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氏知道多说无宜,她早已经认准了一条道,怕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了:“三书六聘,嫂嫂办起来罢,我们老爷说了,今儿要跟哥哥吃酒呢,回来一问,我也有说辞。”

纪氏看她总有几分悲凉,虽作得个恶人,却是个叫黄连汁子浸透的恶人,说完了又叹一声:“嫂嫂好走,我便不远送了。”

黄氏这头已然交恶,纪氏便怕后头的事她有意出茬子,果然不出所料,这头还没纳采问名通婚书呢,那头黄氏便抱了病。

纪氏有意把桩事定下,却不想做得大张旗鼓,也不欲人说她偏着自个儿身边带大的庶女,把到了年纪的两个压在后头,原是想着把事儿定下来,只办的隐秘些个,两处换过八字婚书,余下那些,等到了年纪再预备。

纪氏为着这桩事又跑了一回纪家,这才知道黄氏不是装病,她是几桩事情不如意,真个给气病了,病里还骂明沅白虎丧门星,她是发梦呓,可这说出来的话却不像样。

纪老太太知道两家事定,把纪舜英叫到跟前来:“我原为你相看着了,上回说的你也知道好坏,你母亲病着,这事儿就由我出面,定下了。”

纪老太太一多半儿是给纪氏作脸,哪个知道孙媳妇是真病假病,谈到要换婚书了,当家主母便下不来床了,这事儿叫颜连章知道了,纪氏脸上总有些不好看,由着老太太自亲出马,把这礼作足了,老太太上回埋下了根,这回一叫纪舜英来,他面上还有难色,却一点头答应了。

纪老太太招他到得身前,一只手搂了他,抚着他的胳膊:“你说想要科举,我不拦着,好男和志在四方,可这人总得定下来,有这么个稳妥的,我往后闭了眼也安心。”

一面说一面看纪舜英的脸色,晓得他终有些不情愿,拍一拍他:“是你姑母房里的女儿,你也见过的,年纪虽小些,我看却挑不出差子来,不是这样的,我再不放心。”

纪舜英心中一动,这才抬起眼来看向纪老太太:“不知曾祖母说的是谁?”

纪老太太经过见过,拿眼一瞧就知他有异,却只作不见,便是心中中意了,也再不会改过人选,索性一气儿说出来:“给你定的六丫头,往后你读书也好考举也好,等她及笄便谋个外放,我总得把这事儿办完才能闭眼。”

纪舜英想过明湘,想过明洛,黄氏那话一说出来,他还曾经庆幸过,这两个妹妹自然都是好的,可是一个太面,一个又是喜怒皆形于色的,原只当六妹妹明沅是同明湘一样的人,那回见着却叫他狠狠吃了一惊。

他实是跟在纪舜华后头的,她们争吵他便听见,等走近了正看见明沅伸手去拉纪舜华的衣领子,下手又快又准又狠,再瞧不出平日里半丝影子来。

要说纪舜英此时就对明沅有些什么再不能够,他心思不在此,明沅又还是个半大的女孩儿,可他听说定下的人是明沅,竟莫名松得口气,再抬起脸来时,面上一片温润:“全凭曾祖母作主就是。”

纪老太太见他脸上变化,知道这人选他并不反对,这就是开了个好头了,心里缓缓吐得一口气,立时差人报给纪氏知道,寻得官媒人把聘书送了过去,纪氏那头把写着明沅生辰八字的红帖装了过来。

第162章 竹节鸭

明沅定了亲的事,纪氏有意瞒了下来,连她本人也并不告诉,只纪氏跟喜姑姑两个知道,一个是为着她前头两个姐姐还没定亲,再一个就是怕把她的心思引到了歪处。

喜姑姑上回把事儿漏给了明沅,明沅半点儿也没叫人瞧出来,连纪氏都给瞒了过去,这回她更不忧心了,拿院子里头添人的由头去找她,还没坐定就把事儿告诉了明沅。

闹了这么一出,倒比之前一口定下要更好些,往后有甚事,纪氏必是站在明沅这一边了,喜姑姑抚了明沅的鬓发:“等今岁过得生日,就能留起头发来了。”

喜姑姑说的留头发是能梳髻,明沅一向梳着双丫髻,看着还是小女孩模样,虚岁都要十岁了,是该留意打扮起来,一面说一面抚了她的手掌:“这样倒好,那家子婆母虽难缠,却把恶名作出来了,你但凡有事只妆得委屈些,也没哪个肯信她的话,比那面甜心苦的要好的多。”

若真是个腹内藏奸的婆婆,待庶子好不说,还得待庶子媳妇好,养得天真不知事,或是娇纵不堪教,那往后还有什么不是叫她捏在手里的,黄氏这样摆明了就是恶婆婆的,别人看着儿子媳妇倒多一份宽和了。

明沅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她大大方方点了头:“姑姑说的我省得,太太为我费了心的。”可不是费了心了,这门亲事拿出去看实是绝少有的好亲事了,比不得亲王,比不得世袭,可纪舜英自家有能耐便强似那些个官二代了。

喜姑姑原还怕明沅心里怵了黄氏,这才宽慰她,见她嘴上应得快,总怕她受了骗:“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姑娘便是进得门,也须得防着她的,再不能因着她待人一点好,就以为她改好了。”

明沅又是一笑:“听其言还得观其行,日子久了才能见真心,姑姑不必为着我忧心的,我心里头都有数。”说着冲喜姑姑眨眨眼儿。

喜姑姑再想开口说说夫妻之道,她自家到如今也只过得这模样,再没有什么好指点别人的,女人家嫁人就是碰运气,叫你高运碰着个热心热肺的,只你待他好,他自然也能投桃报李,可若是遇着石头木头,那便是一片心全放在他心上,也还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这些话不好这时候就跟明沅说,她到底还小呢,男女之事半点不懂,总归到成亲还长得很,慢慢把道理告诉了她,她这样聪明,总能把日子过好,再不济,似太太这样,女人一辈子也没什么好求了。

明沅心里也有预感,先看着这桩亲事定无可能,接下来一件裹着一件,这事儿怕是要成,她倒不怕纪舜英将她当作母老虎,也不怕将来黄氏磨搓她,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纪舜英干过一回了,只黄氏视她作眼中钉肉中刺,天然就已经得着纪舜英几分好感,两个人在同一条战线上,彼此亲近,日子也就好过了。

明沅心里却有些担忧纪舜英会不会有妾,可哪怕是明蓁明潼,就能保证丈夫以后不纳妾没通房了?若计较这个,绞了头发做姑子还更爽利些。

年岁还长,总归她要等长成了再进门的,那时候该有就是有了,事到临头再想办法也来得及,明沅思量得会儿,把退了茯苓的事儿跟喜姑姑又提了一提:“这个丫头毛毛燥燥的,到得我这儿许多年也没个长进,倒不如调个机灵懂事些的来。”

喜姑姑知道她在挑人,明沅把乐姑姑挑出来的几个人在肚里翻一回,开口道:“这里头有个柳芽儿,是原来琼玉的妹妹。”

这名字许多时候不曾有人提起了,明沅却记得这个小姑娘,觉得她是有些志气的,怎么也不肯要琼珠补赔的钱去,采菽无法只好退给了卷碧,卷碧也不知道得寻什么法儿给琼珠送去呢。

明沅在院子里头见过柳芽儿几次,她是洒扫丫头,有甚事跑个腿很是勤快,采薇九红几个总有烦着她拿伞捎衣裳的时候,她嘴上不会说好听的,手脚却快,明沅喜她勤快人又不多话,确是有意把她提到院子里头来的,洒扫小丫头,一个月才只二百钱,琼玉家里那个境况,不定怎么艰难,可她却顾虑纪氏。

“太太要忙那许多事儿,这些个再不会放在眼里,只差当的好,没甚要紧的。”喜姑姑知道明沅问这话的意思,两句定了下来,由着她去跟乐姑姑说。

柳芽儿当天夜里就抱了铺盖进来了,拜见明沅的时候,采薇已经把新的褥子铺盖全理了出来:“咱们院里头不用那个,都给你预备了新的,你给姑娘磕个头,放你一日假,理理东西,再回去给你爹娘说一声。”

柳芽儿磕得三个头,明沅赏她些大钱,除开铺盖给了新的,又给她两套新衣裳,院里几个丫头一个给她瓶头油一个给她一套梳子,她那床上柜里立时就装得满了。

柳芽儿心里感激,给明沅磕头尤其真心,明沅笑一笑叫她起来:“我这里寻常也没什么规矩,只一条记着了,不许乱嚼舌头。”柳芽儿一一点头应了,明沅又叫她帮手照看沣哥儿,由着九红带她去房里,采薇叹得一声:“也是个可怜见的。”

明沅指了九红教她房里的规矩,院子里头的杂活她也做,也得留一只眼睛看看沣哥儿,柳芽儿上手很快,当着她的面无人说,背后却道她这周到不多话的性子,像她姐姐。

明沅这里才安排定了,明湘却来寻她,先是说当乔迁贺礼的座屏,说得没词了,她便低了头绞帕子,红着脸道:“六妹妹,你是怎么同太太开口要换丫头的?”

明沅一怔,明湘垂下头去,她见着模样不似无事:“四姐姐怎的?可是屋里头哪个丫头侍候得不好了?”除开一个彩屏,余下的都是现调过来的人,明湘先时出来还抱着往后要回去的念头,小香洲里不过是暂住。

可住得越久越知道是走不了了,不说纪氏叫库房里头把家具点齐了一套,明沅有的,她也都有了,再连着月钱也都发放到她的手里,明湘心里明白,却还指望着能回去,到底是她生母,在她身边长到这样大,心里十分挂念,眼见她好是好了,只还动不动就病,她也想在一个屋里住着,也好就近了照顾。

谁知道安姨娘那个性子怎么也改不过来,越是久病,吃进去的苦药汁子越是多,喝得越的,倒出来的也越多,明湘回回过,只觉得她整个人都能拧出药汁来了,她心里也曾想过,早知道如今这样,还不如当初不曾抱了沣哥儿来养。

明湘低了头,明沅这里换丫头是事出有因,可她那里打发丫头的因由就不能说出去了,可锦屏确不能留,想着告诉谁都不如告诉明沅稳妥,皱了眉头:“是锦屏,她太多口舌,我想换个本份些的丫头。”

一个丫头来指谪了主子的婚事,明湘心里知道不妥,这也不是锦屏头一回了,她话说的委婉,满口为着明湘打算,可明湘却实厌她这番说辞。

明沅还不知道锦屏在明湘耳边说了什么,可连明湘都生气起来,必是很不规矩的,她握握明湘的手:“四姐姐不必怕,不如告诉喜姑姑知道,实不成,还能告诉太太。”

明湘涨红了脸,她就是怕到纪氏跟前去说,若是纪氏问她,她也不知如何作道,说个甚,说她身边的丫头为她操心婚事,这回闹出打人的事来,丧送了她的大好姻缘。

锦屏说得这话就叫彩屏啐了一口,明湘气得脸色发白,她自来不会教训人,只说得住口二字,锦屏且还说个不住:“姑娘这会儿还小,再不知道婚事顶顶要紧,如今姨娘不能帮衬姑娘了,姑娘且只有靠着自家,纪家那可是门好亲事,舅太太都说得那话,显是两家要作定的,姑娘不如求求太太去,看看事情可还能转圜。”

说着还推一推彩屏:“彩屏姐姐赶紧劝劝姑娘,我说的可是这个理儿?”拿眼儿瞧瞧彩屏,她跟彩屏睡在一个屋里头,听了黄氏的话回来心思就活动了,想着自家往后是要跟了姑娘出嫁的,原只当再无出头的门路了,哪里知道还有这一遭,说不得往后就是房里人,纪舜英年轻才俊,生的好学问好,再做个大官儿,这样的人打着灯笼也难寻,眼前就有一个了,这要握不住再往哪里找去。

彩屏在屋里就斥过她一回了,没想着她还有胆儿往明湘跟前说,彩屏到底大得几岁,她定是等不到明湘出嫁的,往后就是放出去,知道锦屏心里的打算,当着面便那么客气了:“你越发混帐了,这话也是在姑娘跟前说的,再说这话,便姑娘不说,我也往太太跟前说去。”

这样的人怎么好再留在身边,明湘只厌她说话没规矩,怕是觉得她好性就拿大起来,彩屏却是怕她往后坑了主子,作个恶人跟明湘说得许久,还拿了明沅这头的茯苓作比,这样人留着,再小的事也总能出纰漏,明湘这才肯了。

明沅不知里头还有这番故事,只见得明湘听到要去寻纪氏又犹豫起来,握住她的手捏一捏:“四姐姐怕甚,你往太太跟前去说,太太再只有高兴的。”纪氏这段日子对明湘确是诸多不满,可头一个不满意的便是她立不起来,晓得发落不规矩的丫头,那就是立得起来的。

明湘知道明沅最知纪氏心意,心里惴惴,谁知道她才结结巴巴的起了头,纪氏就一口应下来:“往后这样的事儿也不必回我,告诉了乐姑姑就是,大丫头确是要留下脸面来,可若她自个儿不知道规矩犯了忌讳,那也不必容情,你这就很好,再没有叫个下人拿捏的。”见她总算明白些事,当着面便赏她夜里多加一道竹节鸭,这菜颇费功夫,寻常厨房并不做的,明沅明洛也一道到她屋里吃了。

明湘只当这头换了人这桩事便完了,哪知道纪氏把彩屏叫了来细问,她不比明湘,听得一句就看破了锦屏的心思,寻个由头打发出院子去,再不许她往院子里头当差。

明湘办得这事,原来房里度着她软和就懒怠敷衍的丫头立时全变了模样,晓得这个姐儿再不好惹,不声不响便把大丫头给打发出去了,倒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侍候她,连着彩屏说话都比过去更肯听了。

到得月末,院试覆试榜文就发了出来,纪舜英果然中了一等禀生。

第163章 水晶菊花糕

纪舜英自此正经有了出身不说,还领得银米得了禀保,消息传到颜家,纪氏自然高兴,连着颜连章都欣喜一回,庆幸自家手快,外头果然开始寻着纪家,为纪舜英说亲了。

为着女婿中了秀才,颜连章封得一百两银子当贺仪送了过去,再添些笔墨纸砚,还有一套四书五经,放在红漆盒中着两人抬着去。

黄氏是当家太太,原推说病了不见人,听见抬了贺礼来,撑着起来见一回,接了银子倒不病了,父母在无私产,这些是贺礼不错,却一个子儿都不曾落到纪舜英的口袋里去,只把笔墨等物送到纪舜英房中,他也并不计较,如今便是离开家中供养,他也不是活不下去了。

这门亲事黄氏结得不如意,却知道不能明着说什么丧兴的话,只在纪怀信跟前说学政夫人很是看重纪舜英的,那学政家里也得几个女儿,若不是订得早了,这会儿说不得还有更好的亲家。

纪怀信只当她耳旁风过,干脆把那一百两银子拿出来,又添进二百去,作了本钱跟着颜连章跑船,他眼见得船只一艘艘的出得港口,那上边可不就是白花花的银子,黄氏的话再动不得他的心。

黄氏也晓得连婚书都换过了,再想反口绝计不能,也不过是自家心里堵着难受,给别个也添点儿堵,便这些话有些还是小胡氏同她说的。

一样竹篮打水的还有小胡氏,她满心属意胡家女儿,往黄氏跟前说得多少好话,送了多少东西,全打了水漂,半点儿响动都不曾听见,又怎么不酸纪氏出手快狠,酸话没少往外倒,一见眉眼高低就晓得黄氏也不满意这桩亲事,想着原来两人怎么联起来挤兑自家的,背地里好一场乐。

纪舜英还只住在外书房里头,后院除了请安再不踏足一步,他原还担心黄氏给他订的亲事面上看着花团锦簇,里头不堪,既定下了明沅,便再没什么好忧心的,倒能一意科举了,家里才贺过一回,他便想着打点行装,再往东林书院去。

纪老太太十分舍不得,想多留他一留,想着纪氏说过成王要开府,一家子都要去暖房,便留了他:“外人虽不知道你订下了颜家,可往后总是姻亲,且多留几日,跟着你姑母家一道去王府见见世面。”

纪舜英中了秀才的另一个好处,就是能到外头去结亲了,若还是白身,哪个还能多看你一眼,纪舜英并不是迂腐的,想一想确是这个道理,便此时不见,往后也总是要见的。

这事儿叫黄氏知道了,又打起另一番主意来,想让纪舜英把纪舜华也带了去:“带着一并见见世面,你是兄长也得提携弟弟才成。”

还是纪老太太发了话:“舜英既是连襟又是秀才了,自然好一处交际,原来就是沾亲带故的,什么时候不好亲近,舜华身上还带着伤,走出去总不雅相。”

黄氏气的打抖,小妇养的,倒尊贵起来了,把她的亲生子踩到泥里,纪舜华为甚带了伤,还不是因着颜家那个活土匪!

她越是想越是气,这时候倒想起要叫儿子上进了,她一向盯得严,师傅又是一味的夸奖,纪舜华书读的很有劲头,可等纪舜英中得县试报回来,他便有些不服气了,等纪舜英成了一等禀生,知道自家是再不能跟纪舜英相比,原来那些,不过是师傅哄着他而已,自家把心淡了,趁着伤病,躲了不去书院。

黄氏坐在儿子床边,抚了他的胳膊:“你可长进些吧,往后也给娘挣一个诰命当当,等你出息了,也没人再看不起咱们了,这回你可得去,我便不信老太太能偏心成这样。”她打的主意是叫纪舜华自个儿去说,那一个是曾孙,这一个便不是了?又没伤到脸上,怎么就见人不雅相了。

纪舜华这话听得多了,很不耐烦再听,他把头一蒙转到床里去:“谁爱去谁去,我再不去。”倒发起牛脾气起来了,不论黄氏怎么说,就是不肯去老太太那儿,到了儿子跟她闹别扭,她又半点儿法子没有了。

黄氏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门亲定的不好,肠子都叫悔青了,嘴里念个十声八声的活土匪,纪舜英眼看埋怨不得了,便把一腔怨气都发作在了明沅身上。

虽两家互通过消息,商量定了不要这样早就透出消息来,可既是定下的媳妇,四时年节双方都得互送节礼,也不过是吃食一类,重阳节的鲜菊花重阳糕,很该按了礼数送来的,黄氏却只装着不知,把这事儿含混了过去。

颜家那头却着紧着送了来,两盒儿九层的重阳糕,咸的拿牛羊肉簇丝儿,甜的拿红绿蜜丝妆点,插得一圈儿彩绸小旗子,顶上还拿彩纸剪了一只羊出来,取个重阳的意头。

今岁的节礼比之往年还要更厚几分,这两盒儿重阳糕就是明沅亲手妆点的,这个年纪的姑娘也得开始学这些个,将来出门也拿出手,纪氏把这事儿交给了她,别个不明白,明沅却晓得因由,做得很是用心,亲自盯着厨房蒸得糖面糕儿,撒上芝麻核桃碎儿,一层层插上旗子,给纪氏过目了,她也点头直笑。

哪里知道送到纪家,纪家却还按着旧年的例来,比之旧年还更薄了,纪氏捏了礼单子,晓得是黄氏在里头弄鬼,可这哪里是打了明沅的脸,分明是叫纪氏脸上不好看,她娘家送来的东西,一府的人都看着,袁氏知道了背地里很是笑了一回。

纪氏不好冲着娘家撒气,便又叫明沅再单做两匣子菊花糕送回去,明沅晓得纪氏这么吩咐是存了气在的,就是让她显显手艺的意思。

颜家的女儿们还不曾上灶学厨,可这些个点心却吃的多,金陵城里每多都吃粉糕,她却记得原来有一道葛粉菊花糕,成得清澄透明,里头包了枸杞菊花,拿秋天新下的水梨汁儿调和,比外头卖的且要好看好吃的多。

这东西九红拿手,她是穗州人,手把手的教了明沅一回,明沅自个儿再调进菊花蜜,做出来切开来,奉上去给纪氏一瞧,她便笑了,点头连说了三个好字儿,叫明沅也不必多做,三个匣子,一只里头摆得六个,送到了纪家去。

这回是直接送到老太太屋里的,老太太一看就知道纪氏的意思,拿了一匣单赏给纪舜英,告诉他是明沅亲手做了送来的,又把余下的赏了一盒子到黄氏那儿。

趁着人来给她请安,拿水晶碟子盛出来,拿银勺儿妥了吃,黄氏小胡氏一个都不开口,偏偏夏氏端了碟子就赞:“到底是姑太太教养出来的,这份儿心思手艺,再巧也没有了。”

纪老太太冲她一笑,夏氏便又道:“我吃着很好,倒想问姑太太请教个方子,往后自家也能做了。”

小胡氏还不作声儿,黄氏知道这是老太太心头不衬意了,也缩得脖子不开口,纪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这样的糕防着吃得多了腹泄,食得一半儿就不用了,搁下碟子对丫头道:“把那套金嵌玉菊花的十三厢首饰捡出来,给颜家送去。”

黄氏死死咬了唇儿,出得门去还未曾吐一口气呢,小胡氏便拿帕子按了嘴儿:“老太太也真是疼人儿,这还没进门呢。”说得这句扶着丫头的手走了。

黄氏更是一口气儿顺不过来,小胡氏这句话正中她的心事,这还没进门就这样回护,往后可怎么办?自家头顶上压得两重孝道,难道还得看个媳妇的脸色不成!

她自家气的胃疼,明沅却在请安的时候叫纪氏赏下一套首饰来:“这是老太太吃着好,赏给你的,赶明儿再去,便戴了这个给老太太看看,过了生日也能开始梳头了。”

这差事派到明沅头上的时候,明湘明洛就有些奇怪,明洛还叹过,说大舅姆再不容易讨好,这差儿只怕不好办,哪知道转头明沅就得着一套十三厢的金玉首饰。

明沅应得声是,接过首饰叫丫头拿着,几个姑娘又听纪氏说些往成王府里去作客的规矩,叫她们不许在园子里头乱逛,防着见着外男,到了日子说不得有许多不圆满的地方,总归是才搬的屋子,不能事事妥当,叫她们俱都忍了不许大惊小怪,临了,纪氏又冲明湘点点头:“四丫头那座屏我瞧过了,很得过,这会儿送去,也能再摆上几日。”

明湘有许久不曾往北府里去了,赶针线且不及,哪里还有空一坐一天,明湘少得纪氏夸奖的,这会儿面上微红,嘴巴抿起来笑。

几个又在一处说一回坐客的衣裳首饰,明潼专管着打首饰的事儿,一套头面项圈儿都是一样的,只制式有些不同,丫头把东西送到了小香洲,几个姑娘俱都转着镜台妆点,正轮着明湘梳头,明洛扯一扯明沅,把她拉到一边,点了她的鼻子:“你说,你可是有甚事瞒着咱们?”

明沅一脸莫名,明洛装着挑捡首饰,拿了那朵金菊花片贴到她鬓边:“我打量你也不敢,我可告诉你,太太只怕想把你定给纪家!”

明沅这回是真的吃惊了,她看得明洛一脸:“你怎么知道?”

明洛把眼儿一翻:“这个都好当聘礼了,曾外祖母也不是出手没轻重的,为着你的糕好吃就赏这些了?上头人别苗头,那也该给三姐姐,怎么能落着你?”她一面说一面咬了唇儿:“这下完蛋了,你赶紧求求太太去,可千万别把你配给小霸王!”

第164章 红绫饼

明沅定亲的事后院里头谁也不知道,倒是张姨娘探听得里来得个官媒人,登了几回门,可纪氏身边的丫头嘴紧,那外屋侍候洒扫的问了也是白问,再问也没探听出什么来。

先是黄氏上门,再是官媒登门,张姨娘两边一串思量着怕是要给家里的小娘子定亲,她想着自家女儿也近了,虽不知道是为着谁,可心里头却实是一番取舍。

那个短命的小王八崽子是不成的,是能承家业不错,可自家在外头见识的还不够,那些个婆婆磨搓死媳妇的事儿也不少见,若是娘家肯为着出头还是一说,若不肯那就只有看着女儿受苦受难,她自家是个妾,这口气更硬不起来了。

若是纪舜英,那自然是好亲事,可要命的还是婆婆,一个孝道压下来,女儿还能翻天,知女莫若母,张姨娘很是知道女儿的脾气,性子已经养成这样儿了,毛毛燥燥为着一点事儿就要跳,耳根子又浅,别个往里头一倒,她先自信了,这样的性子嫁过了,不出一个月就叫婆婆拿捏住了,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可纪舜英本身却真个叫人贪图,张姨娘也晓得自个儿不过白想着一回,若是真事,也轮不到女儿头上来,掉个个儿想一想,换成自己当婆婆,挑暴的还是挑软的?

她知道这事儿成不了,却忍不住要动那张嘴,当着女儿的面就歪歪个不住:“你看你这傻大姐的样子,前头好容易远起来了,这会儿倒又好了,我活这一辈子就没见着比你还傻的!”女儿打人这事儿得着轻罚,她还松一口气,等知道主犯明沅也没伤筋动骨的,她倒又不平起来了:“我看哪,上房那个也没她精明,就你们一个个傻子似的叫她捏在手掌心里头,若不是她年纪小几岁,说不得这亲事就是她的。”

明洛跟张姨娘对着干已经成习惯了,再没什么能顺着她的意的,她原来只作耳旁风,晓得纪舜英难得,可黄氏简直就是海里的夜叉,哪个不开眼的还想着嫁进去,她心里想一回程家,若是像那样的人家才好呢。

顶头一个难缠的婆婆,再有什么神仙眷侣都磨成怨偶了,她原没把这些放到心上,张姨娘胡说的时候多了去了,如今见着老太太赏下这样一套首饰来,这才动得念头,心里怕明沅真个嫁过去,依着她的年纪定是纪舜华,先为她捏得一把冷汗。

明沅听她说的认真“扑哧”一笑,伸手刮刮她的鼻子尖,明洛往后一躲:“你还笑呢,这不明摆着了,太太作甚让你蒸糕?这是把你当成她们家的媳妇了。”

“五姐姐也不羞,张口定亲,闭口媳妇的,赶明儿我去回了太太,若太太真有这个想头,就说五姐姐想去,让给五姐姐。”嘴上这么遮掩过去,心里还是为了明洛替她着想感动:“不说这事儿咱们作不得主,便是嫁过去,我也不怵她。”

明洛这回更急了,把脚一跺:“你这样呆可怎么好,那是婆母呢,你还能打她不成?”急得恨不得打转儿,见明沅一付事不关己的模样,恨不得敲她的脑袋。

“她要是欺负我,我就打她的儿子,比比谁心疼。”明沅这句掷地有声,明湘把头一扭,两道弯眉皱起来:“怎么又喊打喊杀的,打了一回架,心还野了不成?”

她换上新裁的衣裳,戴得一整套头面,明沅看了赞叹一声:“四姐姐打扮起来比那画上的人儿也不差了。”

明洛原来就喜欢这些,才刚说的那个到底是推断,又没走采纳的礼,也不过担心一回,见着明湘这样,立时被她引过去了,摸了她头上的水晶簪儿:“真好看,我再不知道三姐姐还有这一手的。”

这些新打的样子是明潼画出来到银楼里打的,有好些是后头宫眷戴的,明湘人穿是素,头这一套倒把她显出来了。

明洛赶紧也坐下来梳头,她知道纪氏的意思,这就是叫她们着意打扮了,好到外头交际,成王乔迁那一日,来的俱是有头脸的人物,有着替她们定亲的意思。

既是纪氏发得话,明沅也不作女童打扮了,把头发高高梳起来,穿得高底儿鞋子,她自来不曾穿过高底鞋子,这会儿一穿,才裁的裙子倒短得些了,赶紧又加一道闪缎儿阔边。

这么瞧着,上衫跟下裳倒有些不配,赶紧给袖子也加得一道,这么穿在身上,出得门时纪氏倒一眼瞧出来了:“裁的时候倒没想着你穿这鞋子,往后裙子还该放长了裁才是。”

成王开府并未正经划地儿盖园子,可他却借着这个由头,把该给他的安家银子要了来,既是单开王府了,那么按着王府的制式,就该有三支每支三千亲兵的队伍调给他用。

因着是在京中,这么个规矩便行不得了,朝中有人提了出来,既是在正经开府,就该把亲王配备的一并配上,列得人员兵丁还有安家银子,里头光是王府周长,就有三里三百零九步,计算下来便该有半个皇城那么大,既在金陵又到哪里去寻这么一块地方。

也有人说到得年纪就该去封地,可元贵妃最怕的就是这些成了年的皇子不在眼皮子底下呆着,她那一派也有人回顶,实在无法了,只把兵丁扣去,先发了银子下来。

可王府总得有守卫的,还跟民宅似的用着家丁怎么像样,到底调了五百人出来,成王圈院子的时候便说,旁的无碍,只要地儿大,能有地方叫他跑跑马,射射箭就是。

这样的院子内城里是没有了,干脆到城外头去寻,到真找出一地来,原是人家别墅,也后头靠山,前面临水,原是个小园子的,一路扩建,建起了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来。

按着祖制,王府光是正前殿就有十一间阔,前中后三殿一殿都不得少,若是短了倒成了郡王府,怎么像样,干脆把那一片地都占得去,因着是城郊靠山的地方,便有一半儿建到山上,着了兵士挖石,这事儿办了大半年,总算囫囵造了个王府的模样出来。

这实是不合规矩,可在如今这位圣人身上,再不合规矩的事儿也干过了,扣着儿子不去封地,那些原来占着地方捏住兵权的,且还乐呢。

明蓁为着这事儿没少跟成王怄气,她劝得又劝,叫他戒急用忍,挨到去了藩地,还有什么可怕,可成王这回却没听她的。

仓促而就,后头还有好些个谷仓粮房不曾修好,只前头两处院子能用来待客,原来府中也该似东西六宫那样造得几个像样园落,可到了成王这里,后头的那些一样不能少,当中这些个院子却叫他一笔抹得去:“不必这个,地方大些,才好跑马。”

宁可多起两层夹道也比造院子有用,藩王蓄妓养妾蔚然成风,成王又不一样,全然一派武人作风,把这些个东西俱都隔开去,只给明蓁造得一座园子,把拱桥花廊楼台全缩在这里头,余下的俱都疏朗开阔,栽得一陇花一丛竹,就算个院子了。

如今进得门来,倒另有一番意味,明沅几个坐在楼上,明洛隔着栏杆往外头望一望,放眼望却都是山石廊坊,可她们打外头进来,却知道只这一处有水有花有廊有厦,余下那些全是空屋,再没甚个好看的。

她便拿手肘碰一碰明沅,同她咬得耳朵:“还没有文定侯府造得好呢。”明沅摇摇房子,拿扇面儿掩得口:“那怎么能一样,若是在藩地,便是个小皇城的,哪里还能靠腿走进来,脚都得断了。”

里头除开明蓁,也只有明沅进过宫的,明洛一听咋了舌头,落后又叹:“便是往后大姐夫去了封地,我们也见不着那屋子呀。”

今日来的倒有英王的王妃,还有些命官的家眷,人多手杂,明蓁单开了一座两边对望的小楼给妹妹们会,地上铺得隔花砖,一溜儿开得十来扇窗,因着在楼台上,远远就能看见青山绿水,明蓁抽空说得一句:“夜里才叫好看,地上的萤虫跟天上的星星映在一处,我今儿不得空,往后再邀了你们来小住。”

她这里委实太空了些,隔得两个院子出来住人的,也只正屋一间用得上,成王既没那个心思添人,她也不先开这个口妆贤惠,她出得宫来,反倒比寻常人家的主母更有权柄些,在这一块地方哪个见了她不拜,接了妹妹来住,再没什么好置喙的。

几个姐妹还不曾住过这样的大园子,今儿虽停了工,后头拿油布盖住的地方却是未建好的墙楼,明沅立在樽边,推得窗格扇往外头看去,前头有火光的地方就是正殿,再往前是前殿,后殿那头正在宴客呢。

“得亏叫得咱们在这儿躲清净,那许多人,也不知道大姐姐是怎么一个个记住的。”屋里侍候的俱是颜家旧人,吃得鲜葡萄红绫饼儿,甜咸点心干湿果子摆满一桌儿。

明洛说得这一句,明潼便是一笑:“大姐姐身边的公公便是专干这个的,若不然任谁也记着这许多人。”看妆品看官服,里头的门道多的是。

明潼一提这个,明洛恍然:“怪道呢。”几个小姑娘说笑一回,看见戏台子只造得一半儿,指点一回,还是卧雪道:“原王爷是不想造的,可王妃说总要待客,这才赶出来,若不然今儿很该在这头摆戏。”

迎宾的时候能躲了清净,到得开宴便躲不了了,文定侯夫人也来了,明潼再躲不掉,几个小娘子一路往前,才刚行到后殿门口要迈腿进去,前头一声报:“太子殿下驾到。”

第165章 金丝蜜瓜

一行人里头最大的明潼打头行在第一个,后头按着年龄一溜儿排下去,前殿一报太子驾到了,领路的卧雪刹时停了下来。

王府里头用的人都是宫里调出来的,余下的再有从当地补的,也得调理好了,才能往主子跟前侍候,如今这番用的还是旧人。

她们在宫中便听的习惯了,一报着哪一位过了,前头总有迎路的,虽不似唱大戏开锣叫回避,也都得挨着墙根儿跪下相迎,等人过去,再能站起来。

这位置实有些尴尬的,若是进得门去,倒好往后头躲,可既是在门外,就没有听见贵驾来了还自行走动的道理了。

明潼一听见前头报太子到了,心头先是一跳,再又想着自个儿如今跟太子再无瓜葛,一口气稳住了身子,平肩直腰弯了腿儿跪下去。

里头人除了成王俱都出来相迎,官员命妇次第跪开去,一众人跪得许久,太子却还没过二道门。

明潼晓得他这是摆谱,太子的毛病跟圣人一个模样,就是爱处处显出自己的身份来,将要开宴了才来,为的也不过是人齐了好迎他,他行事要显得身份贵重,偏又要作个亲切和蔼的模样出来,只把旁人当傻子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