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氏听了梅氏的打算,倒觉得她想的好,不是亲娘也不会为着女儿定这门亲,想着颜连章不日就要回来,明洛的亲事还未定,心里倒为着明洛忧心。

颜连章人没到,东西先送回来了,一条船载了箱笼行到港口,再派了人运回来,因着东西多,纪氏拿着单子就皱起眉头,这当口也太惹眼了些。

纪氏还只当是先行的,总得有个二三船的东西,等展开信看见只这一船,倒安定了,颜连章也不是离了金陵就不知金陵事,地方官员也不比京中松快,朝里分得派系,以地域分,以书院分,也还有彼此结成儿女亲家,打了骨头还连着筋的,这会儿可不是牵一发动全身。

颜连章把值钱的东西多数折成了银子,收罗来的金银压箱,上头盖些彩帛锦缎,底下铺得一层,抬起来也不吃重,原来回京总要各种送礼,自少不得金银等物,如今也全换成了土产。

江州出的绣屏绣扇,根雕竹雕,檀香扇子,把珍珠换成鸡头米,茶叶换成三白鱼,一样样的送回来,叫纪氏按着礼单子先分送起来。

京里进得三月,到了年限回来述职的挤得满满当当,东区那一处不敢住了,外头的四合院子全叫租了去,十方街里天天有经济带着人看房。

想在金陵城里置下一幛宅子可不是便宜事儿,除了有银子还得有门路,这会儿十方街里的宅子翻了一倍,还有两家子挤在一间院子住的,纪舜英那间院子虽小却也有来问,有没有空屋子出租。

纪氏把颜连章送来的东西分作礼盒送出去,倒也没多少值钱的,要么就是腌莼菜,要么就是鸡头米,送土产就真个只分送了土产,纪氏看着礼单子不对,心里猜测一回,这述职分派的当口,怕是旁的打算。

他人还没回来,信却送来了,里头特意提了明洛一句,让纪氏别急着替明洛定亲,纪氏接着信倒忧心起来,难不成那头已经替她定下了?

她思量一回,若有合适的,倒能替明洛争一争,可眼前连个影子都没有,又怎么挑出合适的来堵颜连章的嘴?

到了日子,颜连章的船还没到,纪氏日日派了人往港口去等着,却先接着了信,说颜连章在船上生了病,正停在往金陵来的桃川渡上,请了当地的大夫瞧病,又让纪氏这头请了有名望的大夫,快船往桃川渡去。

纪氏不意颜连章会忽然生病,若是小病小痛的,定是撑着回来再看,停在渡口动不得,那便是害了急病了。

纪氏早些年就待他淡了,丈夫依旧是丈夫,若他出了事,一家子便没个依靠,沣哥儿官哥儿都还小,要定亲要考举,凭她一个妇人怎么支撑得起来,看了信说颜连章得了急症,立时叫人到外头去请了大夫,多付上几倍的钱钞,带了药僮长随,往桃川渡去。

纪氏这头心焦,那头只有一个通房一个姨娘,若是颜连章病体难支,这两个也作不得主,把这事儿报给颜老太爷,想请颜丽章走这一趟。

平日兄弟几个并不亲密,颜连章跟颜顺章倒还有来有往的,偶尔也写得信件,可跟颜丽章这个弟弟,自来就不亲近,托到他跟前去,袁氏也不知道要怎么说嘴。

哪知道袁氏竟一个字儿也没多说,知道了消息就把衣裳理好了,推了颜丽章:“二哥那儿正盼着着,老爷赶紧去罢,总是亲兄弟,平日里我跟二嫂便有些磨擦,那也是牙齿碰着舌头,一家子骨肉至亲,哪有推脱的道理。”

把颜老太爷听的连连点头,还道:“老三媳妇倒是长进了,也总是有媳妇的人了,这便很好,一笔写不出两个颜字儿来。”

当着颜老太爷的面卖了乖,回到屋里头就扯了颜丽章的袖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可下子可好了,若是二哥不成,那头也只有一个姨娘,连个正经的儿子都没,你可得把箱笼看住了。”

颜丽章早年过继,也是读了几年圣贤书的,又是一味的讲究风骨,虽跟颜顺章也合不来,可再没有害人之心,心里想的不过是多些银子好去买那青铜炉子细竹雕件,家里收罗得许多价高的匠器,肯为着扇子鼻烟壶一掷千金,这会儿听见妻子这么说,拿眼儿刮她:“混说个甚,怎么好起这样的念头。”

袁氏打鼻子里头“哧”出一声来:“你那个二哥可是个官迷,就是病个半死,兹要岸上吊个乌纱,他游也得从江上游过来,这会儿竟说病的动弹不得了,你说还能有个好?便宜了别个,不如便宜咱们,那两家子,可缺钱?”

颜丽章听这一番话,倒沉吟起来:“若真有个不好,总也得带回家来才是。”那两家确是不缺钱,这许多年,他也知道是造不出儿子来了,索性放开了花用,这家往后落到澄哥儿手里,又不是他亲生的,还一心向着亲爹娘,给女儿的怎么也够了,倒不如自家享受了去。

年纪越大,越觉得就是这个理儿,袁氏一向抠抠索索过日子,澄哥儿一娶媳妇,她倒想开了,把那一院子的妾都发卖出去,东西自然是带不走的,能卖就卖了,首饰金银也都重打,学着纪氏的样子,一两银子的燕窝也吃起来了。

便是这么着,江州的好田好地也都还在颜丽章手里,一年租子钱怎么也够夫妻两个过活,没人嫌着钱多,袁氏心里打得算盘,估摸着颜连章自任上回来,他那个捞钱的性子,贵重东西定是自家带着,怎么也该有个万把两,那可是织造,他最会干的就是闷声大发财。

颜丽章立时去了港口,包了船只过去,到了地方苏姨娘带着女儿避在内舱房里,去看颜连章时,果然看着脸色不好,人也瘦得厉害,见着他握了手就是流泪:“我是不成了,总得置下棺木来。”

颜丽章不意竟听着这话,看着哥哥确是时日无多的模样,倒拿袖子掩脸哭了一回,总得请着大夫摸脉瞧病,一船上都是药味,被褥帐子连着枕头衣裳俱是苦味,一日除了吃上几口白粥,甚也吃不下去。

江州请来的大夫摸了脉都道是没多少日子了,倒劝着颜丽章:“这几日有甚好的,只给大人炖了就是。”开了几帖药出来,颜丽章见确是不治,连着病因病灶也不问了,倒下了船,在小镇子上头办起白烛纸钱来。

后头女眷听说这个,抱了头就是一通哭,颜连章在江州除了苏姨娘一个,又多添了几个通房,那些个丝商惯走这么一条路的,送金银不如送女人,薛家那个在任三年,收了十个八个姨娘,一院子的莺莺燕燕。

颜连章虽没少收,却都是按着通房来的,管事的不是只有苏姨娘一个,只这些个通房竟一个开花结果也没有。

苏姨娘是生养过的,扶柩回去又不一样,她们这些个连主母的面都没见着,可纪氏哪一回派了人来送信送东西,苏姨娘不是规规矩矩的站着听信的,那些个管事婆子满口的太太,也有那得宠娇纵起来的,跟颜连章磨着要当姨娘,颜连章也是看过一眼:“等回去了再说。”

再怎么小意温存就是不松这个口,那聪明的便想着走一走苏姨娘的路子,捎节礼回去的时候能顺带提一句,也给纪氏做鞋子衣裳,只那头收了东西,半个字儿也没回。

这里头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岁,送来的时候正是花开好时节,眼看着颜连章不行了,主母又不是个好相与的,又没个一子半女傍身,怎么不哭。

有那心思活的已经求起苏姨娘来,拔了头上的金钗撸了手上的玉钏儿送到她跟前:“姐姐,咱们比不得你,你是有儿有女的人,太太那里总好靠着儿子女儿活下半辈子,咱们这样的还守什么?”

这一说就淌泪,团团围住了苏姨娘:“姐姐求一求老爷去,不是不替他戴孝,可他也该给我们几个姐妹一条活路走才是。”

苏姨娘抱了女儿看着她们且哭且求,再给颜连章喂粥时,便提了一句:“老爷可想过,怎么安置妹妹们?”

颜连章脸色不好,眼睛却并不混浊,把眼儿一抬,冷笑一声,推了粥碗不吃:“有谁想走的,一并发卖了出去罢,也算我给她们一条活路了。”

苏姨娘松得口气儿,她是知道究竟的,颜连章这病来的古怪,先时停船不动,他也不过有些咳嗽,跟着又说泄肚,再没到躺在床上起不来的地步,她日日侍候着,也没见他身上有重病之人有的死气,反倒神志清明,说话也有条理,哪一点也不像挨不过去的模样。

她既得了吩咐,便回去问一回,那些个通房,有一多半儿是门子里呆过的,平素连苏姨娘都瞧不上她们的作派,这会儿一个个都急着出去,这么一卖,船上除了苏姨娘,就只留下一个来。

颜丽章备得些白帆白纸,等到三月过一半儿,颜连章还只吊着那一口气儿,既不死也不活,他借机在船上转了一圈,知道后舱并没有多少东西,倒劝着颜连章回去,总归已经得了一注钱了,是颜连章交给他,叫他办白事用的东西的。

“落叶归根,在这船上总归不好。”颜丽章说着这话,便吩咐了开船,张满了帆,急往金陵赶去,到了地方把人抬着回去,那些个白布也都一路带回家去。

纪氏早早接着信儿,带了女儿们立在门边等着,眼见颜连章支撑不起,抬到房中,握了他的手掉泪:“老爷,可还有甚个吩咐?”

第294章 白粥

颜连章一日一碗白粥都吃不下去,又受了这一路颠簸,此时眼皮都抬不起来,耷拉着将开未开,拿手指头摩挲一回纪氏的手。

当着一屋子人的面,他也不好开口,肚里原有许多话说,儿女却都挨着跪在地下,倒似他是真个生了重病,要死了一般。

纪氏同他总也有过十来年的夫妻情份,后头渐渐离心离德,可颜连章对她到底算得是好的,此时见着他脸色青白,瘦得一把骨头,指节都凸了起来,眼晴下面肿起来,一付不久于人世的模样,拿袖子掩了脸,哀声哭起来。

她这一哭,地下跪着的女儿儿子一个个都跟着哭起来,明沅来的时候没预备,不意颜连章竟真的要死了,若是纪氏重病,她必然哀伤,可对着颜连章实没多少感情,只这会儿见大家都哭,也拿袖子掩了脸,手藏到袖里,狠狠掐自个儿一把,眼眶里头盈了泪。

纪氏哭得会子,便叫了官哥儿沣哥儿过来,拉了颜连章的手:“老爷可有话要留?官哥儿沣哥儿都在呢。”她一面说一面把官哥儿推过去,颜连章却只看着儿子动动眼皮,一个字儿也没吐露出来。

一屋子人跪着也不是办法,纪氏看着颜连章阖上了眼儿,便把人都清了出去,开了匣子把参片儿给他含在口里,能拖得一日是一日。

明洛惶惶然,哭是哭着,可多少为着颜连章也说不上来,她想着赶紧去给张姨娘报信,红着眼眶看一眼明沅,只看她一眼,也不知道是要点头还是要摇头,匆忙忙往待月阁去了。

明沅脚步一顿,裙边伸出一只小手来,一把攥住她裙边挂的玉环,抬了头看她,明沅一低头,止不住露出一点笑意来,原是明漪跟在她身后,软乎乎的手勾了她,见她看过来低声叫她:“姐姐。”

明沅弯了腰把她抱起来,她这么小的人,船上等着这许多时候不动,进家门的时候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来,苏姨娘怕药味儿把女儿给熏坏了,自家替颜连章侍疾,就怕一眼看顾不着,女儿有个亲失,干脆不许她出门。

进门歇得会儿就往上房来,她倒知道哪个是她姐姐,带她来的丫头指一指,她就乖乖挨着跪到明沅身边,大家一道哭的时候,数她哭的最伤心。

江州宅子里头就只有她一个孩子,颜连章偶尔也抱了她玩耍,小人儿心里害怕,还是明沅把她搂到怀里,这才抽抽着收了泪。

明沅才还看着丫头抱了她,只当她回去了,哪知道竟跟在自个儿身后,明漪把头往明沅肩上一靠,明沅叹一口气,颜连章要是没了,苦的却是这几个还没着落的。

又怕纪氏问罪苏姨娘,正想问问好好的,怎么就忽的病起来,在任三年,也是时时有家书寄回来的,可是一句也没提过颜连章身子骨不好。

她抱了明漪往落月院去,苏姨娘这儿箱笼也不曾开,见着明沅先是笑,又道:“你饿不饿?我叫厨房给你做道三白汤来。”

明沅赶紧摆了手:“家里头正乱着,哪能想着吃。”把苏姨娘打量一回,倒有些吃惊,她看着风尘仆仆,可眉间却没多少憔悴颜色,心里猜测她是觉得有儿有女就有了仪仗,也不怕颜连章死后无靠,挨着她坐下来。

“姨娘,父亲这是什么病症,怎么来的这样急?”明沅问得这一句,苏姨娘便把身这的丫头支了出去,连着明漪也抱下去洗脸擦手,大人不吃,孩子也是要吃的,刮了鱼肉剥了虾给她炖肉粥吃,明漪一听就嘟了嘴儿:“我不吃鱼了,我吃肉。”

临着河又在船上,也只能吃些鱼虾,再没当家的病的快死了,她一个姨娘还张罗着往菜市肉市去买肉来吃的,大人能熬,小娃儿却生生瘦了一圈儿,还得哄着不哭闹,确是受了委屈的,苏姨娘心疼的看着小女儿尖下来的小脸蛋:“好好好,给你吃鸡丝粥,赶紧把衣裳换了去。”

她竟是半点也不急,把明漪全安排好了,这才转身看明沅:“你妹妹也可怜,守着船一个月没见一点儿肉星子了。”

说着坐下来,这回倒望一望窗外,拉了明沅的手捏一捏,低了声儿道:“那些个孝髻孝裙儿,倒不必这么急着裁出来。”

明沅闻言抬头看她,就见苏姨娘冲她笑一笑:“你替我透给太太知道,老爷这病是心病,死不了人。”在外头呆了三年,说话的声气也不一样了,明沅这才觉出不对来,苏姨娘去的时候,跟回来的时候,倒似两个人了。

“姨娘这话没头没尾的,我去告诉太太,可不得吃瓜落,一家子都急着呢。”明沅垂下眼帘,按着原来苏姨娘的性子,她说这话,明沅是再不敢信的,可这会儿看她连看人的眼光都不一样了,她是贴身侍候着颜连章的,有个好坏怎么能瞒得过她。

“这事儿我不好写在信里,家里也没人知道,只经了我一个人手,告诉太太,叫太太有个应对,我是不便去,若能去,早就去了。”苏姨娘抿了嘴儿:“外头这样乱,躲一躲也是好的。”

又说颜连章一日半碗白粥,又说他吃药手抖,泼在身上也不肯换洗,得亏是三月天里,若是盛夏,那日子可怎么过:“等把胃养回来了,再洗漱干净,这病就去了七分了。”

明沅立时明白过来,当下也不多留,叫了采菽回小香洲去,把挑好的燕窝端过来,她亲自拿着送给纪氏去。

不管颜连章是不是要把这病装到底,也得告诉纪氏一声,明沅急着赶过去,到得门边,听见里头静悄悄的,冲卷碧一招手:“太太呢?”

卷碧也才哭过,主子在哭,当丫头的不能不哭,她见着明沅手里的东西便道:“六姑娘有心了,太太在西厢房里。”

明沅打了帘子进去,见着纪氏靠在榻上,眼儿红通通的,知道是狠哭过一回,凑上去坐在踏脚上,纪氏见了她缓缓出得一口气,明沅一见便知颜连章还不曾告诉她实情,她叹得口气,倒有些忐忑。

听苏姨娘那几句话,就知道她已经是纪氏的人了,虽则有挑拨之嫌,可这话还真不能不说,想着就拉了纪氏手:“太太安安心,我才刚去见了姨娘,父亲这病症虽来的快些,却是不碍事的,慢慢养着,也就好了。”

纪氏先还诧异,明沅自来不是那等说话没轻重的,若是明洛说这些,便是寻常宽慰人的,可既是明沅来说,她便品出些旁的意味来,随即叹一口气:“若真这么着,倒好了。”

说着就拍明沅的手:“一家子饿着也不是事儿,叫厨房里预备些干净的吃食来。”说着把卷碧凝红两个全差了出去,一个守着颜连章,一个往厨房吩咐菜色,等这两个都出去了,纪氏立时正色起来:“这话当真。”

明沅屏息点头,纪氏先是松一口气儿,跟着又咬得唇儿,怪道他进门的时候还能张眼,看着她似有话说,等躺下来只怕又改了主意,不独想瞒了外头那些人,连着她也想瞒了。

纪氏心里有了谱,慈爱的看一眼明沅:“既是这么着,就叫沣哥儿日日下学都回家来,往床前侍候汤药也好,说话解闷也好,叫老爷知道,作儿女的心里有他。”

他既想妆相,就叫他妆个够,一家子陪他唱一场大戏,糊弄糊弄外头人而已,只怕家里还得起孝棚挂孝幡才是,也不知道他哪儿想出这么个主意。

纪氏这么想着,又怕是跟薛家有了牵连,索性亲往丈夫跟前守着,不独守着他,还垂了头哭个不住,等他醒过来,便同他说些少年夫妻,怎么忍心抛下她一个独活的话来。

颜连章却是变过一番心思的,他原想着要对纪氏说明,家里先把丧事治起来,嚷得外头都知道他病的要死了,能断的且都断了,除了这么个法子,再没有办法好保命,说不得守着病榻过两年就是。

可等他进了屋子躺下来,一屋子儿女跪下来哭了,他却想起船上那些吵着要出去的通房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这天底下无情无义的可不只这两种,他倒想看看,家里哪个为着他真伤心。

颜连章听见纪氏这样说,又看她换了素衣过来,绞了毛巾子替他擦身,把肉汤炖稠了去掉油花,拿小勺子一勺勺喂到他嘴里,他偶尔吐出两口来,她也半点都不嫌弃,等他躺下去假装睡了,她又背着他哭。

连家里的儿女也是一样,日日过来看他,沣哥儿还给他擦脚,官哥儿给他抹脸,三年不见,倒一个个都记着他是父亲,几个女儿,出了嫁的未出嫁的,俱都回来了,明潼还抱了外孙,让他团了手儿拜一拜。

颜连章人是踩在刀尖上,心底却觉得熨贴,颤颤悠悠开了口道:“我是不成了,家里后事先备起来,那箱笼里头的东西,该分的也分一分。”

他是说了这话,纪氏却一字不提箱子里的东西,只劝他:“老爷这说的是甚话,今儿还吃了一碗肉粥的,我看着气色都好了许多,老爷不必忧心,定能好起来的。”

这话一说,颜连章第二日就不敢再吃,肚里饿得打鼓,可偏偏却说喉咙口里咽不下去,送到嘴边也一口不吃。

明沅手指甲掐着掌心才把笑意忍下去,这哪里是劝他,上赶着给他添一把火,颜连章只怕这病装的不像,生生饿成这个样子,哪里听得人说他气色好起来了。

外头有了客来探病的,纪氏还把人迎进来,掀了帘儿看一回,跟着又是哭,薛家人来了,汪太监来了,连着太子的门客也来了好几人,往吏部报了病,连杉条蒲团都备起来了,院子里头起了孝棚,那些人也有存疑不信的,等见着人,倒都信了个十成十,还叹一回:“这一回,原是该升的。”

真个升上去就是打上印记的箭靶了,颜连章也知道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可再没有抱着胳膊去拧大腿的,只要把这病装成了真,往后不论哪一个上了位,他也都是干净的。

第295章 白面饽饽

颜连章打得这付好算盘,头一样就是得装得像,叫别个真以为他病的快要死了,病上个半年一年的,原来同他交好的,自然避开去了。

他吃不准太子是不是要倒,可看着模样想要上位必得伤筋动骨,圣人闹出这些动静来,不过换一回血,好捧了荣宪亲王上位,太子也不会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到手的宝座叫个毛孩子占了去,父子两个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不管是谁胜了,底下人也得倒一回血霉。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颜连章这些年的钻营奉称,托关系走门路,说白了就是为着自家脑袋上这乌纱更大些,乌纱大了,连捞的银子就更多,盛的钵满盆满,才算对得起受的冷遇吃的白眼,可他万万没想着要去站队。

送了太子登上帝位,头一个得有命受那份好处,若是没命活下来,也别想着封妻荫子了,傅家曹家也不过是莫须有的罪名。

作戏自然要作个全套,颜连章还躺在床上,纪氏却已经操办起来了,院子里头起了孝棚,彩纸香烛店里扎了亭抬,猪马牛羊件件不缺。

做生意也有个互通有无的,这头彩纸店里才定下纸亭来,那头棺材铺子也上了门来,纪氏便拿了银子出来,叫那人必得寻一付好棺木。

家里俨然一付办丧事的模样了,再有上门来看的,见着孝棚都搭起来了,院里头的丫头婆子连着喜庆颜色都不许穿,纪氏更是黄了一张脸,见着就先带着哭意,领了人去看一回颜连章,再把他的病症说一回。

三月底回金陵的时候,门上络绎不绝,俱是来看他的人,连着郑家程家纪家也俱都来了,等进到了四月,来的人就渐渐少了,倒有不少白事的知客过来问,颜家可请不请人。

百来只羊油蜡烛就这么买好了白放着,请了十来个裁缝把家里要用的白幡白布都裁出来,出嫁的未嫁的,一个个都裁了通身八幅的孝裙儿,连着银首饰孝髻都打出来送上了门。

万事俱备,只等着人蹬腿了,只要一闭眼,立时就能吹打起来,连白事班子都定好了,颜连章这岁数不算得高寿,也不往外头烧寿碗礼器去,纪氏眼看着家里样样都齐全了,往颜连章床前一坐:“没享着儿女福,倒要先送了你,你走了,我一个也难支撑,几个女婿里头,也没一个能为着出头,我看,不如趁着你心里还明白,把大伯父请了来,家里这些东西怎么安排,总有个定准。”

把江州有几亩地,穗州有几亩地,各处又有几间宅院几间铺子全都列了出来,她握了颜连章的手:“两个女儿都是一样的,本家怕还要收回去些,我这一份嫁妆总不至就叫几个孩子饿死了,沣哥儿官哥儿,还有一个明漪却得多留些,也有个后路。”

颜连章倒是想说明的,可他这会儿骑虎难下,纪氏日日叫丫头熬了苦药汁子来喂他,隔得几日虽叫炖些荤粥给他,可他却得强忍着用去一半儿,不叫她看出来,到这会儿实是忍耐不得了,叹出一口气来:“你这是何苦,我还没到那个时候,实话告诉你了,这病有一半儿是装的,京里有大祸事了。”

纪氏目瞪口呆,望着他且哭且笑,笑是笑得出来,哭却流不下眼泪,干脆拿袖子掩脸伏在床上大作悲声,外头守着的丫头还当颜连章没了,人还没进来问过,先哭起来。

颜连章拉了纪氏的手:“并非我不信你,只怕家里有人露出形迹来,这场祸事躲也躲不过去了。”

颜连章装病半个月,薛家却已经叫人给参了,跟薛瑞芝还扯上了关系,说是她仗了自个儿是太子嫔,叫身边的公公给御史脸色看。

这可是捅了马蜂窝了,寻常文官看着得宠的太监确是要退上一步的,这起子无根的货最狠不过,又爱记仇,不定哪一句惹着了他,就记在心底,隔得一年二年再报复了回去,你看那太监坊太监巷子边上,寻常人都不敢住。

可是御史又不是不同,不是那等骨头硬脾气倔的,还轮不着当御史,先不过是小事,跟着就把薛家扒了个底儿朝天,几时买的官,怎么以女媚上,又是怎么在任上收受贿赂的。

这事儿自然也牵连上了颜连章,可他事儿做的干净,倒没留多少尾巴,便是收了的,也只当是替着薛平望收的,太子这回可不能明哲保身了,便他不想管,那薛瑞芝也是他头生子的亲生母亲。

哪知道薛家扯出来的事越来越多,太子先还为着辩白两句,等薛平望在任时搜刮的钱财罗列出来,连太子也说不出话来了。

那些钱有一多半儿是入了太子的口袋的,薛家至多落得一二成,可这一二万也惹来了抄家的祸事,太子原来为着他说话,此时见保不得他了,便又撇清了干系,只说受了他的蒙骗,又说按律惩治。

薛瑞芝薛宝芝两个在太子跟前哀求许久,太子连见都不肯见,再到太子妃跟前去求,太子妃却只摇了头,她自家的父亲不过得了个闲职,平日里见着这姐妹两个受宠,不免有些心思,再看着太子给了这样的实缺,说不妒忌是假,可薛瑞芝肚皮争气,她总也忍着不好发落,此时还作个贤良人的模样儿:“他正在气头上的,等这段儿过了,我再去说情。”

哪里还能等到风声过去,薛家叫抄了家,薛平望还掉了脑袋,薛家两个姐妹一朝失势,叫太子禁了足不说,还自好好的宫室挪到背荫的屋子里去,孩子叫太子妃抱走了,两姐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原就是以色示人的,这会儿连着薛宝芝都不复颜色了,长成了,太子也就不好这一口了,若不是看着姐妹两个侍候得法,他早早把这一对姐妹花丢到脑后去了。

等宫里头传出恭嫔自尽的消息来时,颜家也来了锦衣卫,颜连章这付人之将死的模样,还自贴身事物中摸出一个帐册来,里头何时收了多少钱钞写的清清楚楚,这帐册显着已经不是做了一年,里头却是一笔都未提到太子,写着收了的钱,全给了薛平望。

颜连章再是装病,这一回也没能躲过去,他交上去的东西也不费一日之功做成的,原来他身上也不过些小钱来往,锦衣卫里头收了大笔的银子,纪氏又去求:“好歹叫咱们老爷落个好死。”

一只脚已经迈过了阎王殿了,想着这一位跟成王还连着亲,又有程家赵家来说项,便是太平年景里,这些个小钱,上头也是不查的,为官一任,不捞个万儿八千的,说出去也没人信,又不似薛家,那是落到米口袋里恨不得搬空了去,收出来两三万两,都叫这些人自家分了,回去便报说确是干净,人又快死了,连帐本都交出来了,再没什么好审的。

破财消灾,颜连章又悄摸把地契拿出来:“这些个是我在江州置下的,京里就是一笔烂帐扯不干净,原就是写着你的名儿,便查出来也有转寰。”

他这番倒是信了妻子了,把官哥儿那一笔全拿了出来,纪氏再不曾想,他在任三年,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攒下十万来,这些个银子就不过帐?

她这话一问出口,颜连章就笑:“有个死鬼担着,我还觉得小心太过了些,早知道该再多收一倍。”薛平望是个万事不过数的人,当着官倒把为商时那一丁点儿算计都给扔了,钱来的多来的快,自家也不知道有多少,查出来四五十万两,里头有一半儿是虚数,他自家竟还不知觉,真是仗着女儿生了个皇孙,还当自家脑袋也成了铜浇铁铸的。

纪氏把这些银子仔细收起来,心里头惴惴不安,城里闹得许久,锦衣卫可不是掘地三尺,这番能平安得过,又得收拾了礼去各家拜谢,谈起来只说没多少日子,纪氏先不过是托辞,等说的多了,心里又犯起嘀咕来。

人活着就是张嘴一口气,话说的多了可不就一语成谶,她先是忐忑,跟着倒说的更多了,家里这番祸事,且不知道能不能真个躲过去,三年捞上十万又如何,补进去的还不止这点钱,若是安安心心当官儿,不想着巴结太子,怎么会到今天差点儿把自个儿饿死的地步。

颜连章这一病,眼看着外头生财的路就断了,再说到要死了,程家倒不如何,郑夫人头一个跳了起来,媳妇娘家得力了她心里头不衬意,这会儿眼看着要倒了,她越发不如意起来,眼看着明潼往娘家跑了几回,她也不再绕弯骂人了,干脆就道:“哪有出嫁的女儿见天儿的往娘家跑的。”

明潼听见这一句,挑了眉头:“我爹重病,总要回去看看。”郑夫人还待要说,她便又道:“家丑不好外扬,可娘也不是外人,我爹带回来的东西,我那个叔叔可盯着呢。”

郑夫人立时换了一付颜色,想着明潼是颜连章疼爱的女儿,纪氏又是她亲娘,说不得还能分得些,这钱还没落袋已经叫她看作是自家的了,等人死了,她又没了靠山,还不只能听她的,赶紧道:“是得尽份孝心,赶紧去看,总是你娘家爹,该当的。”

哪知道颜连章这病还没装完,京里果然出了大事,荣宪亲王到外头踏青打猎,惊了马从马上翻倒下来,抬回宫去的时候,就只剩一口气了。

第296章 蜜梨汁

此事一出,金陵城里炸开了锅,元贵妃是圣人的眼睛珠子,荣宪亲王又是元贵妃的眼睛珠子,自打元贵妃怀上这一胎,圣人就把她供了起来,等生下儿子来,更了不得了,比生太子那会儿还欢喜,恨不得大赦天下。

若是正宫嫡出头一子,那也还罢了,圣人又不是没儿子,既不长又不嫡,更不必说什么梦熊入怀满室红光天生异象了,甚都没挨上,还想着大赦,又要加开恩科,朝上朝下没一个赞同的,就算偏心到了胳肢窝里,也没有为着宠妃生个儿子就开恩科的道理。

圣人也不是真个昏了头,话是说出去了,等着潮水一样的折子送上来,他又把这事儿按了下去,只把盐邑给了小儿子当封地,这事儿朝臣也管不了了。

落地不到三日就封了亲王,给定的还是两个字的封号,元贵妃原就圣宠已极,再生下儿子来,连皇后太后都要避她的锋芒。

等着满月的时候又给儿子加了头衔,周岁的时候再加一次,这么个儿子,长到如今,身上的封号职位都挂了十七八个。

先不过是大家哄着皇帝玩儿,哪知道他还玩上了瘾,只一个毛孩子,走都不会就挂了大将军印,就因着元贵妃说她的儿子得是大将军侯,又不领兵又不打仗,哄着女人孩子玩,也不过一年多给些钱粮,本来给元贵妃的就不少,朝臣一气儿充聋作哑,荒唐就荒唐些,只不拿大事当儿戏便罢。

这番出了事,人才抬进宫门口,跟着去的就已经知道自家活不长了,等御医诊治了,说是内脏未破,只断了腿骨,才刚松一口气,就全叫投到狱中。

既是去打猎的,自然有跟着相陪的,荣宪亲王这么个身份,跟着的人出身也不会低,除了元贵妃娘家子侄,再有便是巴结着于家往上爬,挤破了脑袋靠上来,只等着太子倒台,好把荣宪亲王送上去当皇帝的。

圣人震怒之下,把这些人都抓了起来,扣上一顶大帽子,说是有人欲行谋害之事,想害死他最宝贝的儿子,直把矛头指向了太子。

元贵妃恨不得咬下太子肉来,他往蒹葭宫去探望荣宪亲王,连门都没叫他进,送来的人参补药,尽数扔了出去,骂他作这恶事,是想着杀弟弑父,好早登大位。

若是旁的也就罢了,最末一句得要他的命,赶紧跪下来向圣人请罪,可圣人却不理会他,还阴恻恻的道:“此事着锦衣卫办。”

锦衣卫竟真从荣宪亲王坐骑的马蹄里头取出一根银针来,先时插在铁掌上,越是奔的奋力,越是扎的深,那马吃痛不过,这才翻倒。

这匹马是荣宪亲王的爱物,等闲不许人碰,把他摔了下来,拉回来当场就给砍了,如今连着马夫也拷起来,抽筋剥皮的审他。

审也无用,这马一整个冬日就没出去过,到春天林子里头的鹿兔鸟雀都出来了,这才骑了它去郊外打猎,皇家的马是专人专养,荣宪亲王这马还是成王送给他的,专从边关带回来的好马。

那头的马场里千挑万选了几匹,给每个兄弟一人送了一匹,有好文的不过白养着,到围猎的时候牵出来跑一回,有好武的,倒是得闲就遛上一回,荣宪亲王正是年少爱玩的时候,忍了一个冬日,早就按捺不住,哪知道头一回骑出去就出了事。

荣宪亲王身边的伴读长随侍卫,哪一个不是勋贵出身,既是站了这一边,越是有出息的孩子,越是往他跟前送,这会儿下了狱,家里人怎不往圣人跟前求,先看着他怕是要没了,自家孩子也只得跟着陪葬,哪知道吃了一枚圆妙观的药,他又醒转过来了。

就在家家都松得口气,等着孩子挨了板子好回家,等个一年半载圣人气儿消了再谋差事时,这些人在狱里,叫人用绳子绞死了。

跟着去的五个,除开于家那两个,一个也没活下来,到发觉的时候,尸体都冷透了,这事儿自然也又跟于家扯上了干系。

先说于家杀人出气,跟着又说是太子趁机挑拨,办这案子的锦衣卫差点儿把牢房挖地三尺,那两个还在出气的,竟是甚也没瞧见,半点声音都没听见。