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听见这话,身子虚晃两下,“咚”的一声倒在地上,梅氏揪着心口还不曾叹了来,明芃打罩门后头了来,行到小厮跟前,怔怔看着他:“把东西拿了来。”

她适才紧紧咬得嘴唇,唇上叫她咬出血来,此时脸色煞白嘴唇血红,伸手要了稿子,只打眼一看,就知道确是梅季明的东西,她一声不吭,往后栽倒,碧舸兰舟两个搭手扶住了她。

第290章 苦人参

许氏明芃一前一后晕在床上,梅氏两头顾不过来,她心里头是想过梅季明若是死在外头怎办,外头这样乱,便遇不着兵祸,若是碰着流寇土匪,梅家教的那点子剑术又能派上甚个用场。

梅氏也差点儿阖了眼倒下去,叫身边的嬷嬷一把扶住了:“太太,太太可得看顾姑娘。”梅氏这才稳住了,叫人把许氏明芃都扶到屋里头去,又拿了颜顺章的名帖去请太医来。

她脑子里头乱纷纷的,先是想着女儿的命也太苦了些,接着又想如今明芃可更得认死理了,心里头泛着苦,这一屋子人指着她,她又不能哭,打发了人去翰林院把颜顺章请回来,又叫人把事儿报给明蓁去,若这两个能回来,她也不必一个人提着心。

嬷嬷一面给梅氏揉胸,一面给她嗅瓶,指了个丫头往东府呶一呶嘴儿,那丫头立时知机,退出去就往东府奔去,一路上见着丫头婆子见她这么乱闯还骂上两声,等跑到东府的上房,六角八宝见着还笑:“这是怎的了?”

纪氏的屋子里摆了饭,只明沅明洛陪着她用饭,一桌子空了一大半,纪氏吃着炖的酥烂的野鸡崽,笑一回:“这个是沣哥儿爱的,叫厨房里明儿炖一只给他送到学里去。”

明沅便笑:“他这个小馋唠,按我说该叫他吃吃外头的米面,叫他知道知道外面哪里比得家里头好。”明沅不过无心一句话,倒叫纪氏想起梅季明来,可不还有这么个吃了苦当作乐,一心逍遥的人在。

明洛听了就笑:“你恁般狠心,等他回来,看我告诉不告诉他,”说着又对纪氏道:“太太这会儿嫌着人少冷清,等儿媳妇进门了,这一桌子可都坐不下。”

她说的是儿孙满堂,纪氏笑着点一点头:“是了,那时候可不吵得头疼,一屋子的小猴儿。”她才得了外孙,正是喜欢孩子的时候,这会儿谈起来就笑,想着就要百日,到时候送点儿什么好,最好是能接了明潼回来住几日。

正说得和乐,小丫头子在门上一报,纪氏还一奇,等人进来了,看着颜色不对,还责问一声:“甚事值得这样跑?”

小丫头磕了个头:“二太太赶紧过去看看罢,我们姑娘跟舅太太都昏过去了。”纪氏一听就推了碗筷,知道梅氏没晕,可她一个必是支撑不住才来请,一面拢了衣裳一面问:“这是怎的?”

明沅明洛对视一眼,既是明芃许氏两个晕了,那必是梅季明的事儿,明洛眉头都皱起来了,心里头猜着莫不是那一个又逃婚了,或者更不好干脆是想着退婚了。

她从袖子底下扯一扯明沅,明沅也是一样想头,反手握住了明洛,她对梅季明也没什么好感恶感,只觉得他风流浪荡,可明芃对他却是一往情深,若说两人无情,梅季明也不必许诺两年了。

几个人都在猜测,哪知道小丫头道:“是门上,门上来人报丧。”还能是报谁的丧事,自然只有一个梅季明了,明洛听见就抽一口气,二姐姐怎办这句话脱口而出,明沅却急问:“可确实了,来报丧的可是舅太太识得的人?有没有明证?”

纪氏也是一样想头,小丫头摇头不知,纪氏带着丫头往西府去,明沅明洛两个挂心明芃,也跟在后头一道。

梅氏见了纪氏一把拉了她的手,只是摇头,女儿遭了祸事,作娘的感同身受,纪氏拍了拍她,也不问她了,只去问嬷嬷:“可去请大夫了?”

嬷嬷赶紧回:“拿了老爷的帖子去请了,还差人去衙门请老爷,报给大姑娘。”

纪氏听了皱眉:“那人可细细审过?”时节不好,外头又是打仗又是叛乱,也有那等报了假丧混饭吃,再饶些银两的无赖闲汉,往往家里要办丧事了,才知道人还没事,莫不是叫人诳了去。

嬷嬷看一眼床上的明芃:“二姑娘看了留下的书稿,确是表少爷的字迹。”跟了纪氏出门,在廊下把梅季明的事儿细说了。

纪氏一听也只有叹息了,既是遇上了叛军,那是再无活路了,便是活着,难道梅家还出一个附逆不成,便是活着,梅家也只能当他是死了。

纪氏打理好了屋里的事,到了花厅把那小厮细细审过,问明白了自何地上路,走了水陆还是路陆,因何到了蜀地,又是怎么碰上乱军的。

那小厮一样样说的分明,他在路上风餐露宿,若是还有地儿去,也不能回金陵来报信,书篓里头银子不多,还把随身几样笔砚给卖了,乱世之中这东西哪里值钱,旁人送给梅季明时说的都是如何如何珍贵,到要卖出去,三钱不值两钱,那些个买家,见他不过一个小厮还说他是偷了主家的东西出来卖的。

小厮在路上很吃了些苦头,书稿也只留下一半儿,吃纪氏这么一问,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把路上的辛酸苦楚一说,纪氏连连叹气,这番是没死也死了。

她请了梅氏出来,梅氏还木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大夫请了来,拉了帐子把脉,纪氏往里头一看,扯一回梅氏的袖子:“嫂子如今想怎办?”

梅氏苦笑一声:“还能怎么办,总要报丧回去,好办葬事。”她说着眼泪就滚落下来,为着女儿红了眼圈:“我苦命的芃儿,这下要怎么好。”

纪氏见她这番哭,越发皱紧了眉头:“大嫂只说一句,想不想二丫头再嫁?”她一句话问出来,梅氏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一把握他她的手,叫纪氏捂了嘴儿,拉到凉棚底下。

梅氏这才抖着声儿开口:“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不盼着她好,可她这么一付死心眼,但凡有些指望,是断不能再嫁的。”她这才急着要给梅季明发丧,发丧就是死人了,明芃往外头说亲,只说死了未婚夫,如今外头碰上这事儿的闺秀也有许多,又不单她一个要再定亲,年纪大些,也有大的说头。

纪氏吸一口气儿:“小厮只见着人落下去,咱们都知道他这是活不成了,二丫头可不这么想,她不见着棺材再不肯认。”

梅氏听见她这么说,把牙一咬:“不独是掉下海了,那小厮亲眼瞧见的,叫捅了一刀,满身是血。”她打落地起就没说过这种话,自家一面说一面发抖,却咬死了:“可怜见的,活不成了。”

纪氏松一口气,握了她的手,颜家的姑娘,便是明蓁的亲事也算不得顶好,都悬了一半的心,她这口气还没叹完呢,那头袁氏进来了,还带了明琇,一进门就哭起来:“可怜的二姑娘,怎么遭这样的罪。”

她这一声没哭完,把梅氏气的面皮都涨了起来,她再没跟人拌过嘴,这时节竟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回她,袁氏看着是在哭,可不是幸灾乐祸,软刀子扎人,扎的梅氏一口血沫子吐不出来。

纪氏自来最恨自家人拆自家的台,不帮衬着圆回来,倒踩了痛脚作乐,立时把眉毛一立:“三弟妹这是为着谁家哭?我倒不知道明芃这是遭了什么罪了,便要哭,也该去亲家舅太太跟前哭去。”

袁氏叫这话一堵,帕子还没抽出来,讪讪停在半当中,白眼儿一翻:“我说二嫂子,院里头哪个不知道二姑娘跟梅家是定了亲的,礼都备起来了,如今那个生死不知,怎么不是遭了罪。”

纪氏倒掩口笑起来,脸上半点儿没有怒意:“三弟妹莫不是糊涂了,这话可不敢随便乱说,你是见着见了礼还是过了定?怎么就空口白牙的,把二丫头配了出去?”

明芃的喜事确是在办了,可梅氏一向是同梅家书信往来,又不曾正经操办,许氏还等着儿子来了,再正正经经走一回三书六礼的。

“二嫂这话说的,这前前后后,都来了多少抬礼了?这不是放定是个甚?年轻轻没过门就遇着这样事体,倒真是个命苦的。”袁氏也不哭了,她可不就是来看着梅氏倒霉的,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悲戚模样,见着纪氏回护,倒把新仇旧恨俱都勾了出来。

纪氏这回笑得更乐:“三弟妹可真是,这话可只能在家里头说一说,娘家给女儿孙女送礼来,还非得立个嫁妆的名目不成?大嫂过门的时候一百二十抬的嫁妆,比那些个公主娘娘也不差了,老人家给点私房,这个数还不够看呢。”

袁氏知道自家嘴皮子再比不过纪氏,这番却冷笑起来:“红绸红喜字都预备起来了,不是办二丫头的,还能办哪一个?”

纪氏转脸哼了一声:“这是大嫂替澄哥儿预备的,三弟妹也是,只这一个儿子要办喜事,又是咱们家的嗣子,早早就该挂起红来,依着我说,都挂满三个月才是,大嫂这儿都预备好了,你那儿怎么还没动静。”

把袁氏气的一噎,半晌说不出话来,转头就往外头去,连明芃也不看了,一把扯过明琇,唬了一张脸回去,又把下边预备喜事的人叫过来骂一通,生怕纪氏真个往颜老太爷那儿嚼舌头,赶紧着人把红绸挂起来。

明沅明洛眼看着纪氏跟袁氏两个唇枪舌剑,袁氏连招架之力都无,明洛抽得一口气儿,她哪里见过纪氏这个模样,把黑说成了白,红说成紫,拉拉明沅的小手指头,明沅冲她点点头,两个互看一眼都不说话。

梅氏正抹泪,里头丫头奔出来:“二姑娘醒了!”

明芃既不哭也不闹,坐着怔忡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梅氏叫她,她缓缓转过头来,梅氏一手抚住她的脸:“明芃,你这是怎的了?”便是痛哭一场,也好过这么痴呆呆的坐着不动。

明沅拿了茶递过去,纪氏接了,再送到梅氏手里,参茶带着苦味儿,明芃却张口就喝了一杯,到把苦汁子都咽进去,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儿来。

梅氏见她有口气儿缓过来了,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要说什么劝了她好,明芃却笑一笑,看着梅氏道:“娘,叫我做姑子去罢。”

第291章 松菇

自小到大,梅氏再没有碰过三个孩子一根手指头,这会儿听了明芃的话,一巴掌扇在脸上,扇得她往后一歪,倒在枕头上。

梅氏手掌发麻发颤,却半点儿不觉得疼,打得女儿一下,把她整个人抱起来,搂着她的头扣到怀里,痛哭不止。

明芃叫打这一下,原是眼睛发涩怎么也哭不出来的,这会儿先是湿了眼眶,接着滚下泪珠来,等梅氏抱了她哭,她眼里的泪怎么也止不住了,咬得唇儿抽泣,眼泪湿了梅氏的胸前衣襟。

哭了这一回,算是把心里的毒哭出来了,大夫先时摸脉说是心脉堵了,在外头听见这一通悲声,叹一口气:“府上姑娘适才便是未通,此时通了,就无大碍了。”

一屋子丫头都红了眼圈,明沅才要摸帕子,明洛哭的都抽起来了,抖了肩陪着哭,明沅才落了两行泪,见她这样,反倒安慰起她来,把她带到罩门外头,明洛一面哭一面抽抽:“二姐姐,二姐姐也太苦了些。”

明沅叹一口气,明芃这样认死理,打十岁到二十岁,喜欢了这许多年的人,冷不丁的死了,譬如从她心尖上怎剜去一块肉,怎么不痛。

里头哭了半日才渐渐歇下来,明芃哭的眼泪淋漓,梅氏细细擦去她的泪,拿巾子给她捂眼泪,她才刚不哭,一哭起来泪水就止不住,梅氏怕她把一双眼睛哭坏了,拿巾子包了冰按着眼角。

眼见着她不说话了,端了汤药喂给她吃,明芃老实喝了一碗,没一刻就安稳睡了过去,梅氏叫嬷嬷扶着出来,她这一场大悲早就浑身无力,外头颜顺章要进来,纪氏赶紧领了明沅明洛避出去。

梅氏把她当作半根主心骨的,此时颜顺章来了,哪里还顾得,扑到他怀里一阵呜咽,又道:“是我误了她,叫她吃这番苦头,只她能安稳过得这个坎,便折我的寿数也愿意。”

纪氏一面叹一面往东府回去,明洛还拿帕子按着眼睛,这模样也不必再吃饭了,早早回了屋子,纪氏索性叫明沅也回去,摆了手道:“你也去罢,这一场闹也都乏了。”

明沅点了头,把纪氏一路送到上房,这才往小香洲去,她身边几个丫头也都跟着叹息一回,九红还道:“二姑娘往后会不会梳起不嫁了。”

她是打穗州来的,这许多年乡音也改了吃口也改了,可说起话来,却还记着前事:“我家乡就有许多,出海死了的,征兵征工,出去了就不回来的,有情义的阿妹,都盘了头不再嫁。”还没定下亲事,就替人守活寡。

明沅看她一眼:“这话再不许往外头去说。”明芃的事还不知道如何收场,她满心满眼只有一个梅季明,人死了,短短时日她怎么肯再嫁。

便是明洛,统共只见过詹仲道一回,詹家出了事,她全撇干净之后就能赶紧再嫁了?若按平日里行事来看,明芃跟明洛都是心直口快的,可细论起来,明芃不知道比明洛多了几个心窍。

她要是生得七窍玲珑,那就装了七个梅季明,把心一个个割了,那也就不是明芃了,怪道连纪氏都叹。

碰着明洛的事,纪氏可自来没露出那样的颜色,千难万难退了亲也就是了,缓上一二年的,等乱劲过去了,明洛定亲再嫁,若给詹家烧一付纸,那是她情深意重,若抛到脑后,哪个也不能说她是薄情寡义,可明芃呢,她怕是真能用这付身子骨,替梅季明守节的。

明芃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下午了,许氏叫那老大夫下了针,人算是醒了,人却一夕间憔悴了许多,原来看着富富态态的贵妇,如今头发根上都冒了白,她哭过了,也跟纪氏似的,想着把那小厮审问一番。

可心里也知道,能活那是万中无一,下饺子似的淹了水,不淹死也叫人拖死了,淹死鬼都是一个拉一个,再没人能活。

才刚给梅季明做的衣裳鞋子,倒正好给他置个衣冠冢,许氏说话的力气也没了,看着梅氏就直流泪:“是他没福气,讨不着这么好的姑娘当媳妇。”

说得这些话,就理起东西来,要回梅家给儿子立坟,或是能成再订一门阴亲,过继一个孩子,往后三朝五节的,能给他供碗饭点支香。

许氏走的时候,明芃挣扎着起来送她,两个人一句话也无,许氏再不忍看明芃,若说有人同她一样伤心,除了明芃再没旁人,她登上车转脸看一回明芃,忍不住悲声:“是咱们娘俩儿没福。”

明芃抖着唇眼看着马车越行越远,回去把自个儿关在屋子里,关了整整一日,到梅氏在门口求她出来时,她把门打开了。

明芃一开门,梅氏就先看她的头发,见着头发是好好的,先松一口气,她怕的就是女儿割鼻断发,此时见着明芃安好,软了声儿问她:“厨房里做了松菌双菇汤,可要喝一碗。”

明芃不吃荤了,自打知道消息的那一天起,她就再不肯碰荤腥,梅氏由着她,就怕逆了她的心思,倒把她逼上作姑子那条路。

明芃也不点头,请了梅氏进来,看着她道:“我知道娘要说什么,我想明白了,守节不嫁对不起生养之恩,只等梅氏仙域志成册,我就嫁人。”

梅氏先吊着心,等听见最末一句,忽的长出一口气,欢喜的差点儿落泪,梅季明那点子书稿又不是大儒修书作了个十年八年的文,光是排序纠错就要花上半年功夫,不过是些游记,明芃又是配诗又是作画,又是写小记,都已经快完本了,她便再拖又能拖多年,有个一年半载的,怎么也够了。

梅氏头一条应了她,她便又说起第二条来:“我要往山上去,结庐也好,痷堂也好,有个一年,叫我全心把这书做成了,也不枉他来人世走一遭。”

梅氏赶紧又应下这第二条,明芃见她都应了,再无别话:“娘既应了我,这一年,我不在家中,想结哪一门亲事,只管走礼,只不必叫我知道。”

梅氏恨不得念佛,一叠声的应了好,明芃又不许多少人跟着,梅氏便替她理出栖霞山上那间小院来,身边两个丫头两个婆子,还有守门的看院的,这一行七八个,已经算是简朴了,琴棋书皆不带,只带了画卷颜料,连随身的衣裳也不穿红,裁了青衣带得白珠儿,家里姐妹一字不通,就这么上了栖霞山。

纪氏几个知道的时候,明芃已经上了山,这一年她再不见家人,梅氏已经是求天拜佛的欢喜了,眼看着就要冬日,山上已经落了雪,办了许多山货木炭送上去,又怕她吃不饱,又怕她穿不暖,可也由着她折腾,还对纪氏叹道:“若是这番了了心事,往后再嫁,我也甘心。”

再不济嫁到成王麾下将士也好,梅氏晓得女儿说是一年就嫁,只怕这辈子也不会再跟丈夫有甚情谊了,嫁给成王手底下的将士,便是往后有妾有通房,也越不过明芃去,哪一个也不敢给她脸色看。

原是十二分好的亲事,如今砍去一半只留一半,总也有一门亲,她上门寻得明蓁,明蓁知道消息也跟着哭了一场,阿霁抬了脸色问她作甚哭,明蓁摸了她的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是为着这不如意哭的。”

阿霁全不明白,她皱了眉毛:“爹爹说了,我这辈子都如意!”说着又看看亲娘,扯了她的袖子:“娘这辈子也如意。”

明蓁叫女儿逗笑了,不好当着她的面反口丈夫说过的话,只拍拍她的背,轻轻叹息一声,阿霁乖乖叫她抱了,虽不知道有什么好叹的,却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出来。

跟着就写信给了丈夫,叫他留意军中可有憨厚老实未成婚的,家里须得人口简单,没有那些个污七八糟的亲戚,想着妹妹这个性子,不能嫁个情投意合的,往后只怕是个石木人,便又写了一句,最好是热心热肠,年纪大些也不要紧。

明芃自此便在栖霞山中度日,梅氏三日就派人去一回,此时出城不便,她还专讨了成王府的通行令牌来,若不是出城要叫人盘问,送去的东西也要细细搜捡,她恨不得一日就让人去一回。

家里姐妹知道消息都为着明芃叹息,明沅明洛两个还合计着要去山上看她,叫纪氏给劝住了:“等些时日再去罢。”明芃便似当了寡妇,这新寡再比别个不同,此时心志坚硬,再劝只有往去路上多送出几程的,只等着时候长了,叫她自个儿慢慢回转来。

哪个也没料想着,竟是明湘先一步上了山,她作了人媳妇,原要出门也是不易,可收了信知道有这么一桩事,却为着明芃哭的不能自已,万般不肯开口求人的,竟求了程骥带她往栖霞山上去一回。

新婚脱了大红,但凡红紫胭脂色,明湘就没上过身,程骥虽是休沐日才回来,却知道妻子是个喜静不喜闹的,越是一个人越是安然,他倒喜欢上明湘身上这淡,见她哭的哀切,再一问,倒对她另眼相看,叹她为着知己竟有这么一份心意。

禀过了程夫人,说要带着她去栖霞寺去上香,明湘承了他的情,待他倒比原来热络些,可她上了山,也依旧没见到明芃,只在门边,见着碧舸兰舟拿出来的画卷。

程骥自家不擅,看的却多,只看一张就此拜服:“怪道你画的这样好,原是名师出了高徒。”

明湘知道进不去,把带来的吃食托着碧舸兰舟送进去:“俱是素油做的,我知道二姐姐定不吃荤,你们平日肉不能吃,杏仁核桃枣子生果可别断了,乳子她肯吃就一日也别断了,我来一趟不易,往后送信上山,千万叫二姐姐看看。”嘴里嘱咐得许多,又道:“二姐姐喜欢拾得师傅的画,若能得些画卷叫她看看,也是舒散。”

碧舸兰舟得着这一句提点,去栖霞寺求拾得的画,拾得却是识得她们俩的,知道就住在这山上,兴冲冲的抱了画去拍门,明芃怎么肯见,他就把画留在门边,隔个四五日,想起来再来拿。

碧舸兰舟常常备些素点心他用,如此到新年时,拾得画了一幅地藏王菩萨给她,明芃展开画卷,屏息良久,把门推开了。

第292章 枣生桂子

澄哥儿办喜事明芃也不曾回来,只趁着梅氏差人上山送米面吃食时叫人带了一幅戏水鸳鸯下来,算作是给澄哥儿的贺礼。

梅氏接着画卷展开看开了,见着是一幅郑笔,鸳鸯彩羽画的纤毫毕现,一只昂首一只低头,两只挨在一处,后头是一片并蒂莲花。

梅氏原是怕女儿伤痛之下失了礼数了,等摊开来一看,又忍不住红了眼眶,这画挂在堂前都够了,可见画了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想着她忍耐着悲苦还要画这样喜庆的图案,眼泪差点儿淌下来。

嬷嬷见了就劝:“二姑娘是个有福气的,太太想想,若是结了亲再出这事儿,可不得守寡,如今这样不能同好的比,总也不差了。”外头那许多因着牵连了祸事断了亲事的小娘子,一家子遭灾遭难不说,自家的终身也叫赔了进去。

若不是跟着梅氏久了,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梅氏拿帕子按着眼角,挨了嬷嬷道:“我不怕别个,她说一年,我也是信的,可我怕她画的痴了,一年过后更出不来了。”

若在家中,总有旁的事分她的心神,上了山可不是把梅季明翻过来覆过去的思量,就是枚苦果子,也叫她嚼成了渣子全吞进肚里了。

不依她不行,依了她又还不安心,梅氏自落地就没操过这样的心,她自家想不出主意来,老嬷嬷跟着年月再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道:“不如去问二太太。”

纪氏替着明芃出头,把袁氏刺的话都说不出来,多少年的妯娌里也不曾见过她这样厉害过,有条理有成算,也算是闺阁之中有见识的了,嬷嬷说得这话,梅氏便叹一口气:“把咱们预备的礼拿着,我去东府一回。”

纪氏这里也正预备着澄哥儿的婚事,这喜事是她起的头,虽办起来碍着袁氏颜丽章两个夹在当中,可她却捏着袁氏冲梅氏抖威风的错处,往颜老太爷跟前不软不硬的告了一状。

纪氏把西府里头采办进来还不及用上的红绸红纸红箩全吃了下来,一气儿往北边府里送过去,这么大的动静,颜老太爷不会不知,纪氏再往他跟前去,说这是专给澄哥儿备下的。

连隔房的伯娘都在替澄哥儿的婚事操心了,偏偏袁氏这个礼法上正经母亲却一点都没预备,该走的礼确是已经走完了,有官媒人上门来,袁氏也不能给赵家脸色看,可她也是拖到不能再拖了,这才把事草草办了,赵夫人只静贞一个女儿,又是早早定下来的亲事,心里怎么会乐意。

京里变故这样大,赵家没降反而升了,静贞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赵家是守礼人家,还按着原先的约定来,又想着颜家再不好,这门亲却是平平安安的,那一家子连官职都无,还怕甚。

哪知道袁氏办起事来这样不顾体面,纪氏带了东西往颜老太爷跟前去,也不必吐露什么,颜老太爷岂会不明白,这个孙子是从小跟着他长大的,好容易三病六灾的撑到他要成亲了,说不定等个一年还有重孙抱,怎么不气,把颜丽章拎过来狠骂一通,又摸了银子出来,要把澄哥儿的喜事办的风风光光。

纪氏见着梅氏就知道她来是为着什么,无非为着儿女,梅氏同她妯娌这许多年,一向和睦,此时坐在她跟前不住淌泪:“我实是无法了,前儿明陶去看她,想着姐弟一处长大,她还是连门也不开,倒跟发了愿似的。”

纪氏也是一叹,知道梅氏托了成王给明芃挑人,她便道:“这倒比外头寻摸要强,这会儿也不敢结亲,挑个合意的,也不必非得立时定下来,依着我说,若是人能来,便走动一回,彼此见着不厌,日子也就能过下去了。”

这不厌说的是明芃不厌,若连大面儿都圆不过去,且还不如把她留在家里,总有父母兄弟能够看顾着她。

如今也没甚个上策下策了,能想着法子就是好的,梅氏点一回头,又落了许多泪,纪氏别无办法,只等着她哭够了再送她回去。

澄哥儿的事定在二月初二这一天,日子有些紧了,袁氏那里一着急,纪氏这头就把预备好的东西全抬了过去,袁氏上回吃了她的气,这回看她办了东西,心里高兴,还装模作样道:“难为二嫂想着了,我倒不好意思,怎么好叫你破费,不如的把这些个东西折给我罢。”

她想着纪氏是惯作好人的,在澄哥儿跟前尤其如此,她便是张了这个口,纪氏也必是不会应的,才端了茶盅儿啜一口茶吃,脸上笑还没收下去,就听见纪氏道:“成啊,改明儿我把帐单子给你送过去。”

袁氏叫这一口呛的咳嗽起来,她茶盅儿还没搁下来,纪氏又是一句:“得啦,也别改日了,你这儿事多,一改日可不就混忘了,干脆今儿把帐了了。”

把单子往她跟前一递,这些东西去个堆头还要一百两,袁氏气的面皮紫涨,可又不能赖帐不给钱,恨不得自打嘴巴,只好把钱拿出来,再想着叫人往澄哥儿跟前嚼一回舌头,心里念着她当亲娘有甚用,碰着事儿,还不是算得清清楚楚。

哪知道纪氏转身就叫了澄哥儿过来,把这一百两银子给了他:“你要讨媳妇了,手上总得有钱花销,这一笔先拿着,等花用了,我这头还有。”

澄哥儿只是推着不肯要,纪氏却叹:“这钱,你还没过继时我就给你预备好了的,原来你没媳妇,这钱留着也看不住,等她进了门,总有人能替你打理了。”

澄哥儿拿了银子回去,自家置办了些东西,还给赵静贞打了一套金头面,他手上银子不多,租子叫袁氏拿捏着,月例又是减了又减,他纵有用处也不肯跟颜老太爷开口要钱,原还想着要给静贞置些什么才好的,纪氏这银子送的正当时。

除了纪氏这里补贴他的,还有明潼给他送了银子过来,一气儿给了两千两,叫他收好了,最好是置在赵静贞名下,就说是嫁妆银子办的,袁氏若想沾手,赵家必得出头。

到得二月实二这一天,出嫁的在家的俱都打扮齐整了往北府去,明洛明沅坐在花厅里,听着袁氏在那儿夹枪带棍的说:“咱们家这喜事还真是没断过,才刚办了四姑娘的,又轮着咱们澄哥儿了。”

一面说一面去看明洛,这下刺了两个人,梅氏纪氏全叫她带进去了,纪氏不欲理会她,梅氏却忍不得这一口气儿:“三弟妹,这点儿了你怎么还在这儿,总该往外头招呼娘家亲戚。”

袁氏倏地的变了脸色,她哪里还有娘家亲戚肯上门,袁妙的事儿把同她亲近的大哥哥哥家得罪光了,这回澄哥儿成亲,她帖子是发出去了,那头却连个响都听不着,不说没礼送上门,半点音讯也没,只把她当作泼出来的水了。

这就是当着夫家亲戚面打了她的脸,有相熟的宾客还问一声娘家人怎么没来,袁氏还得打肿了脸充胖子,只说娘家长辈了生病,家里人走动不开,礼却是送得极厚的。

这番叫半个俗字儿都不吐的梅氏揭了短处,她心里怎么不恨,可这嫌隙也是由来已久,打澄哥儿过继起,她跟这两家就不对付,看着她们沆瀣一气,当着人面揭了她的短,气的转了脸儿,赵静贞进门要是敢跟那两边府里头走动,看她怎么敲打这个儿媳妇。

先是明潼抱了孩子来了,接着又是明湘带了程骥来了,纪舜英倒是来的最晚,他远远看了明沅一眼,冲她笑一笑,往男宾里吃茶去,明潼抱了快半岁大的慧哥儿过来,她原来看着丰腴的身子又消瘦下去,身上也不戴那许多饰物,为着要抱儿子,连戒指都摘了。

明沅个了手指头过去,慧哥儿一把抓住了,抓住了就咯咯直笑,看着倒是个欢喜娃娃,明潼看着是抱习惯了的,过得许久也没换手,明洛明沅两个都戴着整套首饰,倒不方便抱孩子,只同他玩乐一会儿,慧哥儿打个小哈欠,粉红的小嘴儿一张一合,咂吧两下嘴儿,把脸儿缩在包被里头睡着了。

“慧哥儿真乖,半点儿也不哭闹。”明洛说得这一句,明潼抬头冲她就是一笑,伸手去摸慧哥儿的脸,指甲也修剪的圆润,娃娃胖乎乎的,真个生了一双大眼,黑的发亮的眼珠子,转动起来神气极了。

明潼这才把孩子交给乳母,新娘一接来,几个姑娘便往新房去,静贞戴了金冠端坐着,眼儿一抬见着几个熟悉的,嘴角一抿露出笑意来,等看见抱在怀里慧哥儿,更是眼前一亮,只不敢妄动,却翘了嘴角,冲明沅几个眨眨眼儿。

几个姑娘对视一回,明洛叹一声:“才说四姐姐出嫁冷清了,静贞来了真好。”明沅看她说这话,也不笑她,当闺女时来作客,跟嫁进家来作媳妇怎么一样,看袁氏那脸色,且不知道静贞要吃什么苦头呢。

屋里头的人各怀心思,外头梅氏却拉了纪氏:“我托了明蓁,替明芃寻一寻合适的,倒真有一个,如今也不求着他发达显贵了,只盼着明芃嫁过去,总能有个伴儿,若不然,我将来怎么闭眼。”

成王给挑的这个人,出身确是差了些,白身起家,就是蜀地人,投了成王平叛军的,天生一把子力气,上得场中最不要命,倒也识得字儿,只不通文理,原倒是想要考武举的,只没路资,若不是逢着乱世,也不过就是卖把子力气为生了。

可偏偏叫他碰到这个世道,先不过是当大头兵,接着又作了队长,管十人小队,再接着又做到百夫长。

成王挑他,实是别有用心,到明蓁写了信来问他,他这才想起还有明芃这一回事,上辈子梅季明并没有死,可他也回不来了,蜀地大乱,他先是下落不明,接着又叫叛军抓了起来充作兵丁,不管他杀没杀人,就是附逆,若不是念在他是妻族,也不会使了大力气把他捞出来。

他先是平乱,跟着又是夺嫡,等闲下来了,才知道妻子已经把妹妹接进府中,明芃闭门不出,天天只在小楼中念经,到他登了大位,给她一间宫室保她一生荣华而已。

她早已经以心为牢,在哪儿也是一样呆着,梅家把梅季明除了名,一来是为着经过附逆这事,二来是为着他拒了婚,本来也结不成婚,颜顺章是个呆气不过的读书人,是肯撞柱的,牛脾气一上来,怎么肯把女儿嫁给一个叛逆。

成王原没想起这事来,等见了信便想起这一位,他既领得兵打得仗,最是忠心不过,运气也算得好了,自大头兵混到千户位,若是能好好提拔一番,往后又是一员得力的干将。

心里有了打算,自此对他施以青眼,底下人知意,倒给他许多立功机会,他自个儿更是觉得成王于他那是有知遇之恩的,卯足了劲儿冲锋陷阵,身上的功劳越积越多,半年换了个百户作。

纪氏听了心头一动,若说哪儿人多,自然是军营里头,可明洛这样脾气要怎么嫁个军人,心里犹疑不定,实是为着明洛挂心,到底咬得唇儿:“还请大嫂子看看,若有相配的,咱们明洛也还没个定准儿呢。”

再有一个月,颜连章就要回来了。

第293章 保命丸

家里一个个的办喜宴,到了年纪未定的,除了明芃就是明洛了,好好两个姑娘偏生遇上这样事,明芃是情深意重一时拐不过弯儿来,明洛却是时节不好,寻不着个可靠的能再定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