大臣听得这句,总不能把妃子扯出来说,俱都忍气吞声,只等着皇子成婚,到时候再来扯封地的事儿。

自太子始,哪个儿子不是夹着尾巴做人,宫嬷嬷略提两句,颜明蓁也明白过来,成王为甚个这样示好了,他手里实是没钱的。

总归是未嫁的女儿家,心里哪里会没有点绮思,初初看见成王送来的那只风筝,她心里也泛着蜜,等嬷嬷们私下里把这些事儿一吐露,她立时就明白过来。

成王都十五了,按着规矩,宫里该给他两个晓事的宫人教他行那事儿,往后她进门,那两个宫人还等着她给名份呢。

女儿家的梦没做完,正室的责任便压到她身上来,明蓁一口气儿没回来过来,宫嬷嬷见她脸上变色,知道她心里不得劲,却还是那付笑眯眯的模样儿:“姑娘心里也别难受,姑娘比着别个已是最好的了。”

可不是最好的,一溜儿定下的王妃里,她的后台是最高的,有个当官的爹,有个大族出身的娘,还有一份厚厚的妆奁,成婚初始那一年里,只怕丈夫都要靠着她的嫁妆,只要她不犯蠢,大妇的位子就牢牢的,比之那些除了通个姓氏外,再无第二句的王妃,她已是甩了别个八丈远。

明沅眼睛盯着丝绳,耳朵却沾在喜姑姑身上,喜姑姑不好直接拿了西府的产业跟梅氏的嫁妆来看,只提点着明蓁:“列得单子是要给人看的,似大姑娘这样儿,倒不如多得些银子,往后出去了,再置办起庄头来,也更便宜些,总归是在自个眼皮子底下。”

颜明蓁垂了眼帘听得喜姑姑几句话,喜姑姑虽叫纪氏派了来,到底不是自己的人,很多事只点到为止,不再往下深言,她没个娘好指点,可二婶娘的祖母却是宗女,比着她那时候的嫁妆单子来列,总不会出错了。

明蓁眼睛一溜转到明沅身上,笑一笑开了口:“明沅可真是乖巧的,半日也不吵闹。”她度着喜姑姑是有几分真心待明沅的,若不然也不会把她带到这里来,果然才说完,就看见喜姑姑眼底多了两份笑意。

“弟弟妹妹们一走,我这里清净许多,倒有些寂寞了,不若明儿再把她带了来,我这儿的宫嬷嬷会做酥油泡螺呢。”明蓁想着法儿往纪氏身上靠,明潼连着纪氏,明沅却连着喜姑姑,再者说喜欢小妹经常叫她来,梅氏那里更得过。

若不是有这么样的娘,她哪里用事事细心,都似明潼这样,靠在纪氏身上撒娇就是了。个人不识个人的艰难,她这话一说,喜姑姑就笑:“大姑娘喜欢她,待我回了我们太太便是。”

明沅正是这时候抬了头,举着结子:“给大姐姐。”竟是个心形的攀缘结,明蓁一见就笑,伸手接过来,举起来看了,倒有几分惊奇:“六妹妹手倒巧。”虽是一串小结子,却也打的密实,名头还好听,摸了她的头:“等我让檀心串块琥珀上去,正好给我压裙。”

第37章 花龙吐珠

第二日明沅去的时候,明蓁穿了条银丝万福的贡缎拖地裙,腰上果然挂着蜜蜡禁步,明沅只打得一串儿攀缘结子,檀心却是巧手,拿这个当边儿,里头用勾针勾了一对蝴蝶出来,颜色也正相宜。

明蓁见着明沅就冲她招手,弯腰抱了她坐到小几子边上,打开红漆木匣子,里头是四个小儿拳头大小的酥油泡螺,只这一匣子四个,却也分了粉红粉白两种颜色,竟是奶油点心,看上去很像是泡芙。

“这是宫嬷嬷今儿早上才捡出来的,朱衣,去沏壶茶来。”明蓁生的并不像梅氏,她更像颜顺章,单论起五官,并不比明潼更出色,明沅是如今年小,等长开了,若似了睐姨娘,那更是姐妹里头生的最好的。

可见了明蓁,头一眼还是看她长相,她一开口便再不会去盯着她的脸瞧了,她不论说话做事,都叫人如沐春风。半点也没拿明沅当庶出的来看待,也浑不在意她是个三岁的小娃,待她对待自家妹妹明芃并没有两样。

明沅叫她一抱,倒有些吃惊,纪氏很少抱她,明潼更不必说,除开丫头婆子,就连睐姨娘都很少抱她,这会儿叫这个隔房的姐姐抱了,还一手搂着她的肩,很是亲昵的搭了她,点了匣子里的点心:“这个是拿桃花瓣儿打出来的红色。”

里头果然还夹着花瓣,不一时朱衣沏了茶来,拿赤金茶花托盘,里头盛的着的竟是玻璃壶玻璃茶盅儿,泡了一个茶叶团成的小球,还未泡开来须叶都还缩成针状,摆到明沅面前。

朱衣笑一笑,指了壶告诉明沅:“六姑娘瞧。”

那个茶叶团成的球,叫滚水冲的泡发开来,开花似的张开小口,里头一朵跟着一朵的伸出小朵茉莉花出来,明沅点了点一共九朵,也不知道这九朵由大到小的白茉莉是怎生连起来的。

怪不得泡了未开的茶叶就急急送上来,等茶汤漾出了碧色,朱衣才倾了一杯摆到明沅面前:“六姑娘仔细烫了嘴。”

明蓁手里拿了帐册,虚点点朱衣:“就知道你弄这个鬼。”行得两步走到明沅跟前:“这叫花龙吐珠,原不过是胡闹着制来玩的。”

说得这一句指了朱衣:“有个甚样玩意儿都藏不住,既是吃奶点心,很该泡了红茶来,我记得还有些小叶种的,也制一杯来。”

明沅不由得咋舌,不说这泡茶的花样,便是这送上来的茶盘花壶跟茶盅,就已经叫她吃惊了。早知道明蓁这里好东西多,梅氏跟颜顺章两个养这个女儿,比之明潼都更贵上几分,她去袁氏那头请安,也倒了茶汤出来,给她们却是银鱼杯,那时候明洛还在,她回去的路上就没忍住,吱吱喳喳说三婶这回大方了。

还是明湘掩了口笑:“她是怕咱们用瓷器,失了手就给砸了。”

明洛这才明白过来,连明沅都觉得好笑,可话里意思促狭,理却是这个理,比之明蓁这头拿玻璃盅儿来待客,用的还是个三岁小娃,两下里比较起来,大气的多。

托盘里头盛了酥油泡螺,拿出来一看才晓得真是开口点心,里头的奶油也不知怎么做出来的,既加了桃花,就有些桃花香气,明沅还是在清明吃桃花粥的时候才知道这也能吃,捏了一角咬上一口,味道同泡芙差不了多少,只皮子没那么酥。

她吃着奶点心喝着红茶,耳朵里听着明蓁柔声柔气的语调,手里拿着那个还不曾吃完,外头的紫萼就报说明潼来了。

明蓁立起来去迎她,明沅也把吃了一半的点心放回碟子里,擦了手跟着走到门边,看见明潼穿了一身大红洒金裙儿,一路拂过垂柳,背挺的直直的,看的明沅都忍不住更挺,明蓁觉着了,低头冲她微微一笑。

“三妹妹怎么这会子来。”明蓁才说了这句,明沅却觉得明潼的视线往她身上溜了一下,只听见她落珠似的笑:“我闷的很,这才出来走走,上回在大姐姐这儿瞧见个八仙捧寿的样子,想描下来,回去给我曾外祖母做衣裳用。”

明潼从没有过这付模样,她对着澄哥儿也是笑,却跟今天这笑再不一样,更别说对着她们了,她也从来不扎花刺绣,连明湘都做起活计来了,明沅在上房住着,自来不曾见她过拈针动线。

明沅心里诧异,可也已经知道了她的厉害,指指内室的几案,脸上俱是笑,团了手:“三姐姐,有奶点心吃。”明潼竟也冲着她笑,还伸手牵了她往里屋走。

明沅一步一步跟踩在棉花上似的,一脚都没能踩在地上,也不知道她是为甚,却还是顺从的由着她牵,坐回小几上,把那剩下的半个泡螺拿起来吃了。

细想起来明沅虽不至于从没得过好脸色,可明潼却是极少对她笑的这么亲切的,她大概明白明潼的想法,隔着房了,自家房头里的事就算是家事,是家事就不能闹在外面难看。

不说明沅对明潼这个嫡出姐姐观感如何,她却知道,明湘跟明洛两个是有些怕明潼的,倒不是明潼待她们说了重话,可这两个小姑娘就是有些怵她,只要她在,说话作事都不敢惹出动静来,人也规矩的多,一句都不敢多说,一句都不敢多行。

两人说的几句闲话,明蓁先是问明潼穗州风土如何,听见明潼说穗州水土好,许多庄稼全是这儿没见过的,交着掌神往起来:“想是一方有一方的风物,也不知往后,在哪儿置庄子更好些。”

历来藩王就了藩,便是钉死在哪儿了,不到圣人丧病不再出藩的,去了那一地,那就是一辈子的骨肉不得见,明蓁说了这句,垂了眼帘。

元贵妃那个模样,上一辈儿的叔王们还有富饶地方好呆,到了这辈儿本来地方就少,再有这么个爱拈酸挑刺,专给小辈找不自在的庶母妃,也不知道能落到哪一地去。

明潼心里拧了拧眉头,成王的藩地是很清苦的,他的母妃最不得宠爱,成王自个儿又不是个会讨圣人喜欢的,也幸亏他不会讨圣人喜欢,那讨喜欢的皇二子,往后闹出来的事才叫难看。

他们得了这么个封地,却迟迟不曾就藩,还靠着一年领的年俸在金陵过活,后来彭远逆案,个个都缩在里头保得太平命,偏是成王请了兵符。

明潼那时候已经进了宫,太子是很想亲征的,可他不敢,他怕他一出这个黄圈圈,命就立时没了,连死在谁的手里都不知道。

那时候成王俨然就是皇上了,因着有王妃这层关系在,太子还格外的抬举她,成王先是吃了几场败仗,后头竟一战大捷,旁的明潼不知,她知道的,是她在那一年里,从容华升到了嫔。

若是太子顺顺当当的登上大宝,一个妃位是怎么也跑不了的,可她没等到那一天。

腊八那天下着细雪,薄薄铺了一层,她养的那只猫儿,才踩出去一只爪子,就立时缩了回来,窝到碳盆边上烤火。

她早上才送了太子出去,预备着多赐些粥回家,可宫里的传赐的腊八粥都才送到她前,还不曾拿细果红枣仁儿拼出一朵万寿花来,太子就叫下了狱,一宫的女眷先是怔了,也不知哪一个起的头,一个接着一个哭喊成一团。

成王战死的消息传的满城风雨时,明蓁死守了门户,行止如常,每隔一旬日还照常带着女儿进宫去给太后请安,朝臣宫眷有的怜悯有的还存了看笑话的意思,到后来便是嘴上不说,心里却不能不赞一声天生气度。

到得明潼,听见传旨,太子妃趴跪在地上起不来,她往雪地里砸了个杯子,越过正妃让她们把能拿的细软都卷起来,又求太监通融一刻,若不是这样,光身去了寿昌宫,大冬天里怎么活得下来。

她心里比着明蓁,若换作是她,不定就比明蓁差,可她却偏偏没有这个时运,明蓁还在细细柔柔的同她说话,明沅坐着听她们说,明蓁一低头见她巴巴的看了,伸手摸摸她的头:“卧雪,你把我那花键子寻出来给六姑娘玩。”

一匣子女孩的玩意儿,只她如今不能再做那出格举动,两个大的说着话,明沅叫明潼那带着笑意的眼神看的浑身不得劲,借机拿了染成红绿色的鸡毛键子在外头小院里踢起来。

卧雪把裙子别到腰带里,露出脚来踢得两下,明沅的裙子本就比鞋面上要高,也不怕她绊着,看了两个也像模像样的踢起来。

上边扣的不是铜板,是拿金底子打出来的,底下刻了一朵莲花,明沅拿在手里都觉得有些沉手,往上一抛重重往下掉,她先踢得一个,短手短脚不容易平衡,好容易能踢到三个。

不是光有技巧就能踢得好的,她踢了三个拾过来再踢三个,东西两面跑,卧雪几个先还放不开,自宫嬷嬷进来了,她们再没这么松快过,想着不能给姐儿丢脸,便一直规行矩步,等明沅玩的出了汗,这些个小丫头子也跟着欢叫起来。

原先在廊下看的,也跟着上脚踢两回,明沅累了就叫抱到廊下坐着歇息,还拿梅卤子调了蜜水儿来给她喝。

一院子都是笑声,宫嬷嬷自里头听见了,往外边一张,连着明蓁听见她们笑的这样快活,也立起来走到窗边,偏了脸儿望出去,两个丫头正在赌谁一口气儿踢得多,先是十几个,又数到二十几个,一圈儿围了人,一气数到九十九。

那丫头到最末一个腿一软,没能上一百,连明蓁都可惜起来,见着宫嬷嬷没半点儿不高兴的样子,自妆匣子里头摸出个金戒指来:“拿这个给她们赌彩头。”

竟是九红赢了去,她手脚灵活,踢起来没个完,只看见红毛键子不住上下翻飞,一圈人跟着脑袋一上一下的盯住了看,数到一百四十八了,她竟还能跳起来,反身踢了一个。

这一下得着喝彩,那个戒指也就由得她得了去。九红原来只当是玩儿,哪里想到还能得着东西,还是明潼身边的云笺指点她:“还不赶紧谢大姑娘的赏。”

九红进去就给磕了头,鬓边沁着细细的汗珠儿,她原来在穗州瞧着还不显眼,到了金陵宅子里,一屋子丫头数她最黑,明蓁瞧她一眼就问:“可是自穗州来的?倒是机灵的,往后常陪着你们家姑娘来。”

这院里跟潭死水似的,今儿好容易活起来,她又弯身去问明沅:“沅丫头能踢几个?”明沅伸了三只手指头出来,比划着说:“三个!”

惹得明蓁掩了嘴就笑,连明潼见这个姐姐这样高兴,看了明沅一眼,也不扫人的兴,只在心里拧拧眉头,想着往后不能叫她常来。

九红得了这么好的彩头,回去就叫采苓拉着请客:“这戒指总有三钱重,你不舍出一顿像样的茶果子来,咱们再不饶你的。”

丫头之间请客做东道也是常有的事,可九红一月不过三百钱,她是房里头有名的铁公鸡,听见这话臊红了脸不接口,明沅知道她的心愿,她想把钱攒了,等往后出去,好回家盖房子。

难得九红还有这个心,便笑嘻嘻的拍拍自个儿说:“我请。”

第38章 叉烧粉果

日子一天比一天安闲,明沅隔得两三日就跟着喜姑姑去一回揖秀楼,寻常日子便在屋子里头写大字,如今已是能把《百花历》《月令歌》,这些个简单明了易上口的都背出来写出来了。

连纪氏都觉得奇怪,背是一定会背的,这些东西寻常女儿家都会,连身边的丫头也都会背,会写也是寻常,比着瓣画葫芦谁不会,她习字也有些时候了,照着字帖写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难的是她的字顺都对,一笔一笔从来不曾出过错儿,倒有些明潼小时候的模样儿。字儿写的端正,书也读的差不多,开蒙已是够了,纪氏本没当一回事,还想按着原来订下的日子进学,却叫明潼提起来。

“娘身子不便,她在此间终归吵闹,不若就送到学里去,好歹也能关上个半日。”纪氏思忖是这个理儿,因着这段日子不曾照管到明沅,等再拿了字帖出来看,又听见她会背了许多书,把这些都搁到小几上,问正在对面摆开小桌小椅子的明沅:“沅丫头,想不想跟姐姐们一道读书?”

明沅一抬脸,点着头笑了,原来都是义务教育,到了古代她才明白教育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她房里的丫头,没一个是识得字的,四采就不必说了,是拉了纪氏这里的二等充数成一等的,只有喜姑姑才略微识得几个字,便是这么着,已经能当管事嬷嬷了。

纪氏见她应了,又加了一句:“进学可苦,别捱不住。”

明沅抱了手央求她,扒在纪氏身边:“捱得住,我要去。”纪氏看她这模样,点点她的鼻子:“总归到了秋天你也要进学的,早些去跟着读起来也好。”

吩咐了不必日日去,一日隔一日去的去,等习惯了再每天都去,吩咐完这些,纪氏又叫琼珠把图录拿出来,招过喜姑姑:“原还当要办事,一向这么囫囵住着,既安定下来了,也该给六丫头自个儿一个院子了。”

喜姑姑先是一怔,接着又笑起来:“太太看,哪儿好些。”脸上还在笑,心里却皱起眉头来,估摸着是再得过日子就要显怀了,到时候诸般不便,澄哥儿定然不会挪,动的也只能是明沅。

到底是养的日子浅,可不是一有事儿就想着把她挪远了,喜姑姑见明沅睁了一双大眼看过来,心里想着为她挣一挣:“六姑娘到底还小呢,后头这院子虽小些,却离太太更近。”

明沅不知道自己要被分配到哪个院子里去,抿了嘴唇去看那图,哪里知道纪氏各个院落转了一圈儿,道:“若不然就住到明潼院子里去,她那儿还一溜厢房空着的。”

她这么说着,就算是定下来了:“六丫头乖巧的很,必不会吵了她,我有个瞧不见的,总有明潼能盯着。”

明沅心里怦怦跳,还不如就住在纪氏的屋子里不动呢,睐姨娘那事儿是她自个儿作死,可由头却是明潼先开了局,她算定了睐姨娘沉不住气,睐姨娘也没叫她失望。

这样的心计,明沅怎么会不害怕,她能保着自己不犯蠢,却不能保证身边的人不犯蠢,明潼看她的眼神从来就跟看澄哥儿不一样,不单跟澄哥儿不一样,跟看明湘明洛都不一样。

细细回想起来,她是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譬如明湘明洛两个,不论是说话还是不说话,是老实还是挑事儿,她都没放在眼里,好像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明洛说了出格的话,做了不符合身份的事,纪氏立时就要敲打,可在明潼,她好像无知无觉,那两个庶妹做什么说什么,她连眼皮都不抬,可她偏偏对自己,是很在意的。

明沅就曾经听见过小篆问采苓,问她六姑娘去大姑娘那儿做些什么,小篆可自来不曾跟采苓答过话,采苓自个儿觉得奇怪,回来还说了一嘴,叫喜姑姑斥了一句。

先是这句话叫她留了心,等她开始留心看了,才发觉明潼那边的小篆是真个时刻都盯着她的屋子的,明沅猜不出来为什么,干嘛盯着一个三岁大的孩子?后来倒是回过味来了,大约还是因为她是睐姨娘生的。

明潼对睐姨娘天生就有一股敌意,她对张姨娘安姨娘两个,就跟对明湘明洛一般模样,偏偏待睐姨娘不同,这股敌意也承袭到了沣哥儿这里,大家一处逗沣哥儿玩的时候,她从不过来。

不仅不抱不逗不笑,连看都懒怠看一眼,同样都是庶弟,对沣哥儿跟对澄哥儿,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时候一长,连澄哥儿都觉出来了,他对这个姐姐一向是极为推崇的,沣哥儿又着实还小,除开翻身啊啊两句,不能跟他一起跑一起跳,这新鲜劲头一过,就丢开了手。

连着明湘都知道明潼不喜欢沣哥儿,那一回刚喂了奶,她跟明沅两个倒着手抱沣哥儿,小儿家食管浅,一颠就吐了出来,吐得她满襟是的,明沅的衣裳太小,纪氏的屋里就有明潼的衣裳,可她却还忍着叫彩屏去拿了自个儿的干净衣裳给她换。

明沅原来以为她只是老实习惯了,后来才知道这个老实头姑娘跟她的姨娘一样,是很有眼色的,旁个都不在,她钻进明沅的床上放了帘儿挡羞,就摸着沣哥儿的脸,低喃了一句“三姐姐不喜欢”。

这一桩桩的事连起来,由不得明沅不在意,她们玩闹着,拿着彩球逗沣哥儿,那边挨着窗台坐着的明潼,一双眼睛就跟两泓寒水似的投射过来,明沅逗他笑得起劲,一抬头瞧见了,只觉得遍身寒凉。

住的日子久了,她都习惯了,习惯自己是个尴尬人,习惯上房的丫头事事都把她摆在明潼后面,这原来就是应该的,她确是庶女,小老婆生养的,纪氏能养活她就已经很好,她也想好了要这么一直老实下去,可明潼说的话,做的事,还有那对眼睛,让她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挪到明潼的眼皮底下,纪氏开了口,就没更改的余地了,连明潼下学过来,都答应了,吩咐丫头把空着的那一排屋子清出来。

采菽采苓老实着不敢说话,采薇一面理东西一面叹道:“那可是朝北的呢,还不如住到后头的小院子里去。”

明潼的院子,是东府里边最高的一块地方。她到了该分院子的时候,纪氏原来想把湖心院给她,那儿就连着湖,绕岸种了一排垂杨柳,一溜儿粉杏花。

院子开阔不说,临着湖边还有个水榭,夏日里开得窗子,细风吹波,摆绿摇红也是一件爽心乐事。

可她偏偏不要那个院子,反而择了一处三面都种得树,密压压把屋子都快遮住的小楼,问她为甚,她只说这处楼高,能看的远些。

院小树多,便只有楼上那一层见得着日光,明潼就住在楼上,楼下一个天井,靠着靠北的院墙起得一排屋子,便是给明沅住的。

那样的屋子不到正午没有太阳,阴湿湿的,下雨天地砖一踩能浸出水来。喜姑姑也觉得这屋子不如意,却不好说什么,瞪了采薇一眼,拍了明沅:“等姑娘大了,能自个儿开院了,也就有小院子住了。”

明沅看着她点头,自个儿也理起东西来,澄哥儿知道明沅要走,牵了她很舍不得:“为甚六妹妹要走。”

纪氏这一胎快要三月了,裙子宽松瞧不出来,这时候笑着对澄哥儿说:“娘肚里有了小娃娃,你六妹妹,给小娃娃空出地方来。”

“像三弟弟那么小?”澄哥儿已经知道什么是小娃娃了,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光会傻笑,会哭。

纪氏点点头:“比你三弟弟还小。”

澄哥儿眼睛都瞪大了,他盯住纪氏的肚皮,伸手想摸又不敢摸,纪氏一把拉了他的手,按在肚子上:“这会儿还小呢,等再大些,他还能踢你。”

“弟弟这么有劲儿?”澄哥儿已经知道弟弟是什么,纪氏又拿沣哥儿当比较,他立时就接过口来,把纪氏哄得眉花眼笑,明沅立在旁边也跟着说:“我给小弟弟让屋子,他先叫我姐姐。”

纪氏嘴角微微一扬,落后就让人起了屋里的砖,再给铺上一层,垫得厚实些,潮气就浸不上来,除开这个,又让库里捡出一张拔步床来给明沅睡。

明沅还觉得一张床没什么,夜里听见采薇说话这才知道:“这么一张床,太太随手就给了,三太太进门还只这么一张床呢。”那雕花功夫自然更好些,可这么一张床,也颇费银两了。

采薇这性子呆得久成了就成了“霸家”,甚个东西进了明沅的屋子,她就把这个当作是给了明沅的,说出这话来,叫喜姑姑笑看一眼。

明沅这才知道,是她在明蓁那里听的多了,什么贴贝嵌螺的,在颜明蓁那头是寻常东西,到了外头就抵的好几年的开销。

东西都搬了进去,屋子就算这么分派好了,明沅住着倒没觉得不习惯,她大部分时间并不呆在屋子里,既去了书院上学,为了避开大小篆的眼睛,便不读书那一日,也往学馆里去写字。

写完了字,在大花园子里头跑一跑,跳一跳,拍拍皮球玩玩百索,再到纪氏处吃饭,去明蓁那里晃上一圈,一天的事情这么多,进了屋子也就是为了睡觉。

树密也有坏处,月影一摇树影破窗而来,几个丫头里,数采薇胆儿小,守着明沅睡在凉床上,夜里起夜不想点灯,竟叫树影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白日里她自个儿觉着臊得慌,把那裤子藏在盆底下拿出去洗,竟不让九红沾手了,先是想往明沅这头献殷勤的,第二日就老老实实回了下房,叫几个小的轮上来值夜了。

胆儿最大的反而是九红,她不怕这些,还告诉明沅她在家时还夜里出来走过百病,穿着白衣,自城东走到城西,她哥哥领着她,一路冲到城西,再回家去。

“那许多白影儿…也不知道哪下边没有脚…”她一面说一面做鬼脸儿,吐了舌头装怪相,惹得采薇冲上来撕她的嘴:“小坏蹄子!还敢编排起我来!”

惹得明沅咯咯发笑,所有丫头里,她最喜欢的是九红,九红最活泛,没有奴婢相,敢说也敢笑,头一天进小院来,看见那棵老粗老粗的合欢树就道“这要锯开来,好顶两根房樑。”她的愿望就是家里能盖起砖房来。

还偷偷问过采菽,好不好把她的月钱寄到家里去,采菽还没答,采薇就已经哧笑起来:“你记着他们,他们可记挂着你?卖了你,你就自个儿谋生路了,往后作好作歹都不再相干的,把钱寄过去,你怎么安身?”

说的九红泪涟涟,可一转脸就又好了,一心想着要给家里盖屋子,还说要给弟弟做鞋,不叫他赤脚在烂泥地里跑,田里去转一圈,腿上全都是蚂蝗:“不能扯,一扯一腿都是血,得拿麦杆子烧,一烧就掉下来了。”

她兴头头的说,还点着指头告诉明沅:“我走的时候答应了弟弟,叫他往后吃粉果,里头都能包上叉烧肉!”

明沅看看她,见她还想着家里,这儿再是好吃好穿,也不比乡下她能撒开了脚跑更乐,点头应了:“给你寄,寄过去,托采茵给你寄到家。”采茵留在穗州守屋子的。

九红欢喜的差点儿给她磕头,喜姑姑大奇,想不明白明沅怎么知道这个,心思一滑,想到那一桩事,嘴上答应了,转脸却把采薇采菽采苓叫过去,严令她们不许在明沅面前提起睐姨娘。

睐姨娘在庄头上,受不得那个苦楚,病的快要死了。

第39章 烧猪肉

睐姨娘本家是姓苏的,亲爹原是湖上撒网的渔夫,租的便是颜家的船,一日喝醉了酒,驶了船出去,等找着船,只看见里头空酒坛子,人早就没了,也不知道叫潮水冲往哪里去了。

江婆子孤儿寡妇,一个人扯着儿子又领着女儿,实还不出租子钱,这才签了契,不光把自个儿卖了,连着女儿也一并卖了。

签的是十年活契,睐姨娘那时候不过五岁,算是半卖半送,也好多得几个铜板,那时候办这桩事的还是颜家老太太,下边头人报上这样的惨事,老人家心一软,便把女儿也一并买了下来,不至叫她母女分离。

进得颜家大门,挨冻受饿再没有过,江婆子带着女儿,却又牵挂外头的儿子,自家这点子月例钱,全贴补了儿子。

江婆子的儿子苏大郎,那时候也有十岁了,日日到饭点儿就来角门边,他妹妹拎了吃食来给他填肚皮。

既还有个儿子在外头,逢年过节的总要回去,睐姨娘在颜家也能穿上新棉衣,吃的又不少,看着年小也不必做粗活计,一年年长大,生的比那一条街上的人都要打眼。

那姓周的木匠家里,有个同她年纪相仿的儿子,打小两人就是玩伴,睐姨娘长到七八岁上,开始领小丫头的差了,举动说话全跟街面上见着的女子不同,等她再大些,长开了,那更是没见着比她生的好的。

那小周木匠的一颗心就这么拴在她身上了,知道她在里头惦记哥哥,寻常也劝着苏大郎上进些,苏大郎自小没了父亲,母亲又不在身边,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娘那里再差也得吃,自家既不做工也不读书,躺在母亲妹妹两人身上吸血。

先还是吃用,等惹着一班狐朋狗友,便把那坑蒙拐骗的事儿学了个精通,除开母亲妹妹的月例银子,后头连她们扎花刺绣的钱都一并骗了去。

等他年纪到了要娶媳妇,好人家的女儿哪个肯嫁,他再生的一付桃花眼,往姑娘家面前是讨喜欢,可哪个丈人大舅哥肯要这样的人进门,拿了门栓将他打出门去。

这么游晃着,跟那暗门子里头的粉头勾搭到了一处,两个先是门前楼上的互飞媚眼儿,接着又趁无人开了门,搂了亲个嘴儿,再扯了裤头入巷,真刀真枪的干起来。

粉头家里养了她,原是想着卖大钱的,才多少年纪,总还能卖个十年,叫这么个浪荡的沾了身,外头还有哪个富裕人家肯睡,既是暗门子,就是不张旗不挂灯的,跟里叫着爹娘,身份上还是良家。

捉着了苏大郎,哪里肯放,姆妈不肯打女儿,却让人打了苏大郎一顿,开了口要二十两的赎身银子。

苏大郎正是热心热肺的时候,可又能有甚个办法,他点点家里那些个破铜烂铁,还只往颜府里去寻亲娘妹妹,也不说那家是暗门子,只说他跟人家闺女对了眼儿,两下里没把持住,把人家闺女给坏了。

如今打上门来,肚里已是有胎,只等着齐了彩礼钱才好过门,若不然一碗打胎药,到时候老婆儿子全没了。

江婆子先听见有了小孙孙,正是欢天喜地的时候,再听见那家子不认要打胎,急的一蹦三尺高,扯了儿子的耳朵,批头打了两下。

打了两下又觉得肉疼,一边给他抚面,一边盘算着哪儿能来银子,儿子在外头晃了十年,该成家的时候也耽误了,身边还没个娘照顾一日三餐,江婆子一向觉得亏欠了儿子的,又听见那里头还有孙孙,主意便打到了女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